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台北的某個公寓樓梯間,此刻正傳來人聲與物品的碰撞聲。原來是有人正在搬家。
葉月慈找了同事小陳、蓓蓓來幫她搬家,小陳借來一輛小貨車。月慈新租的小套房在五樓,是頂樓加蓋的房子,並沒有電梯。
三人汗出如雨地搬行李上樓梯,平時缺乏運動的月慈和蓓蓓,在來回兩三趟後就氣喘如牛。
「小陳,我們兩個小女子累得走不動了,剩下的就拜託你了喔!」
蓓蓓對惟一的男士撒嬌,小陳只能點頭苦笑。
月慈覺得過意不去,這麼熱的天氣,又是星期天,同事肯撥空幫她搬家,她已經很感激。如果她這個做主人的坐在一旁休息,讓小陳一個人忙得滿頭大汗,未免也太過分。
於是她要小陳和蓓蓓休息,她一個人來就好了。
聽她那樣說,小陳和蓓蓓覺得不好意思,你推我讓之後還是三個人一起將所有物品搬運完畢。大家都累竣了,直接坐在紙箱上休息。
蓓蓓環顧這間五坪的套房,四周牆壁都是白色的,且除了地板上堆滿他們剛搬進來的紙箱以外,什麼傢俱都沒有。
「哇!這裡真的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月慈啊,你得花不少錢佈置、買傢俱了!」
「沒那麼嚴重啦,至少有冷氣機和衛浴設備啊!」
「可是沒床、沒櫥櫃、沒桌椅……把這些買齊,至少要花上萬塊吧!」
月慈笑笑,並不在意:「就是因為這樣,房租才便宜啊!我打算買張沙發床,然後再買張桌子就好了。」
「我覺得這樣不好,應該……」
兩個女人討論起如何佈置房間,什麼該省、什麼一定要買。
而小陳則站起來走到個邊,「這房間的采光很不錯。」他打開落地窗,驚呼:「有陽台呢!頂樓加蓋的房子很少有陽台,月慈你真好運,多了一坪的空間。」
「我的眼光一向不錯啊!」月慈自負地笑了笑。
三個人都擠到陽台上向外看,外面是條兩公尺寬的小巷子,對面則是另一棟房屋的頂樓。它和月慈這房子的不同點在於,它並沒有加蓋得滿滿的,只用鐵皮在項樓簡單蓋了間房間,其它地方都是空著的。
「要是住對面也很好,只要付一間房間的租金,就可以擁有整層的空間,可以拿來種花種草啦,做個屋頂花園。」
小陳感歎,住在台北這個擁擠的城市裡,空間變成奢侈品,他們這些剛出社會沒幾年的人,大多只能在頂樓違建中尋找安身之處。
也正是因為空間取得不易,很少有四層樓的房子不加蓋五樓,來多收取一份租金。
蓓蓓附和小陳的話:「是啊!有這樣的頂樓真好,我一直想學日劇『長假』中木村拓哉和山口智子在頂樓看風景,偶爾還可以來一場烤肉派對、放煙火,多浪漫啊!」
月慈長歎一聲:「我也是這樣想,所以當初來這看房子,看到對面那間,也覺得很嚮往!可惜我問過房東,他說那不是他的房子,而且有人在住。」
「你租的房間已經很好了。」兩人安慰她。
月慈重新展開笑顏:「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我請你們去吃大餐,當作酬謝你們的幫忙。」
小陳和蓓蓓眼睛一亮,他們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嚕咕嚕叫了。
月慈花了不少心思和金錢在佈置上,終於讓房間有一點家的感覺。
她在徵求房東同意後,將房間弄得煥然一新,買了鵝黃色的窗簾,讓日光透過窗簾時將白色牆壁映照出淡黃色,使整個房間充滿溫暖的感受。
她將原本就有的小冰箱以及簡單的餐具、廚具,還有塑膠布衣櫃一一就定位,又在房間正中央鋪了塊橘黃色地毯,地毯上擺張和式桌,這樣她連椅子、床的費用都省下來了,晚上就直接躺在地毯上睡。
「這樣是不錯啦,但是現在是八月耶,你都用暖色調,不覺得太熱嗎?」
搬家後半個月,蓓蓓來月慈這兒作客,她用目光將房間掃瞄一番,疑問就這樣脫口而出。
「我喜歡呀,我還嫌不夠暖。」
「因為你是單身女子,所以渴望溫暖吧?」
「你不也跟我一樣是單身一個人住嗎?還這麼說我。」
蓓蓓吐吐舌頭:「我現在不一樣了,我有男朋友陪伴我!」
「小陳已經搬進去住了嗎?」
「是啊!我覺得一個人住好害怕,好寂寞喔!前幾天就要他搬來和我住嘍!」
「哇!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要變陳太太了。」
「哎呀!還早得很,倒是你應該加緊腳步,找個伴才對。」
月慈聽了這話,半晌不作聲;蓓蓓見苗頭不對,轉移話題:
「住在這裡好不好?有沒有什麼缺點?例如……天花板會不會漏水?」
「不會漏水啦!而且附近有超市,捷運站也不遠,離公司又近,食衣住行樣樣方便,只是……」
月慈說到這,突然握拳作麥克風狀,高聲唱:
「咱兩人一起撐著一支小雨傘——」
她「俗擱有力」的歌聲讓蓓蓓嚇了一跳。
「什麼啦?怎麼突然唱起台語老歌?」
「因為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被唱家庭卡拉OK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那個沒公德心的鄰居都要唱到半夜十二點左右才罷休,雖然他的歌聲不難聽啦,但是都反覆唱那幾首歌,讓我聽到都會唱了。」
月慈無奈地說完,又高聲唱:
「我心內∼思慕的人∼」
蓓蓓摀住耳朵:「夠了,別唱啦!他這麼吵,你怎麼不去抗議?」
「因為我實在分不清那個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所以只能忍耐。」
「你當初房屋租約不是簽半年嗎?等到那時候趕快搬走吧!」蓓蓓好心地安慰她。
「但願我能挨到那時候還沒發瘋!」
「真可憐,那麼你一定都睡眠不足吧!真奇怪,其他鄰居都不會去抗議嗎?總會有人知道是誰在唱歌吧。」
「我也覺得奇怪,不過我看到對面頂樓的房間,也都很晚才熄燈,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樣被吵得沒辦法入眠。」
蓓蓓眼光向外面一看,不知道哪裡飛來的鴿子正停在月慈的陽台欄杆上整理羽毛,它似乎被兩人突然轉過來的眼神所驚嚇,拍拍翅膀飛到了對面房子。
「我猜想也許對面也是住一個像我一樣的單身女性。」月慈突然這樣說。
「為什麼你這樣想?」
「我曾經聽到對面傳來貓叫聲,燈光也曾把貓的影子映照在窗簾上,所以我情對面是住了一個養貓的女孩子。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她可真幸運,還有貓相伴,不像我,什麼都沒有……」
蓓蓓笑了出來:「你講得也太誇張了,如果真的那麼無聊的話,就去買台電視回來看呀!」
月慈搖搖頭,沉浸在愛河裡的蓓蓓,果然無法瞭解她的心情。
八月二十五日天氣陰
今天是七夕——中國情人節,我,還是一個人度過。
已經過了多少年孤單的日子,我應該早就習慣了。
其實我也隱隱渴望有個人能和我一起分享內心的感覺,與我共同擁有心靈的悸動,一起相知相助,攜手共度一生。
別人說我太不切實際、考慮大多,他們說談戀愛沒有那麼複雜。
我的要求並不多啊,可是現在對我來說,連最起碼能夠觸動內心深處的對象都沒有。
學生時代暗戀過幾個人,也談過戀愛,但都無疾而終;現在出社會兩三年了,居然再也沒有愛過。
是我變了?還是這社會太無情,讓我無心付出感情?
說真的,我並不很討厭夜晚的卡拉男聲音,因為那令我安心,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反而歌聲停止後,我會因為恐懼、因為寂寞而失眠。
對面頂樓房間的燈光,好像在和我比賽誰比較晚,也都到大約兩三點的時候才熄燈。
不曉得對面住的是什麼人?
是不是和我一樣,因夜晚的寂寞而睡不著?
今夜的夜、空烏雲密佈,看不到牽牛織女星,不過我想他們一年才能見面一次,應該不希望在眾目睽睽下被打擾吧?
其實牛、那和織女很幸運,他們雖然一年才能一會,但是他們知道,彼此的心上人永遠在銀河的那一端。
而我呢?誰會在另一端等待與我相會?
加班忙到九點多,小陳建議大家一起去吃消夜,新來的組長王仁柏也興致勃勃地加入。蓓蓓說吃不下太多東西,於是四個人就一起到饒河街夜市吃小吃。
「好辣!」
「真過癮!」
四人對麻辣臭豆腐的評價不了像月慈這樣不太能吃辣的人,得一邊配著蓮霧吃才能緩衝一下辛辣。
饒河街夜市的小吃,以麻辣臭豆腐和藥燉排骨為其特色;而不知道是串通好還是自然形成,每個賣麻辣臭豆腐的攤販旁邊,幾乎都有一個水果攤,而水果的水分和糖分對刺激過度的舌頭而言,是絕佳均衡。
「我才剛調來總公司兩天,一切都要仰賴各位幫忙。」王仁柏客氣地說。
「哪裡哪裡,我們正需要王組長的英明領導。」小陳一向有「狗腿陳」之譽,果然名不虛傳。
「別把我當上司看待,大家都是同事。」
就在這時,蓓蓓披麻辣湯嗆到,摀住嘴咳嗽,小陳立刻體貼地為她輕輕拍背。
這樣的舉動看在王仁柏眼裡,他立刻明白了兩人間的關係。
他都快三十了,家裡逼婚逼得凶,而他連個對象也沒有,自己心裡也很著急,所以一有機會就物色適當的人選。
此時王仁柏看到正小口小口吃著豆腐的月慈,突然覺得順眼起來。
剛調來總公司,他就注意到組上的方蓓蓓和葉月慈這兩個年輕女子,短髮俏麗的蓓蓓活潑大方,長髮披肩的月慈則較優雅文靜。
他原本就比較欣賞活躍的女孩,所以這兩天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蓓蓓這朵玫瑰身上,忽略了另一朵幽蘭。
但是這會兒仔細看月慈,卻發現她自有一股獨特的氣質,眉目間散發出迷樣的神采,臉孔也長得細緻,別有一番古典美。
可惜她生在講究五官立體、輪廓分明的現代,如果是在古代的話,月慈絕對是人人稱羨的美人。
小陳和蓓蓓都注意到王仁柏的異樣,他們心照不宣地決定促成一段好姻緣。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小陳,你送我回去吧。」
「好啊!不過月慈怎麼辦?現在都十點多了,一個女孩子單獨走夜路,很危險呢!」
「那就請王組長送她回去好了!」
兩人一搭一唱,就如同相聲二人組。
月慈忍住想笑的衝動,他們倆明明同居,蓓蓓還裝模作樣地說要小陳送她回家,不曉得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倒是王仁柏見機不可失,「這是應該的,葉小姐,我就順道載你回去吧。」順水推舟邀月慈搭他的車。
月慈見到小陳和蓓蓓笑得很賊,才恍然大悟兩人的企圖。
不過搭個便車也沒什麼,何況王仁相算是正人君子,月慈爽快答應。
搭王仁柏的車回到了家,月態替自己倒了杯茶,坐在地毯上啜飲。
小陳和蓓蓓想太多了,王仁柏一路上只和她說工作上的事,並沒有提到任何私人事情。
王仁柏應該對她沒有意思吧?
她對王仁柏也談不上好惡,因為他實在是個讓人無法有深刻印象的人。平凡的上班族,長相和穿著品味也很普通,月慈猜想他的願望也大概是升職、結婚一類的平凡夢想。
月慈將茶杯放在和式桌上,長歎一聲後搖搖頭。
她怎麼能這麼想?覺得別人普通平凡,難道自己就不是如此嗎?
也許她也只能認命,放棄不切實際的感情幻夢,平凡地度過一生。
那麼,如果王仁柏喜歡她,也許她會慎重考慮。
如果順利的話,她就會和其他人一樣,走進禮堂,組織一個家庭,每天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孩子們的學雜費奔忙。
這樣的生活也不錯,但是她能不能期待,來一點點變化!
今夜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
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心悲意
青春男兒不知自己要行叨位去
啊∼飄流萬里
港都夜雨寂寞暝
——「港都夜雨」詞:呂傳梓曲:楊三郎
附近傳來的卡拉OK聲,正唱著「港都夜雨」,讓月慈想到人的漂泊不定,以及鄉下家中的雙親。她因工作忙碌,好久沒回去探望他們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想念這個從高中時就離家求學、工作的女兒呢?想著想著,內心淒涼起來。
她打開落地窗,站在陽台上仰望夜空。
今天很晴朗,可以看到不少的星星閃爍著,夏日大三角的三顆星各據一方。
月慈以前唸書時,曾經參加過登山活動,在露營時有位熟悉觀星的朋友向她說明過天上的星斗名稱,她記住的不多,只對重要的有印象:夏日大三角,其中兩顆是織女星和牛郎星;而冬天的夜空,獵戶座最清晰,獵人的腰帶最容易辨認。
她每次裡著星星時,心裡便會湧出一股奇異的感受。
因為一顆距離地球一萬光年的恆星,所發出的光要在一萬年後才會到達地球;這也就是說,人們所看到的星光,其實是在一萬年前所發出的光亮。
每次想到這,她就覺得自己好渺小。
月慈仰頭看得忘情,一聲喵喵叫聲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世界。聲音的來源是對面房子頂樓,也就是剛搬來時大家都羨慕的地方。
是一隻黃色斑紋貓發出的叫聲,有個碩長的身影正將貓抱在懷裡。
養貓的男人?這和月慈原本的想像不符,不過沒有人規定男人就不能養貓。
那黃色小貓依偎在他懷裡,撒嬌地摩贈著,男人也溫柔地撫摸貓咪的頭。
好幸福的畫面啊!月慈不禁欽羨起這個男人來。
她又注意了一下這男人的外表,他大約一百七十八公分左右,但是因為瘦,所以他看起來很高,而他的臉孔……嗯,雖然對方是男人,但是她卻只想到「清秀」、「細緻」這種用來形容女孩子的詞。
他其實勉強可以算是個美男子,但是月慈比較欣賞有男子氣概的男人。
抱著貓的男人抬頭看她,她忽然覺得窘迫起來。
該怎麼辦呢?開口打招呼?對他友善的笑一下?還是自我介紹:我是搬來這將近一個月的鄰居?幾乎是反射動作,她轉身回房,一句話也沒說。
因為她是個獨居女子啊!
許多「婦女防暴守則」都在告誡,千萬要提防陌生人!不只如此,親戚熟人也要注意,尤其是像她這樣一個人住的,更要小心。
門口不要只擺女鞋,也要放幾雙男鞋作作樣子,晾衣服時也要掛幾件男人衣服;不要輕易應門,非得開門時要先從門上窺視孔確定來人,而且也必須上鎖鏈後才能開門;甚至在陌生人按門鈴時,要假裝屋裡有男人似的大喊:「阿維(愈男性化的名字愈好),我去開門喔!」
唉,多可怕,人和人之間非得如此提防嗎?
歎息歸歎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遵照各種指示,畢竟這樣可以減少不測。
月慈盤算,一個月後就是中秋節了,她可以找小陳和蓓蓓來她家開烤肉會,蓓蓓不是說過很想體驗在頂樓烤肉的感覺嗎?
她雖然沒有像對面房子一樣的頂樓空間,不過可以在陽台上烤肉,而這項舉動也可以讓鄰居們以為她不是一個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