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穿著一身湖水綠褲裝,合身的剪裁襯出她婀娜的曲線,大方的式樣則彰顧了她高貴又不服輸的氣質。
房卿嫵再度驚歎於嚴美喬的美麗,不同於一般的平凡美女,她是外貌與內涵兼具。這樣的女人合該是聚光燈下的寵兒,怎會弄到人見人厭呢?她實在很好奇。
「你幹麼這樣看我?」嚴美喬不自在地細聲咕噥。
「我覺得你不管是特意妝扮,還是休閒打扮都很漂亮,讓人眼睛一亮。」她語意誠懇。
嚴美喬臉上轟地炸開一團火焰。「什麼嘛!你在虧我是不是?」她不依地連跺了兩下腳。「不過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她轉過身去,低聲呢喃。「謝謝你,大哥已經答應讓我搬過去住了。」
房卿嫵只覺這樣的嚴美喬不僅不可怕,反而很可愛呢!「那你準備什麼時候搬?我可以去幫你。「
她秀雅的黛眉輕輕蹙了起來。「我還沒說服爸、媽讓我搬。」說這話的時候,她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美喬!」房卿嫵直覺有什麼事不對勁了。
「我不能再跟爸、媽住在一起了。」她說話的語調突然加快許多。
房卿嫵心頭的不安更形擴大。「冷靜點,美喬。」
「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很害怕啊!」她尖著聲音說。「我常常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醒來,我不曉得我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
房卿嫵當機立斷按下叫人鈴,請護土過來。「對不起,我的朋友突然情緒失控,麻煩你們過來處理。」
「我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嚴美喬大叫。「為什麼沒人肯告訴我?爸、媽還叫我不可以跟別人說這件事,可是我害怕啊、我好怕——」
房卿嫵搏著枴杖跳過來。「美喬!」下一秒,她看見了一幕永生難忘的畫面。
嚴美喬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她緊咬著牙關,不時有些不泡沫自嘴角溢出。
這是癲癮發作的症狀。
嚴美喬到底發病多久了?嚴箴不曉得,那嚴父、嚴母呢?他們是知道,卻不知如何處理?還是沒發現?抑或是怕丟臉,故意置女兒的病情於不顧?
她知道有些人對精神病患抱持異樣眼光。而癲病雖有可能是身體障礙造成的病症,但卻不被列屬於神經學或內科學,一直以精神醫學做研究。
那是因為這種病症不僅是外在症狀會發作,還會伴隨特有的人格變化與智力低下,也就是癡呆。
重複發作破壞了腦細胞,因此造成癡呆化的現象。
至於人格變化就更複雜了,它可能會有陜著性、爆發性、興奮性、無耐性等兩極化情緒產生。
而這也解釋了嚴美喬不時失控,卻無記憶的行為。
「可惡!」久等不到護土的到來,房卿嫵怕她咬傷舌頭,遂放開枴杖,讓尚未痊癒的腳自然滑落地板。
她連滾帶爬地靠近嚴美喬。「美喬,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她慌忙地四處找,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咬著。
最後只有自己的外套可以利用,她脫下衣服捏成一團,使力塞進嚴美喬嘴裡,以防她咬到舌頭。
「美喬!」該死,她不懂得如何處理這種事啊!誰快來幫幫她?「護土!」她大叫,看見嚴美喬不斷痙攣,但她臉色蒼白,呼吸停止,竟如屍體一般,毫無生命反應。
「美喬!」房卿嫵驚呼,拉開她的衣襟,才想為她做人工呼吸,一樣東西映入眼簾,她徹底呆了。
※※※
嚴箴一聽說嚴美喬在醫院裡昏倒,也顧不得正與客戶開會,丟了生意便往醫院沖。
「美喬!」來到醫院,只見房卿嫵呆坐病房外,一臉淒然。「小嫵兒?」他坐到她身邊,雙手拉起她的桑荑。「你怎麼了?」
她的目光從他關懷備至的表情,望到寬厚的胸膛,直至溫暖的大手;每一樣都曾是她萬般眷戀的,可如今,那親密卻變成了隔閡,看著他,她只覺無限悲淒。
她搖頭,眼眶有幾許水霧在聚集。「我找到火災當夜,與楊耘揩相撞的女子了。」
他忽然有一種被雷打到的感覺。「難道是……美喬?」
她自口袋裡掏出一隻花旗鎖,上連一條黃金細煉,鎖面刻有「吉祥如意」四字,正是那夜被楊耘揩竊去的骨董之一。
嚴箴接過花旗鎖,面色一片鐵青。「為什麼美喬會有這玩意兒?」
房卿嫵空洞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怎麼可能?」他難忍激動。
「如果美喬患有癲病症,情況已嚴重到人格異變,發作時偶爾會喪失意識,那就有可能了。」她的語氣一點一滴地變冷。
「癲癮症!」他茫然低語。「為什麼沒人告訴我?」想起自己一味地排斥美喬,怒罵她的任性行事,哪知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一切全是疾病作祟。
「這幾年美喬不是常常來找你?」
「她是來求助的?」他雙肩重重地垮下。「我從沒想過,我……我從未努力去體會過她的心情,我……」
「除了你,她還能向誰求助呢?」她輕撇了撇嘴角。「伯父、伯母根本不管,又或者他們壓根兒不曉得。」
「不!」他神色凝重。「我父母一直認為精神病是一種恥辱,為了不讓家醜外揚,他們極可能瞞住所有人包括美喬自己癲僩症的問題,又豈會送她就醫?」
「所以燒死我父母親的火若是美喬放的,也不能怪她嘍?」她的聲音已經從冷淡變僵硬了。
他心頭一跳。「小嫵兒?」
「我該找誰負責去?」她冷厲道。
「你冷靜點,小嫵兒。」他試著攬住她的肩,安慰她,卻被她一手撥開。
「你要我怎麼冷靜?」她咬牙。「我男朋友的妹妹居然是放火燒死我父母的兇手,而我卻不能怪她,因為她犯案時已心神喪失,就算我報警捉她,法官也會判她無罪。」
「對不起。」他歉疚地低下頭。「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賠罪,才能補償你所受過的苦,不過請你相信我,我會想辦法負責的。」
「你怎麼負責?」她兩手捧住臉哀嚎。
「我……」人命是可以賠得起的嗎?不!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怪美喬,在看過她發病時的痛苦後,我沒有辦法怪她。」淚水滲出她的指縫,一點一滴地滑落膝蓋,濡濕了她天藍色的長裙。
「小嫵兒。」在他臂彎裡的她因痛苦而顫抖,源源不斷的哀傷自那強制壓抑的泣聲中傳入他體內,他的心也在緩緩破裂滴血。
「嚴大哥。」她通紅的淚眼望著他。「我該怎麼辦?」
她的絕望化成一股惡寒,從頭頂竄遍他全身。「你別想不開。」
「我不知道。」她茫然低喃。「為什麼美喬發病的時候,你們沒人當成一回事?如果你們肯送她就醫,我爸媽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他想辯說自己不知道,但仔細想想,美喬是曾向他吐露隱情的,只是他一直未用心去體會。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美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日日活在恐懼悲哀中,她也很可憐啊!」她喃喃念著。
「是我們錯了。」反省自身,他責無旁貸。
「精神病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將它們視若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她厲言。
他無言以對。
「真正有錯的並非是那些患者,而是那些對精神病抱持錯誤觀念的人。」
他如遭雷擊。「小嫵兒,你……」
「我不恨美喬,真的。」一直溫柔望著他的眼神,在這一刻失去了溫度,徒剩冰冷。「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你們,伯父、伯母,還有你。」
長串質問讓他僵如木雕。
她一寸寸地挪移開他身邊。「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但你的態度卻是造成此樁悲劇的原因之一,看著你,我就想到在火場中哀壕喪生的父母,我……我沒有辦法……」她搖頭,淚如雨下。
他伸手想將她捉回,但在接觸到那冰冷的淚滴後,四肢卻被凍住了。
「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嚴大哥……」痛楚掏空了她的身子,此時的她,情冷心也灰。
他驀然想起那一日,他擁著她,構思著未來,他要向她求婚,與她共組家庭;他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可愛。
他要再買間房子,有庭院的那種,他要在車庫裡釘一個籃框,閒暇時就跟孩子一起打籃球,倘若她多生幾個,他們還可以玩三對三的鬥牛。
他一定會當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想要……
「對不起,嚴大哥。」她深吸口氣,止了淚,卻止不住悲傷。「我不想恨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想恨你,所以我只能離開你,對不起,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她走了,慢慢地、一步步地離開他的生命。
他無能挽回她,只能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感覺生命的某部分被她帶走了,剩下來的只是個不完整的個體。
「為什麼會這樣?」他一拳捶向牆壁,在上頭留下一個模糊的血色印子,一如他的愛情,光輝卻殘落。
※※※
眼望著月升月落,又是一個夜晚的消逝,嚴箴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夜的失眠。
總覺得他已逐漸忘記睡眠為何物,每回閉上眼,只有深刻的傷痛在心底發酵。
「又沒鎖門!」剛下班回家的潑皮行經二樓,瞧見裡頭的燈光,好奇推門查看。
嚴箴淡淡地看了大門一眼。「忘了。」
「因為你根本沒用心。」潑皮歎口氣,踱到他身旁。「睡不著?」
「失眠了。」他笑。
潑皮瞄一眼茶几上煙灰缸滿溢出來的煙屁股,曾為了某人而戒的煙癮又重新再犯,只有一個可能。「又在想小嫵兒?」
他聳肩,艱澀地揚起唇角。「大概吧﹗」
「為什麼不去找她?」
「她不想見我。」他找過很多次了,每回都吃到閉門羹,但那不是讓他洩氣的原因,真正使他無法再去找她的理由是,見到她因他的到訪而哀愁,令他心碎。
如果他的存在只會給她帶來痛苦,他何忍再去傷害地?
「所以你就放棄了?」潑皮大大地歎了聲。「拜託,平常你也不是這麼蠢的人,怎麼一面對感情就變呆了?」
「或許吧﹗」對於這段感情,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見他如此心傷,潑皮仰頭看著天花板好半晌,淡淡的,一股似水哀愁磨出了喉。「我有男朋友,你知道吧?」
雖不知話題為何牽扯至此,嚴箴還是點了點頭。
「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他是個同性戀,但我不是,我是個女人,從小我就認為自己該是個女人,我想嫁人,與某個男人共組家庭,為他洗衣煮飯,為他生兒育女。」談到男友時的潑皮,一臉的甜蜜與幸福。
嚴箴瞧得好生欣羨。「你一直那麼努力,你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潑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還是不懂,我不是說過了嗎?他是同性戀,他只愛男人,倘若我變成了女人,他就不會愛我了,而我今生最大的願望卻是變成女人。」
閒言,他大受震撼。「你們要分手?」難道這世間當真沒有兩全其美的戀情?
「誰知道?」潑皮眼波流轉,透露出一點點的顧慮、一點點的哀傷,還有對未來的一點點希冀。「阿箴,愛情不是二分法,它還摻雜著許多不確定因素,也因此愛情才有令人著迷的魔力。我如此,你和小嫵兒也是這樣,你就這麼確定她不願意見你?也或許她其實很想見你,卻不知如何面對你呢!」
他覺得黑暗的未來突然出現一道光明路。如果事情真如潑皮所言,那麼分手也只是傷人又自傷的一種手段。
「我要再去見她一次。」他跳起來,捉過車鑰匙就想往外衝。
「不必開車。」潑皮笑得賊兮兮的。
嚴箴腦筋一轉。「她來了?」
潑皮不說話,但那一臉邪笑已說明了一切。
嚴箴迫不及待地往外衝……
「小嫵兒。」他跑下樓梯,將明未明的天幕下嬌立著一條纖細的身影。「小……」聲音卡在他的喉嚨裡。
房卿嫵在對公寓投下最後一抹依戀的眸光後,緩緩地轉身。
適時,清晨的第一道朝陽照在她身上,在地週遭圈出一片朦矓的光暈,似夢似幻,彷彿隨時將消逝在空氣中。
嚴箴心頭一窒。「別走,小嫵兒。」
她身子一顫,僵硬地停下腳步。
嚴箴追上前,捉住她。「為什麼來了又要走?」
她低下頭,身子輕輕地顫抖。
她為什麼要來?明知再見只會增添悲傷,她還是來了。
房卿嫵無一言地落著淚,想起牛哥的話。
「你真的不能原諒老嚴?粗心大意或許有罪,但也罪不至死吧?況且老嚴和美喬也盡力彌補了,美喬去自首,接受調查與精神鑒定,社區警衛被逼拿出當夜的錄像帶。事實證明警衛是擔心兒子的女伴縱火的事被發現,會遭到解雇,才私藏錄像帶,如今真相大白,你父母的冤枉也被洗清了。嚴氏夫婦還因為老嚴和美喬敗壞門風,怒不可遏地將他們逐出家門呢﹗這樣還不夠嗎?」
她不知道夠與不夠的界限在哪裡,也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私心裡,她覺得牛哥的話很有道理,嚴箴和嚴美喬罪絕不至死。
所以她努力找出各種借口要原諒他們。她告訴自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然後,她聽從了牛哥的建議來找嚴箴,她是這麼地喜歡他,只要看著他,她一定可以找出原諒他的方法。
可是當她來到這幢公寓,仰頭望著二樓燈火通明的房間時,激狂若海嘯般的情緒卻阻止了她前進的腳步。
她只能站在公寓大門口,靜靜地等著心情平復。
她數著時間,一秒、一分、一刻、一個小時……最終,天亮了。她沒有培養出進去的情緒,反而醞釀出離去的心情。
多麼諷刺的轉變,可她又能如何?想要順著心情走的結果是,他出現了,喊住
了她。
「小嫵兒。」嚴箴將她緊緊地擁進懷裡。「我總算等到你了,小嫵兒、小嫵兒
……」他的呼喊彰顯了他的激情,這月餘的分離不僅折磨了她、也傷害了他。
房鄉嫵蟯首貼在他的胸膛上,聞到一股淡淡的香煙味。「我不知道你又抽煙了。」
「妳不想我抽,我就不抽。」失去的寶貝好難得才重回手中,只要能哄她心,他什麼都願意做。
「能這樣最好,畢竟抽煙有礙身體健康。」她輕輕地拍了他的背兩下。
他會意地放鬆對她的摟抱。「我再也不抽煙了,我們回家吧!」他牽起她的手,卻發現她釘死在地上的腳,明白表示了不願隨他返家的心情。「小嫵兒?」
她舉起手,溫柔地理平他被壓縐的襯衫、沾滿塵灰的牛仔褲。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就是一身襯衫、牛仔褲,幾乎沒變過。」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輕鬆,受不得拘束。」愉悅淡了,他隱隱覺得不對勁。
「是啊!你就像飛翔空中的老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的手掌留戀地滑過他粗獷有型的臉頰。
他無言地望著她,感覺那掌心傳來一股溫潤感,自他的皮膚直傳入心底,才想好好體會,她已離去。
他才熱的心又變冷了。「你還是決定要走?」
她通紅的眼眶又開始泛起水霧。「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那件悲劇與你無關,我怪你實在沒道理,我努力想找出原諒你的心情,可不管我怎麼找,都只有悲傷與憤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知道了,她不能原諒的其實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的心不容許她與害死她父母的關係人有所牽扯,他們勉強在一起,只會毀滅彼此。
「我知道了。」他深吸口氣,眼眶也紅了。
她睜著一雙淚盈盈的水眸直望著他。「我決定離開台灣,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直到我找回平和,否則我不會回來。」
他的心狠狠揪了起來。「是嗎?要不要我幫你收拾行李?」一字一句如同刨挖著心肺,可他能怎麼辦?留下她心疼、不留她心碎,不同的選擇,卻相同的心傷。
「不必了。」她搖頭,每一回相見都只會傷得更重,她已厭倦,就此結束吧!
「那我送你去機場。」見她又想拒絕,他以指點住她的唇。「就當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她哽咽一聲,再也忍不住,哭著撲進他懷娌。「我不想走,我愛你,可是我沒辦法與你相處,對不起,我知道這是我的任性,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多久,我都會在這裡……」他哽咽了一聲。「等著你,一年、兩年、十年,只要你心結化開,隨時歡迎你回來。」
「嚴大哥﹗」她放聲大哭。
這一日,他們正式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