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天子腳下,雲聚了來自四面,求取功名的讀書人。十年苦讀,但盼一舉成名天下聞,只求鯉躍龍門身價倍增。
奈何放榜後,少家歡樂多家愁。功名難求,終究是志得意滿者少,抑鬱寡歡者多。多少人意氣風發而來,意志消沉而去。
岳瑁便是落第中的一人。他向來自負奇才,卻是名落孫山。既然沒有考上,只得收拾衣物退回家鄉。誰知半途之中,忽地生了場重病,盤纏用盡,還叫旅店給趕了出去。
聽說「翠峰山」上有些道觀佛寺的,他只得撐著身子,前往「翠峰山」試試運氣。可他從日正當中,走到夜幕沉沉,耳未聞暮鼓晨鐘之音,目不見香煙繚繞之狀,四周儘是片黑鴉鴉的森林。
又倦又疲,又餓又冷,他是再也走不動了!頭鼓脹而昏沉,四肢僵直,乾燥的唇不住抖顫,一張俊勝早因寒冷而失去血色,砰的一聲,便厥了過去。
倒下來的那一刻,他不住地告訴自己絕不能死。他不甘心就這樣客死異鄉。還有未完成的心願……他還沒金榜題名……還沒揚眉吐氣呢!他回想著一個個瞧不起他的嘴臉,他不能死的……他立過誓……要把這群豬踩在腳下的……還有那勢利的店小二……他要活下去……要那個店小二跪著和……他說對不起……她不要死!
他在心底呼喊著,身體卻沒給予溫暖的響應,體溫不住地下降,四肢更加冷沉,不甘死去的靈魂已漸被寒意凍僵,不省人事。
是上天憐憫地嗎?他不知道!可即將凍死的魂魄,卻逐漸輕暖——雖然還恍惚無力。他努力的衝出一層層的黑暗,驀地睜開了眼,眼睛還沒回神,便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你醒了!」
有人遞了一個碗,隱隱的藥香溢著溫熱,他接過碗來,手還有些無力。「謝謝!」他抬頭想看看恩人的樣子。
砰的一聲!碗整個滑落摔成碎片,微弱的笑容僵在臉上竟成了嘲弄。
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映人眼簾的竟是一片的黑焦。
焦黑移動著。「別擔心,我不是鬼,你也沒死。」溫潤的聲音極是好聽。
眼睛終於對好了焦距——是一名姑娘,五官還算清秀,左臉頰卻一片焦黑的股記。一張臉像是莫名地被下了惡毒的詛咒。
「對不起……」他想化解尷尬。
女子竟然笑了,胎記被往上挪抬。「你算勇敢的了!上次被我救起的書生,見了我,又暈了過去。」她遞給他一條布。「把自己身上擦乾吧!」
岳瑁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為什麼這個姑娘會說——「你算勇敢的了!上次被我救起的書生,見了我又暈了過去」,她怎麼能說得這麼輕鬆,好像她說的是別人的事,而且是件有趣的事!
他看錯了嗎?那姑娘好像笑了?!
一條布塞在自己的手中。「先把自己身上擦乾吧!」口氣仍是不溫不火。
這才驚覺自己一身的濕,怕是剛才被藥潑灑的,慌亂的擦著身子,眼睛卻不由自主的飄向這名姑娘。
姑娘優雅地蹲下身來,一片片地拉起散落在地上的碗。她穿了件普通的青碧色的衣裳,頭髮簡單的盤了一個髻,身材略微清瘦。
她輕歎:「可惜了這碗藥。」輕抬螓首,一剪秋水,似水蕩漾。
岳瑁一驚,這才看清楚,女子相貌雖是普通,卻有一雙皖皖美目。烏亮的瞳眸,黑白分明,澄澈如水,溫潤如玉。那雙眼睛,沒有勾人的媚,沒有惹人的憐,卻是乾淨清爽,舒服宜人的,眼波流轉,漾開的是春水的溫柔。
為什麼她的眼神既溫柔又安詳?
他不懂——是不是,老天爺在她瞼上開了玩笑之後,又發現這個玩笑實在太過殘酷,才採了對星子給她的嗎?因為是春夜的星子,才這樣溫柔嗎?
「公子,您該不是被我的樣子給嚇傻了吧?!」對上那雙睜大的眼,她心理並沒有太多的起伏,她一直都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她的。
眼前這名公子,氣質儒雅,面如冠玉,五官端正。一對劍眉在儒雅的臉上,增添了傲然英挺的氣度,一雙星目,深邃有神,怕是要叫多少姑娘迷醉在那潭眼眸中。她……當然是不會迷醉在其中。
她不再是豆寇少女,也過了作夢的年紀。不!該說她從未有過情竇初開的情懷。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是張絕世的容顏,會不會在眾人的追求中,動了凡俗之心。可她是長成這樣,而且向來心如止水、平靜無波。她不知情愛為何,也不好奇情愛為何,她過的好好的,不是嗎?
眼前男子雖是英偉俊秀,也一樣不讓她心動。她只覺得這男子正是因為自己長得好看,才會受到這麼大的震驚的。
她輕笑。「你昏睡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才醒來,我就不再留在這兒嚇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晚一些我熬好藥再給你端來。」她說得真心誠意,倒是真的不願嚇到他才離開的。
她俐落地收拾好東西,輕點著頭,轉身離去,走得有些快,至少對岳瑁來說,這姑娘走得太快了。雖然他已醒來,可頭還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姑娘到底是誰?
只這麼幾句話,幾個動作,就讓他迷惑不已了。
是他在作夢嗎?可為什麼溢出的藥香這麼真切呢?
頭好痛,他不由自主又暈了過去。
☆☆☆
岳瑁昏昏沉沉,時睡時醒的過了好幾天。每每他醒車時,床邊已經擺好了溫熱的菜飯和湯藥了,鮮少有機會讓他碰到那姑娘,往往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張字跡娟秀的字條,上頭簡單的寫著四個字「一切自理!」
面對快讓他握破的字條,他不禁有些優格。
那天明明就讓她的胎記給嚇到的,可那雙美目卻也同樣真實地震動他,怎麼可能有張瞼同時出現極醜和極至美呢?記記中,女子的態度怡然自若,動作輕盈優雅,根本不像是受到咒詛一般。
是他看錯了嗎?時間越久,他就越懷疑那胎記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環顧四周,簡陋乾淨的房間陳設著好幾排的書,淡淡地混著書香和藥香,周圍的氣息,是溫暖宜人的,他好喜歡這味道的。這味道教他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舒服和平和,就像她那雙眼一樣。
沒有察覺到自己略微上揚的嘴角,他一徑地溺在自己的思緒中。儘管這幾天,身體依然疲累,心中卻是難得的閒適和自在。這房間沒有熏燃什麼特別的香料,可就有股子味道讓人鬆弛安心。
藥草的香味越來越濃,他起身,想看看那位姑娘是不是在熬藥,他還沒好好謝謝她……也還沒仔細看過她呢?想確定那胎記是不是他的錯覺。
起身有些急,軟弱無力的雙腳,才走了兩步便癱跌。
「啊!」腳痛得厲害。
「怎麼了?」少女迅速的從外進來,盤好的髮髻有些松滑,臉上有幾抹黑,想是剛才生火時弄上去的。左臉的胎記,清楚得有些殘酷。
正午時分的陽光,絲毫不留情面地照著姑娘臉上的胎記,一片焦黑躡咬住清秀的臉龐,死也不肯放手,還隱隱浮腫,既嚇人又嚅心。
即使已經看過那胎記,他還是有些受驚,回過神後才察覺自己的狼狽——跌落在地,加上一副驚愕的呆狀,他的臉不覺有幾分紅。
「你沒事吧?」她攙扶起他,對上他的是那半邊清秀的臉頰,明眸似水,細長的睫毛低垂。她的膚色不算特別白皙,膚質卻是光潔無瑕,細細發著汗,微微透著紅,隱隱溢著少女的幽香。
就算不是個美人胚子,她原該也是個清秀可人的女子,對她竟莫名的蕩起淡淡的憐惜之情。她和他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無慾無求,溫柔善良——即便毀了半邊臉。
為什麼這麼善良的人,卻被烙下永痕的傷疤?老天爺向來都是不公平的吧?他在心裡歎息。除了歎息,他也有些疑惑,是怎樣的個性使她安之若素,怡然自得,難道她從不咒詛這狠心的老天嗎?
感受到岳瑁的目光,女子的臉垂得更低了!她早就習慣了旁人奇異的眼光,可這男子的視線,卻讓她的呼吸有些困窘。不管怎麼說,她很少和陌生人如此貼近,這樣距離是短的有些危險,怎樣的危險,她不知道!
「公子請坐。」她攙著他,讓他安穩的落了座,順手為他倒了一杯茶。畢竟她是個不易起波動的人,很快就平穩了方才不安的呼吸。
「謝謝!」趕緊把失禮的目光轉移到茶杯上,無意識地握緊茶杯。
「公子何故起身?」察覺那雙直勾勾盯著茶杯的眼,有些不知所措。
岳瑁抬頭微笑。「我是想和姑娘道聲謝的,還有……」直覺地避開那片怵目驚心的焦黑,直視那池春水。「前幾天有些失態,還請姑娘見諒。」
女子輕笑。「你放心!這件事我是不會掛在心上的。第一次見到我的人,很難不失態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胎記被笑容壓小了面積。
忍不住偷瞄她的瞼,想確定那抬記是不是真的,如果那胎記是真的話,她怎麼還能笑得這般無謂!
游移的眼神赫然對上湛然美目,慌道:「還未請教姑娘大名呢?」希望沒被察覺自己的無禮失態。
看他的模樣,她又笑了。「倒不是不想將名字告訴公子,怕公子身子還弱者,禁不得嚇。」這倒不是取笑,而是真心誠意不想嚇到他。
直覺她語氣中對自己有幾分輕笑,他昂首。「姑娘說笑了,什麼名字會嚇人?」
她淡淡說道:「這名字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放在我臉上,讓人有些吃驚罷了!」明眸晶燦。「小女子姓華,華麗的華。單字容,容顏的容。」即便知道人們可能會有的反應,她還是想看他的表情,是嘲弄、受驚,還是同情。
這麼些年,對於容貌,她早是淡然處之,反過頭來,還能尋找出屬於她自己獨特的樂子,從別人的反應中,揣測這個人的性格、心態。
「華容?」——花容?!老天節已經在她的臉上開了個惡毒的玩笑,她爹娘又為什麼取了個戲弄的名字?這胎記……知道自己張大的嘴,呆蠢而無禮,可就是合不起來,知道直視胎記的目光,吃驚而失態,可就是就是轉移不開。
「這名字是我娘取的,在我還沒出生前就取好的。」——看來這公子倒是善良。直視她的目光是有些無禮,卻沒有惡意,至少不帶嫌惡噁心之情。
「喔。」岳瑁努力擠出個發音,卻轉不開目光。
對上他的眼,她毫不避諱的談起臉上的焦黑。「公於對這胎記好奇嗎?」
「啊……」茶杯潑灑出去,他一時慌了手腳,直覺比方才更難堪。
「沒什麼關係的。」她替他扶正茶杯,俐落地抹擦翻濺的水,嘴角還是那抹笑。「我出生時娘就死了,爹為了避開人們對這胎記的嘲弄,才從長安搬到這的,前幾年爹也過世了,這世上就只剩這胎記跟著我了,怕比爹娘還親呢!」那笑容還是忍不住逸出叫人心軟的酸。「人看它丑,我倒是不在意。」
她不在意,只是有些淡淡的遺憾,想起了爹娘。
她說得輕描淡寫,反倒教他心理更難受,牽動他對她的憐惜,一種同病相憐的感受,他也是被烙下印記的人,老天在她臉上烙下那片焦黑,也同樣在他身份上烙下永難翻身的印記——他是侍妾的孩子。
他們同樣都為了這烙記遭人嘲弄,想來她受的苦不比他少。
他脫口:「美醜是天生的,有些人長得好看,心裡卻是不堪的醜,他們比起你的胎記,不知教人噁心多少,你有一顆我見過最美的心。」初識不久,這話稍嫌親呢的不知分寸,可一時激起的信念單純,就是憐惜,不願看她笑得酸。
手一僵,華容看了他一眼,心中滿出的是一股暖柔。
類似的話語她是聽多了,可從未自其中聽到這樣真切的情意。大多數的人都只是說些虛幻浮濫的應酬話,她不計較人們只是虛應故事,因為即便是虛應故事,也得花力氣的。
關於美醜,她已無動於衷,可他竟比她還要慷慨激昂,還要憤憤不平。其實她不過是隨口提提,他不需為她不平的,真的不需要的。
可……竟然有人為她臉上的胎記激動,她的心暖得鬆軟。
「謝謝。」她重新為他倒了一杯茶。「其實美醜這事,我看得淡。」唇畔的笑也淡淡。「相貌是天生的,美醜才是人給的。」人們都會評判她的美醜,卻少人同她談論這個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告訴他關於美醜的想法,話說起來可能有些無聊,可她就是想說給他聽。
「『莊子』齊物論,不是有言:『毛檣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人們心中的美人,動物卻是避之唯恐不及。人有人的眼光,動物有動物的標準。我長得醜,不過就是不合人們對美的觀點罷了!」
想知道能不能找到個懂得自己的人,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其實就算他不理解也無所謂,至少他傾聽的神態是認真的,已足教她感動了!很少人聽她說話時,眼睛還敢直視她的臉龐。
他笑了。「你真是豁達!」她的豁達,反教他原先對她的憐惜,顯得有些多餘。原來可憐的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背著侍妾之子的印記,叫那烙痕燒得燙。
羨慕她的怡然自得,羨慕她無視於臉上的胎記。是這樣的原因吧,教他移不開目光。
她也笑了,放心的笑了。「其實我不是豁達。我只是很認真學著讓自己開心罷!」她摸著自己的臉。「我改變不了這長相,只好改變我的想法。找個讓自己開心的想法,這想法稱不上豁達,只是讓自己開心罷了!」
她的話向來不多,從不知道和人說話也可以這麼開心的。
「公子大名?」把他當成朋友了!
「在下岳瑁,山嶽的岳,玳瑁的瑁。」這女子總有叫他吃驚的想法,好……好特別的姑娘。
「岳瑁?」她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我叫華容,你叫岳瑁,合在一起就是花容月貌了,合該讓我救你的!」這名字又讓她心上多了幾分親切,燦爛的笑靨,盛開春花。
「是啊!」焦黑的胎記灼燒不了唇畔那朵花,忘情的笑容,仍教他的心不小心地漏了一拍。
☆☆☆
華容對岳瑁照顧雖是周到,仍很少同他說話。幸好岳瑁平常也不大說話,所以能悠遊自若地享受偶來的淡淡笑容和瀰散的隱隱藥香。這天身子比較輕快些,連精神也開朗許多,他便提筆寫了些幾首詩。
放下筆來,攤開紙張,他朗聲吟讀。
溫潤的聲音,打斷吟詩聲。「岳公子好興致。」華容走進屋內,手上抱著一堆衣物,淡笑盈盈。
放下衣物,凝眸探問:「可以看嗎?」
「當然!」從上次談話中知道她是聰靈秀意的。
她的每個動作,都教他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服,即便只是接過紙張,她的態度仍是溫雅從容。欣賞她瑩亮一眸春水,細細品讀的神態。忍不住想從湛然星目中看出一些她對他的好感以及崇拜,他對自己的文采有絕對的信心,就算是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曾小戲他的才情。
秀眉輕鎖。「公子今年應試的可是進士科?」將紙張輕輕放下。
「嗯——」不知她怎麼看出的。「怎麼了?」沒有忽略她那微皺的眉頭。
淺笑。「人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省試十餘科,其中以進士科難度最高,以公子這樣的才情,自當以進士科為目標才是。」
考官有眼無珠。」臉色暗沉下來。
「好說!』揚起的嘴角,藏不住得意做然。「可恨那主考官有眼無珠。」臉色暗沉下來。
「是啊!」聲音細微。
敏感的察覺到不對。「你不相信?」薄怒道。「要不是那些考生私通關節,造請權要,我怎麼可能落榜?」
「你誤會了。」她溫溫地笑著,讓他覺得陡然張拔的怒氣,有些可笑。「公子文采斐然,體貌豐偉,莫說只是通過省試,取得出身,日後吏部複試『身、言、書、判』謀得官職也是輕而易舉。」
燃上劍眉的怒氣消褪,他不願讓人看輕,尤其是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原以為她是懂他的。
「只是……」她停了一下下,有些遲疑。「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請說。」本能的凝肅著眉。
她淺淺笑著,想以笑容軟化岳瑁莫名的敵意。「這幾天,我為公子診脈,由公子的脈象看來,公子長年鬱結在心。」
劍眉上揚,像是兩把利劍,他向來不喜歡被人看穿窺伺。
春水一暗,卻仍緩緩吐著:「原先我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可我剛才讀公子所作之詩,才猜出其中一二。公子胸懷奇才,卻常歎懷才不遇。日後公子縱然得以金榜題名,也未必是福。繁華若夢,宦海沉浮……」
「夠了!」他暴喝。「你懂什麼?」他不是貪戀富貴,卻不可不求功名。功名對他太重要了,這是他翻身的台階,是他一掃前怨的利器。
瘦弱的肩顫動了一下,清秀的瞼旋即恢復那一抹淡笑。「是啊,我懂什麼。」笑容依然清淺,卻反勾成一股淡淡的酸苦。
早猜到他可能有的反應,卻還是想提醒他,以一個醫者、一個朋友的身份。
知道剛才那火發的凶狠,他卻不知道怎麼收回,只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笑。
「您從不笑我是鄉野間粗鄙的女子,我又怎好議論您富貴功名之圖,畢竟鐘鼎山林人各有志,方才是我失言了。」
他們不過是一個叫華容,一個叫岳瑁。不過是說過幾次話,對看了幾眼,她竟真以為他也拿她當朋友看的,她好傻。
「我……」不喜歡她語氣中的生疏,想跟她說明,他不是真要發怒,只是一向習慣先保護自己而己。
她拿起旁邊的衣物。「我要下山一趟,把這些繡好的衣物交給張大嬸,有什麼需要我幫你帶回來的嗎?」衣料不過中上,繡好的圖紋卻是細膩雅致。
「沒有……」像是想起什麼的,連忙解下掛在頸間的玉珮,碧綠剔透,雕工細緻,雙手捏握得緊。「你幫我將它典當,也算是……我還你的藥錢。」道歉的話還是說不出口。
她搖頭,覺得這玉有些冰冷。「這藥都是我自己胡亂采的,沒吃出問題,是你福大命大,救你的是天,不是我,岳公子就不必客氣了。」
略過那雙深邃的眼眸,一剪秋水直視晴朗的天。
「再不走,怕天色要晚了。」她欠了欠身。「不多擾了。」
清瘦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帶著歉意的眼神中,他的手無意識地握緊著玉珮。
一整天下來,岳瑁踱來走去,腦中迴盪的就是自己發怒的那一幕,怎麼想也覺得不安。他不斷地看著門口,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日落月升,一輪圓月竟皎亮得利眼。
「華姑娘!」伊人倩影終於出現。
「岳公子身子不好,怎麼不早些安歇?」驚訝他今天的晚睡。
「我……在等你。」想和她道歉。
「等我?」春水有些波動,恍然大悟般的晶燦。「是不是因為今天還沒吃藥,不安心入睡?」
不是!岳瑁在心裡大叫,她怎麼會以為是這個原因?可他還是不自主地點了頭。
笑得溫潤。「今天下山耽擱了些時間,正想著得快些回來替你採藥才是。還好今晚月色不錯,應該採得到藥。」
「這麼晚了?」這麼晚了,她竟要為他採藥,他今天是這樣該死的對她,她卻……難道她心中不氣憤著他嗎?
從不知道一池柔亮的春水,也能激起心中最深處的浪花,那樣的柔情讓感動滔天氾濫——感動也能匯成狂潮,他第一次感受到。
「對不起!」無謂的驕傲,終於被衝破。
「對不起?」秀眉微蹙。「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不懂向來傲然的雙唇,怎麼吐得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我今天的態度實在是很惡劣,怕讓你氣惱。」說出來後心裡舒坦多了。
她淡笑。「怎麼會?你說的是有道理的。」沒想到他為這事掛心。
她沒惱他,只是有著無端的失落,就像現在乍然輕飛的心情一樣,來去的不能理解。「你要真過意不去的話,陪我去採藥吧!」想和他走在一起,直覺告訴她,這樣可延續這莫名的好心情。
畢竟今晚的月色不錯。
他笑著點頭,兩人靜靜地並排走著,享受柔了一地的銀亮,沉浸著吹面清風邑人的幽香,她的味道從來是讓他自在安適的。
美目瑋亮。「你在這裡等我。」找到她要採的藥草了!
扶靠著旁邊的樹木,她熟練地側挪著身子,踩踏著向上的步伐。
「小心點!」忍不住替她擔心。
回眸顧盼眼波流轉。「放心!」曄亮的月色涔涔溶溶邑潤著青碧色的身影。
岳瑁竟看得有些癡傻。
她是美的,一種超脫相貌五官的美。
的確不該叫華容的!花的美不適於放在她的身上。
比起她的氣質,花顯得喧鬧煩囂,張揚跋扈了!嬌艷的牡丹總是氣焰高張、頤指氣使的。清冷的空谷幽蘭,卻是孤芳自賞高不可攀。即便是含羞帶怯,逗人憐愛的茉莉,也過於驕矜作態。
不該用花來形容的,該怎麼形容她呢?
不是一種具象的形體,而是一種……一種叫人舒服的氣息。
華容回眸一笑,溫和淡雅。「怎麼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很確定他在看她。
春風拂開所有的氣息。
岳瑁失笑了!
終於知道了,她不是俗世的花,而是為花帶來盎然生意的春天,唇畔的那抹笑,是永恆的春風,永遠要教人舒服自在的。
夜風吹來竟是教人迷醉,醉在月色下,醉在春風裡。
不明白岳瑁為何而笑,更不明白那綿柔的目光為何有些灼熱的叫人有些醺醺酣然的暈眩。
她向來是習慣被人看的,可從來沒看過這樣的目光,教她有些不自在,卻又不是不喜歡,她無語,只默默低頭,任憑臉上一片緋紅。
沉沉的夜,靜得彷彿只剩下疾奔的心跳。
月色緩緩淡去,怕是擾了這寂寂的夜,擾了這亂了分寸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