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也來不及了……
看身在偌大的宴會場內,阮靜握著左手腕,微微地失了神。
她身穿淡藍色的絲質長禮服,左手腕上纏繞著白色絹質緞帶,看起來像重點裝飾,但只有她知道,緞帶底下,有一道疤痕。
一道已經癒合,卻仍會不定時泛疼,提醒她曾經有多麼傻的疤。
哎,她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會做出如此傷害自己的事……她不只傷害了自己,更傷害了愛她的家人和朋友。
若是好友談蔚蓉未能及時發現、送她就醫,她恐怕早就……
發生這樣的事,爸媽自然不肯讓她一個人繼續持在台灣,而她也不再堅持獨自留在那有要好朋友的熟悉土地,在兩個多禮拜前,讓爸媽接到他們早已定居多年的美國。
可是生性不機敏的她,不知得過多久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
她不討厭宴會,但前提是情如姐妹的好朋友們也在。有果敢好強的蔚蓉、迷糊可愛的綺諼在身邊,再怎麼無聊的場合也會變得有趣,不會覺得孤單無助。
在她離開台灣前,蔚蓉口口聲聲說要為她找那個人報復。應該……沒什麼事吧?而那個讓她徹底迷失自我、做出傻事的人——
心頭泛疼,她兩手環抱自己,身軀微微發顫。
比起之前動不動就淚流不止,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好多了。
生死關頭走過一遭,她已經看開了。
絕不會再為了誰,連命也不要……
她想,從今以後,她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吧。
「靜兒。」
柔和的呼喚從背後傳來,阮靜轉過身,迎向母親關懷的瞳眸。
「你還好吧?」阮母細細打量臉色發白的愛女,雙眉不由得微微蹙起。
「我很好。」阮靜趕緊扯出個笑容。母親的瞳眸中有濃濃的擔憂,她不禁討厭起老令父母掛心的自己。「正如媽先前告訴我的,這兒都是華人,沒有語言不通的困擾。」
是啊,這裡沒有結識多年的好友相伴,卻有比誰都關心她的父母啊!
她的外文不好,十分畏懼和金髮碧眼的西方人接觸。今晚的宴會由商業版圖遍及全世界的戴氏集團主辦,廣邀活躍於西方社會的華人參加,所以現場看到聽到的,都是她熟悉的語文和人種。
與大多是年長一輩聚集在一起的商業宴會不同,許多活潑的年輕男女也會出席。父母要她跟著來,即是希望她能在此認識一些朋友。
到場後,社交關係極佳的爸媽分頭四處與人寒暄,她卻沒出息地逕自站在場中央發呆。
她得振作點才行啊!
「媽,你的朋友在等你吧?」不遠處幾名婦人頻頻看向她們這方,阮靜笑容生澀地同她們點點頭。
「可是你……」阮母回過頭,幾名貴婦立即向她招手。幾人難得相聚,像小女生般開心。
「你們有很多話要講吧!你過去吧,我沒事的。」見母親遲疑著,阮靜半舉起手,「我會主動找人攀談,結交朋友的。我保證。」
她顯露出的積極態度令阮母略微寬心,走向等著她閒話家常的貴婦人圈中。
轉過身,阮靜臉上牽強的笑漸漸淡去。她邁開步,在喧鬧的宴會場內走動起來。
她不喜歡和別人提起自己的家世,不過,她出身名門,是一項扶滅不了的事實。
但說到底,她只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啊!從小養尊處優,被過度保護……
談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人耳裡,她愈來愈覺得刺耳。
「戴伯伯,您的兒子們……尤其是最小的瑞翰哥哥,他會來嗎?」
「會,他一來我就介紹你們認識。」
「謝謝戴伯伯!」
那嗓音纖細得顯得矯作,令阮靜蹙眉,加快腳步離開該處。
四周盛裝打扮的人們啜飲醇酒、高聲歡談,她益發覺得格格不入。
她愛她的父母,但是,她總覺得自己闖進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她終究選擇躲到角落,避開人群。
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不可能找得到適合她的生活方式呀!還有,她的未來究竟……
「喂!就是你吧?」
阮靜轉過頭,一名身材高挑豐滿的女子兩手叉腰,兩眼眨也不眨地瞪著她。
她不解地左右看了看,懷疑面前這位看來怒氣騰騰的女子是在和她說話嗎?
「才剛搬來不久,就已經到處放話,說自己會嫁入戴家,尤其可能成為最受歡迎、最俊美的老ど戴瑞翰的妻子的人,就是你吧?」
對方橫眉豎眼,不可能是想和她交朋友。還有,她說的話她不太懂……她應該是認錯人了。
藍意真叉在腰側的雙手改為環在胸前,「怎麼,你是在裝傻,還是真被我嚇著了?」
「我……」對方趾高氣揚的態勢的確有些嚇到她,讓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話。
藍意真斜眼打量她,判定她不論外表或氣勢皆敵不過自己,冷冷地哼一聲,「告訴你,柔弱這一招對女人沒用,對瑞翰更沒用。想利用父母的關係和瑞翰結婚?哼,少癡心妄想了。昨天在床上,我已經跟瑞翰問過你的事,他說不論你是何方神聖,他打從心底覺得厭惡。」
阮靜的表情愈來愈不解,讓純粹過來給個下馬威,宣告戴瑞翰所有權的藍意真轉為不耐。
「總之,你別太天真,快點搞清楚華人社交界的情況和規矩,認清自己有多少本事,好自為之!」
懶得和她多說,藍意真氣昂昂地轉身走開。
不明所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阮靜側了側頭。
「小姐,請用。」一名侍者來到她身前,恭敬地點了下頭。
侍者端的托盤中儘是香檳酒,阮靜輕輕頷首,拿起其中一杯。「謝謝。」
輕啜香檳,阮靜看著侍者繼續為其他客人服務。
在熱鬧、歡樂的宴會中,也有階級之別……阮靜搖搖頭,告訴自己還是別胡思亂想了。
沒料到自己一下子就飲乾一杯香檳酒……阮靜看看四周,已不見侍者身影。那她手上的空酒杯怎麼辦?
不得已,她只好再走人人群之中。
「我不要回去!我要等瑞翰哥哥來……戴伯伯說要介紹我們認識的!」
「聽話,媽媽不舒服,你先陪她回去,好嗎?」
「我不要啦!」
阮靜無意偷聽,但走在場中,就是會不小心聽見他人的談話。雖然都只是片段,卻能讓人聯想出一個獨特的故事。像剛剛嗓音纖細略帶任性的女孩,一定非常期待能夠認識那位名叫瑞翰的男子,才會不願隨身體不適的母親先行離去……
咦?瑞翰這兩個字,好像……
「哎呀!戴家兄弟到底來不來?人家特地推掉約會,就是為了能近距離看他們一眼呀!」
「少來,你一定也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和他們其中一位一見鍾情,麻雀變鳳凰!」
「拜託!誰是麻雀啊?」
阮靜看向說話的女子,盛裝打扮之外,頸項及手上的鑽飾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應是出身於極好的家庭。
「小姐,戴氏集團的規模你又不是不清楚。這裡不論誰有幸嫁入戴家,都稱不上門當戶對,大家都是麻雀!」
阮靜低頭走開。
她只知道戴家是今天宴會的主辦者,從宴會盛大的場面看來,可以想像戴家的商業實力一定非常雄厚。但沒想到,他們的規模大到無人能匹敵。
「聽說他們早就在這兒了!有人在走廊瞧見兩個俊帥的身影!」
這是另一個小團體的談話。她們該不會也是在說戴家兄弟吧?阮靜摀住嘴,打個無聲的隔,突然覺得頭有些暈……她不會只喝一杯香檳酒就醉了吧?
「他們為什麼不現身?一定是老大又在耍酷,吊人胃口!」
「可是戴家兄弟有三個啊。只瞧見兩個,那一定是老大和老三。老二最愛搞神秘,沒有人清楚他長得什麼樣子……我猜他一定長得不帥,又沒有才能,才會老躲起來不見人!」
「還是老三戴瑞翰最好了!年紀輕輕就進駐總部的權力核心,而且英俊又帥氣!」
又是戴瑞翰……不停地聽到這個名字,莫名令她頭疼了起來。
「可是你不覺得他太風流了?你們看那個藍意真,得意成那個樣!聽說她最近成了戴瑞翰的新歡……」
想找侍者詢問洗手間在哪個方向的阮靜,視線湊巧和幾名女子轉向同一個方向,發覺她們指的女生,是剛剛怒氣騰騰地找她說話的人。
「什麼嘛!她大學和我是同個學校,她的不擇手段和卑鄙是眾所周知的!戴瑞翰怎麼會和她在一起!」
「當然是耍了一堆手段才得手的啊!對了,剛剛不是誰說,有個新搬來的,不斷在放話,說得好像戴瑞翰已經是她的人似的。」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真希望有人能給藍意真那討厭的女人難看,卻又不希望戴瑞翰就這麼被搶走——」
「對啊對啊……」
阮靜總算瞧見個侍者,把一直握在手上的空酒杯交給對方後,問出洗手間的方向,便加快腳步,離開愈來愈嘈雜的會場。
戴瑞翰……
她一點也不好奇他是個怎樣的人,但他的名字卻深植在她的腦海了。
她甩甩頭,卻導致頭疼更劇,腳步有點兒不穩,趕緊靠著牆稍作休息。
糟糕,她好像真的有點醉了……她本來就不太能喝酒,但以前的酒力還不至於這麼差啊。
還是快點到洗手間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些。
但走到轉角處,她忘記侍者告訴她左轉還是右轉。
當她往右邊看時,前方有兩道背對著她、一邊交談一邊往前走的頎長身影。
讓她駭然停住,發麻的感覺從背脊急速竄升至後腦勺的,是走在右邊,穿著深色西服的人。
那個人……
那個讓她失卻心魂,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人……怎麼會在這裡?
是他沒錯!雖然只看見背影,但她不可能認錯人的!
他為什麼愈走愈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她?
她渴望的……渴望的只是他一個憐惜的眼神啊!
不要……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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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回來,你確定不去會場露個臉?」
行李交由下人送回房,戴家長子戴司賢為了避開宴會場,寧願繞一大圈,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陪在他身旁的是特地到機場接他回家的老三戴瑞翰。
「當然。」長腿慢步往前跨出,一向冷漠的五官露出半點悠閒,「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好不容易回到家,我現在只想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好休息。何況這次回家的名義是度假。」
與外形冷酷的兄長相比,顯得俊美卻不乏陽剛氣息的戴瑞翰搖了搖頭,「又想以自閉之名,行逃避長子責任之實了。」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爸媽肯定認可我的決定。」戴司賢淡瞥小弟一眼,「倒是你,雖然說今晚宴會以交流為主,不談正事,但你身為現在的總部要員之一、未來的集團接班人,不去露一下臉,未免說不過去。」
「我什麼時候成為集團接班人了?若不是你這個做大哥的不當好榜樣,二哥也不會有樣學樣,早八百年前逃得老遠,喚也喚不回。否則怎麼箅,現在進駐總部的人都不該是我。」雖然事實已經改變不了,兩名兄長在外也都創立了自己的事業,但提到兩人一前一後落跑的事,戴瑞翰仍為之氣結。
「有什麼關係?你當接班人的事,我和逸達成共識即可。」何況他在集團裡幹得有聲有色,就連本來不看好他的某些元老級幹部,都紛紛表態支持他。
「你們的共識就是聯手欺負我這個最小的。」戴瑞翰早認了。怨只怨自己不爭氣,比他們晚投胎了幾年。
「沒錯,誰叫你是最小的。」酷臉揚起一抹淡笑,「我和逸長年不在家,孝順父母、承歡膝下這個重責大任,全交給你丁。」
戴瑞翰立刻有所警覺,平日深邃看似無害的黑眸閃過一道冷光。
「你不會是在暗示什麼吧?」
「聰明。」不愧是他戴司賢的親弟弟。「我和逸一致覺得,於公,你的表現完美得找不到缺點,但於私,你似乎玩得過火。該收收心,討房媳婦,生幾個孩子,討爸媽歡心了。」
原來如此。戴瑞翰停下腳步。
「奇怪,你和二哥明明分居南北兩半球,一年見不到幾次面,怎麼一遇到我,總會一致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戴司賢也停了下來,「我和逸也是親兄弟,我們早有共識。」
三兄弟都到了適婚年齡,爸媽這幾年來也不斷地表態——不只希望他們立業,更希望看他們成家,得以早日體驗含飴弄孫之樂。
但他和老二戴逸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未來恐怕也不會有,所以爸媽的這項心願,自然又輪到老三戴瑞翰負責達成。老話一句——誰叫他是最小的。
不過,戴瑞翰這回可沒打算輕易妥協。結婚?何止他們不肯,他也避之惟恐不及啊!女人嘗起來可口,但他不以為這世上有哪個女人能令他願意夜夜同床共枕,受婚姻之名束縛。
「共識也好,陰謀也罷,連結婚生子的責任也想推到我身上的話,很抱歉,我辦不到。」
感覺到背後有道熱切的視線,但戴瑞翰沒有回頭。這裡離宴會場最近,化妝間又在附近,自然有客人來往。而年輕女生的愛慕眼神,他也早已習慣。但此刻他沒有搭理對方的興致,所以他舉步,想快點離開。
「辦不到也得辦。」戴司賢也發現身後不遠處有人緊盯著他們,跟著邁出步伐前,回頭瞄了一眼,但沒放在心上。現在最重要的是說服瑞翰結婚。「我聽說爸媽……」
「不!」
一道纖細尖銳的女聲響起,打斷戴司賢的話。聲音來由自他們後方。
「不要走……」
兩人還沒回過頭,戴瑞翰的手臂便被一名年輕的陌生女子激動抓住。
戴瑞翰蹙眉,「什——」
「不要走!」阮靜低著頭,緊緊抓著對方。對方略揚手臂,似乎想甩開她,但她不肯放。
她不放!
這女生搞什麼?!「你……」
「為什麼?」阮靜搖頭。趁這個機會,她要問個清楚,「為什麼你總是忽略我?」她慢慢地抬起頭,「為什麼你不喜——」
戴瑞翰看到她帶淚的面容,微微怔住。
而她的反應更誇張,不只啞然,連眼眶中的淚水也猛地停住。
不用他令她放手,她倏地縮回雙手,駭然地不斷後退,直到背抵上了牆。
「你……你……」天啊!她在做什麼?她剛剛做了什麼?「你不……我……我……」她整個人不斷發抖。
她以為……她以為他是……
她右手不自覺地握住綁著緞帶的左手腕,用力之大,令戴瑞翰狐疑地看向她雙手。
「對……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小聲地丟下這句話,她倉皇地挪動發顫的雙腳往前走。
看著她躲入女用化妝室,戴司賢咋舌道:「你對人家做了什麼?」
戴瑞翰板起臉,「我什麼也沒做。」
「看她的樣子不像是裝的。」原先還淚流滿面,看到瑞翰的臉後,卻嚇得連眼淚也收住。「不知道她把你錯認為誰。」
「我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惟獨她見到他像見鬼似的反應令他不悅。
「你真冷漠……外界不是說你親切、溫柔又幽默?」戴司賢早知道自己的小弟並不單純,但沒看過他如此深沉的表情。
「外界不也說你冷酷無情、壓根是惡魔轉世?怎麼惡魔都三十幾歲了,還這麼愛尋人開心?」他也年屆三十,是個成熟男人,有複雜表情沒什麼好奇怪的。
「看來有兩種可能,一是她真的認錯人,一是她假裝認錯了。」戴司賢沒回答小弟的問題,逕自推論道。
「大哥,你這是廢話。」存心轉移話題也不該瞎扯。
戴司賢故意煞有其事似的,「你想想,如果她是假裝,那她的目的何在?」
戴瑞翰又沉下臉,「我說過,我沒興趣想。」
「唉,如果她的目的是吸引你的注意,那她恐怕是徹底失敗了。」戴司賢想起出發前和母親通電話時,母親提到的事。「我聽說某位世伯的愛女為了認識你,特地搬來我們家附近……該不會就是她吧?」
「你聽說的來源是爸媽吧?」
先前藍意真提過,現在大哥又這麼說——大哥的話比藍意真可靠許多,看來真的有人在找他麻煩,而且非常可能是剛剛那名女子。
如此一想,他更覺得她剛才的驚慌全是裝模作樣!
戴瑞翰蹙眉,雙眸暗沉了下來。爸媽提過很多次,今年家中至少要辦成一樁喜事。但大哥作風強硬,二哥我行我素,他早料到爸媽會把腦筋動到他身上。
在這種時候,竟有人想透過長輩的關係來接近他這令他非常的不高興!
他微瞇起眼,盯著前方。為了不讓麻煩擴大,他必須適時提出警告!
「你現在的表情很可怕。」戴司賢知道小弟的想法。如果對方招惹的是他,他可能會教對方嚇得連夜逃出這個城市,才不管對方是不是父母世交的愛女。但現在事不關已,他只需要請當事人冷靜一點。
他輕板小弟的肩膀,令他後轉面向會場。
「警告人家之前,先查清楚再說。」他扯了下嘴角,「我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