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德門進城,過朱雀門街,繼續往北,走天街,至承天門,直抵宮城!
城中宮闕樓觀,氣魄雄偉。
天街兩旁榆、槐成蔭,一輛黃沉香雕花的華貴馬車徐徐駛來,停於承天門外,車上款步而下的綵衣麗人走至宮門前,向守門的錦衣侍衛遞交一卷蓋了官印的文書,守門的一看,往宮門邊一指,只說了四個字:「一旁候著。」她只得依言退到邊上去。送她入京的少年車伕靠在車上,手裡頭掂著趕這一趟車所得的銀兩,兩眼兒瞅著她,見她渾似不覺般扭過頭看向別處,他只是輕微地一笑,趕著車兒自個先走了。
馬車去遠,長使這才稍許轉過頭,看著少年離去的方向,長長鬆了口氣,心中猶有餘悸——這少年委實太像太像某個人!
獨自候在宮門外,她胡思亂想了片刻,忽聞天街上車轆轆馬蕭蕭、陸續駛來好幾輛華麗馬車,停至宮門前,車上逐一下來幾位佳麗,穿著精美的雲羅裙裳、戴了名貴的首飾髮簪,姿容更是萬中挑一的!見了這些光彩照人的佳麗,長使怔了一怔,瞅著這些人發呆。
向侍衛遞交了地方上選拔後摘錄了祖籍家譜的一卷官方文書,幾個佳麗有說有笑地走到宮門邊上站著,瞄到了長使發呆的樣兒,佳麗們拈著絲帕掩嘴竊笑一陣,交頭接耳地小聲嘀咕:「瞧這人的呆樣,鄉下人似的!」
「可不是,瞧她身上穿的戴的,可真俗氣!」
「就這樣兒也來宮裡頭,真不嫌丟人!」
「瞧她那臉上刮的粉總有一尺厚吧,眉毛上還貼著花呢,滿身庸脂俗粉的味兒熏死人了!」
……
仗著出身名門望族,這些個平日裡由家裡人嬌寵慣了的名門千金,總這般瞧不起人,對著一張陌生面孔,她們從頭髮梢取笑到腳指頭,輕蔑的口吻、傲慢的神態,當真令人打心底裡反感之極!換了旁人不打人一巴掌也得倔嘴頂回去,不過,今兒個她們碰上的可不是等閒之輩,長使這等大染缸裡染了滿身風塵的女子,什麼場面沒見識過,再難聽的話兒也聽過了,依著她往日裡的心性,反唇相譏,輕飄飄來一句,就能把這些個聽慣了奉承話的名門千金給氣個半死,她還能像個沒事兒的人似的柔柔髮笑。只是今朝不同往昔,換了個身份,她斂了幾分輕佻藏了幾分陰笑,端起大家閨秀那淑雅端莊的樣兒,笑不露齒,居然還帶了幾分羞赧,細聲細氣的,「好姐姐們,莫要取笑小妹!」嬤嬤說得沒錯,窯子裡虛偽的門道她摸得既深又透!
看這人如此陰柔文靜,平日裡戲弄慣了家中丫鬟僕人的名門千金越發覺得她好欺負,一個個便圍上來,要麼拔了她的髮飾高高舉在手裡逗人發急,要麼手指頭髮狠地往她粉腮上掐一道紅印出來,當人是麵團兒似的揉來捏去。
長使躲閃著,心裡頭也不禁冒了火,這些嬌氣兒的千金怎這般由著小性子發橫,當真是寵慣了沒吃過苦頭的!最是瞧不得這些滿身綺羅、整日沖人頤指氣使、面目可憎的貴小姐!再也按耐不住心火,她猝然伸手掐住一個人的脖子,陰陰發笑,「想與我玩兒嗎?成!我這就陪你們玩,是砍脖子呢?還是剁手剁腳?或者……我挨個兒往你們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刺朵花兒,怎樣?」
嬌氣兒的名門千金確實是經不得嚇的,一個個瞧著她臉上的陰笑,不禁變了顏色,往後退去。她這才鬆開其中一人的脖子,瞧那人漲紅了臉彎腰直咳嗽,她攤了手心吹一口涼氣,陰陰道:「記著,往後可別來惹我!」
遭人掐了脖子的貴小姐緩過一口氣,兩眼冒火地瞪著長使,瞅著她陰陰發笑的樣兒,脫口便罵了一句:「毒蛇!」
「哎?毒蛇罵誰?」長使語聲柔柔。
貴小姐也不示弱,「毒蛇罵你!」
長使「哦」地點了點頭,笑彎了眉毛。
醒悟過來的貴小姐,氣沖腦門,平日裡就吃不得半點虧,這會兒見這人惹急了她還笑得這般可惡,她來火兒地想揪人頭髮甩人耳光、蠻橫地使那大小姐脾氣去,卻被幾個同伴拉住了,揪扯間,忽聽一個同伴呼道:「快看——玲姐姐來了!採珠若要再鬧,玲姐姐會不高興的!」
本是氣急了的貴小姐一聽這話,火兒也消了,也不與人鬧了,居然十分乖巧地整了整衣飾,笑靨迎人地跑到剛剛駛來的馬車前,掀了車門簾,伸手從車裡扶出一人。
聽得那幾個麗人歡呼之後眾星拱月般迎著一個人兒下車走來,長使忍不住抬眼看去,這一看,她猛然怔住了!車上下來的一個女子淡掃娥眉、薄施粉黛,一襲錦繡宮裝,越發襯得她儀態萬方,眾多麗人跟在她身後,已然相形遜色!長使見過許多傾城紅顏,卻從未見過這般雍容華貴、大方得體的女子,她並不十分美麗,但那氣質風華已然使人深深折服!
長使怔怔地看著這女子含笑走來,看著眾多名門千金圍攏在她身邊爭相討好,笨人也猜得出這女子的來歷非同凡響。
走近些了,聽得守門侍衛也躬身與她打招呼:「玲小姐,你父姚相爺可好?」
「他老人家安好!」女子微笑答話,甚是知書達禮。
長使卻也聽出這人竟是宰相的掌上明珠,心中更是吃驚,眼瞅著侍衛不依照遞交官方文書的先後次序、反倒優先給玲小姐頒發了應詔入選的通行令,由著這位相爺千金領一撥麗人往宮門裡走,酸葡萄的心態在醞釀發酵。當相爺千金罩著滿身光環似的從她面前經過時,她腦門子上猛地躥上一股奇異熱度,心尖兒猛跳,萬分小心地從裙擺底下探出一隻腳尖悄悄勾住那襲錦繡宮裝拖曳在地上的長擺。不料,踩在腳底下的那片裙擺被人拎起,那個叫採珠的貴小姐瞪了她一眼,拎著相爺千金的裙擺隨著一撥姐妹往宮門裡去了。獨留她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點點鬆開適才攥緊的雙手,手心裡滿是冷汗!
入得宮門,應詔入宮選秀的佳麗持了標有自個名氏出身背景的小牌子,由宮中女官分派到一間間廂房裡,白天由女官教導她們熟記宮中規矩、掌握禮儀規範,晚上則各自回房睡去。
宮中畫匠畫了每一位佳麗的畫像上呈天子,只等天子挑中幾幅,明日點名上殿獻舞,選中的便是嬪妃,落選的便是宮女!
夜色裡,長使挑燈而坐,想著明日之事,心中很是忐忑,無法安睡,在房中坐了片刻,心緒依舊浮躁,索性開了窗子透氣,目光穿窗而出,不經意地瞄到對面一間廂房也開了窗,窗台上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黑米粥。盯著對面那扇窗,想著窗子裡隔了一道屏風正在淨身沐浴的玲小姐,她心頭「突突」一跳,把臉探出窗外四下裡看了一下,見這片院子裡沒有半個人影,四周靜悄悄的,她便悄然打開房門。急速穿過院子,摸到那扇窗口,從袖兜裡小心翼翼掏出一個香囊,撕開口子,一面警惕地左右張望著,一面往窗台上擱的那碗黑米粥裡灑下香囊中的粉末,這些聞著清心寧神的香粉,一旦被人誤食,後果不堪設想!
猝然,一縷陰風吹來,香囊裡灑出的些許粉末吹捲無蹤,摸在窗邊的人兒急忙抖著香囊再次灑落片片粉末,灑下的香粉又被風兒吹散,風中飄了一聲輕歎:姐姐,何苦再作孽!
持著香囊的纖手兒驚顫,「啪」地打翻了窗台上的碗,驚動了房裡人。長使急忙逃回房中,關了房門,靠著門板,她摀住胸口直喘氣,驚魂未定!
片刻之後,聽得對面那扇窗子裡的動靜停歇,她這才吁了一口氣,把香囊丟至床底,又從袖兜裡掏出一枚印信,在燈下瞅著發呆。
今日驗處子之身時,她便是倚仗了管事太監的這枚印信順利過關,那位公公捏著她的把柄,只等她討了主子歡心後成為他在宮中的一個後盾,但,明日是福是禍還得看她的造化,旁人幫了一次幫不了第二次!
想著想著,忽聞院子裡有人喊到了她的名,惶惶然抬頭,才發現窗外那片天色已然透了晨曦。
天亮了,女官點到名的佳麗出了房,把標有自個名氏出身背景的小牌子擱在托盤裡,跟著女官到了大明宮南面的丹鳳門,由太監翻了小牌子逐一點過了名,依次進了丹鳳宮門,直達含元殿西北的太液池。
辰時六刻,東內太液池飄出絲竹靡靡之聲。
巳時四刻,佳麗們香汗淋淋地走了出來,候在丹鳳門外,等著最終結果出來時,管事的太監來宣聖旨,冊封嬪妃。
趁著空當,佳麗們也不閒著,你一言我一語地揣測開了:「聽說去年萬歲爺只選中了一個……」
「可不是,皇上專寵梅妃,到哪兒也帶著她,選秀時有她在場,皇上只挑一個就算了事,今年只怕也……」
「挑一個?我猜呀,那一個非玲姐姐莫屬!」採珠故意刺激人似的在長使身側繞著圈兒,往她耳朵裡大聲說道,「大家有目共睹,適才殿上一舞,就數玲姐姐舞得最出眾,皇上不挑她還能挑誰去?」頓了頓,又衝人冷嘲熱諷:「不像有些個自不量力的,大老遠跑來還當眾獻醜,跳支舞也跌跌衝衝地出盡洋相,丟人哪!我要是那個人,哪還有臉待在這裡,早就一頭撞死在這宮牆上了!」
長使從殿中出來後,神色就不太對勁,此刻更是吃人似的瞪著採珠,咬牙恨恨地道:「方纔殿上,是你踩了我的裙擺?」
「哎喲,怎麼著?生氣了?想咬我一口呀?」採珠伸長了脖子湊上去,眼角餘光還輕蔑地瞄著人,「咬啊,你咬啊!瞧你這鄉下人的俗氣樣兒,在殿上扭的那幾下,那也叫舞技?醜得跟母雞擺臀兒似的,那風騷勁,讓人瞧著純是窯子裡賣笑的賤人!」
「賣笑」二字如尖針般扎進耳內,刺到心口,本是臉色鐵青的人兒猝然張口狠狠咬住湊上來的那具頸項,咬得人痛呼一聲,唇齒間便嘗到一絲血腥味。
採珠吃痛,胡亂舞著雙手抓向長使臉面,指尖一摳,長使突然驚叫一聲,猛力推了她一把。失了重心,採珠仰面倒地,後腦勺重重磕在一級台階上,鼻子裡頓時冒了血,手腳抽搐幾下,翻出白眼沒了氣。
四下裡驚叫聲連成一片,候在丹鳳門外的一撥佳麗看到死了人,尖叫著跑了個精光。宮門口只留長使一人呆呆站在那裡,呆呆看著倒地身亡的採珠,寒氣從指尖一分分地往上蔓延,透骨而入,凍住了血液,她彷彿突然石化了一般,站在那裡許久、許久……風,吹動了髮絲,她微微動了動手指,指尖僵硬地點在左側眉梢,貼在眉梢的金粉花箔方纔已被採珠摳去,那雙尖利的指尖還將她的眉梢摳出血來,血珠成串滴落,刺在眼裡,模糊了視線,四周景致扭曲浮動,猝然變得不再真實,如同那場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