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你不答應?」長使迎著風輕輕一挽鬢絲,風中凌亂了的髮絲舞在眼前,迷濛了視線,她的目光碎碎、迷離,宛如裹了一層水殼,竟是無限的惆悵、憂傷,「罷了,你幫不了我,還是走吧……走吧!」淒惻一笑,她悄然把手探進綺羅香袖裡,猛地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高高揚起手來,竟揮刃往自個脖子上抹去!
「使不得——」憨漢子目綻驚怖之芒,一個箭步躥上前來,劈手奪了堪堪沾到伊人纖細頸項上的匕首,看那白嫩的頸項抹出一絲血痕,他又驚又急,哽著嗓子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沒有人能真心待我!知我、憐我、疼我……連你,也做不到!」她用力推開他,雙手捂著心口,踉蹌後退,衝他嘶聲喊道:「把匕首還給我!給我!」猝然瘋也似的奔上去搶他手中的匕首,卻被他躲開了。她跌坐到了地上,雙手掩面,如泣如咽:「與其被人苦苦追債、逼上絕路,還不如自行做個了斷,免得整日裡獨自發愁……你走吧!縱然我心裡有你,也不願見你這般為難,我別無它求,只求、只求清明之時,你來我墳前送一束花,讓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惦著我的……」她緩緩放下手來,含淚望著他,秋水盈溢的眸子裡似有千言萬語無從傾訴,幽幽神韻竟是無限淒楚哀怨!
「不!俺、俺不讓你死!」伊人的淚水燙到心坎裡,憨漢子竟也紅了眼圈,嗓子眼裡如同揉滿了沙礫,酸酸硬硬的,啞聲道,「你這樣子,俺心疼!」從小到大幫人賣苦力吃慣了苦頭,他也不曾掉過淚,只是見不得自己喜歡的人兒傷心哭泣,就好比有把刀子生生往他胸口剜出個洞來掏了心去!一根笨舌說不出好聽的話,他只是用長了厚厚一層老繭的手指頭笨拙地擦拭伊人粉腮沾的淚,一字一字允諾:「俺答應你,往後沒人敢再欺負你!」不多話,他拉長袖子用力抹乾淌在臉膛上的熱淚,咬牙攥緊了拳頭,面現決絕之色,掉頭大步離去。
看這憨漢子出了宅子,奔著城東口去了,跌坐地上的她徐徐站起,整了整裙裳,攏了攏發縷,仰起臉對著夜空長長吁了口氣,抽出一塊香帕仔細抹淨頸側劃開的一縷淺淺血絲,看著帕上染的一點血色,她忽又吃吃發笑,「憨子!」譏笑一聲,隨手將香帕一丟,踩過遍地繁花,出了風流鬼宅第,獨自走在無人的街道上。
一點明月光輝灑落,街面上拖曳著長長的一道影子,影子一晃,長使獨自走著的背影裡猝然疊來另一道魅影,追著她的腳步,一同而去。
攜伴而行,她卻渾然不知!
洛陽城北一棟別墅,園林住宅分外幽靜。
丑時末,長使行至城北,駐足別墅前,敲門進去,儼然如這家主人,使喚著應門的家丁準備熱水端進房來供她洗漱,吩咐廚子備好早點,叮囑丫鬟早些擦洗打掃樓板。
園林裡築的小樓畫棟雕樑,如塔樓般層疊而上,重重飛簷,掛鈴懸穗,瑞獸置頂,樣式別緻!樓內過道鋪了紅毯,小園曲廊的廊簷下張燈結綵,似有喜事臨門!
進了樓中一間閨房,長使反鎖了房門,不允僕人前來打擾,獨自在房中梳洗妥當,換了衣裙,挽髮坐在櫛妝台前,持了把梳子細細梳直了長髮,挽高髻、綴釵環,灑了些金粉上去,照著鏡子,手指輕輕攏一攏劉海,指尖掃過眉梢,倦眉未描,眉色淡淡。
她放下鏡子,打開櫛妝台上一個盒子,盒子裡靜靜躺著一支象牙鏤花的精緻眉筆,盯著盒中眉筆幽幽出神片刻,伸出手來將它取出,尚未往筆端沾上描眉的黛色粉末,卻又把筆擱了下來,照著鏡中兩彎淡眉,悠悠一歎,手指貼著眉梢撫摩那一點金粉花箔,口中喃喃:「這是你們欠我的……怨不得我!」
篤、篤、篤——
一陣敲門聲傳來,房中人兒鎖攏了眉端,面有慍色,暗罵這班家奴不懂規矩,主人交代的話全當了耳邊風,偏來打攪人!
揣著心火疾步走到門口,拔開門閂,猛地一拉門,門外空蕩蕩的,不見敲門人的影子,莫非……她聽錯了?
重又關上門來,坐回櫛妝台前,打濕一塊毛巾,敷在左側眉梢,她照著鏡子正想抹去眉梢貼的金粉花箔,忽聽門外又響起敲門聲——
篤篤篤!
輕輕敲了三下,驟然停歇。
她心中猶疑,扭頭看了看反鎖的房門,不加理睬,回過頭來專心對鏡梳妝。
篤……篤……篤……
似有若無的敲門聲,莫名地使人心頭發慌煩躁!
容不得她獨自在房中靜坐,門外忽地砰然作響,像是有人往門板上用力踢了一腳,連著門框兒抖震幾下,撲簌簌落下片片牆粉。
啪!
擱著眉筆的盒子關合上了,房中人霍地站起,惱著臉兒,疾步上前,「喀」地拔了門閂,迅速打開房門,走出門來呵斥:「什麼人?」
門外依然空蕩蕩的,無人應聲,她左右張望一下,瞄不到人影,不禁有些錯愕,折身正欲返回門裡,目光不經意地掃向門檻邊沿時,心頭卻猛然一跳!門外牆根靜靜擺了一盆美人花卉,花托上一張美人臉以各色花簇巧妙修剪,並點睛綴色,看那眉兒彎笑、斜挑著眼角,俏生生流出幾分輕佻,可不正是她自個的一張花容嘛!
驚顫著心尖兒,她尖叫一聲,猝然發了狠地用腳尖兒踢翻了那盆美人花卉,放聲喊:「來人!快來人!」
幾個大丫鬟從樓道口小步跑來,看到小姐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外,牆根上滿是踢翻踩爛的碎泥花瓣,丫鬟們面色發白,齊刷刷跪在了小姐面前,蜷伏著身子瑟瑟發抖,極是害怕!
「說!誰把這鬼東西擺到我房門口來了?」長使嬌靨煞白生寒,腳尖兒猛地一踹,狠狠地踢到一個大丫鬟的胸口,她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一個個都不把主子放在眼裡是不?平日裡總背著我說閒話,當我是聾子?怎麼?知道我是打窯子裡來的,便瞧不順眼了?你家公公見了我還得細聲細氣的,做下人的倒是來造反了!也不瞅瞅你們自個,什麼貨色!」窯子裡的人面子裡子都發臭了,還有什麼可在乎的?跟了嬤嬤這麼多年,旁的不會,對著恩客虛情假意、對著姐妹發橫搶財路,嘴皮子上甜的辣的功夫可不含糊!
一通罵,罵得丫鬟跪在地上哭出聲來,她胸口經年憋悶著的怨氣發洩了一些,面色稍霽,瞅著悶了聲兒只知跪地發抖的丫鬟們,倒也不再深究這盆花卉是哪個擺來的,只看了看透出些晨光的天色,吩咐下去:「去賬房支些月銀,趕緊上街採購去!記住,挑洛陽城裡最大最氣派的門面,買最貴的布料、請最好的裁縫、訂款式最新最別緻的首飾……還有胭脂水粉,要最上乘的!大宛的名駒,黃沉香雕花的華貴馬車,車伕也得挑個白白淨淨、規規矩矩的!」數了一大堆,末了,她催促一聲:「還愣著做什麼?去!快去!買錯了東西,誤了時辰,你們一個個都甭想留著項上吃飯的傢伙!」
丫鬟們諾諾連聲,依著小姐的吩咐,急匆匆出門辦事兒去了。
站在房門外的人兒低頭看了看牆根,散了一地的花瓣,忽地被風吹捲幾下,悠悠飄落,落下的花瓣竟又疊出了一張模糊的容顏,辨不清眉目,只見模糊的五官中尤為清晰勾勒的是那一彎朱唇,嘴角微翹,勾了一抹淺笑!
「司馬……」
看著地上花瓣疊出的模糊容顏,感覺那張臉似乎從樓板表面漸漸浮動出來,還沖人眨了一下眼睛,一股寒氣鑽心,她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疾步繞開樓板上灑的花瓣,砰然關門把自個反鎖在房裡。
小樓裡,已然寂寥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