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裡,朱棣背坐於窗台邊,朱瞻基則坐在他下首,面對窗景的位置。
廊上郭愛守在那,但模樣倦懶,甚至打起呵欠來,他忍住笑意。自那夜兩人在星空下互訴情衷後,他像是怎麼也要不夠她,常常夜裡都要到小閣和她雲雨一番,讓她累得爬不起身,連他什麼時候悄悄離去的都不曉得,當然,隔日倦態就爬上她的臉,他今日原是想讓她別跟來的,留在小閣補眠就好,可她偏說自己「精神十足」,想跟他來走動走動。
他想她的身份只能守在殿外,而且只是一個太監,皇爺爺絕不會注意到她,這才同意,只是才剛站在廊上沒多久,她就呵欠連連了。
趁皇爺爺沒注意,他以眼神示意站在她身旁的吳瑾顧好她,這裡畢竟是皇宮重地,別真讓她公然打眩睡了。
吳瑾推了推她,才讓她振作點的繼續站好。
朱瞻基抿笑的將目光移回來,面對難得休憩閒坐的天子。
而讓朱棣閒坐的原因,其實是他近來龍體違和,精力和體力都大不如前。
「咳咳……」朱棣喝了口茶後,突然咳嗽起來。
朱瞻基見狀馬上起身到他身後為他拍背順氣。「皇爺爺,窗邊風大,您要我關窗嗎?」他關心的問。
有著病容的朱棣揮手,「不必,這點風算得了什麼,想當年朕御駕親征打蒙古人時,那沙漠的風沙才驚人,可朕坐在馬背上,在風沙中三天三夜也不倒……咳咳……朕勇著很……咳咳咳……」當今天子神采飛揚的講著當年勇,可偏偏身子不配合。
朱瞻基見了憂心。皇爺爺的年紀越來越大,近一年來身子狀況更是每況愈下,聽伺候皇爺爺的太監說,皇爺爺經常夜咳不止到無法入睡,且脾氣也變得更加的陰晴不定,目前朝堂上只剩他的話皇爺爺聽得進耳,其餘人等的建言,皇爺爺幾乎全都駁回,一意孤行的決斷所有事。
這令他憂心忡忡,尤其是對這一件事——「皇爺爺,您真的不願放棄第五次親征嗎?」他勸道,眉頭打了好幾個結。
朱棣聞言一凜,「朕決定的事,不准反對。」
「可您的身子……」
「朕的身子好得很,這回一定要割下阿魯台的腦袋,不容他再挑釁朕!」他不顧病體,仍雄心萬丈的說。
阿魯台再度率軍進犯大明山西大同、開平等地,皇爺爺大怒,這才決定抱病親征。
但打仗導致國庫支出過大,賦役征派繁重,再加上皇爺爺年歲已大,實在不適合再出兵北征,朝中眾臣於力的阻止他,但他非但不聽,還將幾位忠言逆耳的重臣關進大牢裡。
朱瞻基對他的剛恢自用實在是萬分無奈。自己的話已是他唯一肯聽的,可如今對於這事,皇爺爺依然固執己見。
深知再勸不動他,朱瞻基只得道:「若您堅持親征,那這回也讓孫兒陪您去吧?」他只能跟隨保護了。
朱棣臉色一整,「前幾次出征朕要你跟隨,不過是在訓練你的帶兵能力與膽量,而今你已能獨當一面,不需再磨練了,這回就留在京裡好好替朕守住江山,別讓這萬里山河有任何動盪。」他謹慎的交代,竟不再讓孫子跟隨。
「但您的身子……」朱瞻基老話重提。
「別再說了,朕的心意已決,你跪安吧!」朱棣聽不進任何勸言,要孫子退下了。
朱瞻基歎氣,只得跪安後退了出去。
在他要步出乾清宮正殿時,朱棣忽然又將人給叫住,「等會。」
「皇爺爺?」他止住步伐回頭,以為出征之事有轉圈餘地。
「你都幾歲了,皇太孫宮還遲遲沒傳出娃兒的聲音,平日認真於政事上固然重要,但夜裡的事也不能荒廢,別冷落了自己的妃嬪,若真不滿意她們,朕也對太子妃提過,再為你納嬪,太孫無子關總惹人非議,朕也不放心,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吧?」朱棣提點道,除了想抱玄孫,大片江山有人繼承才是重點。
朱瞻基表情微僵。他當然明白,江山要有繼承人,男子要有後,他若無子嗣,朝中大臣必會議論紛紛,憂心他未來後繼無人,皇爺爺是擔心這會動搖了他皇太孫的繼承資格。
「孫兒瞭解,今後會努力為皇爺爺添一個玄孫的。」他低頭道。
「嗯,朕等著呢,去吧。」朱棣疲累的擺擺手。
朱瞻基躬身退下,在殿門前與迎面而來的一個人擦肩而過,看見那人,他大吃一驚,而那人認出他後,也馬上停下腳步對他行禮,但來不及開口與他說上話,就聽到朱棣的聲音由殿裡傳來——「既然來了,還不進來。」
那人歉意的瞧了他一眼,便勿匆地走進殿裡。
朱瞻基驚慌的往左側長廊看去,郭愛正站在那等他,而那方向對去便是他剛剛看的窗口位置,裡頭的人可以輕易的將她的樣貌瞧得一清二楚。
他臉色霎時一白,快速的走向她,而郭愛見他出來,則開心的露出笑臉,正要迎過去時,卻見神色異樣,不禁詫然,腳步也不自覺的停頓下來。
朱瞻基見她竟停下腳步,在此處又不好出聲喊她,這只會更引起旁人注意,他索性跑過去,一把牽住她的手,拉著她跑離那片窗,盡快遠離乾清宮,見主子如此,吳瑾一臉詫異,在追上兩人的步伐前,他轉頭往窗內望去,想知道是什麼讓主子這麼慌張,而這一望,他的身子也立刻一震。
殿裡,咳得厲害的朱棣,這會剛好起身向窗子這邊轉過頭來,一看見孫子拉著一名太監跑開,他有些意外。
瞧那背影,他認得,是初日那奴才,他不覺皺眉。
過去他就曾經撞見瞻基與這奴才玩鬧的樣子,想不到經過這些年,他們還是如此?瞻基任何時候都表現得持重,唯獨與初日在一起時才會顯現出輕浮樣。
忽然,他想起似乎耳聞過太孫與一名奴才走得極近,互動異常的親暱……
朱棣搖頭。他印象還很深刻初日那奴才解釋自己畫的那幅老虎圖時的從容,他心知他所說的那些話,絕不是病中愛妃的意思,他明知他欺君,卻讚賞於他的機智與對孫子的忠心,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因此念及了與太子的父子情,才會同意讓這件事這麼落幕。
初日這奴才是個人材,膽識不錯,有小聰明,跟著瞻基是能幫上一點忙,傳言不足為慮……
「皇上,太孫怎麼會拉著一個宮人跑?奴才以為殿下都已二十四,怎麼還這麼調皮?他拉著的那人是誰?」李安打斷朱棣的思緒問,他隨著朱棣的視線望去時,只見到朱瞻基與郭愛的背影,沒見到郭愛的臉孔。
「那奴才喚作初日,是瞻基的內侍。別管他們了,先說正事要緊,事情查得如何了?」朱棣收回方才瞬間多變的心思,因為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問。
李安立即收斂了笑容,「奴才該死!出宮這幾年,還是沒將人找到。」他汗顏的低頭道。
「朕讓你出宮密訪,如今都已過了六、七年,還是沒有消息嗎?」朱棣表情複雜,既惱怒也憂愁。
「奴才無能,罪該萬死!」李安深覺愧對皇恩,跪下請罪。
「唉,起來吧,以你的能力若找不到,興許她已不存在於這世間。」朱棣沉思看。
「也許真是這樣……」李安期待他能收回成命,讓他不用再找下去,不用再在外頭「流浪」。
「好吧……你就回宮來吧!」良久後,朱棣終於下了決定。
朱瞻基一路拉著她跑回到皇太孫宮,就算路上被其他宮人瞧著了也不管。
郭愛大皺其眉,對朱瞻基不由分說拉著她跑的行為頗有微詞,正要開口數落,誰知他比她更快的丟出震撼彈——「你說那個見過我的李安公公沒死?」郭愛慘白著臉,身子忍不住發抖。
朱瞻基面色也報為陰蟄,「沒錯,雖然我己多年來見到他,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人來。」
「這就怪了,當年奴才明明聽到皇上身邊的宮人私下議論李公公身亡的事,難道是奴才聽錯了?」吳瑾在親眼見到李安後也不住的心驚。
「你也許沒聽錯,但傳言有誤。不過既然他沒死,且再度在皇宮裡出現,皇爺爺應該就是有意讓他回宮復職了。」
「復職?!這怎麼成?他見過我,若在宮裡碰到,那該怎麼辦?」郭愛慌亂的問。
「這……」
三人不由得都愁困起來。
怎麼也沒想到以為已死的人居然又活著出現,而且極有可能回到宮裡來。
「總之,以後你別再接近乾清宮一步,在宮裡走動也要格外小心謹慎,不要撞見他。」朱瞻基認真的提醒。
「好,我會的。」郭愛一臉的犯愁。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太子妃才想盡辦法要將她從瞻基身邊弄走,這事還沒解決,現在又冒個李安,老天爺,真要逼死她嗎?
見她苦著一張臉,朱瞻基心疼的將她摟進懷裡。「放心,沒事的,我也會特別注意。」
在他懷中點點頭,但郭愛的愁容不展,心裡的不安則像墨水在宣紙上渲染開來,越擴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