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農曆二月十二,百花生日。
花朝來臨,民間素有迎春神、祈豐年的習俗,洛陽亦會舉辦一年一度的花會,高蹺、獅子舞、龍燈、旱船、中幡,不光是城中百姓鬧得歡,花街柳巷的青樓窯子也得放花炮、選花魁,花市之中更是百花鬥艷,看得人目不暇接!連官府衙門裡頭也少不了搞些排場,請些戲班子搭台唱大戲。
這不,今兒一大早,府城衙門外就來了些幫閒湊趣的鄉親,只等衙門裡銅鑼一敲,豎起耳來聽戲。
眼巴巴守了個把時辰,鑼鼓尚未敲響,衙門裡的知府老爺就先抖出一嗓子,嚎得跟殺豬似的,緊接著便是驚呼叫罵聲震天價響,一陣子雞飛狗跳,門外一幫閒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今兒個衙門裡唱的是哪出戲。一些個好奇的,索性搬了石塊攀牆往裡頭張望,卻見平日裡講究衣著派頭的知府老爺正光著腳丫子、穿條褲衩子,猴也似的從房中逃竄出來,三班衙役歪戴著帕頭,衣衫不整、七零八落地跟在後面,匆忙間拎了殺威棒,從衙門裡殺將出來,氣勢洶洶直奔洛陽市井。
卷一路滾滾塵浪,大批官差一窩蜂地湧到洛陽市井中一座宅門前,一個個凶神惡煞般掄起殺威棒對著那扇釘得歪歪斜斜的木門猛敲一通,引得街上人人側目,只聽「轟」的一聲,塗有風流鬼字樣的那扇木頭宅門頹然倒塌,門裡頭這才慢悠悠走出一人,正是宅中主人。
瞅一瞅自家門前堵來的一撥黑臉瘟神似的衙役捕快,司馬流風許是性子溫吞得沒了火氣,抑或許是懶得與人計較,負手閒閒散散地站在自家倒塌的那扇宅門門板上,慢條斯理地沖知府老爺打個招呼:「您來了,屋裡坐。」
「司馬小懶!」知府老爺本想伸手去指人鼻子擺威風,無奈兩隻手都拎在褲衩上,只得衝上幾步,與人大眼瞪小眼,「你昨兒個夜裡幹了什麼好事?」
「昨兒個?」司馬流風眸波一蕩,眉眼勾笑,答:「昨兒個月黑風高,貴府十八房小妾的丫鬟偷了您老枕頭底下藏的私房錢來我這兒買了些花,留下府上十八房小妾的十八條香帕,我將它送給了二街坊四胡同的藍寡婦,您明兒個不是要納她為十九房小妾嗎,我這就幫著您送了彩禮,算是幹了一樁好事吧?」
這豈止是一樁好事,簡直是風流簿上一筆濃墨重彩的風流韻事!旁聽的路人忙不迭捂嘴悶笑,衙門辦差的一撥人齊刷刷斜眼偷瞄自家官老爺,瞧這位爺綠著老臉、鬍子一根根往上豎,舉了兩隻手就想掐人脖子去,嚇得這一撥狗腿子「呼啦啦」圍住自家老爺,明著勸架,暗地裡卻幫老爺提住滑溜了一半的褲衩子,好歹遮了丑。
「你個風流成性的小子,這筆爛賬本老爺先記下了!」知府老爺綠帽蓋頂,一肚子不痛快,「知道本老爺今兒一大早找你所為何事嗎?」
司馬流風「啊」了一聲,擊掌笑言:「我宅中花卉失竊無數,昨兒晚上又丟了十二盆美人花卉,您老知我懶得報官,這才不辭辛苦,親自上門為我查案。」
「我呸!」知府老爺吹鬍子瞪眼,暴跳如雷,「你小子擺的譜比本老爺還大啊?當自個是香餑餑,人人都得往手心裡捧去?」在洛陽第一花匠的面前端不住架子,這位官老爺鼓足了氣地學蛙跳,跳一跳,腦瓜子好歹輕靈些,立刻從對方話裡挑出些字眼急急追問:「你剛才說昨兒晚上自個宅中丟了什麼來著?」
「十二盆美人花卉!」司馬流風歎了口氣。
「不是十一盆?」知府老爺瞪人的眼神跟鎖定疑犯似的,鬍子一翹,一臉「你瞞不了我」的得意狀。
「十二盆,一盆不多,一盆不少!」司馬流風連歎三聲。
知府老爺「嘿嘿」一笑,「本老爺府中倒是多出十幾盆花卉,準是賊贓!小的們,快些請洛陽第一花匠上府衙認領失物!」
一聲令下,一撥衙役餓狼撲食般衝上前去,鉚足了勁地拽、拉、推、押,硬是把人給「請」了去。
勞師動眾請個人回到衙門裡頭,官老爺指了指後院裡自個兒的那扇房門,讓人自行進去瞧個明白。
迴廊上那扇房門半掩,司馬流風懶懶散散踱步上前,伸手推門。
嘎吱吱——
令人牙床發酸的響聲中,房門徐徐敞開,舉步邁入門檻,一股異味撲鼻而來!
室內光線幽暗,主人的衣褲鞋襪散落一地,床前投落大片陰影,竟是一盆盆美人花卉整齊陳列在那裡。上前細數,昨夜不翼而飛的十二盆美人花卉,此間就擺了十一盆,花枝盤攏的美人娉婷玉立、裊娜多姿,正是依著紅綾帛畫上十二幅美人圖巧妙修剪而成。與真人相比,美人花卉的形態雖然逼真,但尺寸比例縮小了一半,花枝剪簇的「美人身」體態勻稱,只是十一顆「美人頭」卻在一夜之間漲大了一倍,此刻瞧來,十一位「美人」的頭部與軀幹尺寸偏差頗大,身小頭大,線條極不和諧,就著幽暗的光線乍一看,花卉形態著實詭異駭人!
一室濃郁花香中摻雜著陣陣異味,聞來,似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司馬流風眸中一絲詫異,踱步繞至美人花卉正面,十一張美人臉赫然映入眼簾,這一看,心中便陡然一驚,足下猛打一個趔趄,抽身退到房門口時,一隻手猝然從背後伸出拍了他一下,驚魂未定地回頭望去,卻見知府老爺正站在門外一手搭著他的肩頭,質問:「你小子瞧著本老爺納十幾房小妾眼紅是不?昨兒個半夜往本老爺房裡頭藏了這些古古怪怪的人形花卉,唬得本老爺大清早睜開眼就跟見鬼似的從床上滾跌下來,這會兒還沒壓驚,你自個說說,該當何罪?」房間窗簾捂得嚴實,室內一片幽暗,加之起床時迷迷糊糊一睜眼,發現自個兒床前猛然站了十幾道鬼魅般的「人影」,這位官老爺著實嚇得夠嗆,這會兒逮了「原凶」不忘落實罪名,指准了房中「美人花卉」又道:「瞧仔細咯,別抵賴!洛陽城內除了你司馬小懶剪得價值連城、精妙絕倫的美人花卉,還有哪家分號啊?」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不過……」
司馬小懶嘴裡頭嬉笑如常,神色卻有些古怪,眸光微閃,只在知府老爺的臉上用心窺探——一個剛剛睡醒便受此驚嚇的人,片刻的記憶往往會變得模糊不清,看來官老爺並未看清此間十一位「美人」的面貌。只是這位老爺心眼兒小,倘若被他捉穩把柄,無辜之人也得蒙受不白之冤!
心裡頭琢磨著事兒,司馬小懶整個人卻如同失了骨架般慢悠悠倚靠在了門框上,連眼皮子都往下直耷拉。官老爺瞅著他犯懶的德行,「咯登」磨了牙又想掐人脖子去,就在這當口,懶散了骨架的人兒又猛然直起身來合掌一擊,「啪」的一聲,知府老爺驚得心尖兒一蕩,抖著嘴皮子問:「不過什麼?」
「不過,此間十一位『美人』臉上缺了一物,容我持筆來將它補上,方能看清這些『美人』是不是昨夜從我家中『走』失的。」
司馬流風說著,當真轉身回到房中去尋筆墨,在書案上撿了一支筆來,持著筆繞屋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偏就不去看床前那十一盆美人花卉。知府老爺在門口瞪圓了眼也瞧不明白他這是在瞎忙活些啥?
房中轉悠了一圈,司馬流風好歹停了胡亂兜轉的腳步,搬了一張板凳擱一面牆角,兩隻腳往上一踩,踮足攀到窗格子上。門外知府老爺瞧得一愣一愣的,心裡頭正納悶著,卻見房中人用手中的筆挑開窗簾敲開窗格子,縱身往窗外一跳,落身屋外後頭也不回撒腿就跑,跑得賊快,一溜煙兒,沒了蹤影!
一個渾身幾乎沒幾兩骨頭架子的懶人居然撒腿跑得比兔子還快,官老爺直瞧得目瞪口呆,已然做不出任何反應。門外一個衙役等得不耐煩,湊過腦袋往門裡一看,駭然驚呼一聲,白著臉抖著手指向房中十一盆美人花卉。知府老爺凝神一看,臉色驟變,目中暴綻驚怖之芒!
此刻,房中敞開了窗子,明晃晃的陽光灑滿斗室,床前擱置的花卉形態清晰展現在眾人眼前,花卉上美人的臉幾乎奪人魂魄——逼真的五官失了鮮活之色,十一張面孔蒼白猶如鬼魅,每一張美人臉都緊閉了雙眸,瞌合的眼角流淌著觸目驚心的兩行血淚,白白的眉骨,竟是遭人剃去了黛色娥眉,沒了眉毛的臉有種不可名狀的駭人之態!更加恐怖的是,插入花枝的美人頸項凝固了一圈醬紫色的血痕,血腥味飄散在空氣裡,不祥的亡靈陰影籠罩了房間。
十一位「美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床前,猩紅血色襯著慘白的面孔,這哪裡是花簇剪疊繪粘的美人臉,分明是十一顆被人砍斷頸項的首級!
風流鬼宅中不翼而飛的十幾盆花卉,不但被人擺到了衙門知府老爺的床前,還在一夜之間長出了十幾顆美人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