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憔悴了好多,百桃堂的姑娘們人人心知肚明,雖然她還是老樣子笑笑,但倦意化為了黯淡。她終不是神仙,豈能當真看破世情?就算想得通也做不到,她是愛聿修的,被他摔傷才知那有多痛,那是一直保護著自己的人親手摔的。
「試眉,他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到你為他憔悴如此?」窗外不請自來的客人卻是多日不見的南歌。
施試眉淡淡一笑,抬目見南歌手中握劍,「歌……我記得你不喜歡帶兵器。」
她答非所問,但南歌知道她的意思,提劍橫窗給她看,「我今夜有約。」
「和誰?」她問。
「中丞大人。」南歌扣指彈劍,發出「嗡」的一聲響,「試眉,只要你說一聲你想要,今夜我會幫你留下他。」他這次沒有笑,橫劍在施試眉眼前,一字一字地說:「只要你說你要他。」
「我要他,他不要我。」施試眉懨懨地低笑,「我又沒有你的好身手,難道你能幫我一輩子抓住他?」她悄然看了南歌一眼,嫣然一笑,「你最清楚被人綁住的感受了,對不對?」
「他愛你,」南歌「錚」的一聲扣劍回手,他也歎了口氣,「只不過他想得太多。他是個瀟灑不起來的木頭,人要能愛,需要一點衝動莽撞,他不給自己莽撞的機會。」
「他什麼都好當真,容不得莽撞,不做沒把握的事。他也是個笨蛋,沒有愛過所以沒信心他自己能夠愛人,」施試眉蕭索地望著南歌身後滿園的秋草,「他很少失敗所以其實很脆弱,我甚至不敢逼他愛我,雖然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愛。我怕他會被我逼到崩潰,我也害怕……害怕他終究介意我是經歷過那麼多男人的女人,他的認真讓我也跟著他認真,真得好怕會傷害他。」她以手支額,苦苦地道,「我懂他的苦,我也不敢逼他,為什麼他還是……還是那麼絕決地離開我?說永不再見?我……我……難道當真是你們覺得拋棄了也不怕我傷心的女人麼?」
她說得那麼黯淡,南歌無言以對她的無聲淚,慘然了片刻,他只能握住她的肩頭,「我不管他心裡怎麼想,今夜——就算不能留下他,我也會代你問他為什麼。」
施試眉回身背對南歌,她以衣袖一把揮去眼淚,嫣然一笑,「那你可不能死,要不然我找誰問去?」
試眉從來不哭、從不叫苦,今日若不是為了他,她怎能如此失態?南歌不能再說什麼,今夜無論是為了什麼,他都絕不能輸!
***
今日是第十日之約。
皓月當空,清風萬里,穿林過隙,沙然微響。
月下大理寺。
廟堂森嚴,白日裡是人來人往戒備森嚴,夜裡卻少了許多防衛,有誰會深夜來這大理寺?除非是要竊取文案卷宗的賊子,而卷宗卻並不在這大堂。
當南歌持劍而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大理寺屋簷上一人獨坐。
舊衣皂白,衣袂當風。
聿修獨坐大理寺飛簷上,居然手裡端著一杯酒。
他坐在飛簷上喝酒,淡淡的,一口又一口。
他沒帶兵刃,身邊有個酒壺。
南歌眉頭揚起,朗朗笑道:「中丞大人好興致。」他躍起落上飛簷之顛,與聿修相隔三尺,劍穗風中激盪飄揚,「但不知這月下獨酌的興致,是從何處學來?」
聿修不答。明月當空,他的臉色霜寒如月,也許比月更蕭煞。
「為什麼棄她而去?」南歌持劍斜斜舉起,拇指推起劍身,劍刃映出聿修的眉眼。南歌一字一字地問:「為什麼棄她而去?你雖然不敢愛她,但是你會看著她。這可是你親口說的,難道你以為你不肯與她相愛,當你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就不會傷心?」
聿修不看他的眼睛,也不看他的劍,只淡淡地道:「今夜只分生死,不談其他。」
「我南某人要談,那就非談不可。」南歌那持劍斜舉的起勢不變,穩若泰山紋絲不動,可見他這劍上功力深湛,絕非普通江湖高手,「試眉她從沒有要求你伴她陪她一世,她只是希望你能陪她喝這一杯月下酒。這世上多少人想和她同杯,而她只允你一人,因為她認這世上只有你能解她。她對人的要求素來不高,你何苦如此傷她?」他冷冷地道,「她有一句話問你、也問我,你想不想聽?」
聿修默然,良久才問:「什麼話?」
「她問……她難道當真是我們覺得拋棄了也不怕她傷心的女人嗎?」南歌眼有淒然之色,「她……不是會說這種話的女人,你……你何苦逼她如此?我騙她害她,她也不曾如此傷心。她不敢逼你愛她,你卻要逼她傷心致死?你對得起試眉麼?」
聿修臉色寒白猶勝南歌手中劍,他依舊默然,只抬頭望著天上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回去向她解釋清楚,不要無端離她而去。你要相信試眉她是無論你怎樣都會原諒你的女人,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只要你坦白告訴她,她絕不會阻攔你。」南歌緩緩地道,「你若是因為害怕感情所以逃開她,南某人不敬,上次那一個耳光,南某人要還給你。」
南歌是認真的,瀟灑的人一旦認真比什麼都可怕。聿修居然似是自嘲地笑笑,舉杯緩緩喝了一口酒。
南歌眉頭一揚,「你若能愛她、你若能愛她——」他將手中劍擲向聿修,負手而立,「南某人束手就擒,尊嚴性命皆悉不要了。」
聿修終於看了他一眼,當真笑了,笑意盎然。
「你笑什麼?」南歌眉頭聳動,冷冷地問。
「我羨慕你。」聿修喃喃自語,「噹啷」一聲他摔了手中的酒杯,翻手倒持南歌的長劍,劍柄向外,「今夜只論生死,不談其他。勝了你之後,會告訴你為什麼。」
南歌詫然看著他,接劍在手,「你若是輸了呢?」
聿修緩緩站起,步履平緩地在大理寺屋簷上走了幾步,背對南歌,「我是不會輸的。」
「是嗎?」南歌冷笑,「中丞大人好自負,無怪目中無人不當別人的傷痛是一回事!無怪我妹子為你而死,無怪試眉為你而傷。」他手握劍柄「卡」的一聲脫開劍身機簧,劍鞘「噹啷」一聲順著傾斜的屋簷直下地面,南歌反手握劍橫於身前,冷冷地說:「此劍連斬柳家十三具屍體,南某人下手從不容情,中丞大人好自為之。」
聿修淡淡地道:「承教了。」
兩人對立大理寺屋簷之上,清風徐來衣袂獵獵飄蕩。
一個不忿妹子之死、試眉之傷,要在對立的男子身上找回公道。
另一個淡淡地說:「我是不會輸的。」
誰勝?誰敗?
是愛?還是不愛?是不能愛,還是不能不愛?
又或者是不敢愛的卑怯到了極處僅為逃避的絕志?
聿修不說,誰也不知道。
「霍」的一聲響,先發動的是南歌。他一劍光耀千水百年般地刺了出去,劍光凌厲逼人眉眼,單是那銳氣就讓人神為之奪,目為之眩。
有人緩緩推開了大理寺的堂門,反手扣門,就倚在門上癡癡地看著屋簷上兩個男子。
南歌告訴她今夜大理寺月下之約,她在畫眉閣輾轉反思,還是不能不來。幸好聖香有興,帶著她翻牆而人,但此刻那大少爺又不知何處去了。
她不想見任何人受傷,也不想見任何人敗,他們都是在武學上那麼自負之極的男人,誰敗了那一生的自負都要碎成對方腳下的瓦礫。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想見這場比武,但這是南歌的尊嚴、是聿修的職責,更是為了她糾纏不清的較量。
施試眉苦笑,如此苦澀、如此悲哀,如果可以的話不妨那刀劍都刺人她的身體,她一死一了百了,就不必誰為了誰流淚,誰為了誰的辜負而心碎神傷。
屋簷上的兩人自然都看見了她進來,南歌抖腕輕轉,長劍削向聿修肋下氣門,「你看清楚了沒有?試眉為你憔悴多少?你捫心自問,日後午夜夢迴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很可惡嗎?」他冷笑,把當日聿修數落他的話一一回敬。
聿修的回答是雙指並點,「噹」的一聲把他的長劍蕩了出去。
南歌陡然長笑一聲:「中丞大人,南某人新創了八招劍術今夜要請中丞大人指教一二。」他「刷」的一劍如流水,堪堪劃及聿修的衣角。這一劍和他方才瀟灑利落的路數全然不同,這一劍削得快、順、險,居然帶有三分倦意,聿修驟不及防,連退三步「哧」的一聲衣袖被南歌一劍劃破,只聽南歌冷冷地說:「碧雲流水水似愁。」
施試眉身子一震,臉色蒼白地望著南歌瀟灑來去的身影。這男子騙她害她,卻也能為她如此,今生今世也不枉了。他要用聿修寫給她的詩刺傷聿修,一劍一招,句句都是諷刺,劍劍都是冷笑。
聿修本來臉色霜白,此刻更加寒色近乎淒厲。他連退三步,彷彿南歌這一劍的確給了他極大的震撼,居然一時沒有反擊。
他沒有反擊,南歌第二劍便刺了出去,這一劍直刺他雙眉之間,劍光映月光於聿修眉目,南歌他又冷冷地道:「明月為妝妝還休。」
聿修對他這自創八式彷彿全然不知如何抵抗,閃身急退,他再退三尺。
施試眉陡然變色!聿修已經退到屋簷邊緣,再退一步就要跌下去了。她自始而終沒有恨過聿修,只是滿懷傷感、滿懷憐惜、滿懷歉意,若不是她逗他心動、若不是她投懷送抱,也許……也許他根本不會如此絕決。他怕情愛,她明知,卻依然吻他、解他衣扣,到最終逼得他說出要與她「不再相見」的絕志,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自受……眼中盈滿淚水.,她不要見任何人受傷,絕不要!「歌,住手,不要再打了!」她淒然叫道,「施試眉誰也不要了,你不必替我恨他,他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我……我誘他愛我,他沒有錯,他只是……只是不願多情而已。」
南歌臉上的冷笑更盛,「你聽到了麼?試眉就是這樣的女人,所以她總是被騙被傷害。不管你怎樣對她,她總能替你著想,她才是舉世僅有的大傻瓜大笨蛋,天生讓人欺負的笨女人。」他說得自己聲音沙啞,「當年我若留下愛她,她和我都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可恨我當年輕浮,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所以從不把她放在心上,我好悔!」
聿修眼中似是浮起一層閃光,他抿唇僵直,一連十三指擋開了南歌的「何人觴解杯中酒」。但南歌手腕乍抖劍光流轉急刺聿修左右太陽穴,這一劍攻其必救發出「嗡」然劍鳴,聿修如果閃避就一定被他一劍逼下屋簷,而高手相爭,一人落簷便是勝負已分。南歌冷冷地道:「近日塵煙總上頭!」
施試眉失聲驚呼,臉色慘白。
但見簷上陡然人影一陣搖晃,南歌驟然倒退,聿修負手冷冷立於簷邊。
南歌額上有血,絲絲滑落左眉,他也不擦。
「好一招死裡求生。」
原來方才南歌一劍刺來,聿修不閃不避一指點南歌左眼。他的指風遠比南歌的劍快,南歌驟然倒退便是閃逼他的指風。這一招死裡求生,如果南歌的劍再快一點,聿修不免在指力未發的時候被一劍刺穿了腦袋。
好自負!施試眉悲哀地望著簷上的決鬥,看聿修這一指就知他好認真,他是誠心要勝這一場比試。
「這一招不像中丞大人的路數,叫什麼名字?」南歌緩了一緩,揮劍再擊,冷笑。
「倦眼多怨眉未描。」聿修緩緩地說,「你再接我一招『錦衾尚覺人偏瘦』。」他終於開了口,看著南歌,「你會自創,我難道不會?」
南歌目中乍現激賞之色,長笑道:「如此才是男兒本色,遇逆奮起,受激能發,有情有怒才是活人。」他一劍抖灑不盡劍花,繁複得讓人眼花繚亂地推了過去,劍出時全然不知他要攻何處,但是劍到中途突然化為一道流星,直取聿修心口。這一劍當真有讓人見繁華一逝如電的滄桑,南歌長吟:「一朝怨盡情歸盡——」
但他一劍刺到聿修心口的時候聿修突然不見,劍上刺中的是聿修的外衣。他居然施金蟬脫殼之計,南歌一劍誤中便知不妙,只聽身後淡淡地道:「萬傾金樽灑翠樓。」腳下的屋瓦突然紛紛下滑,南歌措手不及倉促拔身而起,但離屋簷已遠,他一旦下落就是地面,一旦跌落屋簷就是輸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聲擲劍出手直射屋上聿修。
這一擲純是他不甘敗落的慍怒,他並非敗在武功上,卻是敗在機智。聿修褪衣換位,踢下屋瓦讓他滑落屋簷,南歌雖知輸了就是輸了,但畢竟一身據傲容不得他就此甘心。這一擲純是洩憤,聿修是何等人物,豈能被他如此射中?這一劍倉促出手恐怕連小貓小狗都未必射得中。
但他還未落下就愕然聽見「噗」的一聲,劍人聿修左肩。還是他及時向右急閃這一劍才沒有當胸而人。
簷下施試眉慘然色變,奔到近處,「帶我上去!」她對他急喝。
南歌一落下地,帶著施試眉拔身上屋,卻見屋頂剎那之間已經多了一個人。
一個錦衣華服容顏玲瓏漂亮的大少爺,他正點住聿修傷口周圍的穴道。
「聖香!」施試眉不理南歌直奔了過去,「他怎麼樣?」她沒哭,雖然心焦如焚卻還強持鎮定。
聿修被聖香扶著坐下,臉色霜白,見她奔了過來全身一震,低頭只當不見。
南歌一躍而來,「你是存心傷在我劍下不成?那一劍瞎子都閃得過去,你是故意的嗎?」他怒目瞪著聿修,聿修更加只作不聞。
「停,暫停!不要吵了。」聖香在聿修身上按來按去檢查他還有哪裡受傷,「聖香少爺我身體虛弱,你們兩個再吵我馬上在這裡昏倒,讓你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南歌不知他是誰,眉頭驟揚還待再說,施試眉卻已聽話閉嘴。
「哧」的一聲,聖香一把撕開了聿修的右邊衣袖,南歌和施試眉一見都為之震然失色。
「嘖嘖噴,真了不起,傷成這樣還敢來這裡打架,果然是不知道痛的殭屍木頭。」聖香嘖嘖稱奇,「聿木頭,這次你破戒了,恭喜。」他說的破戒是五聖之中惟一沒有被岐陽治過傷的聿修終於也有這一天。
南歌看著聿修的右腕,臉色蒼白喃喃地說:「癡情環……」
施試眉掩口,她終於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他那天不顧而去,為什麼他口出決裂之言,為什麼今夜南歌冷嘲熱諷他始終不答,為什麼他避開她的目光!他並不是……並不是逃避她,而是不想連累她。
聿修的右腕一片血肉模糊,自腕而肩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而且可怖的是傷口之間金絲隱隱可見,那華麗精緻的癡情環竟似都化成了條條啃食傷口的蠕蟲,深人到肌膚血肉之間。一隻手臂被深深扎人數十條金絲焉能不痛?何況這金絲上有劇毒。
那日行雲斬在癡情環上的一刀震開了癡情環的機關,所以他不得不倉促離開。他不知道這金環發動之後是什麼後果,所以他斷言不再相見……都是為了她好,是怕傷了她,怕她擔心難過。施試眉握著他的左手,淚珠紛紛而下,而她居然怪他不顧而去、居然自傷自憐以為自己是最苦的一個。
「金環上的毒我有解藥。」南歌轉開他的「生環」,他那朵小花花蕊藏著解藥。遞給聿修之後,瞪了他一眼,南歌歎了口氣,「你明知我有解藥,身受重傷為何不說?難道怕南某人落井下石、趁人之危不成?南某豈是這種人。」
「你不會乘人之危,你會逼我和眉娘在一起。」聿修低頭淡淡地說,「更何況你有傲骨,聿修亦有自負,求人之言哀人之事不說也罷。」
南歌為之氣結,此人當真冥頑不靈頑固不化,受傷中毒依然這般任性,「逼你與試眉一起難道還是委屈了你?中丞大人你也忒瞧不起人了,試眉她……」
「他不是瞧不起我,只是不想連累我。」施試眉攏住方才奔馳散亂的長髮,輕聲道:「癡情環劇毒能解,但金絲難除。他……他……」說到此處她竟然哽聲說不下去,只得急急吸了兩口氣,掩住她暗自哭啞的聲音。
「眉娘你清身自潔,為眉娘傾倒之人無數,眉娘所愛之人亦多……」聿修緩緩地說,「何苦守著我一個殘廢之人?你……」他終是抬頭看了她一眼,「你要相信,像你這般的女子,必有人能解你愛你,蒼天不會讓你一生命苦的。」
施試眉的目光落在聿修的手臂上,澀然一笑,「就為了你這一條手臂,你捨我而去?」她雙手抓住聿修的肩膀,不管他肩上傷口血流不止,「施試眉是這樣在乎軀體容貌的女人嗎?」
「眉娘……」聿修的語氣終於激動了起來,「正是因為你不是,所以我……」他又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所以我才不能和你在一起。聿修為人嚴苛……」
「我喜歡你嚴苛,你嚴苛才能逼我認真,因為你那麼認真,所以我才能當真憐你愛你。」施試眉顫聲道,「和你在一起我不能逢場作戲,你太當真所以我不能騙你,你明白嗎?」
聿修神色慘白,「我不解風情不懂溫柔體貼,更不能長伴你左右。」他長吸一口氣,「聿修公務繁忙,查案追兇危機重重,也許、也許哪一天……」
「你不是說你是不會輸的嗎?」施試眉淺笑,「我不要你長伴左右,只要你一年能看我一次、陪我喝一杯酒,我就滿足了。」她倦然地輕笑,「施試眉不求相守、只求你……一句話而已。」
「你會怨我冷落你,就像她一樣。」聿修低聲道,神色黯然。
「傻瓜。」施試眉低聲喝了一聲,逼他看著她,「你看清楚,眉娘不是澹月。我早說過了她會死是因為她脆弱,你那麼認真地記著你的錯,難道因為她死了所以就再沒有人可以愛你?因為你認定了我愛你就要像她那樣死麼?」她舉掌輕輕一記落在他臉頰上,「我打你小看了我眉娘。」
「我……」他終於無話可說,閉嘴默然。
「我告訴你,你不是不解風情、更不是不懂溫柔體貼。」施試眉盈盈淺笑,「你為我寫詩、教我書法,難道不是風情?我上台比試,你來看我,難道不是體貼?更不必說你怕誤我一生,想要這樣離開我,這些難道就不是體貼?至於溫柔……」她悄悄地在他耳邊咬耳朵,輕輕地道:「我吻你、解你衣扣的時候……,」
聿修身子一震,他本易臉紅,聽後頓時紅暈滿臉,轉過頭去。
南歌本來聽得征怔,見他臉上一紅,不禁一呆,隨之大笑,「我當你是正人君子聖人下凡,原來你……」他本要朗聲大笑,卻突然被人一把蒙住了嘴,耳邊有人笑瞇瞇地道:「你不怕聿木頭死而復活一掌劈死你,你就笑吧。他最要面子了,你再笑三聲我保管你從南歌變成哀歌。」
一把蒙住他的口的人是從背後閃過來的,正是剛才那衣裳華貴容顏漂亮的少年公子。南歌心下一驚立時住嘴,這閃身一蒙,輕、快、准,簡直就像道鬼影,看不出此人一身紈褲子弟的脾性,卻有如此身手,「你……」他發聲想問他是何人,蒙在嘴上的手不耐煩地按住,只聽他說:「別吵!」
南歌何嘗被人這樣死死按住口不放?只能瞪著一雙眼睛看著地下月兒映出背後扣住自己的人的影子,臉頰上感覺這人手掌柔軟溫熱,帶著一絲八寶桂花糕的香味,心下只覺啼笑皆非,荒唐之極。
此刻聿修已然被施試眉說得無話可說,他本就不善言辭,何況她豁達脫俗,許多他牢牢介意看不開的東西於她卻全不在乎,再說下去只有越說越顯得他頑固不化、笨拙可笑而已。
「兩位哭完了?」聖香笑瞇瞇地問。
聿修不答,他巴不得聖香立即消失,從來沒在這裡出現過,最好更加從來不知道他任何事情。他不知道這件事會讓聖香笑他多久,但他已經有很不好的感覺。
「哭完了。」施試眉並不介意,嫣然一笑,「這柄劍可以拔出來了嗎?血已經不流了,再插在肩上不好。」
「現在拔出來肯定到處流血,本少爺這身衣服是新做的,弄髒了像聿木頭這樣的窮光蛋一定沒錢賠我。」聖香沒商量地揮揮左手,「不拔。」
「我賠你如何?」施試眉微笑,「你要多少衣裳,百桃堂十倍贈送。」
南歌到現在還被聖香捂著嘴,哭笑不得,他活了三十多歲,還是頭一次看見有人這樣討價還價的,口齒一動他想說「我來拔」,卻又被聖香按回嘴裡,只得不做聲。他自然並非不能甩開聖香,但既然不是敵人,他便不想下辣手。
「不要。」聖香搖頭,「本少爺從不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更不敲詐勒索……」
「你想堵住人家的嘴到什麼時候?」聿修打斷他的胡說八道,反手握住劍柄,他可以自己拔劍。
「啊?」聖香笑瞇瞇地放開南歌,「我忘了還有一個人。」突然看見聿修自己要拔劍,大叫一聲,「不要拔。」他說到就到快如閃電,一把抓住聿修的手,「大夫就要來了,讓他拔免得你拔錯了讓他唉唉叫地罵你。」
「你叫了岐陽?」聿修冷冷地道,「你分明就是故意。」
「故意什麼?」聖香笑吟吟。
分明就是故意找人來一起看他的笑話!聿修瞪了他一眼,不答。
施試眉有些憂心地望著他右手的傷和左肩的傷,「痛嗎?」
聿修搖頭。
「如果不是痛死,他就當不痛。」聖香插嘴,「我記得小時候聿木頭被馬蜂蜇了滿頭包,馬蜂死了一地,我爹問他痛不痛,他也是說不痛的。」
「馬蜂?」施試眉挑眉,好笑地看著聿修,「他捅了馬蜂窩?」
「呃……」聖香乾笑,「捅了馬蜂窩的是本少爺。」他捅了馬蜂窩拿走了蜂蜜,馬蜂快要追到他的時候聿修救了他,被馬蜂蜇得很慘,但那蜂蜜還不是他們幾個人一起吃了。
施試眉嫣然,「的確很像聖香少爺做的事。」
南歌看著這三個人圍在一起,居然微微有些感動,這大概就是一種叫作溫馨的感覺,若沒有這蒙住他的口的少爺公子胡說八道,此地淒哀的氣氛也不會這麼容易變好。彈去衣上的塵埃,「南某人敗在中丞大人手下,甘願認罪伏法,這就去大理寺大牢等候發落。」他雖然一劍重傷聿修,但是他先一步離開屋簷,南歌傲然自負,絕不狡辯勝負,一句話說完,他掉頭而去。
「喂喂喂!回來!」聖香在他背後喊。
南歌充耳不聞,揚長而去。
「這也是個笨蛋。」聖香喃喃自語,「殺屍體算是什麼大罪?要說殺屍體是大罪一條,頭一個該殺的就是伍子胥,但你看他在戲台上進進出出這許多年,也沒人說他的不是……你一劍刺傷朝廷命官才是殺頭的大罪,蠢才!」他在說伍子胥鞭屍三百的典故。
施試眉聞言微動,聿修及時說了一句:「他不會有事的。」望著南歌遠去的背影,聿修的唇角淡淡一絲微笑,「這一劍是意外,他不是存心傷我,我自不會多說。」
「難為你了。」施試眉低聲道,言語惘然。
「不……」聿修仍不習慣她靠得如此近,她聽到他的心跳,輕輕一笑,「現在你敢愛我嗎?」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說,「你可以笑我頑固愚笨。」
「你真的很笨。」施試眉歎了口氣,輕輕為他掠開一絲散發,「我告訴你,早在你喝下那杯酒的時候,你就已經愛我了。」她凝望著他的眼,「愛一個人,沒有什麼敢不敢,只有敢說和不敢說。你……喜歡我嗎?我只要你一句話。」
聿修沉默了好一陣,沉默到施試眉以為他又要說「我不知道」的時候,他說:「嗯。」
「撲哧」一聲聖香笑到嗆到,咳個不停,他賴在這裡做電燈泡就是想聽聿修親口說一句「我愛你」,結果他居然應了一聲「嗯」。「咳咳……笑死我了。」
施試眉跟著訝然,隨之也忍不住笑出聲,「呵呵,你啊!」
聿修閉嘴沉默,他大概會被這兩個人笑到死了。
「樓上在開會嗎?笑得這麼高興?」有人在屋簷那邊露了一個頭,極度不滿地瞪著笑到嗆到的聖香,「叫人來救命也不搭個梯子,你當人人都能像你這樣跳上來?聖香你的心臟下次再出問題休想叫我救你。」
這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找了梯子爬上來的人正是太醫院的岐陽太醫,是聖香少爺的狐朋狗友,亦是他狼狽為奸的闖禍援兵。
聖香蠻不在乎地隨口接話:「因為不用叫你就會救我了,幹嗎要叫你那麼麻煩?」他笑瞇瞇地招手,「快來看聿修的女朋友,我告訴過你很美的。」
岐陽瞧了施試眉幾眼,贊同地點頭,「果然很美,不比容容的老婆差。」
這兩人就在那邊對施試眉評頭論足,聿修寒著臉,早知他們是這種德性。
施試眉終於忍耐不住嫣然一笑,「到底哪一位是大夫?聿修的傷還治不治?」
「他不怕痛就讓他多痛一會兒,」岐陽笑嘻嘻地說,「誰叫他從前好神氣地以為一輩子都不需要我救?活該!」
「你們四個究竟要在那上面坐到什麼時候?」寂靜深沉的夜裡終於緩緩傳來另一個人的冷冷話語,「下來!天都要亮了。」
聖香歡呼一聲:「容容!」
大理寺堂門外一個人站在那裡似乎已經很久了,冷冷地看著屋頂四人,「在大理寺如此胡鬧,你們當滿朝文武是聾子不成?」來人容顏冷峻滿頭白髮,正是曾任大宋樞密院樞密使的容隱。
聿修見了容隱,微微掙扎著站起來,對著他一點頭。
他在道謝,容隱在此,姑射居然不見,必然是用她的烏木琴震昏了大理寺守衛,否則焉能如此安靜?
「事了了就下來,聿修你也跟著胡鬧不成?」容隱的冷峻不同於聿修的冷淡,他自有一股霸氣,那種登高望遠的恢弘,不同於聿修於細微處見大局的謹慎。
聖香吐吐舌頭,正想回身去抱聿修,卻見聿修一攬施試眉的腰,飄然落地,一點沒有重傷的樣子。他皺皺鼻子,頗覺得沒有面子,逕自跟著一躍而下,屋頂上岐陽哇哇叫聖香沒有良心不帶他下去。聖香揮揮手,「你不是還有梯子?快點下來,不然守衛醒了抓了你去坐牢,聖香少爺我可是不管的。」
說話之間,先下去的幾個人已經蹤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