熱鬧的城鎮,熙來攘往的人群,有攤有鋪立兩旁。
寺廟香火鼎盛,乞丐蹲坐廟口。無赦牽著她的手,慢步經過,忽聞她掩嘴一笑,低頭問道:
「怎麼啦?是不是瞧見什麼好笑的事?」
「沒,只是想起當年初遇時,也是在寺廟之前。」她柔聲說。
無赦露出笑,卻不著痕跡的將她從寺廟前拉開,繼續住前走去。
大唐多寺廟,每到一處城鎮,總會遇見諸多寺廟,他極忌諱眾醒進廟,那一夜佛像的慈悲貌與眾醒的神色相仿,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當年,你一下轎,我便不由自主的瞧向你。」回憶過住,歷歷在目,握緊了她的手。
路經老乞丐乞討,他頓了頓腳步,從腰間掏了幾枚銅板扔下。身後的青慈瞪大了眼看著他。
「你近來身子極好,我真盼望就這樣下去。」他說道。
她淡淡一笑,輕應了聲,並不作任何的答覆,她近來精神確實很好,他以為是康復有望、是行善積德生了果,瞥見有乞丐會捨施、見有人需要之處,也皆給幫助,但卻不是發自內心,只為她而積德。
她明知如此,卻靜默不語,任由他誤以為積德得報了。自己的身子她很清楚,當日冷二爺的話也縈繞不去。
她早該死了,為何還留在世間?
能拖上三個月,已算奇跡了。隱隱約約知道她精神極好,是因為……迴光返照……就連半夜作夢,也每每抽離了靈體。
是了,從破廟那一夜開始,每一次入睡,總受盡掙扎,神智飄離了軀殼,得費好一番工夫才能回來。頭一次有冷二爺相助推她一把,接下來的日子卻過得好生的痛苦。
路經妓院,青慈眨了眨眼,悄悄跨了一步,走在無赦的另側,小聲道:「爺,三個月了……要不要青慈晚上帶一個過去讓你快活快活?」
眾醒正被小福拉著過去瞧攤,無赦微撇頭注視青慈。
「你這小子倒挺細心。」
「是啊是啊,」青慈猛點頭。「身為爺的手下,當然得多花點心思。上回那個還是青慈細細挑選,見她有幾份似孫姑娘,才將她帶回來,爺不也很喜歡嗎?」
無赦瞪了他一眼。「多事。」轉身走向眾醒,寸步不離的。她彎眼瞧著小福指的東西,他卻目不轉睛的瞧著她,唇眸含笑。
青慈呆了呆。「我說錯話了嗎?爺的樣子明明就像渴求的看著孫姑娘嘛,找一個妓女來,不是很好嗎?怕被孫姑娘發覺嗎?」
「你真當那一天爺有跟那妓女燕好?」青仁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咦?」青慈尖叫,瞠目,「沒有嗎?」不可能吧?那日他把門關上的時候,明明就瞧見爺的眼底儘是濃烈的慾望。
「你去問小福吧。」
「八成是小福說了什麼吧。你跟我說啊,看到了沒?看到了沒?我臉上這道疤是為了你,為了你喔,你得好好的待我。」青慈忽地抓住他的手,滿足的低叫:
「啊,雖然你比我高,身子也瘦,但你的手摸起來真是軟得像豆腐一樣……」
「嗤。」青仁迅速抽手,快步走向攤子。
青慈搔搔頭,吐了吐舌。「我還當你把我當朋友了呢,好歹我也救了你,我賭上我的命救你耶,難道你就不能把我當成像……像親人一樣嗎?」雖然咕咕膿膿,一見他們移向前去,仍然跨步跟了過去。
「是算命攤呢。」小福叫道。
「要算命?」瞎了眼的算命仙一聽有人來了,笑道:「今兒個開張第一樁生意,任君給賞,好嗎?瞧您要摸骨、卜卦、測字都隨您。」
「聽起來好像很神呢。」小福小聲道,拉了拉眾醒。「小姐,你瞧上頭寫的是張半仙,半仙呢,好像有一半神仙似的,爺不正往這西邊走來,尋尋覓覓為小姐找生路嗎?說不定這半仙會給咱們指點呢。」
正欲拉著眾醒撇頭就走,無赦忽地停步,沉思了會,道:「好,就讓這算命的給算上一算,若是不准,不要怪我掀了他的招牌。」
「無赦。」眾醒蹙眉道。雖知他這一生會走入歧途的部份原因是當年算命仙說妖孽轉世,讓眾人不疼、爹娘不愛,步步逼他走向絕路。但事情發生了,又豈能遷怒他人?
無赦坐下,伸出手,目光炯炯的注視張半仙。「你就先給我算算,我這一生是怎生個走法。」
張半仙探了探,摸上他的手骨。他微微一驚,像是不信,再細摸一會兒,隨即從椅上滑落。「你你你……你是……」
眾醒低叫一聲,將他扶起來。「你還好嗎?有沒有跌傷呢?」
「我……我沒事,沒事……」胸口璞咚咚的在跳,四處摸索了一陣,正要找理由收攤,忽地摸到女人的手骨,脫口道:
「你不該死了嗎?」話才畢,碰的一聲,他的攤子給翻了。
「你說什麼?」無赦怒叫,惹來眾人驚異的目光。
「無赦,別這樣。」
軟玉手骨仍舊在他手下,直覺的再摸了摸,顧不得有人砸場,又道:「小姐,你今年二十有六,早該到閻王報到……啊,你你你是……」掌中小手忽地被抓了回去,隨即聽見有人在怒吼:
「你是想死了嗎?」
「無赦,不要這樣待這老人家。」
「他在咒你死,難道要我跟他哈腰道謝?」他狂怒道。好不容易看著她的身子好些了,這老頭兒竟敢咒她死!
「人之死,又豈是最終之處。小姐留下只是受苦,何苦來哉?」張半仙硬著頭皮說:「我摸人五十年手骨,從未見過像小姐這樣的福氣,也從未見過像公子這般……這般血腥的命。若我猜測不錯,公子手下冤魂已難計數,這一生是死到臨頭仍不悔改,如此凶殘的惡人,小姐還是快快離開……」
「老伯。」眾醒拉住無赦的手,回頭溫婉笑道:「您為何會為人算命?」
「我有能力為人避禍,便擺上了攤為眾人算命。」
「我亦作如是想。算命是為避禍,卻不是預知他人的命。我總認為,美與惡雖在一念之間,但過住總總,終會影響一二。您是算命仙,若是能在該扶的時候扶人一把,對他也許就此改了命,對您也是功德一件。」
「我是實話實說。人的命從一出生就顯露手骨之間,不能更改,是因前世因果造就。這位公子即使想要向善,怕也只怕他天性難改。」
無赦瞇起眼,正要開口說:我就讓你瞧瞧,什麼叫天性難改。
他的刀封起,被收於馬車之內,卻並不表示他赤手空拳殺不了一個老頭子,他的手臂被拉住,他垂目瞧見眾醒有血色的臉頰,勉為其難的收斂憤恨之情。
只要她的身子骨好,他還在乎旁人說什麼。說他妖孽轉世也好,說他一輩子不得善終也罷,他都能忍。
「不,我不這麼認為。前世因果是一因,但我卻不信一個人受制於因果之說,而無法改變:只要咱們給他機會,也亦有心,我就不信他走不出自己的路來,倘若人人皆怪罪輪迴之說,人之性由天定、由前世定,而不加改變,咱們又何必來世間一遭?不過受前世之苦罷了。」她歎了息,抬起臉向無赦說道:「給老伯幾錠銀子,走吧。」
無赦冷冷的揪了他一眼,牽著她走開。
張半仙動了動唇,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算錯了?這二人……這二人並無緣分,為何會兜在一塊?一個是妖孽,一個卻是……卻是……」
「走慢點,無赦,你讓我喘了呢。」
他一怔,放慢腳步,關切問道:「有沒有不舒服呢?」
她露出笑。「還好,只是氣一時上不來而已。」
無赦見她氣色不錯,兩頰是淡淡的嫣紅,不似過住的慘白,也因熱氣而流下汗珠來,怎麼也不像那該死的算命仙說她命數已盡……但心中總有擔憂啊。
「我餓了……咱們……」眾醒轉移他的注意力,往四周瞧了一回。「我長這麼大,還挺少在外吃,咱們吃豆腐湯,可好?」她指著小小的豆腐店舖。鋪子乾乾淨淨,有幾分親切感。
「好。」難得聽她喊餓,有胃口已然是件好事。
「又……又要吃素啊……」青慈小聲的歎息。
「這叫積陰德,你懂不懂?」小福說道。
「積陰德?啐,我要積什麼陰德?有青仁這傢伙幫我積就夠了,對不?」拋了個眼給青仁,賊笑又起。
就算是純真少女,不懂世間太過複雜的事,但相處數月來,也能隱約察覺不對了。
青慈老愛跟青仁勾肩搭臂的,這是無所謂,可是用言語逗青仁,這其中就有點兒了。曖昧不清,讓人覺得好像……好像是──
「閒話少說。快告訴我,你怎麼知道咱們爺沒跟那妓女燕好?」
「什麼妓女啊?」小福嗽起嘴,瞥見青慈又搭上青仁的肩,青仁卻不再拍掉。自從三個月前他為青仁受了傷後,青仁對他就「百般忍讓」。
「就是我從妓院帶回來的姑娘,記起來了沒?那時寨裡兄弟……不不,我已不再承認他們是兄弟了,他們是山賊啦。他們不是每過一時辰,將她的雙手雙足送了過來?」猶記頭子第一眼瞧見時,以為是孫姑娘的雙手,整間客棧幾乎被他的狂怒給震翻了。
一想起血腥,小福就抖了抖身子:「你說她?那問我可就知道了。便宜的客棧,牆當然也薄得不像話,隔壁什麼聲響都聽得見,小姐也聽見了,她還直掉眼淚呢,就聽見頭子跟那妓女說什麼……」見青慈專注傾聽,忽道:「你這麼想聽?行,可是你得離青仁大哥遠一點。」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們都是男的啊,靠這麼近……當然不妥當啦。」
青慈的眼睛飄了飄,又賊笑:「咱們靠這麼近是有理由的嘛。」勾在青仁肩上的手腎滑下,落到青仁的腰間。
青仁一怔,正要推開,青慈卻狠狠的摟住不放。他雖矮上青仁一個頭,力道卻大他好幾倍。
小福吃驚的瞪著他們。
「因為……我們之間的感情啊,就像是爺跟孫姑娘一樣,所以,你死心吧,小福,哈哈哈……小福!」青慈連忙左腳一勾,勾起她嚇昏的身子。「這丫頭怎麼這麼不經嚇啊?」
「無聊。」青仁低聲說道,青慈正要說:「誰無聊了?」他的話可有幾分真實,忽地傳來一聲低叫:
「眾醒!」
青仁、青慈一驚,連忙跑上去,瞧見豆腐鋪子有名圓圓胖胖的少婦抱住眾醒,那模樣彷彿泰山壓頂,壓得眾醒喘不過氣來。
無赦見狀,推開那名美婦,輕輕拍了抽眾醒的背,讓她順氣。
眾醒喘了幾口氣,才抬眼注視她。
圓圓胖胖的臉蛋依稀可以看出是:
「三……三妹!」她脫口道。
「當然是我。」孫眾善笑咪咪地端了幾碗豆腐湯到鋪子後面的內堂,含淚瞧了眾醒一眼。「我還當這一輩子……再也瞧不見你了呢。」事實上,見到親姊,除了欣喜之外,尚驚訝她還活著。
「嗯。」眾醒微微一笑。見無赦接過豆腐湯,小心的端到她面前。「方纔在鋪子前的是妹婿嗎?」
「是啊。你以前體弱多病,別說是大門不出,連閨房也難出一回,自然是沒瞧見過他。他人好心肝。又腳踏實地,當年咱們是身無分文的來這兒,十年了,他的努力讓他掙得一家店。對了對了,你們先慢慢吃,我讓孩子們過來瞧瞧阿姨。」
臃腫的身軀急急走出內堂。
青慈呆呆的看著她,再調回視線。「爺……這就是傳說中那個長安女菩薩?」圓圓胖胖的倒是滿像笑彌勒,至於女菩薩……好像有點不符合心中所想。
「我對她可沒什麼印象,記不住她是胖是瘦了。」無赦說道,心裡盤算。
「三妹當年宛如慈悲女菩薩,縱是多年不見,她愛笑的天性依舊,也仍有慈悲心在。」
「可是……她……她好胖哪……」青慈搔搔頭,難以想像前頭鋪子那個瘦巴巴的男人在半夜裡不會被她給壓死。
眾醒淡笑,注視無赦。「若是我胖了,你還會想要我陪著你嗎?」
「你若胖了,我求之不得。就算你胖如母豬,我都要你一輩子在我身邊。」無赦回以一笑。「你不餓了嗎?先吃點吧,待會她若找你敘舊,恐怕你連吃也來不及了。」
青慈又撥搔頭,低語:「好奇怪,要我,就不會想娶個肥婆娘,到時不要說還來不及快活,先被活活壓死才是真……」眼角瞥到青仁燒焦的牛面臉,心中忽地一動。將來若有人嫌棄青仁的半面臉,一如他嫌棄這胖女人……不不,誰敢嫌棄青仁!要他,他就不會嫌棄青仁燒得全非的半張臉。
眾醒才吞了一湯匙的豆腐湯,外頭就吵吵鬧鬧的。她怔了怔,見到五、六個小孩蹦蹦跳跳,魚貫的走進來。
「是……都是你的孩子嗎?」眾醒吃驚。
「是。」孫眾善瞧了無赦一眼,說道:「這可是我的姊夫?」
「不……他叫無赦,是……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歆口他們之間的關係,無赦倒是接了話。
「現在不是夫妻,倒也相去不遠。」頓了頓,瞧見孩子圍繞眾醒,她露出溫暖的笑。撫了撫他們的頭。
心頭唯一的柔軟處被她攻陷。若是長相廝守,他是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孩子,只要她高興就好了。
「三妹,這些孩子好可愛,但願他們福福壽壽一輩子。」
孫眾善笑咪咪的,移動圓胖的身軀將孩子們撥開,擠了個位子在眾醒旁邊。「有你一句話,勝過其他人的祝福,眾醒,這些年來你過得可好?」
「很好啊,雖然粗茶淡飯,但心中快活。」一對姊妹花隅隅私語,孫眾善不時大笑幾聲,眾醒則輕言輕笑,淡如春風。
無赦目不轉睛的落在眾醒臉上。她瘦弱之身與孫眾善圓胖的體型是天差地遠,在外貌上,孫眾善雖胖,卻也能隱約瞧出她年輕時的貌美;而眾醒貌不出色,病骨纏身,二人之間仍有氣質上的相彷。
他的心漏跳一拍,直覺眾醒不該久留。他讓她迴避寺廟,也不願她太過親近有佛根之人,孫眾善雖已成親,但……但總怕她將眾醒帶了走。
「我還以為你這一生是無情愛可言了呢。」孫眾善小聲說道:「你雖少上寺廟,但信佛之心並不比我少,若不是你不曾出過門,也許這孫家女菩薩該是……」
話未完,無赦霍地起身,二人同時拾眼瞧了他,接連著鋪子的布幔掀開,瘦高的男人向她點了點頭,孫眾善連忙站起,笑道:
「我相公要我上後院搬水缸過來,你們等等,我忙一忙就回來。」
「我去幫忙。」無赦向青慈施了個眼色,輕輕握了握眾醒的小手,勾起薄唇。
「你在這等我,可要把這碗湯給喝完。」
眾醒眼露懷疑,仍是點了點頭,看著他們出去。
行至後院,無赦忽地開口道「孫眾善,你當年與人私奔,難道就不曾想過你還有個姊姊,要她如何自處嗎?」
正捲起袖子,扛起水缸的孫眾善面無驚色,大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什麼時候問呢?」先前瞧他,就不像是良善之輩。他的臉龐雖是好看,卻有一股奇異的魔性,真十分驚詫眾醒怎會與他在一塊,但回頭一想,眾醒本就見不得惡人沉淪,會在一塊並不足為奇。
「是我對不住眾醒、對不住爹娘。事後,曾回頭找她,卻不見蹤影。」
「哼,這是你的錯。若沒有長安女菩薩之說,你私奔之後,孫府也不曾遭人洗劫一空。」
「是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有人的地方,也就會有愚民、會有完全仰賴神佛的百姓。能信賴神佛是好事,但卻時常遺忘了凡事還是得靠自己來。我與眾醒同年同月同日生……」見他訝然的神色,她問:「你不知道嗎?旁人都道孫府有個女菩薩出生時,佛光滿天。我雖有幾分助人的能力,有良善之心,卻無像眾醒一樣的敏感,能感覺人心的痛……你怎麼啦?」
無敝瞇起眼,「同年同月同日生?」心裡百般忌諱的事似乎有些明朗,寧願相信這女人是在說假話。
她的話與眾醒當日遇見他所說的道理相差無幾,他卻對此女並無任何感覺,是因為眾醒才是……不,誰是神佛轉世已不是最要緊的事。他薄怒問道:
「你當年能不必靠藥草治療眾人疾病,必也能治眾醒的病骨。」西方能救眾醒的,恐怕就只有這女人了。
「我不是大夫,怎麼救人?」
「你想騙我?」欲抓她的手質問,卻勉強忍下。「你明明能救人的,當年蒙你救下的人豈止一、兩個人。芸芸之口,難道有假?」
孫眾善搖頭笑道:「我第一眼瞧你,直覺你是不信神佛之人,沒想到會為了眾醒……我承認年輕時候是救過些人,但卻不多。百姓要的不是大夫,而是心安,如果摸了我,能讓他們心安,這又何樂而不為?餘下的多是以訛降訛。我若真能治病,我早救了眾醒,何需等到現在。」瞧無赦震愕的臉龐,她再直言道:「你瞧,我與眾醒瞧起來誰老了點?」
當然是她了。她看起來圓胖臃腫,雖然愛笑,卻也能瞧得出來她年歲不小了,所以方才在豆腐鋪前眾醒喊她一聲三妹已讓他著實微微訝異。
「瞧出來了嗎?我先前第一眼能輕易認出眾醒,是因她完全無改變,瞧起來依舊是當年我離家時的模樣。無赦公子,你大概不知她已二十六歲了吧?讓人不得不匪夷所思,若是病骨纏身、若是久不出戶,也決計不會完全不變。以往我曾隱約懷疑,卻沒有這一刻如此確定,孫家確實有個菩薩心的女人。她便是……」
「住口!」無赦怒道:「我不是來聽你說長道短的!」他以為他找到了救眾醒之人,偏偏讓他枉作好夢!
憤而舉步行回內堂,他怔忡的瞧著眾醒同那些孩子們說說笑笑。她瞧起來十分開懷,眼角瞥到布幔之後,孫眾善將水缸放了下來,與丈夫親言密語,低笑連連。
青慈繞過布幔之前,鑽了出來。
「爺……」
「如何?」
「沒,一點香味也沒有。我靠近了孫姑娘的姊姊一會兒,只聞到豆腐味道,沒什麼蓮花香氣。」
「這些日子以來,你待在眾醒身邊,還是聞到了?」
「嗯,有時奇濃無比,有時淡得需細聞才行,每每到了半夜,那股味道就完全不見了,直到天亮了,才又回來了。」
「半夜?」半夜,她睡得安穩,並無任何翻動。原以為是她的痛好了些,入睡也熟了,如今一回想,她時常天方亮就低喘不已。
「無赦?」眾醒抬起臉,瞧見窗外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心痛之感再度浮現,他舉步走進去,說道:「眾醒,咱們走吧,你妹妹還在忙呢。」
「嗯。」她起身,動作有些遲緩。
「要走了嗎?」孫眾善探了個頭進來,笑道:「別走別走,我已經跟相公說好,今晚要跟你同榻而眠,聊聊體己話呢。」
眾醒輕咳一聲,正欲答話,無赦冷眼瞪了孫眾善,說道:「眾醒一向淺眠。你半夜裡擾了她,她就再也睡不著。你若要找她,就白天自個兒來客棧吧。」拉著眾醒步出豆腐鋪子。
她低歎了口氣。「瞧你說得曖昧,三妹恐被你嚇壞了。」
「你我共睡一床,豈是假話?」
淡淡的紅暈浮上臉頰。「不。」雖共睡一床,但兩人和衣而眠,各據兩旁,絲毫未有碰觸。也虧得年輕的身軀能忍受慾望之念而守著她。
「你若累了,咱們就同客棧休息吧。」他微笑,心頭卻是煩雜一片。
原以為找到孫眾善能救她一命。如今要怎生是好?繼續找這世間能救她的人?或是瞧著她的身子好些,就帶著她一塊隱居?
算命仙的話始終縈繞不去。眾醒……早就該死了?孫眾善不也在瞧見眾醒之時,大感驚訝,以為她早已離開人世。
心頭攸地一驚,握緊了她的手。掌中的心手如此柔軟。雖略嫌冰涼,卻是實實在在的體溫。什麼早該死了!全是屁話一堆!
「咱們成親吧。」
「成親?」她嚇了一跳。
「是啊,我要你成為我的人。」他的嘴角上勾,注視她。「貨真價實的,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帶走你。等你的病醫好之後,咱們就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再惹是非,就你我二人。」腦海浮現孫眾善與其夫相依候的模樣,那讓他莫名的羨慕。既然孫眾善能捨棄女菩薩的身份甘於夫妻生活,那麼眾醒也可以。
也許,沖喜能帶來一線生機,只是也許。明知是奢求,但人一旦絕望了,剩下的就是瘋狂,他已經顧不得用什麼方法,只要她活下來。
「我……」
他瞇起眼。「你不願意也不成,我就要你,就要你嫁我,拿著刀架你,也要你成為我的妻。」
「不,我不是不願……只是,只是……」她半垂眸,摺摺淚眼閃爍。「我怕我沒這福氣……」心軟了、心疼了。沒想過成親,只想到要陪著他一生一世,而現在他感到了:心頭的貪婪開始漫延,想要成親,想要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想要以妻之身愛他。
「什麼福不福氣的。」他嗤道。「成親的禮俗我不懂,改明兒來問問你妹子,以後你就可名正言順的告訴旁人我是你相公。」
想要拒絕,卻說不出口。是貪心盤據了她的理智吧?她反握住他的手掌,有些發抖。體內的某個聲音告訴她:她本就不該成親,除了病骨外,她的一生裡無任何姻緣,她的心是該給眾人的,可是,可是。
你是我的,眾醒。
她猛然抬起眼,瞧見他低頭對她一笑。他的笑容中仍有天生的邪魅在,但卻充滿了柔情。
她要逃了,逃開心裡那個理由的催促,逃開生生世世的宿命。她想要跟他成親,以後就歸屬彼此,哪怕這個「以後」只有短短的幾天,甚至幾個時辰。
「嗯……」她輕輕應了應,淡白的臉頰微紅。
他雙眼一亮,幾乎要毫無顧忌的抱她起來。
「啊……好怪哪……」眾醒忽地回頭瞧著方才錯身而過的女子。
「怎麼?」
「那女子好生的奇怪。雙手雙腳鏈鐐,眼眸是銀,好像……好像是你呢。」那眼神八分像極無赦殘忍時的眼,卻又帶有淡淡的悲。
無赦依她目光看去,只看見一女背影消失在轉角之間,她雙手抱著東西,卻不見見什麼手鏈腳鐐。
「沒有啊,哪裡來的手鏈腳鐐?」
「啊?」她迷惑的回憶。「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她還走過我身邊呢,明明是有……」
「不要說了,準是你瞧錯了。」他厲言阻止,心頭驚駭加重。她瞧見了他所看不見的東西,那代表什麼?是天與地的分別?或是她壽命已到盡頭?
「嗯……」淡淡的笑浮現。「是我瞧錯了吧」
≒≒≒≒≒
三更時分。
猛然驚醒。
無赦張開眼,立向床的內側瞧去。
眾醒睡得極熟,並無任何翻動,一如以往。為何會被驚醒?房間是溫暖的,沒有青慈說的蓮花香味,他也一向聞不到,是因為青慈說的那一番話嗎?還是那該死算命仙的話讓他烙了影?他輕輕翻坐起身,莫名的竟被嚇出一身冷汗。
正要去喝口水,瞧見眾醒的手露在被褥之外。他蹙起眉,輕巧的執起她的小手,想放進褥中,卻赫然一驚!
驚得差點魂飛魄散!
她的溫度怎會如此嚇人的冷,彷若死屍!「眾醒?」他輕輕喊著,心頭猛跳。她仍舊熟睡不醒。怎會如此?她淺眠啊,有幾個夜裡,她還被外頭的狗叫聲驚醒。
「眾醒?」他的聲量漸大,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的呼吸雖然淺,但幾乎等於無了。怎會這樣?他以為她的身子好了些,也易入睡了,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掀開被褥,她連動也不動的。顧不得她受不住他身上的氣味,狠狠的將她抱緊,「眾醒,你給我醒來!」他肝膽欲裂。
她的身子分寸不曾動過。雙眸緊閉,若不是她尚有微許呼吸,幾乎以為她死了。
無赦又怒又驚又駭怕,猛然搖她。
「眾醒!醒來!你不是受不了我的氣味嗎?那就張開眼睛告訴我啊!」他怒吼。「敢捨我而去,我要重拾屠刀,聽見了沒?我要先從這個城鎮開始!醒來!給我醒來!你若不醒,我要先拿你的妹子開刀,聽見了沒?別以為我說到做不到,我再不在乎什麼善惡、什麼生死,你要死了,我還積什麼陰德!積什麼陰德啊!」
門被推開了,青慈睡眼惺忪的奔進來。「爺,發生什麼事了?」
「去把我的刀拿來!」
「爺……」
「眾醒,給我醒來!」他狂亂的怒道,披頭散髮,她的肩被他抓得咯咯作響,青仁見狀立刻上前。
「爺,您這樣抓孫姑娘,她的骨頭會碎的。」
「我管她碎不碎!若是她痛得受不住,她就該醒來阻止我!眾醒!」
懷裡的人忽地輕震了,唇間溢出輕微的呻吟。
「眾醒?」他驚喜交迸。
「好痛……」眾醒掀了掀眼皮,張開疲憊的眸子。「是……天亮了嗎?」
「不,現下才三更天,你……你……」試了幾次,才顫言道:「你是怎麼?存心想嚇我嗎?我差點以為你……」連自己在殺戮之中也不曾這麼害怕過。不怕自己是否會被殺,不怕自己是否真會墮落地獄,他只怕她死啊!
眾醒想舉臂拭去臉上的汗珠,卻舉不起來。他見了,小心的拭去她臉上的汗。
「是你搖醒我的嗎?」
「若不是我搖醒你,你會醒來嗎?」他抱緊她,埋在她的肩窩裡。濕潤的雙睜緊閉,膽戰心驚。差點失去她的痛猶記心頭,難道這三個月來她精神極佳是假象?
「我……想也是。夢裡總覺有人在叫我,我卻走不回來,幸而冷二爺……」
「冷二?你夢見他了?」冷二與眾醒不過一面之緣,怎會讓她掛記許久?
「不是我掛念他,而是他入我夢來。」她低喘了幾口氣,神情委頓,雖極端疲累,卻也不敢再睡了。
「他入你夢?」他抬起頭,見她臉色慘白,心痛不已。這三個月,他被假象蒙了眼,暗暗高興自己不再殘酷屠殺的同時,她的身子骨好轉了起來。這些是騙人的——那他積陰德幹什麼?
一生之中,唯有這三個月讓他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快樂,與她她相伴走遍一個又一個的城鎮,雖然心中惡魔仍在蟄伏,卻為了她鎖在內心深處……是只有他一人在快活嗎?
「嗯,」她閉了閉眼,有些承受不住剛醒時的難受。那像活生生的靈體陷入受到束縛的身軀裡。「如果不是冷二爺再推我一把,我怕——方纔我回不來了。」
「再?究竟是怎麼了?為何他能入你夢?」他心焦問道。
「來問我好了。我瞧孫小姐難受得緊,不如問我來得快,就讓孫小姐暫時喘口氣吧。」
循聲抬眼,門口站的正是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