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算不得麻煩。玄智年頭將頌讀佛經的禪理所得刻印成書,該書名為「華嚴經選注」;原本只為弟子修行時頌讀,偶有千戶夫人參佛時取去一本,正巧干戶大人與慶元城某間書坊的老闆交好,機緣巧合下印了一批在書鋪售賣,頗得城中百姓喜愛。正因為如此,惹了書商聯會的人,怪伽藍未經通告便私印佛經,認為他們故意趁著年關賺香油錢。
前不久,城中大戶施家的墨香坊印了一本小說;麻煩的,正是這本書。
幾不可聞的呼了口氣,空門化心緩緩走在林道上,遠遠地看到了城門。
「師兄,你怎可讓這位女施主一路跟著咱們?」隨行的鎖悲瞟了眼繞在他們身邊、身著金桔色紗衣的女子,面露隱忍。
「大路是你開的?多事!」青蚨美目一轉,橫向鎖悲。
膚色偏黑的鎖悲看了眼空門化心,光滑的腦門上青筋跳動。
「師弟,你今日能陪我下山,實在是意料之外。」徐徐緩行,空門化心不理青蚨,對這位隨行的師弟笑了笑。
伽藍的六鎖僧對他頗有微辭,素來不太理他;一來他不習武,二來武僧參禪打坐的時間少,他們極少撞見。他以為六位重武的師兄弟很討厭他。
「師兄,你我同門,一同下山有何意外?」鎖悲搖頭。
「我以為,你們……很討厭我。」望著越來越近的城門,空門化心輕聲道。
「討厭?師兄,你怎可如此想?」鎖悲話語一頓,目光飄向一旁傾聽的女子,「不是討厭你,是……女施主,光天化日下,你居然拉著師兄的衣袖,你……」
「化心沒出家,我拉他衣袖有什麼不對?」紗袖不滿的輕擺,青蚨盯著笠帽下俊美的臉,顧不得長得像黑炭頭的鎖悲。
她不喜歡鎖悲,也不喜歡羅漢堂的另外五個武僧之首;膚色曬得像黃銅,身子硬,脾氣硬,臉也成天板得像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每次見到她時,他們從來是吊目斜視,好像自己多清高呢。
「女施主……」
「師弟,何必與她起爭執?」空門化心頓了下步子,抬了抬笠帽,「青蚨,我今日進城,除了化緣,亦有事去施氏書堂,你不必隨我同去。」
正要開口,聽到施氏書堂後,青蚨轉了轉眸子,有些心虛的說:「你……你去買佛經啊?你房裡的佛經堆成像山高了,還賺不夠?」
「不是買佛經。」鎖悲看了看日頭,插嘴道:「師兄是為近來在慶元城流傳的淫書而去。」
「淫書?」青蚨心中跳了跳,飛快的看了眼空門化心,見他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才放心的開口:「什麼淫書?化心,你讀淫書?」
「不要壞我師兄名聲!」鎖悲喝斥著,古銅色的腦門上青筋又起,「前天千戶夫人上山還願,說施家墨香坊印的這本書,其他書坊老闆看過手稿,都沒同意刻印,偏偏墨香坊的施老闆印了出來;就因為住持的『華嚴經選注』惹惱了施三公子,師兄此次下山是為化解宿怨,不是讀淫書,不是!」
「不是就不是,你叫什麼?」聽他語氣中的保護之意,青蚨瞪他。
「貧僧……」驚覺有了嗔念,鎖悲握住佛珠低頭喃道:「罪過、罪過。」天知道他那麼心急做什麼?
「施氏書堂啊……」不理他,青蚨念了念,「化心,你非得去施氏書堂嗎?」
「是。」
「那……」她有點心虛,「我不隨你們去了,我在城門等你。」
「你可以進城,不必隨我。」他笑。
「不管,我一定要等你,吶……就這座茶棚。」看到城外的茶棚,青蚨指了指道:「我就在這兒喝茶,等你出來,你快去快回。」她說完,也不看鎖悲一眼,就逕自跑進茶棚,坐定後還對空門化心揮了揮手。
她的舉動總是讓空門化心莫名其妙,初時聽說他要下山,她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就走,也不問他去哪兒:似乎,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兒她都很高興,如今……
是不喜愛讀書的緣故嗎?
帽下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鎖悲見她不再纏著,心中一寬,再見師兄停下腳步,不由得輕叫:「師兄,咱們進城吧。」
「好。」空門化心不再多想,他抬手摸了摸胸前的佛珠,轉身進城。
走進城門,走過兩條街,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突然,空門化心身後的鎖悲道:「師兄,我不討厭你。」
「唔?」他不解的回頭。
「你方才在城門外說……說我們討厭你,非也。」二十出頭的鎖悲神色複雜的盯著他的長髮,捏緊手中的念珠,「師兄,你不習武,又極少與我們談佛論理,我們以為……是你厭惡武僧。」
他們常在日下習武,又多挑水種田,每每相遇,眼中只是一道長發飄飄的挺直背影;從未見空門化心對武功有興趣過,見他們練習也多是繞道而過,從未多留一會兒。看他高瘦的身子,鎖悲有些不以為然,很想勸他也習武強身。
常見他在齋堂抱柴,明明三四趟就能抱回柴房的薪木,他能耗上大半日的光陰,抱的柴少不說,光看他走路,就差點跳腳。雖然師父也曾教誨:慢行借蟻命;可可可……太慢,真的太慢了。
若不是出家為僧,師兄應該是個讀書人。
「師弟,看來你我之問的嗔誤已經解除。」厭不厭惡全在一念之間。
「般若我佛,師兄,前些日還要多謝你為我解圍。」佛門最忌淫戒,牛夫人帶著女兒來哭鬧,若不是師兄直……,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同門中人,何必言謝!」
「是了,師兄。」鎖悲點頭,念著佛偈,心中的感激慢慢轉為坦然。
兩人並肩行走,他本想勸空門化心習武強身,而後一想,個人修行不同,強求不得,也就作罷了。
慶元城臨海,熱鬧的大街上商舖林立,一派繁盛。
兩個灰衣僧人走在街上,若非停下化緣,本不該惹來行人的注意,但……背後不時有人私語指點。
「你說會不會是他們?」
「長得唇紅齒白,我看八成是了。」
「哎呀,離他們遠點,還有臉出來化齋呢,我們快走。」
僧人回頭時,眼中只瞧到兩道臃腫的婦人身影。
「出了什麼事?」看上去較年長的美和尚側首問膚色偏黑的師弟。
「不知,師兄。」
一炷香後——
兩人哭笑不得的瞪著手中的書,臉上青紅乍白。
書封上以朱紅小隸刊印著「金剛艷」,題下為「戲禪生」。
翻開扉頁,以不同內容的柳體字工整印著——
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
一本金剛艷,戲笑人生!竹林,戲禪生。
雖說早知有此一書,如今拿在手上,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誰與出家人有仇,居然寫了本和尚的艷史,文采雖好,可情節全是不堪入目的床第淫語;在作者筆下,佛門清靜地成了男女歡好的幽會場所。書中的男子絕對是和尚,老和尚小和尚年輕和尚,簡直是一書的花和尚,青燈我佛全成了章台柳廳。
此書更在施三公子的推薦下流傳於慶元城的大街小巷。
古銅色的腦袋上,青筋跳了跳,鎖悲年輕的臉上有些暗紅。
據施家小夥計透露,施龍圖特地為此書配了圖,直比雙色套印的「金剛經」,似乎還有第二本、第三本問世。看來,施三公子根本是大力贊成此書的刻印。
「罪過、罪過。」鎖悲搖頭,不忍再看此書一眼,可瞟了眼空門化心,卻發現他竟然翻開書冊,讀得神采飛揚、津津有味。「師兄?」
「師弟,這戲禪生是何許人,能寫出如此文章,實在難得。」莫怪此書一出,師父的「華嚴經選注」便引不起城中人的注意。
唉!好好的佛門清靜地被寫得如此不堪,還能叫「難得」?不愧是師兄,禪理深刻,坐懷不亂中笑看紅塵,妙哉妙哉。
「師兄,咱們……咱們還是找施老闆解釋,莫要他誤會了師父。」鎖悲覷了覷書,然後飛快的轉頭。
「好。」空門化心點頭,神色如常。
他所能做到的,不過是解開大家對竹林伽藍的誤會,至於施三公子要怎樣印書,他無法過問,世人喜愛讀這種書,他也沒辦法。故而,當面對一臉溫和的施三公子時,兩人只談佛理世風,倒是對此書提及甚少。
鎖悲下山另有事情,見兩人談得愉快,便低身與空門化心說了句就離開書堂。
對他的離去,空門化心未多留意,亦未能看到他轉身前投來的複雜一瞥。
談笑間,天色慢慢昏暗下來。等到兩人回過神,天空只剩騰雲晚霞。
空門化心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辭。
「化心師父,不妨吃過齋飯再走。」掛著溫和微笑的施龍圖頻頻留客。
「施公子能道出『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勞修禪』,必知家家皆可成佛成禪,貧僧受教了。」微微合掌,空門化心撫平衣衫,戴帽離去。
「既然如此,不送。」
「般若波羅蜜,施公子留步。」在夥計好奇的目光下,空門化心走出內廳。
邁過書堂門檻時,施龍圖突然問:「化心師父,你真的是出家人嗎?」
「施公子何出此問?」
「你的頭髮……」長過腰際。
「剃度不剃度,對貧僧沒有區別。」又是一個因頭髮而對他有所疑惑的人。空門化心淡淡一笑,右掌展平立於胸口,走入晚霞中。
霞光正在消退,看天色,回到寺中必已二更時分。鎖悲師弟身強體壯,不必擔心,就不知青蚨是否還在茶棚中,她能回去當然最好;但他明白,以她的性子必定是等在城外,沒見到他出城決計不會離開。
他走得慢,若不能趕回寺裡,可在林間露宿一夜。只是,若讓青蚨與他一同露宿,必定不願意。她功夫好,腳程快,平常下山就見她一閃便沒了人影。跟著他走,真是難為她了。
希望……希望她失了耐心,自行離開才好。
忖想著,空門化心走出城門。出了城,天色已是昏暗一片,藉著茶棚外幾點搖動的燈籠,果不其然看到那抹鮮亮的桔色身影在茶棚中……躍動?
她在打架?
空門化心的劍眉皺了皺,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混帳東西!」
隨著桔色身影在茶棚中翻躍,不時傳出幾聲嬌軟卻隱含怒氣的罵聲。
空門化心剛進茶棚,眼前黑影一晃,伴著一聲慘叫,有人從窗口飛出去。
「蚨兒,乖乖跟我回去。」
說話的是坐在棚內的年輕男子,神色沉穩,衣衫華麗,與青蚨交手的正是他的手下。
專注著對付撲上來的人,青蚨未留意門口站立的人影,氣憤的大叫:「混帳,你煩不煩!你以為這些傢伙能抓得住我?」
男子笑了笑,對她的惡言充耳不聞。
因為打鬥,茶棚中早沒了人影,老闆縮在櫃檯後,正顫抖著伸出腦袋,懷中護著兩個十來歲的男孩;靠近櫃檯的桌邊,坐著兩個黑衣人,冷眼看著數十名男人圍攻一位女子,逕自喝著茶,對衣袖華麗的男子不過瞟了幾眼,似乎不當一回事。
空門化心見桔色紗衣宛如靈蛇在棚中伸縮,不過須臾,耳中便聽到十多聲慘叫,幾名男子全被拋出棚外,在地上掙扎不已。
正當空門化心遲疑要不要阻止青蚨和那位年輕男子,只見青蚨在翻飛中臨空旋身,射出紗纏上其中一名男子手臂,眼兒也瞟到門邊。看到熟悉的僧衣……她微一閃神,那男子藉著臂上纏繞的紗一拉,幻出的掌影眼看就要擊中青蚨。
青蚨銀牙一咬,向右斜閃,躲過來勢凶狠的一掌,卻無法阻止肩頭被掌風掃過。伴著輕軟的吃痛聲,男子被紗帶飛,也落得窗外吃泥的下場。
「化心!」顧不得圍攻的人,青蚨撫著肩撲向佇立的身影,驚喜叫著:「怎麼這麼晚才來?我等了好久,都快忍不住進城找你。」
撲來的身子又急又猛,空門化心高瘦的身影晃了數下才穩住,頭上的笠帽因為衝撞而翻落,露出淡淡的眉眼。
她沒有走啊!她的性子明明沒什麼耐心,又極易生氣,怎會對他如此執著?
空門化心淡眉淡眼中不知是欣慰還是厭惡,盯著撲在懷中的俏麗笑臉,輕抿的薄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
青蛟此舉讓圍攻她的眾人愣了愣,不知該不該繼續提人,全看向華服男子等待指示。
此刻,華服男子臉上的笑完全消失,他沖窗外罵了句「混帳」,起身走向門。
隨著他的移動,櫃檯邊喝茶的兩名男子同時抬眼,看清楚空門化心笠帽落下後的容貌,年長男子端茶的手輕微一僵。
察覺到他不自然的僵硬,身邊娃娃臉的男子低頭悄問:「爺,要幫忙嗎?」
「不。」年長男子將茶杯移到唇邊,搖了搖頭。
華服男子走到距門三尺處停下,上下打量兩人相擁的身影,眼中閃過慍怒。只見他伸手一勾,五指張成鷹爪抓向青蚨。背對他的青蚨看不到動作,臂上的桔紗似乎帶著靈性,自動射向抓來的鷹爪。
華服男子似知會有此一招,手臂激轉射向抬頭看他的空門化心。
「混帳!」回頭的青蚨低罵一聲,毫不猶豫的抬腳,狠狠踢在華服男子的肘間。
因為這一踢,華服男子收回手,卻用左掌以更快的速度拍向空門化心。
這出手太快,不只華服男子的手下料不到,就連青蚨也來不及阻止;眼看那一掌就要擊上空門化心的胸口,她心中要時翻起惱怒,想也不想的擋了上去。
剎那,安靜的櫃檯邊響起一聲輕喝:「依風!」
「爺,抓住了!」原本喝茶的娃娃臉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到華服男子身側,看。似輕鬆的抓住他的手肘,阻止了那一掌。
「閣下要管我的事?」華服男子看了眼穩坐如山的喝茶人,冷冷地開口。
「不管。」年長男子沖娃娃臉男子招手,示意他坐回。
華服男子多看了他一眼,轉向青蚨,「蚨兒,你竟然為他擋……」
「混帳!」顧不得多謝娃娃臉男子,青蚨破口大罵:「青蠶,別以為我不敢打你,由著你找那些三腳貓纏著我,你向誰借的狗膽,敢動我的人?」
青蠶搖首,「蚨兒,你越來越沒禮貌了,好夕你也要喚我一聲表哥。」
「表哥?」青扶嗤笑一聲,惡狠狠的瞪他,「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還有表哥咧!」
「原來,你有親人啊!」她的身後傳來一聲歎息。
青蚨聞言回頭,瞪著只顧撿笠帽、完全不在乎方才生死繫於一線的空門化心,氣憤的叫道:「化心?」
「親人找你,必是關心你、愛你,你又何必讓他們掛心?」重新戴好笠帽,空門化心對棚內行個佛禮,對好奇張望的娃娃臉男子道:「多謝施主。」
而後他看向滿臉怒氣的青蚨,「青蚨,既然親人尋你,你應該回家探望,不可以讓家中長輩掛念。貧僧就此告辭。」
「貧僧,貧什麼僧?」本就怒氣滿胸的青蚨聽了他的話,霎時柳眉倒豎,「你又想趕我走是不?你說話從來只稱『我』,什麼時候用過貧僧?我不走、我不走,告訴你,我不認識他,我沒有親人。空門化心,你聽清楚了,別想趕我走,我一定要纏著你,纏到你喜歡我為止。」
這人好討厭,總要用生疏的稱呼拉開距離。她好生氣,卻偏偏拿他沒辦法。
青蠶輕喚:「蚨兒……」
「你閉嘴!」看到空門化心毫不留戀的轉身,青蚨只覺得胸口燃著一團火焰,小腳不由自主地跟上離開的身影。
「想走?」青蠶眼中慍意飛昇,使了個眼色。
被拋出棚外吃泥的手下紛紛站起,團團繞住,阻止空門化心離開。
「般若波羅蜜,眾位施主……」
話未說完,只見青蠶右掌再次拍向他,此次不同於鷹爪,那掌中竟燃起金黃的火焰,猶如火龍張牙射向僧衣,去勢洶洶,看得出致人於死的狠意。
一直在喝茶的年長男子手一抖,茶水立成一道水線射向僧衣。
一火一水交纏,在距僧衣三寸處火焰熄滅,茶水灑在地上。
青蠶盯著茶水,燃後轉頭,冷冷看向年長男子,「閣下說過不管我的事。」
「對,你與你表妹的事,我不管。」年長男子開口,聲音極為低沉。
「你三番兩次阻擋我,也叫『不管』?」
「爺說了,不管你和你表妹的事。笨蛋!」娃娃臉男子笑嘻嘻的道,輕狂的態度擺明不將他放在眼內。
言下之意,他與青蚨如何打鬥都不關他們的事,若是傷害空門化心,就關他們的事了。
「你……」青蠶臉上升起怒氣,正要開口,身後傳來比他更惱怒的叫罵。
「混帳青蠶,你敢用火?」
伴著怒罵,青蚨同時舉掌,幻化出相似的火焰襲向青蠶。
顧不得棚內的兩名男子,青蠶閃身躲避,火焰直衝茶棚,燒上櫃檯。
眾人驚異互望,就見躲藏在櫃檯後的老闆衣擺著火,跌跌撞撞的跑出來。
青蚨不知櫃檯後有人,一時愣怔;而青蠶借此扣住她的手臂,順勢將她制於身側。
「蚨兒,跟我回去。」
「放手,我去哪幾干你什麼事?」青蚨仍是狠狠罵著,看向呆立不動的人,卻發現烏髮突然閃過眼前,灰影以她從未見過的速度跑進茶棚。
「化心?」棚內有火,他想幹什麼?
茶棚用粗木搭成,方才青蚨射出的火焰燒了櫃檯,如今火焰已焚上棚頂,火勢凶狠,只怕撲熄了火也保不住茶棚了。
青蠶的手下為茶棚老闆撲熄衣上的火,卻沒有救火的打算。
老闆正要道謝,卻突然驚叫:「柱子、苕頭,天哪!我的兒子還在裡面。」
「爹!」
在老闆驚叫時,兩道小小的人影已從黑煙中跑出;其後緩緩走出的,是滿身灰焦的空門化心,僧衣上燒出大大小小的窟窿,緊束的黑髮有些凌亂的散在頰邊,俊美的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盡數收入眾人眼底。
他緩緩走出,先看了看撲進老闆懷中的兩個男孩,見他們無恙後。才慢慢露出淡淡的微笑,躬身拾帽。
那微微一笑,讓在場眾人有一瞬的呆怔——他真是出家人嗎?
方才因為笠帽,又因他背光而立,眾人對他並無過多的留意,如今見到他的模樣,青蠶神色不定,娃娃臉男子驚異瞪眼,他身旁的年長男子則皺起眉頭,背負身後的雙拳握緊了些。
他的容貌……神色淡,眼神淡,就連唇邊的微笑也是淡淡的。膚白唇淡,模樣俊美,即便一身僧衣也未能減其分毫,飛眉風眼中含著慈悲,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一個安詳而帶著慈悲的男人。
初見一眼,年長男子以為空門化心與那人完全相似,如今細看,根本不像啊!
年長男子緊握的拳鬆了鬆。
「化心!」見他撿起笠帽,青蚨求救的看向他。
空門化心並不看她,逕自戴好笠帽。
青蚨氣憤的軟音中帶上哭意說:「空門化心,你寧願救那兩個孩子也不肯管我,是不是?」
他可以不顧安危跑進火中救人,卻不願護她一次。他有一顆慈悲心,她知道;他走路恐傷螻蟻命,她知道;他常回答愛她,她知道;可他卻從不將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他愛她,同時也愛天下所有受苦受難的人、蟲、動物;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纏著他的麻煩,對不對?
明知兩年來他就是如此待她,她明白的啊。為何親眼見他不顧一切救出兩個孩子,卻不肯多看她一眼時,心中仍泛起了微微的酸意?
「你沒事。」知道青蚨武功好,看方纔的打鬥也知叫青蠶的男子無意傷她,他毋需插手。
「我有事,誰說我沒事!我的肩受傷了。」哭音似乎帶了點賴皮的味道。
笠帽的陰影掩去表情,空門化心頓了頓,歎口氣,「青蚨,若你隨著這位表兄回去,可會隨意生氣,放火燒人?」
這是第一次見她與人打鬥,她的模樣……很任性。
「會、會、會。」顧不得臂上緊握的力量,她點頭,眨著有些迷濛的眼,努力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怒火。
「如此,你還是隨我回竹林山吧!」雖說她愛翻亂他的經書,讓伽藍裡的師兄弟有些微辭,至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
「好。」吸了吸鼻子,青蚨一掌拍在緊握的手背上,如願讓青蠶吃痛收回。
桔色纖影踩著修長的影子,亦步亦趨的跟隨在身後。
這一次,沒人阻欄,放任空門化心漸行漸遠,緩緩融入夜色。
遠遠的,眾人依稀可見青蚨拉著燒焦的袖袍,低喃「你為何這麼晚才出城」和「鎖悲怎麼不見」等等,完全不提方才打鬥之事。
「少主,要追嗎?」有人低聲問。
「追?你還敢說追?」青蠶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紅腫的掌印,苦笑,那丫頭真的發狠打,一點兄妹之情也不念。
垂袖掩去紅腫,他想到什麼,轉頭瞪眼道:「你好大的膽子,我讓你們抓住蚨兒,你小子敢給我真的打傷她,不要命是吧?」
「小的……小的一時收不住手。」那名手下惶恐的低頭。
「收不住手?傷了她,我看你有幾條命給我賠,哼!」青蠶低吼一句,轉頭搜尋方才出手的兩名男子,卻是空無一人。
「剛才的兩個男人什麼時候走的?」他問手下。
眾手下一起搖頭。
「一群廢物!」拂了拂袖,青蠶飛身躍入漆黑的林子,轉眼消失。
眾人見王子走了,亦紛紛躍入林間。
一時間只剩破敗的茶棚在火中呻吟,父子三人呆呆相望,不知如何是好。
林中似乎有人拋下東西,落在父子三人腳邊。
「爹,是銀子!」年幼的兒子拾起。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老闆接過兩錠銀子,心知這下要搭十間茶棚都不是問題了。
「爹,剛才救我們的叔叔……」
「不是叔叔,是大師,爹認得他,他是竹林伽藍裡帶髮修行的化心大師,阿彌陀怫,多謝化心師父救了我兒。」老闆沖遠處合了合掌。
「帶髮修行,那他是和尚嗎?他有頭髮耶!而且那個像火一樣的漂亮姐姐好像很喜歡他呀!姐姐抱著他,他也沒有推開。」小兒不解。
「不得胡說。化心大師慈悲為懷,你們有空要跟你娘上竹林山去還願,知道嗎?」老闆斥喝。
「知道。」兩兒應了聲,臉上仍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