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下午三點,所謂的下午茶時間。
「小寒,你看!」咖啡廳的同事小朱興高采烈地叫著我。
在吧檯裡工作的我實在沒間工夫理睬她,低頭邊工作邊回應:「看什麼?」
「你抬頭看一下嘛,八號桌的客人長得又酷又帥,不看可惜。」
「喔。」我虛應一聲,頭抬也不抬一下。
「拜託——你抬頭看一下嘛。」
「我很忙。」
「抬頭看一下又不會死!」
看情形,我如果不照她的話做,除非她說的客人走了,否則我絕對沒法子讓自己耳根清靜。
我依言抬起頭,在眼睛還沒掃到八號桌的位置前就又立刻低頭做自己的工作,純粹為了應付她。
也真虧她單純得可以,以為我已經看清楚了,還興致勃勃地問我:「他長得很帥,對不對?」
「嗯。」我隨隨便便應道,任由她兀自陶醉在小女孩的幻想中,開始對她方纔所說的男人一身的行頭、長相侃侃而談,也不管我要不要聽。她是個一興奮就忘了形的女孩子,同事兩年,我已經習慣了。
「小寒,八號桌的咖啡。」老闆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轉身接下店長遞來的咖啡,放在托盤上,打算端過去。
「我來、我來!」小朱快速攔截,對我頑皮地眨一眨眼,「這種粗活讓我來就行了,你好好休息。」說完就立即將托盤端走,深怕我搶了她的工作。
「要是她平常工作有剛才那麼勤快就好了。」老闆的聲音從後頭傳了過來。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心理倒挺贊成老闆的話,小朱平常的工作態度的確有些散漫。
就在我要進廚房時,瓷杯破碎的聲音和小朱的驚呼聲同時傳進了耳裡。
我和老闆趕緊走了過去。而見到的場面是——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小朱蹲在地上一邊收拾碎片一邊道歉。
看到她慌張的神色,想也知道她出了什麼狀況。
「抱歉,這位先生,有沒有燙到你?」老闆出面向客人賠禮,我則蹲下身幫小朱處理灑在地上的咖啡。
「你怎麼那麼不小心。」我在她耳邊悄聲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朱咕噥道:「我怎麼知道他會
突然看我,害我嚇了一跳,心臟漏了一拍。」
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像是看出了我的驚訝。小朱紅著臉,窘困道:「不能怪我嘛——」
但這不怪她要怪誰?怪客人嗎?
我沒有答腔,擦乾地上的水漬後就自顧自地走進吧檯。
至於老闆、小朱和客人後來怎麼樣一我就不知道了。
人夜後的西門町是繁華與嘈雜的中心地帶,很奇怪的,我工作的這家咖啡廳雖座落在這鬧區,卻擁有和喧嘩吵雜相反的寧靜。進來店裡的客人不管是談生意也好,聊天也罷,總是會自動降低音量,我想他們大概也不希望破壞這份難得的氣氛吧!畢竟在這樣五光十色,人潮洶湧的鬧區中要找一塊安靜的地方著實不易。
「唉——」小朱從下午發生那件事後就開始歎氣到現在。「恐怕以後再也沒機會看到他了。真可惜,那麼帥的男人……。」
這些話我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當心這些話被小余聽到。」小余是小朱的男朋友,也是店裡的服務生,不過今天請假。
「放心啦!」小朱揮揮手,不以為懼,「就算知道也沒關係。」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知道我愛他嘛!」小朱毫不矯飾地說:「他知道我只在乎他一個,不會因為這些話生氣的啦!更何況像那種帥哥只能用來養養眼,要真想拿來當男朋友或老公,可得自己有本事去綁住他的心才行;而且就算綁住他的心也不見得安穩,因為就算他不去沾女人,也有女人自動送上門——找這種男朋友簡直是活受罪!交往的同時還得擔心他被別的女人搶走多麻煩啊!」
這是我頭一次聽她說起正經話,不免有點訝異。
「你呢?」她突然轉了話題,「你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
「想不想找男朋友?」
「不想。」
「真的不想?」
「我沒必要說謊。」
「真酷。」她吹了聲口哨,像是輕蔑又像佩服。
「是嗎?」我聳聳肩,繼續做我該做的工作。
在忙碌的工作中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一晃眼,店晨裡的古董鐘已敲完十二響,我的下班時間到了。
打了卡之後我走進員工休息室拿起背包,打算快點回家休息。
「小寒,」老闆娘叫住我。「帶點蛋糕回去當宵夜吃,今天的蛋糕很好吃喔!」
老闆和老闆娘是我見過最恩愛的夫妻,對我們這些員工就像對待自己親生兒女一樣,只可惜老闆娘的身子屠弱不適合懷孕;不過他們並不因此而感到沮喪,反倒更恩愛,與熱戀中的情侶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教人羨慕。
他們對我的照顧——親切得教我幾欲落淚!但我還是無法因此而改變自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不用了,謝謝!我先走了。」再一次,我拒絕老闆娘的好意。
老闆娘低頭不吭聲,好像對我的拒絕感到失望,好一會才又抬起頭:「那……回去時小心一點。」
「我會的。」我笑了笑,感謝老闆娘的關心,然後徒步離開店裡。
雨水自暗黑的天幕落下,帶著一絲絲冬天冷冷的寒意,幸好雨勢不大,再加上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還不至於會落到當落湯雞的下場。
霓虹燈已不像剛人夜時那麼繽紛閃爍。十二點的西門町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又恢復原形,撤走了擁擠的人潮及繁華的嘈雜;換回無人的寂寥及滿地的髒亂,這樣的髒亂是有人來過的證明。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住處的巷口,今天比以往快了十分鐘。
等等!那是什麼聲音?好像有人在打架。
砰——
槍聲——我收住腳步,朝巷子裡探看,前方不停扭動的眾多人影顯示我的猜測無誤。
出手真狠!尤其是那個被重重包圍的男人!那種要致人於死地的打法,對方八成欠他很多錢。看樣子這些人十之八九是黑道人物,不是我這種小老百姓惹得起的,再說我並不想管別人的閒事。
但是不管也不行,他們堵在那,我根本沒辦法回家!
為什麼偏偏選在這打架?我抱怨地想著。
要等他們打完,然後我再踏著滿地的血跡回家嗎?
才不要哩!那麼——
只好插手了。
從口袋裡拿出哨子,這是老闆娘給我,叫我遇上危險時用它來嚇跑歹徒的。
我實在不怎麼相信現在的壞人會被一個小小的哨子嚇跑,但目前只有姑且一試。
「嗶、嗶嗶、嗶——」尖銳的哨聲闖進那群扭動不停的人影中,然後裡面有人喊了一聲:「快走!」接著一群黑壓壓的影子消失了,只留下三、四個人,似乎沒有被哨聲嚇到。
老天!我差點笑了出來。
如果跑的那些人是黑道分子,那我是不是該為台灣的黑社會感到憂心?居然還有人跑到一半跌到的,多可愛的黑道分子啊!
現在我只要等剩下的那幾個人離開就行了。沒架可打,他們也該走了吧?總不會在這欣賞風景,不是嗎?
但我錯了,他們之中有個挺聰明的人。
「出來!」這聲音很凶,大概是他們的老大。
被發現了。
我緩緩走到說話的那個人面前,巷子裡陰暗的光線讓我看不清這人的長相,但卻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想必他一定長得不樂觀。
那男子頓了一會兒,好像在觀察我似的,最後才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擋到我的路。」
他其中一名手下站了出來:「不准對老大無禮!」
「閉嘴!」他對手下命令道,又回頭看我。
「勸你閒事少管,免得惹禍上身。」
「我沒那麼閒。」我不客氣地回道,不理他會有何反應,便逕自朝巷子裡走進去;但背部莫名的灼熱告訴我——那個人正盯著我。
直到我彎進另一條巷子,那種忐忑不安的感覺才消失無蹤。
黑道分子果然是惹不得!
儘管曾遇到幫派廝殺,甚至對上黑道人物——這些事是我遇過最特別的事,但也不至於影響我的日常作息我依然是早上趕六點到便利商店接早班,下午兩點到咖啡廳工作,一切仍是這樣的規律及繁忙。
「你遲到了。」休假結婚的小余看我走進吧檯後興高采烈地說著。
「我遲到,你開心什麼?」
「以後老闆再也不能說『學學小寒,人家上班兩年來從來沒遲到早退過……』我當然開心啊!」
我愣住了。但仔細一想,我的確是第一次遲到。
只是——他有必要高興成那個樣子嗎?
「為什麼遲到?」他關心地問道。
「便利商店那邊來接班的人遲到了。」我答,這時小朱正好也走了過來,一臉高興得像中了統一發票頭獎的樣子。
「來了,來了!」小朱興奮的低叫。
「什麼來了?劉德華嗎?」小余調侃她。
「哼!」小朱朝他吐舌做鬼臉,「不干你的事。」然後伸手拉扯我的袖子。
「做什麼?」我問。
「那個人又來了!」
「哪個人?」
「就是那個呀——我說他長得又酷又帥的那個人呀!」
「你是在說我吧!」小余摸著下巴,擺出一副自以為很瀟灑的樣子。
「少臭美了!」小朱糗他,又回頭問我:「你想起來了
沒?」
我點頭回應,事實上我根本什麼也沒想,只是想趕快把工作做好而已。
將咖啡連同托盤遞到檯面上,我說:「喏,你那個又酷又帥的偶像的咖啡。」
小朱一反上回那股自動自發的精神,低聲道:「我不敢,你端去好了。」
「喲——你也會害羞啊!」小余又趁機糗了她一記,儘管和小朱正陷入熱戀中,他還是學不會「憐香惜玉」這四個字。
「喂!你講那是什麼話!我好歹也是你女朋友,哪有人這樣對待女朋友的!」
「哎呀——你還真敢講哩!在男朋友面前說別的男人好看是女朋友該做的事嗎?」
「人家說的是事實,你本來就長得很抱歉……」
「什麼叫『我長得很抱歉』!你才長得很安全哩……」
看他們這對活寶一來一往,好不痛快!要巴望他們之中有人把咖啡送去可能等到日落西山,還不如自己端去來得快。
我捧起托盤,走出吧檯,越過這對「熱戀」的情侶。
真是對可愛的活寶!我忍不住這樣想。和他們相處是我生活中最快樂的片段,一直以來都是。
「先生,您的咖啡。」我放下咖啡轉身要走,一隻厚實的大掌卻扣住我手腕,阻止我邁出的步伐。
「先生,您這是做什麼?」我冷靜問道,暗中甩動被扣住的右手卻徒勞無功,甩也甩不開。
「第三次見面,寒夢塵。」低沉的聲音一字字清晰地說著,尤其是我的名字。
這聲音……
「你該不會忘了四天前的事吧?」
是那個黑道老大!
我力持鎮靜,視線掃上他的臉,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突然明白小朱那次失態的原因——
濃密的瀏海覆蓋飽滿的天庭,兩道劍眉下略為細長的東方眼眸蘊含一股強勢的犀利,直挺的鼻樑下有著優雅弧度的薄唇……這樣的外表——也難怪小朱會因為他的一瞥而弄翻了咖啡。
但我不是小朱。儘管驚愕於這人出色的外表,也只是一下子而已。
「忘了又怎樣。」我挑釁的回嘴,料想在這麼多人面前他不敢對我怎麼樣。
「忘了我會提醒你。」他一說完,便硬拉我坐在他身邊。「你欠我一筆。」
「你鬧夠了沒?」我怒視著他,「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閒著沒事幹,專門騷擾別人。」
痛!右手腕傳來一陣劇痛。
「注意你的口氣。」他森冷的口吻,教人不自由主地從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我壓下恐懼的情緒,依然不怕死的說:「你到底想怎樣?我根本不欠你什麼?」
「你壞了我的事。」
「放開我!」我細聲低叫,這樣的舉動已經引來店裡客人的注意。「拿開你的手,不要碰我!」
他鬆開手,我趁機逃了開。
「現在才知道怕,不覺得太晚了?」他邪氣地笑了笑,拿出皮夾丟了張千元大鈔在桌上。
「我會再來的。」
這是他離開前投下的最後一顆炸彈,而我甚至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小寒。」不知何時,小朱跑過來拉拉神情恍惚的我。
「什……麼……」會再來……是什麼意思?小朱的聲音此時離我好遠好遠,那個人臨走之前的餘音卻清晰地不停重複。
「你認識那個客人呀?不然怎麼會聊起天來。好賊哦!上次不說你認識,害我……」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恍惚格應著,害怕的情緒愈來愈強烈,在心底翻攪。千萬別再來了……我在心裡如此祈禱,千萬別再出現了……
只是我的祈禱上天並不受理,他還是出現了。
每天下午三點,一杯曼特寧,一個人坐在小號桌,靜靜的不發一語,偶而會有人急急忙忙衝進店裡和他說話,然後又馬上衝出店門,而他則繼續靜待在原位,約莫過了一兩個小時才會離開——這樣的情況到今天已經是第十天了。
這樣一聲不吭地坐著,像是在悠閒地消磨時間又像是在監視著什麼。這種摸不著邊際的感覺無疑是造成我不安的源頭;但我又不能因為這樣而趕人,畢竟我只是被雇的員工而已。
他到底想做什麼?
這個問題不只一次浮現在我腦海。若是針對我,那何必這般文風不動,我不認為他還有那麼多閒情逸致喝咖啡;若不是——又為何一連十天出現在這裡,而且之前還表明要找我算帳?
「……小寒,我剛說的你聽進去了沒有?」小朱推了我一下,也推亂了我的思緒。「人家說得那麼辛苦,你卻在發呆,這算什麼嘛!」
遊走的思緒歸回原位,讓我更明顯地感受到那道視線——來自於那個不知名的男人。
十天了,他這樣做究竟是何用意?
「你最近經常發呆哦。」小朱別有深意的說著,眼神還曖昧地膘了我一眼:「該不會跟八號桌的coolman有關吧?難不成——」她拍拍我的肩膀,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我明白,我明白,哪個少女不懷春嘛是不?我支持你!」
我懶得跟她爭辯,隨她去猜測到她高興為止,與我無關。
「小寒,三號桌的杯子去收一下。」
我盡可能地加速所有的動作,為的是想快點退回吧櫃,雖然無法杜絕那道緊跟在後的視線,但最起碼能減少一些心理上的壓力,這會讓我好過一點。
「你果然對人家有意思——」回來後小朱依舊繞著這話題在猛圍:「你就老實承認吧!我又不會笑你。」
「沒有的事要我承認什麼?」索性丟下一句:「我去休息一下,忙不過來再叫我。」她就是太閒了,嘴巴才一直動個不停,反正今天老闆夫婦便都在,小余也快來了,現在又是客人比較少的時間。
不管身後小朱怎麼叫喊,我一頭衝進休息室,關上門,隔開外面所有的事,尤其是那個人的視線。
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了。
他……應該離開了吧?
刻意在休息室呆了一個半鐘頭就是為了要躲開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到悄悄打開門,從門縫瞧見八號桌空空如也時才穩了下來。
呼——終於走了,我暗自鬆了口氣。
重新回到工作位置,暗自慶幸今天又逃過一次;但明天呢?往後的每一天呢?我實在不敢再怎麼細想,總之過一天是一天,倘若他依然會每天出現,那麼我必須學會忽視才行。
但我不明白啊,我一向不會注意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為何對他除外?甚至還帶給我恐懼,不費吹灰之力,只要那雙眼睛一瞄便讓我起了寒顫。
畢竟是和普通人不同啊!他是可怕的黑道中人。
這一瞬間,我心裡竟萌起辭職離開這裡的念頭!倘若他一直這樣出現,一直令我感受到這股無聲無形的壓迫感,終有一天我會狠下心離開這個我喜歡的工作環境。
「小寒,有人找你。」小余隔著吧櫃嚷道:「是個大美人哦!」
我還沒將來人的模樣收人眼底,便聽到這麼一個嬌滴滴得教人起雞皮疙瘩的嗓音:「親愛的塵——人家可想死你了——」
全世界也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我——林如秀,我唯一的好友。
她依然是那麼地出色、開朗,也吸引了店裡不少客人的注意。
當然,她有些動作還是不會變——
她大方地走進吧櫃內,親密地勾住我的手臂撒嬌:「最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我啊?」
「托你的福,雞皮疙瘩全站起來示威遊行。」
「這麼久不見,你嘴巴還是這麼壞啊!」她笑說著。
「比不上你的伶牙俐齒。」
「討厭!」如秀朝我肩膀打了一下,「這麼會哄我,人家會不好意思的。」
「少來。」忍不住被她那模樣逗笑,這一笑可把小余、小朱兩人給嚇了一跳。
「你也會笑?!」兩人異口同聲,表情皆是不可思議地直看著我。
我反倒被他們莫名其妙的話給嚇了一跳。
「我是人,當然會笑。」
「可……可是你……」
「看你做人多失敗——」如秀截斷小余結結巴巴的未能說完的話,「我敢打賭這是你兩年來頭一次在他們面前笑。」
我無言以對,如秀並沒說錯。
「來找我有什麼事?」我拉回主題。
「沒事不能來嗎?」她問。但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她不是一個會沒事登門拜訪的人,否則這兩年來我們不會只用電話聯絡,畢竟彼此都很忙的。
「你說呢?」我反問她。
「看來我做人也不是很成功——」她呼了口氣,再度勾住我的手,「不介意請個假,陪我去走一走吧!」
「當然。」這是我唯一的答案。
暗得幾乎算是一片漆黑的場地,加上吵雜的音樂,擁擠的人潮扭動擺舞,高呼尖叫,還有悶熱不流通的空氣
「這就是你要來走一走的地方?」我皺著眉頭,怎樣也想不通如秀的用意。
「委屈一點啦!我和朋友約在這裡集合去夜遊,明天就要趕回高雄。在這之前希望把伯父伯母的話帶到,又不希望遲到,所以……」
「就把我拉到這陪你一起等是吧?」
「嘿嘿……」她吐吐舌,俏皮地笑了笑。
「算了,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對嘛!知我者,夢塵也!喝什麼,我請客!」
無奈地笑了一笑,隨便點了杯飲料。我實在很不喜歡這種又吵又鬧,又黑又暗的地方,真想不通如秀怎麼會和朋友約在這裡見面。
「他們要你帶什麼話?」每回如秀打電話給我總會帶些有關我家裡的消息給我,不管如何……那裡都是我出生待了十幾年的地方,儘管現在的我已經和那裡毫無瓜葛,但心底還是放不下。
「伯父伯母希望你能原諒他們……可以的話跟我一起回高雄,他們不會再逼你做不喜歡的事了……」
「呵呵……」
「你笑什麼?」如秀專注地看著我的反應,雙唇微抿。
「你知道嗎?」我喝了口自己點的飲料,「你在說謊話的時候眼睛會游不定,說完以後還會抿起嘴唇看對方的反應,這些小動作到現都沒改變。」
如秀瞬間紅了臉,這足以證明我並沒有說錯話。
「對不起。」她低聲下氣地說:「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假話,只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回家,一個人在台北討生活並不容易,你又何苦把自己弄得這麼累。」
「我並不覺得累,相反的,我還覺得佔了便宜——用這些換到自由,怎麼算都覺得很划得來。」
「夢塵……」
「別說了,還是老實地告訴我他們要你帶的話。」
她歎了口氣:「真不知道該怎麼講?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先向政客討教說謊的技巧。」
「現在去學也還不遲啊。」如秀的用心我一直是知道的;但是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對於她的心意我只能說抱歉。「你只要像答錄機一樣,把他們的留言一字不漏地放出來就好,不必怕會傷了我。」我已經沒什麼東西好傷心了。
「好吧——」她頓了會兒,終於開口:「『只要你肯回家道歉,努力考上大學,我和你爸都會原諒你的』——這就是伯母要我帶的話。」
「哈哈……」這是什麼笑話?!怎麼這麼好笑!「誰才是該道歉的一方?誰才是該被原諒的一方?想不到這兩年來他們一點反省也沒有,可憐我那兩個弟弟妹妹,真不知道他們捱不捱得過那對高學歷父母的精英教育?」
「夢塵,你還好吧?」如秀擔心地在一旁摟住我,「你從來沒有像這樣歇斯底里過。」
「我沒事——」輕輕的推開她,拿起杯子,一口飲盡杯中的液體,企圖以此來吞嚥哽在喉間的硬塊。「我沒事。」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我勉強自己對她露出笑容。
「早知道我就不說了。」她嘟起嘴咕噥。
「這不是你的錯,我好歹也曾和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十幾年,早該想到他們會說些什麼。」
「夢塵……」
「沒關係的。」我站起身,朝他一笑,「我要回去了,不陪你等了,有空再聯絡。」
「嗯。」她用力握住我的手,像是為我打氣。「要加油哦。」
我也回握她的手笑道:「你也是,別被二一了。」
「呸呸呸!烏雅嘴!」她扮了個可愛的鬼臉給我。
我明白如秀是為了讓我開心,所以也很合作的笑了。
「祝你玩得開心。」
「我會的。
說了聲再見,我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那塊既吵又悶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如果再站在如秀面前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的——我畢竟還是不夠堅強啊……
一踏出那間位於地下室的舞廳,迎面而來的寒風吹得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呵呵——我還真是笨啊……」踉踉蹌蹌地走在街上,實在為自己心裡那絲算不上小的期待絕望。
腦袋有點昏沉沉的,剛才那杯飲料八成加了點酒,我對酒精很敏感的——不過這樣也好,頭昏昏的才不會想太多事。
不該一直抱著這份期待的——呵,我真是傻!兩年
前對我的離家出走漠不關心,甚至破口大罵說我有辱寒家門風的一人,怎麼可能在兩年之後發現自己的錯而有所改進?一個身為研究所教授的父親和大學教授的母親怎麼可能放下身段反省自己?
早該知道的,而我竟然還一直抱著這種期待達兩年之久?!他們的冷漠在這兩年對我不聞不問,從不花心思找我的態度中就很清楚了,而我還……抱著一線希望?!
怎麼會那麼傻?
哈哈哈……我怎麼會這麼笨!
不知不覺間已走到獅子林——西門町龍蛇混雜的其中一處。
黯淡的光線中夾雜幾道不懷好意的視線,我知道,但懶得去理會,直到——
『小姐一個人啊,要不要我們幾個兄弟陪陪你呀?」三、四雙猥褻的眼睛像在看砧板上的魚一樣,由上至下來回不停的打量我。
「走開。」我的心情已經很差了,現在更是壞到極點,再加上頭重腳輕的暈眩感——眼前不停嗡嗡叫的蒼蠅真是令人厭惡!
「喲!看不出來你還挺凶的嘛!」其中一個人輕佻地托著我的下巴,以鴨子叫的聲音般說:「長得不怎麼樣,不過——我就喜歡這潑辣味——」
「放開她。」一道低冷的聲音早我一步,搶了我要說的話。
「警告你別多管閒事,要不然別怪我……」對我毛手毛腳的地痞在轉身看見那個礙他事的人之後立即噤聲,放開了我退得遠遠的。
「對……對不起,雷老大……」我聽見他們這麼說,然後就看不見他們的人影了。
轉眼間,我被一拉,跌撞進一個胸膛內。
抬起頭,從略微朦朧的雙眼隱約看出這胸膛的主人的輪廓。
「又是你。」我一直不願意見到的人為什麼老讓我撞見?我今天還刻意躲他了,誰知道現在又碰上。
「我已經很努力躲你了,怎麼你老會出現在我面前?」大概是酒精作祟吧,我變得比較愛說話。
我被強迫倚靠的臉膛突然一高一低地起伏著,我聽見他略帶笑意的聲音:「你是第一個企圖躲我的女人。」
「不是每個女人看見你都會像螞蟻看到糖一樣。你到底是誰?」
「雷浩。」
「嗯……」我推開他,「謝謝你,雷浩。」
說完,我立刻轉頭就走,沒料到他反手將我再度拉回他胸前,這一撞又加重我腦袋的暈眩感。
「你的感謝就這樣而已?」
「要不然你想怎樣?」我使勁推他,卻發現怎麼推也無法拉開彼此的距離。暖暖的體溫,厚實的胸膛帶來更強大的壓迫感,壓得我思考停滯,頭更昏了,剛才那杯飲料八成是酒,我一直忘了注意它。
「以身相許如何?」
「你在說笑話嗎?」糟了!景物愈來愈模糊,恐怕真是醉了。
「你說呢?」
這人在說笑話——大腦傳來這麼一道訊息,教我安心地反開他的玩笑:「就算我肯?你也不會接受,正如他們所說,我長得並不怎樣。」不行了,眼皮愈來愈重,好想睡……
「我要回家,謝謝你的幫忙。」
「你以為我會讓你走嗎?」
「什麼?」
還來不及意會,瞬間,身子騰空而起。
「我並沒說不接受。」
什麼……我聽不明白……但一切已非我所能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