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諾站在窗前凝望著天上那一弦彎月,他的眼波亦如水般清淺,似乎在想些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一杯茶遞到了他的面前,藍心清脆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閒暇品佳茗,人生一美事也!快嘗嘗,這是程府丫鬟們剛剛送過來的六安瓜片,產自齊雲山蝙蝠洞,相當難得!啊,沈大哥,你的徒兒真是貼心呢。」
沈諾輕笑了一下,接了過來,卻不喝,神色有點凝郁。
藍心覺察到他的異樣,便問道:「怎麼了沈大哥,你似乎有點心事重重,在想什麼?」
「我們可在此地待多久?」
「此去揚州,大概需要五日行程,我們最遲要在後天動身。說實話,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此趟非要繞道來杭州,我們在唐七公子的聽濤小築本可一直待到十三,再悠哉悠哉地前往揚州赴那百萃節花會,不必如此南北來回地跑啊。」藍心猜度著他的心事,輕聲道:「莫非是因為……程姑娘?」
「你想的太多了。」沈諾淡淡地看了藍心一眼,那一眼忽然讓藍心有種心虛的感覺,明明是她在試探著他的心事,可是到後來卻讓他一眼洞穿了自己的用意。
「沈大哥,如果——」藍心悠悠地開口,「如果秦若煙秦姑娘真的看中了你,挑你為婿,你會娶她麼?」
沈諾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又復平靜。
藍心繼續道:「我覺得程姑娘說得對,以沈大哥一貫來的性格不可能湊這種熱鬧。雖然瓊花娘子曾經對你有恩,她的邀請你沒法拒絕,但是那不至於讓你用自己的婚姻當報答啊!」
「你想太多了。」沈諾將茶杯遞還給藍心,轉身走出了房間。
藍心笑了笑,她的眼珠轉動著,看著手中的那杯茶,翠綠的葉子在水中舒展,就像是柔婉女子縈縈繞繞的宿命。
「我可以進來嗎?」清柔婉麗的聲音響起在門邊,藍心轉頭看去,就看見了程輕衣。程輕衣站在門旁,燈光下看起來就像是朵嬌艷的桃花。
藍心放下手中的茶迎了上去,笑道:「當然可以。程小姐怎麼會來這裡?是找沈大哥嗎?他剛出去了……」
「我知道,我看見他出去了,才進來的。」
藍心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對方的來意。
程輕衣道:「藍姐姐如果不累的話,難得今晚的月色如此美麗,我們去園子裡走走好嗎?」
藍心笑道:「求之不得呢。」
程輕衣盈盈一笑,轉身在前面帶路。三月的夜,清清涼涼,吹拂在身上絲絲綿綿,說不出的溫柔。程府裡處處燈火通明,卻沒有嘈雜之音,反而有種格外的靜謐。
藍心跟在程輕衣身後不緊不慢地走著,從她那個角度看過去,程輕衣的背影消瘦,隱隱流露著柔弱無依。她雖離她僅有幾步之遙,但那渾身透發出的氣息,卻非常的疏離,形成一個她永遠也無法切踏著的世界,遙遙地與之隔著光年的距離,無邊虛幻猶如夢境。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孩子呢?有著桃花的嬌艷,卻亦有梨花的脆弱,她的眼睛有時候靈氣逼人,但有時候卻顯得很落寞。
「你是不是有話想要和我說?」藍心站定,不再往前走。
程輕衣在一株月季花旁停了下來,她纖細的手指從花瓣間輕拂而過,花瓣抖落了一地,就像紛亂不安的心。
「我……」程輕衣開口,「我聽說,瓊花娘子年輕時艷冠群芳,人以江南第一美人譽之,現在雖然已青春逝去,但徐娘半老,仍是風姿綽約,其女如煙今年年方十七,但是容貌卻更勝其母,而此次瓊花娘子選婿,天下男子皆趨之若騖,慕名求之。她所挑中的六位候選女婿,更是人中龍鳳,分別是江南慕容世家的三公子慕容承、當今太傅之子史諍明、妙公子沈諾、皓月山莊的少莊主楚翼白、望帝台上的吹蕭公子和人稱『楚天一劍』的當今武林第一新秀葉移。」
藍心轉了轉眼珠,道:「沒想到才短短半個時辰,你就已經把這些事情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程輕衣又道:「這六人中,慕容承是慕容家出了名的孝順兒子,家學淵源,不可小窺;史諍明號稱京城第一才子,十歲時一篇《麗都賦》名揚天下,文采風流,一時俊傑;吹簫公子是眾所周知的美男子,蕭聲到處,凡女子無不傾心;葉移是北海三空島的惟一傳人,劍法精絕天下,轉戰六十名武林高手,第一新秀之名得來不易!論性情,慕容靦腆內向,葉移玩世不恭,史諍明眼高於頂,吹蕭公子陰酷深沉。」
藍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調侃道:「你在幫瓊花娘子審度評價嗎?這些消息都是從哪來的?為什麼漏下你師傅和我堂哥?我倒很想聽聽你對他們兩人的評價呢。」
程輕衣回轉身,凝視著藍心,她的目光裡有著抹飄忽的憂鬱。藍心心裡一顫,忽然間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點殘忍,正想收回來時,程輕衣已說道:「皓月山莊少莊主楚翼白,生性豪爽,喜好美食與美酒,為人有點粗枝大葉,胸無城府,算是六位公子中人緣最好,也最容易相處的一位,他的袖裡紅羅刀是天下一絕,皓月山莊能名列當今武林七大莊園就是靠著袖裡刀和風中棉這兩門不傳絕技。妙公子沈諾……」說到此處,程輕衣停了一停,她笑了笑,笑容裡卻有著異樣的諷刺。
「妙公子沈諾,江湖奇人錄中排名第七,十六歲前默默無聞,十六歲後卻名動天下。先是以其智巧解龍盟,令兩位盟主各自隱退,從此江湖好一陣子風平浪靜;繼而妙手醫好了當今乾陵王的病,王爺極喜,自此後以貴賓相待;然後天山武林大會上,一劍挑去堰平劍客海長青的頭上珠冠,令得人人歎為觀止,但他卻半途放棄,拉著海長青一同飲酒去了,此等放蕩不羈,更是天下少有;十九歲時,會心盟內,口若懸河,論辨滔滔,以一人之勢而力挽狂瀾,不但令姬小仙與水東來合好如初,便使盟內諸人心悅誠服,稱之為二少,地位僅次於盟主水東來;二十一歲時,好逑女編撰江湖奇人錄,將之排位第七,贊其人妙,才妙,情更妙,因而從此天下人皆以『妙公子』三字稱之……觀其歷程,倒真是輝煌之極。且他一向飄忽不定,俠蹤少現,更是大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勢,故而江湖上人人以能見他一面為榮。」程輕衣說到此處,唇角的譏笑更濃,「就連我這個徒兒,也一共只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時間最長,有兩個多月,第二次是過年時,待了十日,這次……」
藍心道:「我們最遲後天一早就得起程。」
程輕衣淡淡道:「我知道……只是,真的非去不可麼?」
「娶妻是大事,但是若能娶到秦家的獨生女兒為妻,則是人人都夢想的美事。先不論秦如煙的美貌、學識和品性皆是上上之選,光其身家背景,就足以羨煞蒼生。其母瓊花娘子,是昔年衛武侯的親妹妹,衛武侯雖已逝世,但其朝中勢力仍在。瓊花娘子嫁的第一個丈夫,就是大將軍許定,新婚才十日,許大將軍就戰死沙場,先帝體恤其青春守寡,特允其再嫁,並親自指婚給當年那屆的新科狀元張霈其。後來張霈其被人暗殺而死,先帝感其正直,追封溢正公。瓊花娘子嫁的第三個丈夫,是京都首富商殷先,據說是在見她一面後神魂顛倒,苦苦追求,後來還把自己原先的七個姬妾全部休了,這才感動了她,終於下嫁。誰料嫁過去沒到兩年,商殷先就染重病身亡,全部的財產都留給了這位嬌妻。瓊花娘子三十歲時,碰到了她本人真正喜歡的男子,就是大俠秦問天。兩人卻總是有緣無分,蹉跎半生才最終結成鴛盟,得一女,取名如煙。大概是緣薄,沒過得幾年,秦大俠就去世了,從此瓊花娘子閉門不出,除了每年的三月十六百萃節上露一露面外,外人再難見她芳駕。因為這四位丈夫的緣故,論財勢地位人際關係瓊花娘子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娶了她的寶貝女兒,無疑是為自己的人生鋪下了一條金磚大道。」
程輕衣道:「你說的,僅僅都只是表面上的。難道你認為以我師父那樣的人,會稀罕傲視天下的財富和極盡尊崇的地位?即使不說我師父,其他五位公子難道也都只是些勢利之人,趨炎附勢之輩?藍姐姐你為什麼要對我有所隱瞞?難道事實的真相,就真的那樣不能為外人所知嗎?」
藍心顫了一顫,望向程輕衣,程輕衣的眼睛中有抹複雜而深邃的東西一閃而過,接著就瀰漫起一層霧色,在那樣的月色和燈光下,看起來楚楚無依。
「我……」藍心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程輕衣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不想勉強別人,我們談些別的吧。你看,這株虞美人花如何?」纖纖素手指向花圃裡一盆白色虞美人花,雖是夜色中看,仍是美麗之極。
「好一盆極品虞美人!」藍心眼前一亮,走上前細細觀之。
程輕衣微微一笑,道:「這是南寧侯四夫人,也就是我第三個姨媽的絕愛之珍,我讓挽綠去借來的,這次請姐姐出來陪我走走,其實真正的目的是想讓姐姐看看這盆花。以姐姐看,如果以此花去參加百萃節大賽,可有望奪魁?」
藍心驚道:「你也要參加百萃節的花展?」
「有何不可?」程輕衣挑了挑眉,道:「我想和你們一起去揚州。」
「不行!」漠然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程輕衣與藍心雙雙轉身,就看見了沈諾。那一剎那,藍心有點尷尬,不知沈諾來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她看了程輕衣一眼,程輕衣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清清淡淡一如月色。
「為什麼不行?我素聞百萃節之名,早就想去一睹天下名花,正好遇到這個機會與師父同往,有何不可的?」
沈諾走到她面前,程輕衣卻不退縮,目光直直地回視了過去,兩人僵持了許久,沈諾輕輕一歎,道:「你有病,不宜遠行。」
「有師父在,我放心得很。」程輕衣答得很快。
「那也不行!周車勞頓,不是你這樣的身子所能受得了的!你不要無理取鬧,這件事我絕對不同意!」沈諾一向溫和的臉忽然變得非常嚴肅。
程輕衣咬了咬唇,顫聲道:「那師父也不要去,好嗎?」
沈諾凝視著她,目光有點點失望,「如果我早知道你會這樣,我不會來杭州。」
程輕衣猛地抬起頭來,臉上是被刺痛的表情,她咬首唇一言不發,氣氛頓時有點僵。一旁的藍心打圓場道:「好像時候不早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回房休息了?」
程輕衣忽地從她身側跑了過去,月白中衣在晚風中飄舞,凌亂,而張揚。
藍心回眸,低聲道:「沈大哥,你何需如此?你傷到她了……」
「她只是個孩子,沒事的。」沈諾的目光仍是停留在程輕衣消失的那個方向,又重複一遍,「她,只是個孩子。」
明月高掛在夜空上方,淡淡地綻現出一種孤高之態。藍心看著天空,頗有些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
「小姐,你該喝藥了。」傾紅端著藥走了進來,碧玉碗裡盛著的藥汁濃黑如墨。
程輕衣坐在梳妝鏡前,鏡子在燈光下映出一抹淺淺的黃,使得容顏中莫名地添了層哀色。那微蹙的眉和投注在妝台上那個墨玉花插上的眼神,在她蒼白的幾近透明的臉上形成一種憂鬱;而那憂鬱,被凝入鏡中的映影之中,隨著燈光微微蕩漾著,再一圈圈地散開去………
傾紅見她沒什麼反應,便又喊了一聲,「小姐,吃藥了。」
程輕衣輕喘口氣,自沉思中驚醒回來,接過了藥,卻不喝,放到了妝台上,扭頭道:「今天是初幾?」
「回小姐,今天是初七。」
「初七……十六……還有九日。此去揚州,大概需要幾日?」
「快則四日,慢則七日。小姐,你問這個做什麼?」
程輕衣沉默了許久才道:「傾紅你說,如果我不希望師父去揚州,我有什麼辦法可以拖住他?只要拖過十六那幾天就可以了。」
「啊?為什麼不讓公子去揚州啊?」傾紅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程輕衣笑了笑,站了起來,走過去推開了窗子,晚風夾帶著花香一起吹送了進來,春夜的空氣,暖暖的,帶著清新。
「我想——」程輕衣的目光沒有焦距的投放到很遠的地方,慢慢地說道:「要拖住他也許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傾紅剛問完,就看見小姐忽然拿起妝台上的那碗藥往窗外潑了出去!
「啊!小姐,你在幹什麼!」傾紅驚呼了一聲,不可思議地望著她,急聲道:「小姐,你把藥潑了!」
「是的,我潑了。」程輕衣的聲音裡有種殘忍卻又痛快的味道。
「可是小姐……你不吃藥怎麼行呢?我去再煎一碗。」
程輕衣伸手將她一攔,「不用了,我不吃。這三年來,我聽他的話,每天乖乖地按時服藥,吃下去的藥簡直比吃的飯還多,到了後來,都已經分不清吃的是藥,還是飯了。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天停止服藥,會出現什麼情況。」
傾紅急道:「可小姐也不該不吃藥啊!何必拿自己的身體來糟蹋呢?」
「我就愛糟蹋!」程輕衣說完這句話後,忽然又笑了起來,她的目光輕瞥了傾紅一眼,道:「我很想賭賭看我不吃藥會有什麼結果。」
「小姐——」傾紅淚光盈盈,「你不要這樣,老爺和夫人若是知道了,會心疼的。」
「你們誰都不許去告訴老爺和夫人,知不知道?如果被我知道誰洩露出去了,你們就都不用在這待著了!」程輕衣走回床邊,一把甩上了簾子。
傾紅知道小姐生氣了,當下惶恐得不敢再吱聲。不知過了多久,紗簾裡付出程輕衣的輕輕一歎,低聲喃喃道:「水天宜,靜聽玉人歌,幽意更依依……幽意更依依……更依依……」剛說到這,突然聽得「噗——」一聲,傾紅一驚,連忙上前掀開簾子,觸目所及程輕衣胸口的衣服上卻滿是鮮血!
「天啊!血……小姐,小姐你怎麼了?」傾紅一把抱住了搖搖欲倒的程輕衣,驚道:「為什麼會吐血呢?是不是因為沒有吃藥的緣故啊?小姐,你不要嚇我……我馬上去請沈公子來!」
程輕衣面如紙色,一把抓住傾紅的手臂,喘氣道:「不……不要去……」
「不行啊,怎麼可以不去呢?小姐你不吃藥,不就在等這個後果嗎?我去請沈公子來!」
「你敢去!」程輕衣沉下了臉。
傾紅一呆,哭了出來,「小姐,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折磨自己?沈公子可是你的師父啊!」
程輕衣怒道:「你說什麼?」
傾紅咬著下唇,不再言語。
房間裡的氣氛一下子沉寂了下來,只有兩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清晰可聞。很多事情就像這夜色一樣,以一種無形的姿態悄無聲息地擴展開來,襲上心頭的,是剎那間針刺般的哀楚。而那個禁忌的秘密,就像是被刻意塵封住的記憶,凝郁成頑固的一點,不去揭開,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是一旦將之說破,詭秘與不祥滲透在空氣中,每根纖維就會開始脆弱地哭泣。
程輕衣握著傾紅的那隻手慢慢地松子開去,低聲道:「我是不是個很難伺候的主子?生性刁蠻又任性,不講道理,喜怒無常,從來不會替你們著想,一貫地由著自己的性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不是的,小姐,你怎麼這樣想?婢子十三歲起就跟著小姐了,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除了美麗,我似乎一無所有,而這美貌,相對於我的病來說,又算什麼呢?天知道哪一天我一閉上眼睛,這副軀殼就隨我的生命而逝……」程輕衣冷冷一笑,把目光掠向傾紅,緩緩道:「我這一輩子,還能做些什麼呢?」
傾紅泣聲道:「小姐,求求你,別再說了,不要這樣想……」
「你不會明白的……」程輕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你沒有病,你怎麼會知道這種感覺……我,我……」說著又「噗」的噴出一大口血來!
傾紅連忙抬頭看去,程輕衣秀氣的雙眉已緊皺在了一起,臉色更是慘白慘白,毫無血色!當即不禁慌了,「小姐,你等一下,我馬上去叫,馬上就回來!」說著急忙忙地奔了出去。
程輕衣的手伸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抓她,但是最終卻是無力地垂到了床邊。
*****
「為什麼會這樣?」沈諾替程輕衣把過脈後,臉色變得非常深沉。
燈光下,程輕衣的臉蒼白,且隱隱透露出一層死灰色,她緊閉著眼睛,已經昏睡過去。
傾紅的目光閃爍著,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她侷促不安的表情,沈諾輕皺了一下眉頭,「她是不是沒有按時服藥?」
「小姐……小姐她……把藥給倒了……」傾紅的聲音越說越低。
沈諾凝視著程輕衣許久,歎道:「你這個孩子,為什麼總是如此不聽話?」
傾戲急道:「公子,小姐是不是很危險?為什麼她的手腳這麼冷,沒有一點熱氣?我們該做些什麼?」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沈諾站了起來,走到了窗前,悶聲不語地看著窗外。
傾紅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程輕衣,忍不住輕聲哭了起來。她一哭,沈諾就回轉身,柔聲道:「別擔心,她不會有事的。」
「可是,可是我知道公子在生小姐的氣……小姐好,小姐她……」傾紅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她的病經過這些年的精心調理,已經漸漸穩定,要根治已並不困難,只需一味……」沈諾說到這時停了下來,眉宇間的神情更見陰鬱,「但她如此不知愛惜自己,再這樣下去,縱使求來奇藥,也是無用!」
「小姐她只是賭氣……」
沈諾有點激動地道:「我知道她是在賭氣!從我認識她那天起,她就在賭氣,別人賭氣賭的是氣,而她賭的是她自己的命!」
床上本來一直躺著的程輕衣突然坐了起來,嘶聲叫道:「我是賭自己的命,那又如何?我就愛糟蹋,你們用不著管我,讓我死掉算啦!」
沈諾驚愕地向她看去,兩雙眸子對望著,糾結在了一起。沈諾的目光裡有怒,而程輕衣的眼中卻有哀。
不知過了多久,沈諾終於開口,「如果你真的想死,沒有人能夠攔你。這句話我曾經對你說過一次,現在是第二次,我不希望有第三次。」他的聲音不高,但卻很慎重。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程輕衣低聲地說,每個字都說得很慢,「你為什麼不像別人對我那樣的百依百順?你是我的師父,我們三年來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天,你為什麼就不能遷就一下我,疼疼我,對我好一點?」
她再抬起頭時,已經淚流滿面,那粼粼的淚光在她白淨的臉上形成一種極為淒楚的哀愁,伴著美麗如桃花般的容顏,說不出的楚楚可憐。沈諾的眼珠漆黑,深沉得看不出任何思緒,片刻後方緩緩道:「不要逼我,輕衣……沈諾沒有辦法做到為了要當你的師父而放棄自己的原則……沈諾做不到。」
「我問最後一遍,師父真的非去揚州不可嗎?」程輕衣直直地注視著沈諾。
沈諾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吐出一個字來,「是。」
程輕衣咬了咬唇,將身子躺了回去,閉上眼睛道:「傾紅,送客。」
傾紅一怔,道:「小姐——」
「送客。」程輕衣加重了語氣。
傾紅不安地看看沈諾,沈諾轉身,面無表情地走出房去,傾紅連忙跟了上去。
程輕衣睜開眼睛,目光投向床頂的帷幔,那有一排桃紅色的流蘇,無風自顫。程輕衣盯著那排流蘇,眼淚悄無聲息地自眼角滑落,流過她的臉頰,淌到枕頭上,被枕巾一點點地吸乾。
挽綠捧著一疊衣服走了進來,看見這一幕,便道:「小姐,給你的。」
「是什麼?」程輕衣的視線仍停留在流蘇上,沒有轉頭去看。
「是男子的服飾,挑了最好的衣料,最巧的做工,和最流行的款式。帽子、披風、鞋子、汗巾都是一整套的。」
程輕衣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挽綠扶她坐了起來。程輕衣撫摸著衣料,有點驚訝,「這是做什麼?」
「小姐不是要去揚州嗎?換成男兒裝束比較容易些。」挽綠笑了笑,眉宇間竟有幾分明了,「我還為小姐準備了最舒適的馬車,即使在崎嶇小道上行走也平穩之極,此外還有八個下人,一起跟隨小姐去,服侍小姐。總之,要讓小姐出現在揚州百萃節上時,是風風光光的,風頭蓋過所有的人!」
程輕衣的目光與挽綠的兩相接觸,挽綠別有深意地點了點頭。程輕衣臉上的愁容頓時一掃而光,眼睛裡又恢復了明亮之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說得對,就該誇張一點,瓊花娘子要選女婿,一心想找個卓爾不凡的男子。好啊,那麼我就要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豪富溫文俊逸多才的貴胄公子,究意是怎生模樣!」
她掀開被子,慢慢地起身走到梳妝鏡前,腳步雖然有點虛浮,但鏡子裡的臉頰卻艷若桃花,嫩得彷彿要滴出水來。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忽地冷冷一笑,無不嘲諷地道:「這個賭局還沒完呢,第一張牌你看到了,就是這個樣子,那麼……我怎麼也要把剩下的幾張牌出完才甘心啊!如果,那真是過錯的話,我倒真的很想看看,等待我的會是怎麼個結局!」
窗外有風襲來,吹得衣衫一陣子飄舞,略帶邪惡地放肆張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