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深寒回春,冰霜剛剛解凍,還沒有蘆花。但蘆花村十里蘆梗,遠遠看去,也別有一番清寒蕭瑟的滋味。
號稱「蘆花村」,其實也莫約那麼十來戶人家,疏疏落落,更是一點不喧嘩熱鬧。
幾隻烏鴉繞著村飛,都是一幅衰敗冷清的景像。
宛容玉帛在村外站定,無射會住在這種地方?他清晰地記得她一身紅衣,珠釵輕顫的模樣,那一身嬌媚風流,是酥卻了揚州繁極了江南,她為什麼會住在這種地方?
走進村裡,一路也沒撞見幾個人,四下一片寂靜,此刻是春忙,農家的人都人田插秧去了,只有那麼幾隻雞,幾條狗在那裡對著來客嘰嘰咕咕。
他在那十幾間木屋之間轉了兩轉,不知要去哪裡找人,略一靜下來,卻聽到笑聲。
遠遠的笑聲,孩子的笑聲。
「……哈哈,南蘭彈得不好聽,姐姐彈的好聽,姐姐彈琴!彈琴!」
「姐姐唱歌!」
是一群孩子的哄笑。
笑得很陽光,很開心,很燦爛。宛容玉帛怔怔聽了許久,他已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笑聲?還未容他想清楚,他已循笑聲追隨了去。
果然有人撥弄了三兩下琴和弦而歌。
「客從遠方來,贈我漆鳴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別離音。終身執此調,歲寒不改心。願作陽春曲,宮商長相尋。」歌聲未畢人已先笑了,笑聲清脆,像跌落了三兩朵小黃花。
宛容玉帛想也未想,大白天施展輕功,三個起落已到了最邊遠的那間木屋,那是無射的聲音!無射的笑!
自窗戶望進去,那屋裡是一整個孩子窩,最大的孩子有十二三歲,最小的只有那麼三兩歲。屋裡沒有椅子,地上洗得乾乾淨淨,所有的孩子都坐在地上,有的趴在地上,一團團的納衣被四下亂丟,但擠在許多柔軟的棉被當中,那必也是很暖的。
孩子堆中擠著一個花衣女子。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有個三歲大的孩子正非常有興致地弄她的頭髮,把它打成許多結,她也不生氣,懷裡抱著一把七弦斷了兩弦的古琴,尤自彈彈唱唱的很高興,笑咪咪地對著孩子們。
她那衣服本來是紅的,但由於不知是破了還是剪了,補了許多補丁,那補丁又不知是從哪裡撿來的布片,整個花花綠綠,若不是她一張臉蛋清清楚楚,幾乎便是個傻大姐!
那——又是——無射?
宛容玉帛目不轉睛地看她,幾乎便怔怔癡在了外面,她到底有幾張臉?幾副模樣?為什麼每次見到她,又都是不同的?
「不行啦,豆豆不要亂跑,阿媽回來找不到你哦!過來,姐姐講故事給你聽,你看哦,這裡有豆豆家的黃毛——咦?黃毛呢?黃毛跑到哪裡去了?」無射把一個孩子抱到懷裡,拍了兩下,突然東張西望,緊張得不得了。
「黃毛!黃毛!」屋裡的孩子哄的一下像揭翻了熱鍋,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黃毛。」
有個四歲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個抽屜,奶聲奶氣又小心翼翼地喚,「黃毛——」
宛容玉帛開始覺得好笑,隨即竟微微紅了眼眶。這是一種「真」啊!人世的天真,人性的純潔,如何不讓人震動呢?很可笑麼?很可笑,但你做得出來麼?不能啊!
「姐姐,黃毛在這裡。」另一個孩子拉開納衣被的一角,露出裡面睡得飽飽的一隻小黃狗,那小狗睡眼矇矓,顯然完全不知道外面為了它已經一片混亂。
「呵呵。」無射一手拎著它項後的皮肉,那小狗張口要咬,卻轉來轉去的始終咬不到人,發出低低的嗥叫。
黃毛的小主人一本正經地教訓它:「黃毛,姐姐說,『罰加無罪者怨,喜怒不當者滅』你不可以發火哦,姐姐捉你,不是要害你喔。」他侃侃而談,真有三分小書生的味道。
宛容玉帛驚訝,那是諸葛亮《心書》裡的「將志」一篇。無射在這裡究竟教了這群孩子什麼?她似乎——並不止是個看孩子的老媽子,還更像個教書的夫子,授琴的琴師。
無射啊,她仍是那個多變而生動的女子,她永遠做她想做的,而你就永遠猜不透她。
是因為命運的流離使她知道了什麼是她想要的——不是他宛容玉帛,而是這樣的生活,這一群孩子?
他這樣想著,又萌生了退意,她——並不需要他也能過得很好不是麼?那麼他如何忍心去打碎她的平靜?退了一步,腦中突然想起秦箏刻薄的言詞,「你太懦弱!」他心中一凜,猛然抬頭,去正視她的眼。
無射笑著放開那隻小狗,側過頭來,突然正正撞進了宛容玉帛的視線,一下子呆住了!
她顯然完全沒有準備好感情,一下顯得很狼狽,很倉皇,像剛剛被她放下的那隻小狗一樣,想立刻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三年不見,卻不知道,相見竟是這樣一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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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喜歡白衣。」無射道。
宛容玉帛無語,三年不見,開口的第一句竟是這樣無關緊要的一句話,良久才道,「你呢?」
無射嫣然一笑,迎風一梳她的長髮,那長髮便一順而下,光滑柔亮,她仍是十足十帶了她的女人味兒,「我過得很好,你也看見了,我很喜歡他們,他們也很喜歡我。」
「我——」宛容玉帛不知應如何接下去,「我——忘不了你。」他低聲這樣說,三年的痛苦,三年的悔恨,如今,只化作一句「忘不了你。」
無射很嬌盈地轉了個身,很奇怪地看著他,「忘不了我?為什麼忘不了我?」
「我——我不知道。」宛容玉帛只能這樣回答,在她面前,他似乎永遠不是強者。
「我騙了你一次又一次,我以為你會恨我,沒想到——你竟會找來。」無射輕歎一聲,那歎聲仍是又嬌又柔的,慵懶而嫵媚。
「我當然恨過你。」宛容玉帛慢慢地道,「我恨你竟會這麼傻替我去死!你若真的死了,我恨你一輩子!但是——你卻未死啊!我——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無射微微震動了一下,「那你是哭了?還是笑了?」
宛容玉帛搖頭,以他深沉而憂鬱的眸看她,「我想,我是愛你的。」
無射在那一剎那竟露出一臉奇異的表情,她眨眼睛問:「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宛容玉帛搖頭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他用力咬著他的唇,幾乎把它咬出血來,「他們說,我是個懦弱的男人,我愛了卻不敢對你好。我知道我從來都不堅強,從來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可是現在我知道我要的是你!而你要的,卻不是我!」他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你要自由,要尊重,要笑——而我卻不能給你。」
無射順著頭髮的手指僵了一下,「玉帛。」她難得以這樣正經的口氣說話,「你不是個懦弱的男人,你只是太善良太容易受傷太容易感動,做起事來,為人考慮得太多,反而往往迷失了自己在做什麼,要的是什麼。但是你做錯了事,是會負責的,這便證明;你並不懦弱,只是迷茫。」她席地而坐,拾起一塊石子,往前拋,「我承認我愛你,至少曾經愛過,也許我是喜歡你的善良你的敏感,但是,你愛的,卻不是我這樣的女人。」
宛容玉帛隨著她坐下,「我愛你。」他說得低卻很堅定。
「那麼你告訴我,什麼叫做你愛我?」無射掠了一下頭髮,那姿態很嬌俏。
「自孤雁山莊被燒之後,我日日夜夜——從未忘記過你。」宛容玉帛也拋了一個石子,低聲道。
「那叫做感恩,叫做愧疚,不叫做愛。」無射喟歎,「我是什麼樣的女人你知道麼?我要自由,要尊重,我也很實際,我不是你書裡念的嬌弱多情的小姐,也不是看到落葉掉眼淚的哀傷女子,我還要錢,要人愛。你喜歡多情多才的溫柔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終不是!我不是!你明不明白?」她歎氣。
「我不要多情多才的溫柔女子,我要你。」宛容玉帛低聲反駁。
無射歎氣,「你明知你給不起,便不要說要我。只是這一項——我要人愛,你便給不起!我們在一起,始終都是我愛你,而不是你愛我,你一直都只是在等著我愛而已。你說愛我,而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
「因為我們之間,我始終是弱勢的一個麼?」宛容玉帛問,眼神很是奇異。
無射搖頭,撫額輕歎了一聲,那姿式仍是很美,「這回要學你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太善變,太會要求,而你太守成太容易受傷,所以,即使相愛,也不能相守,不如分開,省得彼此傷心。」
宛容玉帛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道:「三年,你像懂了很多事,明瞭很多理。」
「我是市儈的女人,你從前認識的,也是我,是假的我。」無射歎了一聲,「從前的事,還是沒有想起來?」
「沒有。」宛容玉帛漫不經心地答,突然道:「無射,若有一天我給得起,我還是要你——要你一個人!」
無射震動了一下。
宛容玉帛低目看腳下的土,自嘲:「三年,不是我看不起你,卻是你看不起我了。」
「我——無意傷你。」無射歎息,那歎息像悠悠的河水,流向了遠方。
「不,你說的是實話。」宛容玉帛展顏一笑,他已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眉眼彎彎,極是溫柔可親的,「我何其有幸遇見了你。無射,無論結果如何,這一刻下一刻,這一世下一世,我要的是你——只有你才這樣的知我的心,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別人不會這樣在乎我,你是愛我的,明不明白?」
他便是這樣的笑,才迷了她的心去,無射臉上微微一紅,不知該說什麼。
宛容玉帛執起她的手輕吻了一下,「你說我給不起你的,我會努力的。你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只是等著你愛,那麼從現在開始,我愛你,你等著我愛好不好?」
他又望著她笑,眉眼彎彎,像孩子一樣!無射瞠目結舌,看著他漂亮的笑眸,連自己要說什麼都忘了——她本要說,當年他之所以重傷垂危,完全是她謀害了他!他忘卻了,她不能忘!但被他一笑,她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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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遠遠就聽見一群孩子如臨大敵地齊聲嚷嚷。
鍾無射正用抹布擦洗著那間小木屋的青石地板。這地板又是椅子又是床,天天孩子在上面滾,她每天都要花半個時辰把它洗乾淨。聽孩子們這樣大老遠地叫,駭了她一跳,以為有什麼天災人禍發生在村子裡,爬起來急急往外看。
她看見蘆花,然後覺得自己是一個傻瓜。
這樣的季節,怎麼會有蘆花?
但孩子們人人手中一枝蘆花穗,正興高采烈地向她奔來。
「哈哈,姐姐,有蘆花哦,蘆花哦!」
無射拿著抹布扶著牆站起來,看他們拿著那蘆花打來打去,追來追去,蘆花穗的碎絲滿天的飛,不覺輕輕歎了一口氣。
她喜歡蘆花,否則不會在這裡一住三年,她也喜歡孩子,否則不會花這麼多心思在一群孩子身上。當然她也愛享受,愛玩,也愛漂亮,但每每坐在這裡看一整個村,心裡就分外有一分乾淨的感覺,而喜歡留在這裡。因為她自認從不乾淨,也從不是個好人,留在這裡,與其說是逃避璇璣教的追殺,不如說是為了洗淨自己,追憶曾有的那一點真,一點純。
這一分平靜如今已被宛容玉帛打破了,她其實並不生氣,也並沒有懊悔,她終是不屬於這裡的,她終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她仍是要飄走的,總是這樣,來來去去,尋尋覓覓,卻總是不知道她想找到什麼。
她終是要離開了。
她要自由,不要愛人羈絆,所以,他追到了這裡,她走。
他跟著她,只會毀了他,不會有結果的,她深深知道。
「姐姐,給你蘆花。」豆豆拉著他的黃毛,非常友好地遞給她一枝蘆花。
鍾無射淺笑,拍拍豆豆的頭,「哪裡來的蘆花?」
「不知道,那個笑得好漂亮的大哥哥給的。」豆豆補了一句,「他真的笑得好漂亮好漂亮哦,比姐姐笑得好看。」
鍾無射本能地伸手摸摸臉,自從遇到宛容玉帛,她的美貌似乎總是遭到質疑,「真的?」
「真的,姐姐笑起來總是不開心。」豆豆漫不經心地回答,只關注他的狗。
鍾無射懷疑地看著他,她不開心?她哪裡不開心了?她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豆豆被他的狗拉走了,沒有理她。
轉著手指間的蘆花,她漫無目的地看著它轉。不開心麼?沒有啊,但要說開心,也沒有什麼可開心的,她的心是空的,尋尋覓覓,是為了能抓住一點什麼,可以填那個空。她抓住過宛容玉帛,但總是不信會與他有幸福,所以她選擇離開。也許是因為她的不信、不信、不信,所以她飄揚來去,永遠也抓不住什麼,永遠都無法停留麼?
她是一隻無足的鳥啊!會飛善變,卻終有一天會累,會倦,到了那一天,她該怎麼辦?
無足鳥的悲哀啊,宛容玉帛他可能體會?他是那樣穩重與柔軟的人,不能瞭解無法休憩的心情,因為他從未——飛過!
「無射!」遠遠有人呼喚。
無射停下不轉那蘆花,抬頭嫣然一笑,掠了髮絲,「有事?」
宛容玉帛看著她手裡的蘆花,失笑,「原來你已經有了一枝了。」他手裡也有一枝蘆花,毛茸茸的,像黃毛的尾巴。
「你哪裡弄來這許多蘆花?」無射皺眉。
宛容玉帛目中笑意盎然,「昨天和你說完話,我滿山野地走,想一些事情,發現山裡有個小溫泉,那裡有蘆花開了,我就折了一把回來。卻不知道,原來他們都喜歡。」
無射搖了搖那蘆花,「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她的口氣很無奈,眉目也很無聊。
宛容玉帛笑得眉眼彎彎,「不,這是我喜歡,你知道我讀書讀得有些傻氣。」他與無射並著肩走,「我要先回宛容家,今天是來辭行的。」
無射有些意外,她以為他會纏著她不放,「回家?不錯啊,出來這麼久,是應該回家了。」
「嗯,我要回家,告訴他們我中意的是你,然後堂堂正正地愛你。」宛容玉帛依舊那樣笑,「他們生氣也好,高興也好,我都不會後悔,這是我對你應有的尊重,若是遮遮掩掩,我對不起你。」
無射有些神智恍惚,她要離開了,而他不知道,這一次他真的在努力,可卻又快要抓不住她了。
「無射,」宛容玉帛突然握住她的手,停了下來,慢慢地道,「我昨天想了很多,我們之間——」
「我不要聽!」無射想也未想,脫口就道。
宛容玉帛錯愕了一下,「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他看著她的眼睛,很誠懇地說下去:「不是自由與尊重,也不是你想要的我給不起,我們之間,」他苦笑,「相互傷害又相互糾纏,所有一切一切的問題,其實只是一句話——相愛卻不能相互信任,相互懷疑對方的真心,懷疑對方所能付出的,所以才會痛苦。」他握住無射的雙肩,凝視著她的眼,「如果我要你,就一定要相信你,無射,從現在開始,我相信你。請你——不要逃好不好?請你也嘗試相信我,信任不一定帶來傷害,不要再保護你自己,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不會帶給你傷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自衛的。」
無射嘗試著要後退,但被他牢牢抓在手中,躲不過那眼睛!
她——竟然被看穿了?竟然這樣輕易被他看穿了?怎麼可能?她是玲瓏剔透千變萬化的鍾無射啊!她聰明她世故,但竟然——竟然被這一個書獃子這樣看穿了?
她有自衛的衝動,如果眼神能殺人,宛容玉帛已千創百孔!
但眼神不能!她惡狠狠瞪著那一雙笑起來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意識到,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可能會輸!
宛容玉帛看見她惡狠狠的眼神,笑得越發漂亮,「鍾無射,你還是一隻刺蝟,在這裡三年一點也沒有改變了你。」他終於開始抓住了無射的心,她外表或許搖曳多變,但一旦拆穿了那外殼,裡面的她還是一個有想法要自由,犀利非常的女人。她從不依賴男人而活,她的世界裡也並不只有愛情,這樣的一個女人,一旦讓他抓住了,他又怎肯放手呢?
無射瞪著宛容玉帛,「宛容玉帛!你這只笑面虎,你不是要回家麼?還不快滾?在這裡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快滾快滾!滾得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嘴裡說得惡形惡狀,眼角眉梢喜氣微露。她是寧願他連名帶姓地叫她「鍾無射」,而不願他深情款款地喚她「無射」,他會這樣叫,是不是——真的已經開始瞭解她,而不再當她是個大喝一聲便會驚倒的柔弱女子?他是不是真的已把她當作了一個可以平等相處,互笑互罵的女人,而不再低聲下氣當她是「恩人」?
也許——也許是不是可以相信他一次?也許真的愛起來,其實不會那麼糟?
她的臉熱了,用手捂著她的面頰,卻掩不住漸漸抿起要笑的唇,她忍不住三跳兩跳,跑到屋後河邊去照自己的臉。
水中人暈紅雙頰,一雙眼睛靈動之極,滿面俱是喜氣。
傻瓜傻瓜!她在心裡暗罵自己,但仍然忍不住回頭向宛容玉帛,「我今天穿得很醜是不是?」
宛容玉帛咬著唇,忍住笑,「的確很醜,你從哪裡弄來這一種五花衣衫?」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高興起來會這樣跳的,無射好可愛。
「我沒有弄來,」無射急急辯解,「這一塊袖角剪給了豆豆補膝蓋上褲子的洞,這一塊下擺剪給南蘭做紅頭繩,還有這裡剪給黃毛做蝴蝶結……」她發現宛容玉帛在笑,「你——」她一把河水揚了過去,「你耍我!」
宛容玉帛一身衣衫被她這一潑,再優雅的風度也沒了,他自地上抓起一把河沙回敬了過去,「鍾無射,你這野蠻人,我本要今天回去的,你弄得我這一身,怎麼出去見人?」他邊叫邊笑,根本沒有一點懊惱的樣子。
無射再一把水潑了過去,「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走!就喜歡欺負人!」
「欺負你?」宛容玉帛劈空掌力一吸一揮,河水倏然起浪,打了無射一頭一身,「你不欺負人便不錯了,誰敢欺負你?」
無射從頭濕到腳,索性一腳踩入河中,「現在是誰的災情比較慘?大少爺,你講話也要有點譜啊!」她笑著,眼睛烏溜溜地轉,打著不好的主意。
宛容玉帛一看便知她心裡有鬼,「鍾無射,你可不能太過分,這幾年是誰把誰騙得團團轉?」
無射突然往下一蹲,抄起一團濕泥沙往宛容玉帛白衫上砸去,「我不管!你弄得我一身,趕快賠給我!」她邊砸邊笑,那笑聲揚得很高,卻不再像落下三兩朵小黃花,只會讓人聽了跟著笑出來。
「啪」的一聲,那泥巴正中目標,宛容玉帛躲過了「飛泥撲面」,躲不過「飛泥撲肩」,一件白衫就此徹底完蛋。他素來重視儀容,喜愛整潔,此刻心下有些著惱,又不甘心這場泥水仗就此輸了,「鍾無射,你小心了!」他雙袖一招地上冬末的枯葉,枯葉細屑被他內力吸起,紛紛騰空,在空中翻轉,煞是詭異。
無射見狀便知他下一個內力一吐,這殘枝敗葉便會向自己飛過來,不禁大叫一聲,轉身就逃。
她這一逃,宛容玉帛還真拿她沒辦法,他一口內力不能持久,吸起這枯枝敗葉也只有片刻間事,她一逃,他不免遲疑了一下,內力一鬆,那枯葉便紛紛墜地了。
無射武功不高,也就那麼三腳貓架式,逃出去一丈,轉過身來,見他一臉沮喪,不免心軟,「喂!你——」她還沒說完,就看見宛容玉帛抬頭向她笑得眉眼彎彎,她便知道要糟,果然他雙袖一動,那一地的枯枝敗葉還是撲了她一頭一身。
「我好端端一個美人,被你弄成了稻草人。」無射看著自己的樣子,歎氣。
宛容玉帛走過去,輕輕為她撥去她一頭一身的亂草,「你也算美人?」他咬著唇笑,「我來之前,見到了七公子的夫人,人家那才是真正傾國之姿,你?」他搖頭,做遺憾狀。
無射並沒有生氣,反而怔了一怔,「是——秦姑娘麼?」她低聲問。
宛容玉帛有些驚訝,「你認識秦夫人?」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出她們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
無射默然,良久突然冷笑,「我不可以認識秦夫人麼?我若說我非但認識秦夫人,還認識七公子,你豈不是要吃驚得去跳河?我不配麼?不配認識這樣威名顯赫的人物?」她嘴裡在冷笑,身子卻在發顫,整個身子都是涼的。
「無射!」宛容玉帛有些心驚地抱緊她發涼的身體,「不要這樣說,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也遲疑了一下,終於把一句壓在心裡多年的話說出了口,「我覺得你配不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覺得自己配不配?無射,你是在看不起你自己。」
無射任他抱,眼淚在眼眶裡轉,她沒說什麼,卻緩緩把身體偎人宛容玉帛懷裡。
這是一個要求保護的小動作!宛容玉帛攬著她,仍是不緊不慢地幫她撥去身上的雜草,她從未要過人保護,這一個動作便表示了她信任他!至少,她嘗試著信任他。
「我認識秦姑娘,也認識七公子。」無射終於慢慢開始說,「因為——因為我們是同一個戲班子的戲子。今日威名赫赫的七公子夫妻,當年也只是學戲的孩子。但當然,他們和我不同,你也見過了,他們——他們是如此美,我怎麼能和他們比?他們是班子裡的台柱,我算什麼?」她這樣木然地說,不知經歷多少傷害,才養就了這樣的木然。
「怪不得你扮什麼像什麼。」宛容玉帛輕笑,想岔開她的淒然。
「我雖然不算什麼,」無射沒有理他,逕自往下說:「但我當時真的好羨慕他們,他們太美,美得我連妒忌都不能夠。我想接近他們,那時候,在我心中,他們就是最厲害的神仙,尤其是秦倦,」她笑了笑,仍是意猶未盡的慵懶嬌媚,「你不能否認他對小女孩兒很有吸引力.我那時候好喜歡他。」
宛容玉帛頗有些不是滋味,無射從未說過愛他,卻坦言喜歡過另一個男子。
無射斜睥了他一眼,唇角邊似笑非笑,「我想盡辦法想和他們一起學戲,一起玩,扮凶蠻扮可憐我都試過,但是——」她悠悠歎了一聲,「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無論我多麼努力,他們眼裡永遠沒有我。秦箏眼裡永遠只有秦倦,秦倦眼裡永遠只有他大哥秦遙,秦遙眼裡卻永遠只有秦箏。他們——從來不理我。」
宛容玉帛停下為她撥雜草的手,用他很漂亮的眸很專注地看著她,聽著她說。他沒有安慰什麼,只是這樣認真地聽,卻已是對她最好的安慰了。
無射對著他輕輕一笑,主動伸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胸口,「他們自然不會記得當年那個老是胡攪蠻纏的小女孩,我和他們相處了兩年七個月,便聽說他們被賣入了敬王府,王爺看中了秦倦。我那時以為他這一輩子就此完蛋了,變成烏糟地裡的金絲鳥,卻不料幾年之後,他竟然成了江湖中任何人提起來都敬若神明的『七公子』,世事真是諷刺。」
宛容玉帛拍拍她的背,「七公子本來就不是你我常人可以預料的,否則他早毀在敬王府裡了,不是麼?」他很溫柔地笑了,「你呢?怎麼後來跑出來做了璇璣教的『繡女』?」
「我?」無射附在他胸口笑,「我可就福氣了,他們一走,班子裡我成了台柱啊!那麼十來年,不就這麼彈彈唱唱,被人賣來賣去,很容易就過了。」
「賣來賣去?」宛容玉帛將她抱緊了一些,輕輕地問,「誰把你賣來賣去?」
「誰看中了我,出得起價錢,班主看在錢分上,難道還留著我和錢過不去?」無射吃吃地笑,「戲子本來就是給主子們玩的,否則你以為班子老闆花這許多銀子調養了你出來,是放著好看的?又何況,出得起錢的主子,多半也是不能開罪的,沒有三分斤兩,你以為那玩女人的閒錢從哪裡來?老天爺給的?」
「無射!」宛容玉帛不忍再聽下去,把她緊緊抓住,「不要說了!」
無射低低地苦笑,「我不說,你就不知道你要的是個什麼女人。她滿身污點,自甘墮落,妖媚成性……」
「不許說這四個字!」宛容玉帛打斷她,按住她的嘴,「你明明不是!不許這樣說你自己!」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他激動的情緒,「你明明知道我沒有勇氣聽這些!我從不是個堅強的男人——」
「是!」無射慘然,「你從沒想過我是個如何人盡可夫的女人——」
「我沒有勇氣去想像你受過的苦!你不要說,我不要聽!」他把她自胸前推開,雙手握著她的肩,「我沒有你的堅強可以忍受那樣的痛苦,你明不明白?你受的傷害,比我受的傷害更讓我無法忍受!我好害怕你受過這麼多苦,這會讓我——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憐惜你去保護你,怎麼保證你快樂!你忘記了好不好?忘記了,也許一切都會好些……」
「忘記?」無射猛地一把推開他的手,倒退了幾步,大笑,「你要我忘記?忘記我所有的污點,然後和你一起?我懂了,你要的,是那個沒有污點,會作怪會思想的奇怪女人,而不是這個一路被人踐踏的髒女人!我怎麼能忘記?這些髒,和鍾無射是一起的!她永生永世洗不掉!忘記?哈哈!這就叫做你愛我?你要我相信你?」她指著宛容玉帛,直指著他的眉心,「我告訴你!我當年也相信過一個男人!相信他真的會愛我接受我,接受我所有的錯!可是,你知道他把我賣了多少銀子麼?」她慘然,伸出雙手比劃了一個十字。「三十兩銀子!三十兩銀子啊!我鍾無射全心全意的愛,只值三十兩銀子!還不夠上翠羽樓吃一頓花酒!你要我相信誰?相信什麼?」
宛容玉帛聽得耳邊嗡嗡作響,一口氣哽在胸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遠遠地望著她。
「問我為什麼和蘇蕙攪到一起?」無射大笑,「很簡單啊!我的男人把我賣了三十兩銀子,我把我自己賣了三十萬兩銀子,蘇蕙他看得中我,出得起錢,我就和他走!我幫他唱戲騙人,他給我銀子,我鍾無射至少身價三十萬兩黃金,說出去總勝過三十兩銀子!你懂麼?宛容公了!」
宛容玉帛遠遠地看著那個大笑的女子,她站在那裡,笑得好開心好瘋狂,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我告訴你,你要我很容易,宛容家不是有錢麼?」她大笑,「你給我三十萬零一兩黃金,我就跟你走!而且,你要我溫柔我就溫柔,你要我嫵媚我就嫵媚,要我唱紅繡鞋絕不會唱成滾繡球……」她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了,瞪大眼睛看著宛容玉帛。
他就這麼怔怔地看著她,聽她說,然後唇角一縷血絲溢了出來,隨著更多的湧了出來,
而他似乎毫無所覺仍那樣遠遠地看著她。
無射停了下來,心裡一縷驚惶漸漸地往上冒,而那分激怒卻陡然失去了蹤影,她也遠遠地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抬起手,唇邊溢出的血便滴落在手背上,他把目光從她身上轉到血上,又從血上轉到她身上,像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無射向前踏了一步,又頓住,心裡的驚恐在逐漸擴大,「你……」
宛容玉帛仍看著她,又轉回去看那血,像比她更茫然。
她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伸手小心翼翼地要去觸碰他,「你……你是不是哪裡不妥?」
宛容玉帛看著她,終於展顏一笑,「你不生氣?不走了?」他的臉色在逐漸變得慘白,變得像她曾經見過的顏色。
「我不生氣,也不走了。」無射驚駭地看著他唇邊越溢越多的血。「你哪裡不舒服?為什麼——有血?」
宛容玉帛皺了眉,隨即彎眉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你說那些話,我這裡好痛。」他伸手按向胸口的一個部位,眉眼如煙,那笑意有些朦朧,「像以為你死的那一天一樣痛——但那一天——沒有血……」
無射看著他指著的部位,近似心口的部位,她全身在發涼,那一涼是沒有見底的涼——那個部位,是當年她謀害他,蘇蕙一記刀傷留下的部位,那個幾乎要了他的命的傷!難道如今——如今——
「無射——」宛容玉帛拉著她的手,慢慢地坐了下來,「你先——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我沒有生氣!」她心驚膽戰地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好涼,「你很痛麼?我……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我不痛!」他固執地要拉她一同坐,「聽我說!」
「我聽!我聽!」她怎麼這樣地在乎這一個男人?但她真的好害怕他又會離她而去,因為那個她當年一時犯下的錯,因為那個傷!
「沒有人會真的忘記了你。」宛容玉帛仍那樣眉眼如煙地笑,「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你的麼?是七公子,他不顧他那樣孱弱的身體,來回奔波六百餘里,強迫我來的。」他伸手撫上無射的臉頰,柔聲道,「秦夫人把我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說我既愛上一個愛了便要驚濤駭浪的女人,為什麼又不敢愛,拖著你一起下地獄?她——激我來愛你。她傷了我的自尊,激出我的勇氣,她用心良苦……」
「他……他們……」無射顫聲道。
「他們並沒有忘記你。我便奇怪,依我和他的交情,怎能讓七公子親自奔波六百里?原來,他們為的不是我,卻是你。」宛容玉帛微笑,「他們夫妻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逼我愛你,一個激我愛你,都是第一等的才智,第一等的苦心!你怎能說,沒有人可以讓你相信,沒有人會記得你?你只是不幸遇上一個負心的男子,怎能認定,這世上所有男子都不值得相信?我不是不能接受你的錯,只是捨不得你受苦——」宛容玉帛看著她,慢慢地道:「我沒有你堅強可以忍受那些苦,你明白麼?」
無射伸出花花綠綠的衣袖拭去他唇邊的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顫聲說,終於忍不住撲入他懷裡,放聲大哭。
「我從不是個好人,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她哭得神智不清,「每回有人對我好,結果都會讓我傷心讓我失望……」
宛容玉帛摟著她的肩,輕輕拍拍拍,像哄孩子一樣,有節奏地輕拍著她的背,反反覆覆保證,「這一次不會了,不會了……」
她繼續哭。
他便仍那樣輕言輕語,溫柔地哄著她。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哭,像一個剛出世的小嬰兒那樣哭。
「無射不哭了,不哭了……」他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陪我回家好不好?」
無射抬起淚水瑩然的臉,哽咽地問:「什麼?」
她這滿臉是淚的樣子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因為她纖細風流,含淚起來分外的柔弱動人。宛容玉帛伸出袖子為她拭淚,溫柔地歎息:「做我的勇氣,你的男人不夠堅強,需要你在旁邊陪他,他怕他自己招架不住家裡的責難,要你幫他,幫他——」
「不幫!」無射用她哭得含糊不清的聲音道。
「幫他證明,你是一個值得他愛的女人,好不好?」宛容玉帛溫柔地蠱惑。
「不好!」無射邊哭邊道。
「幫他證明,你是不同尋常的女人——」
「不好!」
「幫他證明,你是個不值得他愛的女人?」宛容玉帛更溫柔地笑。
「不好!」無射順口便說,說完了便驚覺上當,「你——」
「我什麼?」宛容玉帛無辜地輕笑。
「你騙人!」無射惱起來,惡狠狠地瞪著他。
「彼此彼此。」宛容玉帛乘她不備,輕吻了她的唇,「和你相處久了,不會騙人怎麼行呢?」
無射咬了他一口,咬得不輕不重,俏臉一紅,「你這無賴!」她又哭又笑,臉上淚痕未乾,又是滑稽,又是可笑。
「不哭了?」宛容玉帛以牙還牙,在她粉頰上輕輕咬了一口,「嗯?」
無射哼一聲:「不哭了。」
「陪我回家?」宛容玉帛低低地蠱惑。
「不陪!」她甩頭,做絕情狀。
宛容玉帛順口接下去,「不陪——不行!」
無射低下頭,眸子裡亮晶晶的,她抿著嘴在笑——終於,有一個男人,他真的把她當作驕傲,而不是糟粕啊!他沒有把她收在見不得人的地方,而要把她帶回去給人看!看他愛上的,是多麼令他驕傲的女人!
「我——我陪你回家。」她抬起頭,看著宛容玉帛,鄭重地道:「不過,我要你先陪我去見一個人。」
「什麼人?」宛容玉帛皺眉。
「岑夫子。」她回答,不容他反駁爭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