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
秦倦戴著面紗,拿著無塵道長的賀貼,緩步走人大殿。
殿中已錯錯落落坐了百來人,俱是江湖名宿。
有十來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甚至有過君子之交。
但他一腳踏進來,殿中一片歡樂之聲頓時停了下來,人人錯愕地看著他。
一位灰衣小尼合什迎了上來:「施主,不知是掌門哪位化外之交?」
秦倦不願說話,遞上了賀貼。
灰衣小尼看過之後,把賀貼雙手奉還,合什道:「原來是無塵道長的高足,請這邊走。」她引著秦倦坐到邊殿一個座位上。
同桌有數位青衣少年,顯然是哪位江湖高人的隨身弟子,見他戴著面紗,登時臉現鄙夷之色。其中一個年紀最輕的少年低頭道:「哪裡來的鄉巴佬,進了這裡還遮頭蓋臉的成什麼樣子?」
那話清清楚楚傳到秦倦耳中。秦倦不去理他,低頭伸手握住了席上的酒杯,右手傷痕尤在,這用力一握,竟是痛徹心脾,但他渾不在意,只是默默坐著。
「喂,你是無塵什麼人?他竟然讓你替他參加這樣的江湖慶典?」那少年瞧了他一眼,抬起頭問。
秦倦充耳不聞,只是淡淡看自己的衣袖。
「少爺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那少年見狀怒火上衝,幾欲拍案而起,他身邊一位年紀稍長的青衣人及時低吒:「四師弟!」那少年強忍怒火,坐了下來,狠狠地瞪了秦倦一眼。
秦倦在此時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那一眼很輕微,卻十足帶了輕蔑與不屑,輕描淡寫的輕蔑與不屑。
「啪」的一聲,那少年偏偏把這一眼看了個十足十!大怒之下他倏地拔鞘出劍,輕輕一翻,劍在席上空翻了個身,「刷」的一聲,劍鞘挑開了秦倦的面紗!
那一瞬全殿寂靜!
好—張驚人恐怖的臉!滿面的傷痕,除了一雙眼睛,幾乎沒有一塊肌膚是完整的。深的淺的疤痕橫縱相交,連原來的膚色都看不出來!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覺有些歉疚:「原來是個醜八怪!」他坐了下來,不再理會秦倦,在他看來,與一個醜八怪計較,有失他的身份。
此時門微微一響。
眾人把目光自秦倦臉上轉向門口。
一雙男女走了進來。
眾人目為之亮,連灰衣小尼臉上都生出了紅暈!
好漂亮的一雙人兒!
那女子白衣如雪,眉目極艷,若冷冷的朝霞,又似刀尖上冷冷的流光,冰冷而妍媚。
那男子溫秀如玉,清雋雅致,如一幅極佳的畫卷,又似遠處山頭的流雲,溫雅而斯文。
在看到秦倦那一張鬼臉之後,再看到這一雙俏麗的人兒,頓覺分外亮麗,更覺秦倦那一張鬼臉分外刺眼難看。
還未有人回過神來,女子已清脆動人地道:「千凰樓秦箏秦遙,特來恭祝慈眉師太六十大壽。」
那男子並不像那女子那麼落落大方,只是微微一笑,隨著她走了進來。
青衣少年的目光一直盯著秦箏,忘我地吐了口氣,看了看秦遙,顯然有些自慚形穢,突然回顧了秦倦一眼,輕蔑地道:「看看人家是什麼樣子!哼!」他顯然借題發揮,得不到美人,悻悻之情便全發洩在秦倦身上。
秦倦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緊緊握著酒杯,微微咬住自己的唇。他以左手握住自己持杯的右手,他知道自己在發抖。
眼角有一陣白影飄過,他知道秦箏就坐在他左邊的正席上。
老天!他不知道會這麼痛苦!這一剎那秦箏秦遙的相襯比什麼都刺痛他,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不是神,他受不了,受不了!他是真心要成全他和她,是誠心放棄,可是——天啊!他是在乎的!他在乎秦箏,在乎她竟然完全忽略了他;在乎秦遙,在乎他竟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兄弟!他在乎,在乎自己這一張臉,在乎秦遙那一張近乎完美的臉;他更在乎——他們看起來如此相配,如此光彩照人,只分外地顯出他的失魂落魄!他應該死在一年前,他為什麼要活下來?活下來——讓自己歷盡苦楚,比死更痛苦了十分、百分、千分?他——實在沒有他自己估量的那麼堅強,他不該來的!不該!
秦箏秦遙之所以會來,是因為肖飛覺得此次壽誕高手如雲,應該沒有什麼危險。而秦倦之死,他們兩人始終不能釋懷,所以有意讓他們出來走走,也好為明年成婚作準備——雖然他們兩人並沒有說,但千凰樓上下均知他們成婚是秦倦的遺願,而且兩人如瑤池雙璧,若他們不成婚,那著實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與他們相配的男子女子,所謂天造地設不過如此。以秦倦的聰明,實不難猜出這種結果,但他卻完全沒向這邊想——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相讓,其實必然造就這種結果,沒有一種犧牲是不痛的,而他卻沒有真真正正想到過。
右手的傷因為太過用力而裂開,血,染紅了那杯,又緩緩滑落桌面。
心口隱隱作痛,已經很久沒有發病,此刻卻痛了起來。
「施主?這位施主?」一個莫約六旬的白袍女尼站在他身邊,慈眉善目地看著他,「這位施主可是身子不適?」
秦倦緩緩抬頭,這便是慈眉師太,峨嵋派的現任掌門。但他並無欣喜之意。他並不想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但——現在誰都看著他。沒有人認出他來,人人臉上的關切之色只讓他覺得想大笑出聲。
勉強笑笑,他緩緩地道:「家師無塵道長,祝慈眉師太清修得道,妙悟佛法,百歲福澤。弟子無意驚動了師太。」他的聲音素來低柔,此刻又添了三分暗啞,幾乎沒有人聽清他在說什麼。
秦箏回過頭,微微詫異地看著這個引起慈眉師太注意的醜面人,只見他滿面疤痕,看起來觸目驚心!但睫毛低垂,竟然有一種隱而不發的尊貴之意。她只看了那一眼,但不料他驟然抬起頭來,向她看來。
目光相觸,她心頭一熱,驟然暈紅了雙頰。臉上好熱,她自己知道,但為什麼?換了別個女子必定急急回過頭去,但秦箏不同,她卻牢牢盯著秦倦看。她相信一定有什麼理由,她並不是容易為男子心動的女子——又何況,那樣的感覺,像有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失而復得,像一下牢牢抓住丁自己找尋已久的珍寶。
她這麼一看,不久便釋然——原來這個醜面人的神韻神色,那種幽幽微微的尊貴與冷靜,著實與秦倦有些相似。她吁了口氣,漸漸地,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泛上心頭的是對自己的譏諷和嘲笑,哈哈——她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這算什麼?深情?哈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秦遙不能沒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遲早要嫁進秦家,可是——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嫁的並不是秦遙啊!她——哈哈,她以為自己愛過秦遙,她以為——什麼叫以為?就是年少無知,就是自以為是!秦倦死了,「要幸福啊!」她拿著酒杯,輕輕地晃著,看那杯中的水酒輕輕地閃著光,似笑非笑——她要如何幸福?他死了,她怎麼辦?她恨了他十年,哈哈,也愛了他十年啊!在他死後,她才真的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但知道了又如何?他死了,就算他活著,那又如何?她——依然是秦遙的人。秦倦——是不能和秦遙爭什麼的,她很清楚,無論秦遙怎麼想。事實上,因為秦遙十年的犧牲,他永遠都要為秦遙而活!
她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算他活著又如何?他看不起她,她是一個自私自利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從來不為別人想,一無所長,又任性自負。哈哈——他死了也好,至少——她眼裡漾出少許罕有的溫柔的淚光;至少,不必三個人一起下地獄;至少,還有一個人是快樂的。她望向秦遙,眼裡慢慢泛上溫柔,只是,那不是愛戀之色,而更近於母愛之光,他實在是一個受盡苦楚的孩子,老天應該補償給他的。
秦倦看著她,她眼裡有淚,晶瑩地在目中滾來滾去,卻硬生生不掉下來;她臉上帶笑,只是笑得如此淒然而倔強,為什麼——沒有人看出她的淒然?她——是為了什麼而輕笑,又是為了什麼而有淚光?她不快樂嗎?他不能多看,秦遙的目光也向他投來,帶著詫異,他勉強向秦遙點了點頭:「多謝諸位關懷,貧道——貧道——」他素來口若懸河,善於言辭之辯,但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知道他能說什麼,胸口好痛——
「這位施主?」慈眉師太皺眉,「你可是身子不適?可要休息?」她看不出秦倦的臉色,實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
秦倦搖了搖頭,心口好痛。他不是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劇痛,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情傷,情傷——卻不可以以毅力忍耐!但畢竟他是秦倦,微一咬牙:「貧道無事,有勞師太關切了。師太是壽誕之主,還應主持壽典,不應為貧道誤事。」
慈眉師太頗為意外地看著這個面容毀損的年輕道人,她威名素顯,哪一個江湖後輩不想得她的嘉獎提攜,藉以揚名?但他說的有理,她點了點頭,緩步往主席走去。
秦倦把身子往椅裡靠,全殿歡聲笑語,呼呼喝喝之聲不絕於耳,聽在他耳中像隔著好遠的夢,全是不清晰的殘音,緩緩自懷裡摸索出一顆藥物,放入口中。他不願死,求死容易,求生難,他不願死,他對秦遙說過他不願死,只是——他不知道,這樣苟延殘喘地活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砰」的一聲,似乎是有人跌倒在地的聲音,他緩緩轉頭往外望去,一片朦朧之中,只見與他同席而坐的那青衣少年突然連人帶椅摔倒於地,面色青紫,不停地抽搐著,旁人驚呼四散,駭然尖叫。
「中毒?」
「慈眉老尼,你做的什麼把戲?莫不成你想把上山祝壽的人一網打盡?你對得起昔日老友嗎?你還有沒有良心?」有人怒罵不停。
慈眉師太驚怒交急,此時「砰砰」之聲不絕於耳,剎那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倒了下去。
「慈眉老尼,我和你拼了!快拿解藥來!我與你無冤無愁,你為什麼這麼對我?」有人按捺不住,一刀砍了過來。
殿內頃刻之間亂成一團,哭爹喊娘之聲不絕於耳,又有人不斷地倒了下去。
秦倦在一剎那之間斂起了眉,危險!他天生的應付危險的本性驟然激發了出來,讓他忘卻了心口的痛。他第一件事,提起桌上的酒瓶擲了出去,「乓」的一聲,酒瓶在殿中主席桌上爆開,碎瓷四射,湯湯水水淋了人一身,人人錯愕,一時都靜了下來,人人都望著他。
「這是焚香之毒,而非食水之毒,難道諸位高人辨識不出?慈眉師太亦是受害之人。諸位貴為高人,臨事之際,豈可如此張惶失措?先熄了香火!」秦倦一手按著心口,微微斂著眉,但神氣是幽微而森然的,像突然現了身的幽靈,又像洞燭一切的神祇。
慈眉師太望了一眼殿裡裊裊升騰的三柱檀香,那香在淡淡的日光下顯出淡淡的藍光,她心頭一跳,深駭自己如此大意,二指一彈,兩支竹筷射出,帶起了勁風熄了那檀香:「施主,慈眉謝了。」
秦倦並沒有聽她在說什麼,心念電轉,以他的身體,怎會抵得住毒香?除非——肖飛調製的鎖心丸的解藥亦有解迷香之毒的功效!他第二眼便望向秦箏秦遙,果然,他們毫無武功底子,已是搖搖欲墜,臉色慘白。
此時緊要關頭,他只求保住人命,已無暇再顧其它,伸手入懷,拿出肖飛當年給他的那個瓷瓶,倒出瓶中僅存的十五六枚藥丸,當先一枚塞入那青衣少年嘴裡,同時揚聲道:「師太,這裡少許藥物可以壓製毒性,請分給功力較弱的幾個年輕人。」他揚手把瓷瓶擲了出去。
慈眉師太飛身而起,半空抄住那瓷瓶,一個翻身,已落在秦箏身邊,一枚藥丸塞人她口中,邊道:「施主,峨嵋派謝了。」這話在她說來,自是十分難得。但她並不知道,這藥是秦倦救命之物,他中鎖心丸之毒如此之深,如無這藥救命,早在一年前就已死了,若失卻了此藥,幾乎等於斷送了他一條命。
秦倦按著心口,眉頭緊蹙,該死!在這要命的關頭,心口痛得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倒,他太清楚明白,既然有毒香之災,怎會沒有繼而來之的行動?此時若亂成一團定是會致命的,但大約是這些江湖元老吃慣了安穩飯,竟在此時亂成一團!「甘涵疾!你青囊門精擅醫術,你本門的金銀散擅解百毒,先拿出來救命!你傻了不成?在那裡發的什麼呆?」秦倦一手撐住桌面,一手按著心口,額上全是冷汗,但他咬牙叫道。
甘涵疾是青囊門年過八旬的元老,江湖上識得他的人本已不多,知道他名字的少之又少,何況是膽敢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更何況是用這樣頤指氣使的口氣?但這一吒的確讓他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心中一凜,急急自懷裡摸出金銀散,開始救人。
秦箏吃了慈眉師太給她的藥,神志漸漸清醒,她看著這個面容毀損的年輕道人,這樣凌厲的眼神,這樣低柔微啞的語音,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她閉起眼睛,那感覺就分外的鮮明——
她的心頭突然很熱很熱,這種強烈得近乎憎恨的感覺,見到了他心裡就像有憎恨的烈火在燒,想恨他恨到天地俱老,又想愛他憐他,心痛他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想對他冷言冷語,又想摟著他好好地大哭一場——她不會認錯,她是傻子,竟然會——沒有在一見面時就認出他?他沒有死!他沒有死——
她很想哭,但是她更害怕!怕的!她很怕,一剎那恐懼之極的情緒籠罩了她——他沒有死,那麼,將來呢?他們三人的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的臉毀了,他不願認回他們,可是重要的是他沒有死,而不是他的臉啊!之所以不願相認,是因為毀容的自卑,還是——他也在害怕?害怕這種復活,最終傷害的是三個人的一生一世,是秦遙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一點小小的幸福,是會發生更驚心動魄或者無法想像的令人恐懼的事?她——還能像過去那樣對秦遙嗎?不能了,她知道的,永遠不能了。她能夠好好地待秦遙,是因為秦倦臨死前那淒然如夢的眼神,那令人心痛的囑托,但他沒有死啊!
他死了,什麼都不一樣了,她心喪若死,秦遙傷心欲絕,左鳳堂出走江湖,可是他竟然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他沒有死,一切也都不一樣了!所有的傷心是為了什麼?
他——實在太過分,多少人的一生一世都已緊緊繫在他身上,他非但沒有珍視,而且翻雲覆雨,把這本已一團混亂的局面弄得更加混亂,結果——傷了所有人的的心,更毀了他自己一生一世,不,是毀了他和她的一生一世。這樣的結果,他很開心嗎?所有人的人生都為他而改變,為他而慘淡,他這樣算什麼?他怎麼可以如此不負責任!在把一切弄亂之後就裝死拍拍手就走?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她很想哭,但憤怒的情緒抑住了她的眼淚,她哭不出來!
「箏?怎麼了?」秦遙擔心地看著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當她身子不適,溫柔地問。
「沒事。」秦箏衝著他笑笑,笑容裡不知有多少自嘲譏諷之意,她精神一振,「我們幫忙救人,千凰樓的人總不能叫人看小了。」
秦遙微微一笑,轉身而去,幫忙甘涵疾救人餵藥。
秦箏看著他秀雅的背影,得夫如此,夫復何求?但終是心不我予,她試圖愛上他,可十年下來,依舊許錯了心,愛錯了人。
秦倦眼見殿中局勢稍稍好轉,心下微微一鬆,陡然心口一陣劇痛,胃裡一陣翻湧,血腥之氣直衝人喉,他知道要嘔血,一把用衣袖掩住了嘴。一年以來,這病根從未發作得這般難過,一半是因為不堪江湖奔波之苦,一半是心中情苦委轉不下,如今陡然一驚一緩,身子便抵受不住。
一隻白皙而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扶住他搖搖欲倒的身子,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傳來,秦倦緩緩抬頭——
一張似笑非笑的俏臉,秦箏冷冷地道:「你是人是鬼?」
她嘴角帶笑,眼裡卻冷冷如有冰山般的火焰在燒。他一向知道她恨他,但卻不知恨得如此之深,深得足以讓她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認出了他!就好像一句俗話說的「你燒成灰我也認得」,她真的是如此恨他?
他私心下意識地期盼她會因為他的重生而喜悅,但她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之色,反而依舊冷艷得像當年的一枝盛極的薔薇,一點溫柔之色也沒有,有的只是呼之欲出的憤怒與譏諷。
為什麼?他和她一見面總是這種金戈鐵馬的局面?「我——」秦倦暗中拭去嘴角的血絲,微微一笑,「我是人是鬼並不重要,姑娘若是有閒,何不救人為先?貧道自知相貌醜陋,是人也好,是鬼也罷,都不是當前的第一要事,姑娘當分得出輕重緩急。」
秦箏不答,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良久,她極輕極輕地道:「你想不想讓他知道?」
秦倦挺直了背,低柔地道:「你在要挾我?」
「是,我是。」秦箏似是笑了笑,「你若不想讓他知道,想我做你的好嫂嫂,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秦倦順著她的口氣問。
「你走,永遠不要再回來。」秦箏緩緩地道,俏麗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我本就——」秦倦轉過頭去,似是言語無心,「從未想過回來——」他看起來像是很從容,她趕他走?她怎能如此殘忍?她怎能這樣對他?難道當年林木之中的片刻溫柔都是假的嗎?她不明白,他現在已不是當年天之驕子的秦倦,他太需要力量來補充他活下去的毅力與勇氣,她怎能這樣對他?
秦箏看著他轉過頭去,心裡早就冰冷到底。她怎不知他的苦楚與淒涼,但——她不想玉石俱焚,不想三個人一起下地獄,不想——給自己可以失心的機會,不想!她只是不想傷心——如此而已啊!
眼看著秦倦開始往殿中另一邊去,她想也未想,一把拉住秦倦的衣袖:「不要走!」
殿中局勢如此混亂,一時並沒有人看見她出軌的舉動,但秦倦心頭大震,他募然回身,震愕地看著她的臉。
她的語氣是如此的淒楚,她從不是個淒楚的女子,但淒楚起來,卻是如此讓人心痛!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了最珍重最不可失去的東西,牢牢不肯放手,淚在她眼眶裡打轉,她哪裡還有一點剛才冷艷如冰的樣子?她只是個柔腸百轉的平常女子,在脆弱的時候會哭,在傷心的時候會掉眼淚。
「不要走,」秦箏的語音是微微帶淚的,「我知道我很無恥,我將是你的嫂嫂,但——」她突然驚醒過來,錯愕地鬆開了手,便用那一臉驚愕又狼狽的神色看著他,「我,我,我不是,不是的,你走!你走你走!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她非常狼狽地轉過頭去,準備掉頭而去。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掉頭那一剎的淚:「箏,是不是我再死一次,一切就會回復原樣?一切就可以重生?」他任她從身邊走過,在耳鬢相交之際低低地道。
她陡然頓住,驚愕之極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一眼似乎看過了很久很久:「即使你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一切也不可能重頭,因為,我已不能愛他,你明不明白?」她背對著他,「你回來救他,救了他的人,卻——我本可以愛他的,如果沒有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一切本來很簡單,只因為有了你,所有的人的今生今世都不一樣了!我本來可以簡簡單單過一輩子,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來讓我愛上你?」她這最後一句是低低吼出來的,無限淒楚。
秦倦眼裡看著殿角幫著甘涵疾救人的秦遙,看著他溫柔的微笑:「所以上天讓我落到今天這個境地,我並不怨。」
「我好像從來沒聽說過你怨過什麼,秦大樓主,你當真有這種肚量?」秦箏冷笑。
「我並不想和你吵,箏,」他看著殿中局勢緩和下來,開始緩緩向慈眉師太走去,「我從來沒有要和你爭吵的意思,你愛上我,並不是你的過錯,畢竟老天從未安排誰就該愛上誰,這中間最大的錯誤不是你愛上了我,而是為什麼我——也愛上了你?」他的語音低微,「這才是最大的笑話,我們,我和你,都是無法傷害大哥的,而我們相愛——我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所以不要胡鬧,我是不會和大哥相認的,秦倦已經死了很久了,在下清虛觀玄清,姑娘請自重。」他其實並不知道秦箏的心事,只是在剛才那一剎那她的失神,她的淒愴,他是何等才智,怎能不理解?都是為了秦遙,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心事,一樣的願意委曲求全、願意犧牲。只是,他犧牲得默然無聲,她卻遷怒在他身上。
她真正回頭了,走得絕然無情;他也向另一邊走去,一樣不曾回頭。
「師太,情況如何?」秦倦握住染血的那一角衣袖,不讓人看見,淡淡地問。
「施主與甘老施藥對症,並無大礙。」慈眉師太對著他點頭,她可不敢再輕視這個醜面的年輕道人,淡淡三兩句話就穩住了局面,並非一般才智過人,那需要太多的氣魄與膽量。
秦倦與秦箏幾句對話在一團混亂的大殿之中無人留心,在旁人看來,不過秦倦一時不適,秦箏扶了他一把;誰又知在這短短一瞬,這兩人都經歷了今生最最心碎腸斷的一瞬!
秦箏去照顧跌倒一邊的中毒之人,秦倦與慈眉師太並肩而立,兩個人連眼角也不向對方瞄一下,像從來不曾識得過;一般的鎮靜如恆,好像傷的痛的,不是自己的心。
突然只聽殿梁微微一響,慈眉師太眉發俱揚,剛要大喝一聲「什麼人?」,但還不及問出口,殿梁突然一聲暴響,塵土飛濺,煙塵四起,梁木崩斷,殿頂被打穿了一個大洞!
一個人自打穿的洞中躍下,衣帶當風,飄飄若仙,只可惜剛剛那一下太過暴戾,在殿中眾人眼裡看來只像一隻烏鴉飛了進來。
來人身著黑衣,莫約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不及秦遙那般秀雅絕倫,但絕對稱得上瀟灑,只見他拂了拂衣袖,很是自命風流瀟灑的姿態:「慈眉老尼,別來可好?」
慈眉師太瞪著來人,長長地吐了口氣:「靜念師侄,你——」
來人故作文雅地一笑:「師侄我嗅到了殿裡的血腥之氣,心急了一些,老尼你莫生氣,改天我找人給你蓋一座更冠冕堂皇的峨嵋大殿。」
眾人面面相覷,氣為之結。原來這人不是敵人,看樣子還是慈眉師太的晚輩,生得儀表堂堂,稱呼慈眉為「老尼」,看似斯文瀟灑,實則莫名其妙、荒唐透頂!
「你不從大門進來,打穿屋頂作什麼?」慈眉強忍著怒氣問。
「老尼你作壽,師侄我當然是來賀壽。」被慈眉師太稱為「靜念」的黑衣人一本正經地道。
慈眉的臉更黑了三分,嘿嘿一聲冷笑:「打穿我峨嵋大殿,就是師侄你給貧尼的賀禮?」
黑衣人縮了縮頭,好像生怕慈眉一把擰斷他的脖子:「不敢,不敢。」
聽他話意,竟似他真的承認這就是他的大禮。
慈眉的臉又黑了五分。
「師太,他是好意,你看這殿梁。」有人低低幽幽地道,是秦倦的聲音。
慈眉此刻惟一能聽進去的大概只有秦倦的聲音,聞言深吸了口氣,狠狠瞪了黑衣人一眼,這才回頭。
秦倦手上拿著一段折斷的梁木,梁木上鑽有無數個小孔,幾隻淡粉色的小蟲在孔中爬來爬去,整個梁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悶香之氣。
慈眉為之變色:「這是——」
甘涵疾插口道:「射蘭香,射蘭蟲!」
射蘭蟲是一種無害的群居小蟲,極易繁衍,三兩隻幾天之內就可以翻出數十倍的數量,它之所以成名,就是因為被它啃食過的木材會發出一種奇異的悶香,嗅上一時半刻雖然無事,但嗅上十天半個月就會突然毒發昏迷,無藥可解。看這射蘭蟲就知峨嵋此次遭劫絕非偶然,而是有人處心極慮地策劃的。
秦倦笑笑,他只看黑衣人靜念:「不知兄台如何知曉這殿梁出了問題?」他上下打量著靜念,此人眉目輕浮,但目光如電,不失為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
「不敢不敢,小弟我只是鼻子很靈,聞到了殿裡的射蘭香,差點沒被它熏死。」靜念一雙眼睛轉來轉去,直盯著秦倦打量,很是好奇這人怎麼長得這麼——丑?他其實比秦倦大上許多,但一來根本無法從相貌看出秦倦年紀,二來他又不肯認老,嘴裡偏偏自稱「小弟」。
秦倦自是不會和他計較這種小事,他只關心重點:「你說聞到了血腥之氣——」
「對了!」靜念被他一問,這才想起來,「對對對,血腥氣,老尼,你這大殿不吉利,所以我才打穿了它,好讓你有借口可以新蓋一個,不必受歷代祖師詛咒,不不不,讓你有臉去見你的歷代祖師,不會和你計較為什麼你拆了她們的房子重蓋,自己享福——」他嘮嘮叨叨還要再說下去。
慈眉師太卻已忍無可忍:「靜念師侄,絕雲大師讓你下山辦事,你就是這樣和師伯我胡鬧?拆你師伯的台?這峨嵋大殿數十年風雨,豈是你說拆就拆的?胡鬧,真真胡鬧!」
秦倦插口,好讓這兩個完全不知道問題關鍵在哪裡的人回神:「哪裡來的血腥氣?殿中並沒有人受傷,怎麼會有血腥氣?」他一邊聽著,也知這位靜念大抵是哪位前輩高人的徒弟,與慈眉師太有極深的交情,因而慈眉師太雖然怒氣衝天,卻又發作不得。
靜念連連點頭:「對對對,老尼,峨嵋大殿我會賠給你。你莫生氣,讓我來看一下,血腥氣到底出在哪裡?」他一邊說,一邊東嗅西嗅,東張西望,就像一隻鼻子機靈的黑狗,真真讓人哭笑不得。
慈眉師太望了秦倦一眼,「他是絕雲大師的大徒弟,絕雲大師與無塵道長是四十年交情,說起來,他也算你的師兄。」她淡淡地道,眼裡不知不覺露出了惘然之色,「當年雲岫三絕名震天下,如今——各各出家,江湖中人早巳不知四十年前的舊事,絕雲大師一代大家,絕世武功,江湖之上知道的人並不多。」
秦倦靜靜聽著,他是何等聰明的人?知道當一個老人講訴她的故事時,有時,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傾訴,而並不希望你聽見、記住,尤其慈眉師太是峨嵋掌門的身份。他沒說什麼,卻岔開話題:「師太,峨嵋近來可有與人結仇?」
慈眉師太搖了搖頭:「禮佛之人,求世外之空,豈可輕易與人結仇?」
秦倦暗歎,這話和無塵道長說的何其相似?他不願拆穿慈眉師太的迂腐,峨嵋上上下下數百來人,你一人禮佛求空,怎知是不是人人和你一般清高?
就在這時,秦箏走了過來,神色自若,艷若朝霞:「那位——」她皺了一下眉,不知如何稱呼靜念,「在拆東邊的牆,不知師太以為——?」她很聰明地沒有說下去,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是不是要阻止他?」
秦倦看了她一眼,她一直是如此頭腦清醒的女子,只是,自己從來未曾留心。相識二十年,其實相處的時刻並不多,見了面就要爭吵。爭吵出了她的明艷與犀利,卻忘卻了她的冷靜與沉著,與自己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的女子!她像一道光,而自己只是一道影,光與影——是同源而生,卻永遠不能再聚的命運!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神,轉過頭去,卻看見秦遙一身白衣,如雲似霧,微笑著走了過來。
慈眉師太完全不知這三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情孽糾纏,只見她一聲怒斥:「靜念,你在幹什麼?」
三個人同時轉頭,只見靜念站在東牆之下,左嗅右嗅,挽起袖子,顯是準備又在東牆上打穿一個大洞。聽慈眉師太怒斥出聲,他「哎喲!」大叫一聲,但為時已晚,他一拳擊出,勢不可回,只聽「咯啦」一聲,東牆果然被打穿了一個大洞。
殿中尖叫四起,不是因為靜念一拳打穿牆壁的武功,而是因為,牆裡埋著一隻黑貓,鮮血淋淋,顯是這一兩天的事,峨嵋大殿何等莊嚴聖地,牆裡出現這種東西,豈不是和見了鬼差不多?
秦遙蒼白了臉,回顧了秦箏一眼,卻見秦箏聚精會神地看著那隻貓,眉頭微揚,顯出了他未曾見過的光彩,毫無懼怕之色。她並沒有看他,她看秦倦:「這不是行兇。」
「對,這不是行兇,」秦倦目中透出了犀利之色,「這只是示警立威而已。」
向慈眉師太走去,目中神采湛湛生光:「今日的毒酒、射蘭香、死貓,都不過是人有心要對峨嵋動手的前奏,用來——」
「嚇唬人而已。」靜念笑笑,笑的那一剎那,完全沒有了他假癡作呆的神色,露出一種精明來。
秦倦看了他一眼,只是笑笑。
「欲破其軍,先破其膽!」秦箏淡淡地道。
「不錯。」靜念一雙眼睛開始圍著秦箏轉,饒有興味地把她從頭看到底,「我以為女子是比較怕死貓的,原來不是。好像——」他突然轉身對著秦遙,「還是你比較害怕哦,奇怪,你這樣一個小白臉,不,大白臉,怎麼會贏得這樣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大美人的芳心?」他噴噴搖頭,像見到了天下第一奇事。
秦遙臉色變為慘白,他想罵人,但他著實不會罵人,氣得臉色慘白,卻說不出話來,只能求助地望著秦箏。秦箏變了顏色,攔在秦遙身前,冷冷地看著靜念,嘴裡卻道:「遙,不要理他。」她輕輕一句話,就把秦遙的劣勢轉為當然,好像不是秦遙拙於言辭,而是秦遙不屑理他。她不容許任何人傷害秦遙,任何人,就算她自己也是一樣。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秦遙,誰都不可以!
靜念縮了縮頭,好似畏畏縮縮不敢再說了。其實心中暗笑,好一個聰慧的女子,好一個懦弱的男人!竟然要身邊女子保護!他頗為讚賞秦箏應變神速,聰明了得,卻對秦遙嘴角一撇,十分地看不起。
秦遙雖然性子溫順,卻並不笨,他如何看不出靜念的輕蔑之色?一時之間,心中慘然,他並不是天生就畏首畏尾,唯唯喏喏,只是他長年在敬王爺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養成他不願爭勝的性子;他也不似秦倦,有天生的犀利與才智。此刻若換了秦倦,一定能駁得靜念啞口無言,可恨自己——
他咬牙,如果二弟還在人世,如果今天是二弟陪在箏的身邊——他呆了一呆,幾乎要忍不住自嘲自笑起來——原來,自己還是那麼希望他和她保護,希望他保護啊!為什麼這麼久了,仍不知道要學著不要依賴二弟,仍不會過沒有他的日子?
正在他自嘲自艾的時候,眼前一暗,那毀容的道人走到自己與靜念之間,擋住了自己,只聽他道:「這裡諸事紛忙,靜念師兄,依你之見,我們應當如何是好?」
靜念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還是有意要護著那大白臉:「你問我?你自己可不知多有主意,問我?」
他聳聳肩,大大方方地道:「我不知道。」他瞪著秦倦,一幅「我就是裝傻,你奈我何」的樣子。
秦倦本就是存心為秦遙解圍,他根本不看靜念的臉色:「師太,依我之見,這件事並非哪裡的邪魔外道存心與峨嵋作對,只怕是峨嵋門內有人心存不滿,要師太難堪而已。」他語音輕而清,慢慢道來,很有優雅雍容的意味——若非見到他的臉,任誰都不能想像一個如此相貌破損的人,竟然可以流露這樣尊貴的強者之美。
「怎麼說?」慈眉師太皺眉問,她著實不信峨嵋門內會有這樣的促狹之人。
秦倦淡淡一笑:「這很容易,今日師太作壽,堂上高手如雲,若要傷人性命,非但難以得手,而且太易留下痕跡,各位都是行家,一不小心被看了出來,豈不是得不償失?殺只小貓小狗,一樣可以受到震懾之效,而且豈不是比殺人容易得多?又不易留下痕跡。而且若我沒有看錯,這些都只是衝著師太來的,並沒有傷及他人的意思。」
「又下毒,又迷香,這叫做沒有傷及他人的意思?」甘涵疾頭也不回,一邊為最後幾個中毒之人解毒,一邊冷笑。
「現在死了人嗎?」秦倦笑笑問。
甘涵疾呆了一呆;「沒有。」
「這種毒物可是絕毒?」秦倦又問。
「不是。」甘涵疾答道。
「它用不對症的解藥都可以解,可見下毒之人並無殺人之心,否則他下一些能見血封喉的,現在豈不是屍橫遍地?」秦倦慢慢地道,「至於迷香,」他搖了搖頭,「我現在還想不明白,這峨嵋大殿的迷香能起什麼作用,這裡平日少有人長住,殿梁如此之高,縱然有天下第一等的迷香,那也未必起得了什麼作用。」
「你這麼肯定一定是峨嵋中人所為?你怎知——」慈眉師太不以為然。
「峨嵋大殿是旁人可以隨隨便便進進出出的地方嗎?」秦倦打斷她的話,這本是很不妥當的行徑,但卻沒有人發覺秦倦不知不覺已把自己擺在了與慈眉師太平起平坐的地位——他本就是不居人下的人,千凰樓在他手中翻覆了十年,說出去千凰樓主足以與江湖數大門派平起平坐,七公子名滿天下,幾時委屈過自己?他天生不是可以被忽略的人啊!
甘涵疾似有所覺,詫異地回望了他一眼,眉頭一蹙,正要開口說話。秦箏本站在他身旁,一眼瞧見,她想也未想,脫口便道:「又何況開牆砌貓?這需要太多時間,若不知峨嵋眾人日常起居時刻,豈敢如此冒險?更何況,貓在牆中,若不知師太有靜念這樣一個師侄,又有誰會發覺這牆中的秘密?依我之見,這與師太作對的人非但是峨嵋中人,而且與靜念相熟!」她自知峨嵋家事,實容不得外人插口,她一插口,幾乎等於千凰樓攪入了峨嵋的這趟混水,但眼見甘涵疾顯是對秦倦的身份起了疑心,她卻不能不幫忙遮掩!
她何嘗不希望秦倦能夠重新得回原本屬於他的榮耀與地位,但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身份的揭露,帶來的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歡愉,而是更多的傷害!當然,有對她和秦遙之間本不穩固的感情的傷害,但更重要的是,對秦倦自己的傷害,他已經遍體鱗傷不堪重負,她又何其忍心,去毀去他僅餘的最後一點尊嚴與驕傲?他本是那麼要強好勝的人,本是那麼絕美的人,她怎麼忍心,讓那些對「七公子」敬若明神、崇敬有加的人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
他素來驕傲,容不得自己受到一點點輕視,這樣的他,又如何去承受那些不堪入耳的鄙夷與嘲弄?她面上刻薄犀利,不留情面,但心中算計,分分毫毫,盡在為秦倦打算——不能愛他,若能保護他一時,又何嘗不是她今生最榮耀的回憶?她甘心地,為了他,不愛他。
慈眉師太呆了一呆,她沒想到秦箏會插口,但她所說的顯然字字在理,一聽之下,不由地轉頭看向靜念。
甘涵疾也正看著靜念,顯然忘了剛剛對秦倦的疑慮。
靜念一雙眼睛轉來轉去:「這個——與我相熟?那那,與我最熟的,慈眉老尼。」他開始點著手指計算,「與我一般熟的,掃地的阿嬸啦,膳房的禿頭老尼啦,哦不,老尼本就是禿頭的——」他一邊說,一邊苦苦思索,完全沒見慈眉師太黑之又黑的臉色——她可不也是他嘴裡的「老尼」?
秦倦眼見靜念又在胡扯,不禁眉頭微蹙,他生性淡定從容,實不慣看人明明知情,偏偏胡說八道:「你——」他本來一眼看破靜念明明已是疑慮到了某個人身上,不知為何卻有心隱瞞,一句話還未出口,便覺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角微掃,便知是秦箏。只見她眼角眉梢儘是慍怒之色,微微一怔,這才驚覺自己鋒芒畢露,早已失了分寸,差點就暴露了身份,一句話未完,便警覺地住了嘴。
秦遙一邊聽著,他是分辨不出什麼對錯因果,他只在乎秦箏,秦箏這一扯,雖是極輕微的一個小動作,如何逃得了他的眼?他從未見過秦箏對自己有這樣生動的表情,她只會對著自己笑,即使是那一次爭吵,從始自終,她都笑著;她不曾對他發過火,不曾對他生過氣;她用對別人沒有的溫柔對待自己——曾經以為,那便代表著她對自己是特別的,是不同的,他也非常感動於這種溫柔,極盡體貼地回應她——可是,她剛剛的那個表情,那眸間流動著分外光輝的神采,那因盛怒而嫣紅的雙頰,竟讓她顯出了自己未曾見過的女兒嬌態,那樣的——嫵媚啊!他自秦倦死後,曾以為箏不會再為誰動心,秦倦和她之間的隱隱情慷——他並非傻子,看秦倦死後她如此哀慟,他豈能真的不知?但如今,她竟然與這個道人如此親密!他心中一下子空空洞洞,竟然不知道憤怒,卻是一時癡茫,怔怔地不知身在何處了。
眾人哪裡在意他一個人在那裡發的什麼呆,人人只全神貫注看著靜念的臉色。只見靜念嘴裡唸唸有詞:「挑水的阿婆,不是,阿婆三年前就已修煉到家,挑水西去了,呸呸呸,好端端不要說死人的壞話;那是切菜的——」他越說越離譜,越說越眉飛色舞,像天上掉下來的閒話讓他胡扯,越扯越是開心。
「靜念!」慈眉師太忍無可忍,「你不要以為貧尼不知道你私心護著那小妮子,是如音,是不是?你下山不去找你的師弟,三天兩頭到我這裡來,不就是為了如音?我還沒說你行為不檢,你倒在這裡胡說八道,壞我峨嵋名聲,敗壞我峨嵋門風!」
此言一出,峨嵋上下人人臉色尷尬。此事雖說是盡人皆知,但在如此多的江湖前輩面前說出來,終不是件什麼好事,慈眉師太這樣說出來,倒是先削了自己的面子。
秦倦心下本有三分猜知,秦箏卻是一怔,兩人相視一眼,心下俱是搖頭。一代名門,若為這等兒女之私而弄出這等事來壞了名聲,著實不成樣子。
靜念本來滿口胡言亂語,此刻神色一凝:「慈眉老尼,你怎麼可以隨便冤枉好人?你怎知是她做的?你瞧見她殺了貓,還是挖了牆?你看見她下毒了?」他本來玩世不恭,但說到他的命門,他卻變得如渾身是刺的任性小孩一般,「她沒事為什麼要害你?她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
「她當然有理由害我,」慈眉師太怒目瞪著他,「你引誘我佛門女尼,如音好好一個靜心向佛的女子,若不是你,她怎敢向我說要還俗?要嫁人?」
靜念一呆,失聲道:「她說她要還俗?要嫁人?」他顯是激動已極,一把抓住慈眉的手,大聲道:「你准了沒有?你怎麼對她的?」
慈眉師太一甩袖子,輕易摔開他的一抓,冷笑道:「我自是沒準,峨嵋女尼,豈可輕易還俗?你當峨嵋是客棧不成,要來便來,要走便走?」
秦倦眼見吵得不可開交,殿中眾人議論紛紛,再說下去必定大失體面,伸出袖子一攔:「兩位不要再爭了,請如音師太出來一問便知。如今疑竇重重,怎能一口咬定是如音師太所為?還是先求證為要。」他心裡其實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還有一件事不解,因而暫緩不說。
靜念終是比較清楚,瞪了慈眉師太一眼,一轉身直衝人後堂,找人去了。
慈眉師太尤是氣怒未平,她還從未被晚輩這樣忤逆過,氣是極氣,但也不得不佩服靜念的膽氣,嘿嘿!有夠任性的小於!年紀不小了,做事還和小孩子一般,真讓人氣也不是,罵也不是。她心中歎息,當年,假若當年她也有這樣的勇氣,也許——
她念頭還沒轉完,就見靜念像一隻中了箭的兔子一樣飛快地衝了出來,大聲叫道:「她人呢?你把她藏到哪裡去了?她不在禪房裡!」
慈眉師太一怔,對他亂闖女尼禪房的事司空見慣:「如音不見了?」
秦倦只見事情愈鬧愈大,完全一團亂麻,吵的吵,看戲的看戲,竟沒一個腦筋清楚的,眉頭緊蹙,抄起一個酒壺「乓」的一聲,又一記砸在酒席之上。
眾人的聲音立時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他。
「有誰和如音師太比較親近,或是剛剛不久見過她的?」秦倦一掌握了局勢,聲音自然而然變得幽冷低柔。
「我——我——」一個老實的灰衣小尼聲若蚊蚋,「如音師姐聽說——聽說——席上有人中毒,就,就不大唸經了;後來,後來——」
慈眉師太從未發現自己這一幫小徒弟有這麼囉唆可厭。「後來怎樣?」她耐著性子問。
可憐那小尼姑一輩子可能還沒和掌門說過話,直嚇得臉色慘白,說話結結巴巴:「她,她,聽說靜念師兄,打,打破房子進來了,後來,後來——」
慈眉師太著實後悔怎沒把這小尼姑的法號叫做「後來」,「後來如何?」
「後來她拿了劍往脖子上比劃,阿彌陀佛,小尼說這不小心會傷到脖子,流了血就不好了——」灰衣小尼嘮嘮叨叨地道。
秦倦心中一凜,她想自盡!
「後來呢?」慈眉師太幾乎沒大吼出來,惡狠狠地瞪著灰衣小尼。
灰衣小尼駭得語無倫次:「後來,後來,她她,就出去了。」
靜念一臉幾乎要把她掐死的模樣,咬牙道:「該死!你說了半天,不等於沒說!?
秦倦突然插口道:「她很可能要悔罪自盡!」
靜念何嘗不是這樣想。
就在這一頭霧水,十萬火急的時候,秦遙一聲驚呼:「有人要跳崖!」
原來秦遙一直想著他和秦箏的重重情障,根本沒聽殿裡的一驚一咋,他只看著窗外發愣,卻見一位青衣女尼遠遠走近半山的斷崖,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顯是要跳崖!
這驚呼一聲,殿裡幾位武林高手哪裡還站得住?人影一閃,奪門的奪門,破窗的破窗,騰雲駕霧也要直撲下山去。
等秦倦等人也下到半山,只見黃沙飄飄,山風疾勁,峨嵋的青松翠柏在這裡幾乎是不長的,在光溜溜的一片山壁之下,向前突出那麼一丈長短的巨石,巨石之下,便是雲生霧起、不知還有多深才到盡頭的絕崖!
—位青衣女尼衣袂飄飄,站在巨石之上,幾乎隨時隨地都會跌落下去,背影曼妙,若是未曾落髮,定是一位絕色佳人。
靜念便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她,喃喃自語:「你死,我也死,你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他像整顆心都散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如音,你以為一死了之,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快從那裡下來!」慈眉師太兀自呼喝,如音卻充耳不聞。
秦遙見了絕崖,情不自禁有畏懼之意,站在後邊,怔怔地看著如音。
「師父,如音自知辜負師父二十年養育之恩、調教之情,」如音幽幽地道,「如音還俗不成,竟然起殺心,要——要置師父於死地,如音本是唐門後人,略通下毒之術,我——我——要師父在故友名宿面前丟盡臉面,要峨嵋出醜——天啊!」她以雙手掩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作出這種事?我竟然——竟然作出這種事!」
秦倦歎息,好好一個如玉佳人,因為一時的義憤,一念之差,竟然可以起意欺師滅祖,起意殺人。雖然大錯尚未鑄成,但她今生今世卻永遠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她了,她會永遠記得自己曾是這樣可怕的一個人,永遠逃不掉良心的譴責——這,難道是她最初想要的?
「不是的,如音,」秦箏見她顫巍巍站在石上,「你只是希望得到你所想要的,只是不忿師太對你的拘束,只是在追求——只是你用錯了法子,你的初衷並不是壞的。」她緩緩向她走近,站在離她十步之遙便又停下,「你是下了毒,不過並沒有毒死了人;你本可以殺人的,但你沒有,你只是殺了貓。假如你真如你所想的那麼可怖,你就不會顧忌這個,又顧忌那個,是不是?」
秦倦接下去道:「有一點,我本想不明白,為什麼射蘭香會放在峨嵋大殿的殿樑上?」他看著如音,目光是澄澈的,並沒有一絲一毫看不起或鄙夷的意思,「你其實根本不想傷害師太的,你只是想洩憤,所以你下迷香,下在完全不起作用的地方,那只是你的自欺欺人的手段。」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本可以下在師太禪房中,以你在峨媚的地位,你完全可以毒死師太而沒有人會懷疑你,但你沒有。你並不是個邪惡的女子,只是一時走錯了路,還可以回頭的。」
「回頭?」如音幽幽地道,「我怎麼回頭?我怎麼還有臉見我的同門師妹?有臉服侍師父終老?」她沒有看靜念,「我——是個太可怕的女子,你——你——還是莫記得我——」
「你若真的跳了下去,那就真的永遠不能回頭!」秦倦深吸一口氣,「你可知從這裡跳下去,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跳崖,你可知你一跳下去,要經歷的是什麼?跳崖並非一跳就可以簡簡單單地去了。崖底起的強風,幾乎可以撕裂身體;然後吹入耳膜,你什麼都聽不見,只知道耳中劇痛,一個人不斷翻滾,不知道天上地下,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幾乎在半空就傷痕纍纍,痛入骨髓;運氣好的一下子過去了,永遠沒有回頭的機會;運氣不好的,撞人崖邊的樹叢,你知不知道從數十丈數百丈的高空撞人樹叢是什麼滋味?傷的痛的,生的死的全分不出來。一旦不幸活了下來,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想過沒有?」他說到最後,觸動了情懷,聲音竟也微微地啞了。
秦箏蒼白著臉,這是他的痛苦,是他的經歷,是他本永遠不會說出口的慘然與悲哀!她什麼也沒想清楚,淚就已經掉了下來:「如音,不要傻了。你還有人在等你,你怎麼忍心就這麼跳下去,讓他痛苦終生?你可知你一去一了百了,留下來的,那該怎麼辦?怎麼辦?你跳下去,不是對誰的解脫,是對他永遠的負擔,永遠的枷鎖,你明不明白?他會生生世世都記得,你是為他而死的,你要他如何幸福?如何幸福?你不能這麼自私的——」她竟然說得語不成聲,到最後帶了哭音。
眾人奇怪地看著這兩人,勸人的竟比自盡的更加激動,更加傷懷!好像自己也曾經歷過,生生死死,說得像真的一樣。
如音呆了一呆,她真的沒有想過,真的沒有想過這些。假若求死不成,那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假若留下的是永恆的傷害,那她的死,豈非再造了另一個錯誤?她——究竟要累人到幾時?
秦遙越聽越是驚疑不定,這——這些——他的目光本來只看著秦箏,如今卻失魂落魄地盯著秦倦。他不知不覺一步一步向秦倦走去,手指微微顫抖,緩緩伸手,想去碰觸他的身體。
「如音,求死很容易,困難的是,帶著痛苦活下來,」秦倦低低幽幽地道,「活下來,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氣。你若不死,終有一日,你會感激自己的。」他抬起頭來,語氣很是平靜,「無論你所要的能不能得到,至少,你並不懦弱,你沒有輕視自己,你——愛過,不是麼?」
如音震動了一下,終於緩緩回過了身,看了他一眼。這一看,讓她驚愕了一下,好可怖的面容:「你的臉——」
秦倦毫不遲疑地道:「毀了。」
如音看看遙不見底的山崖,聲音逐漸軟弱了:「是——怎麼毀的?」她回想著這道人剛才所說的,心中漸漸動搖,原來,那並不是假意的規勸,而是——
秦倦沉默,和她一般看著無底的絕崖,那崖底雲霧彌蒙,遙遙不知有什麼事物在等待著,等待著掉下去的人。良久良久,才幽幽地道:「因為我——也曾——」他突然閉上眼睛,聲音卻不遲疑,清清楚楚地道,「也曾從這樣的地方——跳下去。」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神色震動。
話說到此處,秦遙若是再猜不出他是誰,就不是一個「人」了!聽到此處,還有什麼是不可理解的?為什麼秦箏會和他如此親近?為什麼她會那樣地慍怒?為什麼這默默無聞的醜面道人,氣勢談吐會是這樣的出眾?為什麼——自己竟不能恨他?原來都是因為他,他並沒有死——
如音自然不會去關心秦遙、秦箏在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之後的反應,她只看靜念,嘴裡卻問秦倦:「傷的時候,痛嗎?」語音幽幽。
秦倦緩緩睜眼,看不出臉色,但那氣色分外的蒼白:「很痛,但——」他突然輕笑起來,「但那是必需的,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你不後悔嗎?」如音幽幽地問,「後悔為什麼自己不死?」
秦倦淡淡地苦笑:「後悔過,但其實——後悔是孩子氣的衝動,我從來沒有真正後悔過,無論多痛多苦,人,都是要活下來的。」他沒有看如音,而是看著她身後的夕陽,眸子烏黑得十分深沉,「因為想到自己所愛的人,怎麼忍心離去?怎麼忍心不為了她而活下來?」
如音怔怔地聽著,看著靜念癡癡地喃喃自語,過了好半天,終於緩緩向裡踏出了一步。她不願死,真的,聽了這許多慘淡的心事,她不願死的,因為無論多痛多苦,人都要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活下去。無論受多少傷害,多少苦楚,也——甘之如飴,甘之如飴!
秦箏閉上眼睛,她不要聽!不要聽!聽見了這些,叫她如何面對?如何面對?她不是像她所表現的那般心腸剛硬,更不是無知無覺的死人,叫她怎能不為他心痛?怎能不哭?她本是愛他的啊!
秦遙臉色出奇的蒼白,他已走到了秦倦身側,伸出去的手,卻終於沒有落在秦倦身上,僵在半空。
此時此刻——絕崖之上,本是一處無心無情的地方——此時此刻,卻充滿了淒惻悲哀的纏綿之意,讓風為之滅,鳥為之絕,天地萬物,好似都失去了影蹤,只有那幾雙或悲或苦的眼睛,在這黯然的世界中閃光。
突然之間,如音足下一滑,那大石本就生滿青苔,滑不溜手,如音能在上面久站,還仗著峨嵋輕功了得,如今情懷激盪之下,哪裡還顧及大石滑是不滑?一旦放足而奔,立刻出事!她驚呼一聲,仰後摔倒——這一倒,就是跌人身後的萬丈深淵,屍骨無存!天意總愛弄人,她想死的時候偏偏不死,不想死的時候偏偏活不了。
若不是靜念已呆若木雞、心喪若死,以他的武功本來絕對救得了如音,但等他一驚而醒,便已遲了!
若不是慈眉師太對如音心懷不滿,她就不會站在十丈之外——她見秦倦秦箏已經勸回了如音,便擺出了掌門架子——她隔得太遠,救之不及!
而其他人卻萬萬沒對如音如此關心,等他們想到要救,一切早就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