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忙掀了簾子重又探出臉兒張望,卻見趕車的少年兩眼直直瞅著前方不言不動。她好奇地騁目往前看——城東口居然圍著一大群人,正在那裡指指點點、觀望著什麼。突然,一個個圍觀之人滿臉驚懼之色,驚呼尖叫著紛紛辟易道側,街心空出一條通道,一個憨漢子打城東口走來,滿身的血污,一隻手攥了把染血的匕首,另一隻手裡赫然拎著一顆頭顱,頭顱上一張慘白的面孔,瓜子臉的輪廓、熟悉的五官,竟是昨晚披一件大氅去過妃色十四樓中的無涓嬤嬤!昨兒夜裡,她還好好地與人說著話兒,今兒一大早竟遭人砍了首級,被元兇當街拎著走,斷頸處還冒著新鮮的血珠,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圍觀之人紛紛遮目躲避,大丫鬟也嚇得躲回車廂不敢再探出頭來,趕車的少年看著漸漸走近的憨漢子,目光微閃,眼神裡掩不住一絲恍然、些許沉痛。
憨漢子拎著血淋淋的一顆頭顱,光天化日之下走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怒睜的眼裡佈滿血絲,神態駭人之極,一步一步徑直走到衙門口,竟舉了手中匕首,猛力敲擊衙門外豎的一面大鼓……
昨夜裡,長使從袖中掏出來往自個頸項上刺的匕首,今日卻成了砍斷無涓首級的凶器,染血的匕首敲響了衙門鼓聲,看到此處,把魂兒依附在趕車少年軀體內的司馬流風輕輕一歎,鞭梢往地上一抽,「啪」的一聲脆響,馬兒便繞過城東口往北去了。
嶄新的一輛黃沉香雕花的華貴馬車穿街過巷,辰時末,終於到了地頭停了下來,半路下車的大丫鬟們氣喘吁吁地追上前來,讓趕車的少年在門外候著,又讓送貨上門的店家往門裡搬了貨,仔細清點一番,丫鬟們也顧不得歇口氣,小步跑向園中小樓,跟主人交差去了。
司馬流風半倚著馬車,仰頭看看微敞的宅門上端懸掛的匾額,四四方方一塊黑晶石上摹刻三個篆書——吉祥府!旁人掛的宅門匾額必定題有自家姓氏,這家倒也別出心裁,把廟裡的吉祥簽都貼在了宅門上,看來這只是某位貴人在此地建造的一處別院,來洛陽遊玩時才偶爾住個幾晚,平素或是空著屋子或是借與親信友人來住。吉祥吉祥……整日裡惦著「吉祥」二字的,除了宮裡伺候人的太監公公,似乎再無旁人!
別墅裡一片林苑,石拱橋、荷花池、假山錯疊、亭台水榭,倒有幾分宮苑風格,園中小樓題名——采香小築!樓裡頭丫鬟進進出出,端著木匣子,匣子上擱了水粉、首飾、衣料,也有些點心,一樣樣地端進樓中一間閨房,出來時,丫鬟手上端的木匣子便空了。
司馬流風在門外枯等,足足候了三個時辰,午時四刻,吉時已至,請進門的老裁縫扶梯走了出來,小樓外響了一陣鞭炮聲,閨房的門終於敞開了,兩個大丫鬟扶著小姐從門裡緩緩走出,每走一層樓梯口,丫鬟便要高聲喊一句吉祥話兒,到了樓門口,門前灑了些花瓣、擺著一個玉枕頭,枕頭上擱了一把玉雕的桂枝,桂枝上挑著一雙紅艷艷的繡花鞋兒,鞋面上金絲繡的一隻金鳳凰飄逸了尾翼,流雲托翼。丫鬟們在水盆裡洗淨了手,摘下桂枝上那雙繡花鞋,給小姐換上,弓底的三寸金蓮蹬著酒盅般的蓮托,俏生生跨過玉枕頭,一步步走出門來。
長使容光煥發,一身盛裝,如同出閣的新嫁娘,唇點鴛鴦、眉剪春山、搽胭脂塗丹蔻、挽髻綴簪、瓔珞垂搭,精心粉飾的花容俏麗無雙!一襲香雲紗,金絲繡線的富貴牡丹紋飾,胸口薄如蟬翼的輕紗裡曼妙曲線若隱若現,袖口灑金邊,瑩瑩皓腕圈著兩環兒翡翠鐲子,褶了千層的留仙裙褶下鳳頭微露,繡花鞋面金鳳展翅,蓮托下巧藏金蓮印,步步綻蓮,步步遺香!
環珮丁冬,伊人款款走來,午時艷陽照著盛裝艷容的她,豐頰盈滿光華,錦裳燦燦,週身似籠在金色光環之中,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司馬流風微瞇了眸子,目光一直一直迎著她走出來,看她挺直了脊樑、臂彎裡挽了長長一根飄逸的雲羅綢帶,雙手疊攏在束胸的流蘇飄帶結的蝴蝶扣前,步態款款——窯子裡出來的人兒竟也脫胎換骨一般沾了幾分貴氣、儀態端正淑雅!他瞧著瞧著,不由得嘴角一翹,似笑非笑。瞧這人兒,只差沒把金箔兒都往自個身上裹去,這打扮這架勢,果有幾分豪門千金的派頭!
款步走到門外停的馬車旁,看看車廂上雕刻的流雲紋、鏤空的窗框花紋,沉香木雕果屬上品!乘坐如此華貴的馬車自是風光無限,她打量得極為仔細,心中也頗為滿意,而後又漫不經心瞥了新招的車把勢一眼,看這少年白白淨淨,偏就是骨頭懶散,見了僱用他的主人家,還照樣兒懶洋洋地倚在車框上,手中把玩著馬鞭子,對上她探視的目光時,他只是瞇眼一笑,目光在她身上轉悠來轉悠去,賞花似的逕自品味著她穿著打扮的格調。
好個無禮放肆的下人!長得白淨卻渾不是規規矩矩的人!長使目中一絲惱怒,瞪著今早派出去採購的幾個大丫鬟,正要發話責難,卻見趕車的少年變戲法似的往背後一撈,竟從車座上撈了張小板凳來,墊在馬車旁,笑吟吟地衝她伸出手來。
長使盯著墊在馬車旁的那張小板凳,心緒隱隱觸動,到了嘴邊的責難之詞又嚥了回去,搭著他的手踩住小板凳登上了馬車,這一刻,便是允了這少年車伕隨她同行!
「出城門!」
簡單明瞭地交代一句,她接了丫鬟遞來的一杯餞行酒,微微潤了潤唇,蘭花指沾著酒水潑灑在地上,猛一揚手,砰然往地上擲碎了酒盞,如同斷了退路一般,她決然不再回頭望,催著少年將馬車駛離吉祥府。
驅車離了城北,一路往東,經城東口出東樓城門——這條線路是出城最快的捷徑。
未時一刻,馬車順暢地穿街繞到城東口,恰在此時,坐落在城東街面上的知府衙門裡一陣躁動,門前停來一輛囚車,兩撥衙役從堂上押著一名由大人審結了案子量了刑的犯人出了衙門,給犯人換上囚服戴上鐐銬枷鎖,推上囚車押往班房。
送押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瞧這陣勢,洛陽百姓便知這回押解的必定是犯了重案的死囚,街道兩旁片刻便擠滿了圍觀的人潮。
囚車由東往北去,馬車由北往東來,兩車對向行駛,緩緩擦邊而過的一剎那,一陣怪風吹起了車廂窗框上遮的一片薄薄窗簾,名駒香車,車中麗人光彩四射,驚鴻一瞥,人們紛紛驚歎,囚車上鐐銬加身、蓬頭垢面的囚犯卻突然掙扭著身子奮力撞著囚車柵欄,沖馬車中的麗人顫聲叫喚:「小姐——小姐——」
香車麗人眼角餘光略微探出車窗,淡淡一瞥,隨車遠去。
囚車上受押的憨漢子淚流滿面,望著絕塵而去的馬車,癡然。
圍觀的人們嗡嗡議論:這天殺的惡胚!就是他!是他殺了妃色十四樓中的十二位姑娘與嬤嬤,殺人砍頭、栽贓陷害,都是他一人幹的!簡直喪盡天良!要不是知府新老爺查得緊、天老爺又開眼威懾他來擊鼓投案,洛陽第一花匠死後還得給人背黑鍋去!
如今這案子可算了結,憨漢子當堂供認、攬了所有罪名,知府新老爺也無須再追根究底、滿城尋那蛛絲馬跡!
妃色命案水落石出,西山普度寺棺中藏屍一案尚未定性,洛陽百姓已然額手稱慶,這回城裡可算太平!
衙門告示貼到了城門口,名駒香車也正徐徐駛出城門,馬車裡的人兒輕輕垂下窗簾,挽了一綹鬢髮繞在指尖把玩,紅唇彎笑,怡然自得。
辟啪——
馬鞭子凌空甩出,暴旋的氣流捲起了車廂門簾,車裡人暗吃一驚,猛一抬頭,卻見趕車的少年一手搭著鞭子,一手托腮流目瞅著她似笑非笑,「出城後,去哪裡?」
長使眼中燃亮一簇妖嬈舞動的焰芒,目光筆直地看向遠方,答:「京城,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