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斷地在街道上搜索,心裡不斷地回想——
她的笑容、她的天真、她的善良、她的執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她的愛情,就像她的信仰,她把全數的精神都維繫在他身上,他卻將她推出門外——她的愛真的感動了他,從前他一直對世事抱著懷疑的態度,從不輕易相信別人、相信愛情。他總是太過理智地分析對錯、衡量輕重、設立原則。
可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剖析,只有感情是最沒有道理的。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頹喪地走回老屋的巷道。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想要打給阿淨,他熟悉地按下快捷鍵——沉重地踱著步,他突地停下了腳步。
手機裡接通的聲音才剛剛響起,抬起頭,卻訝然地又放下手機。
一道苗條消瘦的身影佇立在老屋門前。她聽到了腳步聲,回頭望向他走來的方向。
她還是一樣的美麗脫俗,白色的衣裙在微風中飄動,路燈的光線在她週身籠罩出一圈光芒,及腰烏亮的長髮反射成一絲絲的銀白,他可以想像那一頭長髮曾經纏繞在他的手指間,每一絲都曾牽動他以為不會飄逝的綺夢,可望而不可即——
她散發出一種吸引力,逐漸燃起了那一段剝落的回憶,如暗夜的星火,又從他的眼前掠過——她是艾萱,她回到他的身邊了。
「我回來了,慕儒。」她對他說。
他定霍地佇立在原地,許久許久都忘了移動腳步。
他知道這是一個迷離的夜晚,他像駛著帆船夜航,雲腳低迷,使他迷失了航向,也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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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淨守候在手機旁邊一整夜,殷慕儒還是沒有打來。
他們是不是不適合在一起?如果他不打電話來,就表示他是真的不夠愛她,這樣的結果她早就該知道,只不過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那麼她還願意再繼續嗎?她反覆思量。
夜裡她嘗到了失眠之苦,殷慕儒的話一直在她的腦海裡反覆咀嚼,他說的每一個字,竟然苦得讓她難以下嚥。
他們真的不同嗎?他們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嗎?她知道他的心曾經有所屬,她也知道他們的感情在天平上並不相等,這樣的愛,好苦好澀——好辛苦——她累了,縱使心還是不願遷就,可是她還能再如何努力?
隔天,秦天淨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神,終於追回了昨天丟棄的舊傢俱。
她想要在殷慕儒下班之前,將所有的事情做好。
秦天淨和傢俱公司的人約好了時間,準備將舊傢俱搬回老屋,也退回所有的新傢俱。為了彌補傢俱公司所損失的時間,她狠狠地被傢俱公司敲了一筆竹槓。但她對金錢的損失根本毫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殷慕儒的心。
她和傢俱公司約好了時間,自己先到殷慕儒的老屋,為搬運工人和整修工人打開老屋的大門。
可是當她才跨進了門檻,就發現屋內不只有她一個人。
兩個女人怔怔地相對許久,她們都在暗地裡打量著對方。
秦天淨看見了照片裡的女人,剪裁合身的白衣長裙襯托著她苗條的身材,她活生生地站在殷慕儒的房子裡,秦天淨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她從來沒有想到殷慕儒的過去並沒有過去,它到現在還不斷地在延續著。
「你一定是阿淨!」艾萱微微一笑,先打破了寂靜。
「你……你……」秦天淨叫不出她的名字,她被她美麗的臉龐震懾住。她是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如雲的秀髮綰起,立定在咫尺的眼前,竟然有種遙不可及的距離。
「我叫艾萱,慕儒曾跟我提到你,可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這麼的年輕!」她的語氣透露著出乎意料的訝異。
「你怎麼會在這裡?」秦天淨問。
「哦——我在這沒有什麼朋友,連親戚也找不到一個,只有來投靠他,他不得不收留我啊——」艾萱攤開手,自我解嘲地說。
「喔——」秦天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這老房子真是老舊,不是嗎?」
「你真該看看颱風後的樣子。」秦天淨不以為然地呢喃著。
「你說什麼?」
「沒什麼!」
「阿淨,你幾歲了?」
「我……我快要十九歲了。」秦天淨無力地回答。她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成熟的美感,天淨不禁覺得自己望塵莫及,她有自信自己的外表並不輸她,可是她的年齡竟是她最大的致命傷。
「你好可愛、好漂亮——昨夜幕儒和我談起你,他不斷地稱讚你,他說你和他共事,是他見過最用心、最得力的助手。」她緩慢溫柔的語調彷彿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秦天淨抬起頭。「助手?」這是殷慕儒對她的形容,好一個助手而已!一股傲氣不由得讓她伸直了背脊。
「我不只是他的助手,我是他的女朋友!」她大聲地說。
艾萱聽後,不禁莞爾,她走近秦天淨,親切地攬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到沙發前,反客為主地引領她坐下。「我知道,慕儒也對我說過——」
秦天淨等不及地打斷了她的話。「太好了!殷大哥對你說了。」那麼你應該要知難而退了吧!秦天淨心裡得意地想著。
「我們兩個人昨天談了一整夜,你們的情形我都很清楚,慕儒還是這種個性,凡事都要講道理、說原則。你為他所做的,他都好像當成一種需要遵循的責任和原則——這種感情你不覺得有壓力?」
「什麼壓力?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秦天淨沒有辦法理解這種複雜的解析,在她的字典裡,只有夠或不夠的感情而已——
艾萱避開了秦天淨的問題。「阿淨,我可以這麼叫你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為什麼慕儒會喜歡你了,你清新得像朵晨露初透的雛菊,讓人忍不住想要掬一口清香,他一定抗拒不了這種吸引力,連我都忍不住喜歡你了。」
秦天淨聽到了艾萱詩意般的讚美,漸漸放下了防禦之心,她溫和的口吻,反而讓天淨不自在。
「真的,現在我也知道了,為什麼殷大哥會這麼在乎你,你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難怪——」天淨由衷地說。
艾萱微微牽起嘴角,心裡不斷揣摩著要說的話。
「阿淨,我才羨慕你的世界。我知道你有顯赫的家世,你還這麼的年輕,而慕儒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將來如果慕儒選擇你,你們一定會幸福的,千萬不要像我這樣——輕易地就讓幸福從手中溜走。」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眼神中充滿著懊悔。
秦天淨忍不住地問:「為什麼?你為什麼會離開他呢?」
「阿淨,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傻事。我是晚他一期博士班的同學。當時,他一直在我身邊鼓勵我、幫助我,還花了很多心思替我收集了許多資料,我才能如期完成我的博士論文,完成學業。我一畢業,就在紐約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我的工作、我的事業,一切才剛起步——可是慕儒在那個時候對我求婚,他祖父母過世,他說他要回來,他的根在這裡。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辦法接受,我害怕改變,我害怕一切又要從頭開始,我不想離開我熟悉的環境,不想去為任何人改變我自己,可是……可是我忘記了,如果沒有慕儒,就沒有今天的我,我欠他太多——我辜負了他。」艾萱眼眶中的淚瑩瑩滴落,連秦天淨都忍不住鼻酸。
「那麼你為什麼回來了呢?」天淨小心翼翼地問,心裡的傷口漸漸在擴大著。
「我想補償他……當慕儒離開後,我每一天都在後悔。分手的那一夜,我們都理智地告訴對方,不要聯絡、不要有隻字片語,因為空間的距離如果不會改變,那麼這些都只是徒勞而已。我們要讓時間來決定一切,如果我們有任何一方後悔,就回到另一方的身邊。就這樣——我來了,我放棄了紐約的工作,我放棄了我曾經努力付出的一切,我只想要回到他的身邊,永遠都不要再離開——我怎麼能夠忘記他曾經對我的好?我怎麼能夠只為了自己而放棄他?我……我……我怎麼會放開他呢?如果能夠再選擇一次,我會不顧一切地和他在一起——」艾萱掩著面,不顧自己拚命維持的形象,忍不住低聲哭泣著。
不等秦天淨說什麼,艾萱緊接著又說:「我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他說,他對你有一種責任,他要對你負責。是啊!更何況,我怎麼比得上你們秦家的財勢?我現在除了一個可以唬人的學位,什麼都沒有。他還是這麼的理智,他一直都沒有變,是不是?」她忍不住失笑出聲。
秦天淨完全無法接受艾萱的說法。負責?如果除去了這個原因,那麼她和殷慕儒在一起,還剩下什麼可憑借依附的?
她傷心欲絕,她還在迷濛和清醒間的邊緣中遊走——驀地,她抬頭看著老屋的四周,想起殷慕儒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曾對她說的話。
他說:「我們都在欺騙自己,我們不一樣,我們的世界完全不同——」
他說:「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負擔,一種很沉重的負擔,我會失去自己——」
「這樣的生活,我沒有辦法得到真正的自由。不勞而獲的金錢和權勢,會將尊嚴和良心都淹沒——」
她終於懂了。
殷慕儒和她的愛,並不同等;他和艾萱彼此付出的感情才是相對的,他們是一樣的人,他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原來她的愛、她的付出,對他來說,都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他所謂的良心和尊嚴無時無刻不在做拉鋸戰。她的付出,他需要負責,這是良心。她的家世,會蠶食他的生活,這是尊嚴。她懂了!她終於瞭解了。
秦天淨緩緩地打開緊握的拳頭,手心裡面是殷慕儒給她的鑰匙。
她攤開來,放在桌上。
「這不是我要的愛情。我不要什麼責任,我也不要他負責!我更不要知道你們的過去!我只想要殷大哥快樂——」天淨冷靜地看著桌上的鑰匙。
「阿淨!我……」艾萱臉龐還帶著淚,慌亂地看著眼前的鑰匙和秦天淨。
「不要說!你什麼話都不要說!我害怕我下一秒就要後悔了。請你把鑰匙還給殷大哥,我要還他自由。我不會再來了——」她咬了咬嘴唇,不讓自己再多說什麼。
她緩緩地站起身;俯視著殷慕儒深愛的女人。
愛情就是這樣,不是嗎?無悔的付出,才是真愛。不在乎自己,只要對方幸福,才是真愛。
天淨知道愛情是不應該有半點企圖的,她的愛簡單、坦率,有如信仰。
莎士比亞說過:能夠計算的愛是貧困的。
如果喜歡是沒有任何理由的,那麼犧牲和付出也就不用什麼根據了。
「阿淨……謝謝你,你是一個好女孩,你還這麼年輕,一定會遇見一個真心待你、為你全心付出的男人。」
她聽見艾萱對她說的話,好遙遠、好縹緲,她好像還站在夢境的邊緣沒有醒來。
「我知道,我會的。」她將自己又拉回到現實,仰起頭,驕傲又肯定地說。
「等一下會有工人來搬走庭院裡的垃圾,還有搬運工人會回來換回所有的傢俱。在殷大哥回來前,一切都會恢復原狀,一切都會像原來一樣——」
她對艾萱蒼涼地一笑,剎那間,十八歲的秦天淨,彷彿長大了不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殷慕儒的老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在哪一條陌生的街道上。
四周寂靜無聲,好多想法、好多感覺都擠在心中的傷口裡,不斷擴大、不斷溢出,她能聽到的,只有她的心不斷地在低泣。
別了——
秦天淨不斷地在心裡對自己說。
別了——我十八歲的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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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大哥
你是我十八歲的最愛。
記得你對我說過,要我給你時間,等到有一天我們的感情能在天平上同等,但我想——我已經等不到那個時候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我還沒有看透、還沒有經歷過,可是,愛情這個東西啊——我終於是嘗到了,它的苦澀、它的甜蜜、它的美麗、它的簡單、它的困惑。但我從來沒有後悔,有的只是感激,感激那一個讓我懂的對象曾經是你。
我們在老屋裡的爭執,讓我真正看清楚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你說過的話,我現在終於懂了。原諒我曾經如此的盲目,給你添了很多的麻煩。
我離開了,這樣我們都不會再有負擔,你有權利選擇你的快樂,我也有我的世界要開拓。我快滿十九歲了,今後,我要尋找一個在天平上可以和我平等的愛情,他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為我等待,我們要一起共度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一直到永遠、永遠,我不想要錯過了。
再見
阿淨
殷慕儒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看著天淨發來的E—mail,他眼中的焦距忽遠忽近,逐漸模糊——他張開眼睛,屏幕上的字又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前,但他始終沒有辦法接受。
昨夜,他和艾萱在客廳長談了一夜,他靜靜地觀察著她、端詳著她,發現那個曾經為她神魂顛倒的魂魄,早已經灰飛煙滅。他竟然可以冷靜地和她坐在一起,心裡平靜得泛不起一絲絲的漣漪。
他幾乎一整夜都在和她談論阿淨,他讀出了艾萱眼裡的失望,他也不在意了,他只想要阿淨回到他的身邊……
他曾經以為他對阿淨的感情不夠,原來不夠的是艾萱和他的愛情,他們從來沒有為對方全然付出過。他們的感情從開始到結束,就一直不斷地在計算著、衡量著,看誰為誰付出的多、誰付出的少,理性早已掩蓋了感情。當他們走到了平行線時,又只有想到自己,不斷地在權衡輕重關係,所以到最後——他們才會各走各路,各分東西。
他終於撥通了秦天淨的手機。
「阿淨,是我——」
「啊——殷大哥,你收到了嗎?」
「我收到你的E—mail了。阿淨……我不想要這樣的結果——」他困難地啟齒,乞求的話全鯁在喉間,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姿態,他從來就不會強求感情。
「太晚了,我昨天晚上等了你一晚的電話,可是你現在才打給我——你讓我知道我在你心中的份量。」她埋怨著說,心底已經絕望。
「阿淨,對不起,昨晚我沒有打電話給你,只是想要理清所有的狀況,你是對的,我總是考慮得太多。艾萱昨天晚上從美國回來,她現在住在我家,阿淨,我可以解釋一切。」
秦天淨在電話中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殷大哥,你不必為我解釋什麼,那是你的自由,我的想法都寫在電腦上面了。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我現在才瞭解一廂情願的感情太辛苦了,你不要替我難過,我一點都不後悔,反正我現在又轉移了注意力在別的地方。你曾經說過,我有許多才能沒有機會發揮,也許你是對的,有一天我一定會清楚自己要走的方向——我不會再去老屋,我也不會再去公司,多虧了你一直鼓勵我、肯定我,才讓我有了自信——再見了,殷大哥,你要好好保重。」她辟里啪啦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她沒有給殷慕儒任何說話的機會,就怕自己下的決定,在他的三言兩語下又軟了心,改變了主意。
殷慕儒無力地掛下電話。
現在,艾萱放棄了一切,回到他的身邊;秦天淨放棄了他,成全他的自由。
他還沒有作出任何選擇,她們就為他決定了一切。
那一個迷離的夜晚,如果他能找到阿淨,如果他能挽留住她,如果他不要對她說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話,那麼一切都會不同了。
他想到那一夜他對阿淨說過的話,全是狗屁!
他抓亂了一頭短髮,還是不能接受阿淨的離開。他擰著眉,按著心口,他被後悔的毒,蠶食著心,心痛的感覺幾乎佔據了所有的情緒,這痛楚要一直到麻木了才會罷休。
他才剛剛習慣在生活裡接受了阿淨的介入,現在,他又要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不!阿淨離開了,他卻一點都沒有感受到自由的快樂,他熟悉了阿淨在身邊,他習慣了阿淨在左右,他依賴著她的付出,他再也無法變回原來的殷慕儒,他再也無法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
他暗想了許多要挽回秦天淨的辦法,可是……只要想到阿淨只有十八歲,她的前途才剛起步,在這花花世界裡,她還有許多、許多的選擇。就算將她求回來了,他也沒有自信能夠一輩子留住她的心、她的人。
他寧願不求她回來,讓自己後悔一生—世,也不願見她為自己太早的決定而後悔。
他知道他應該讓她走,秦天淨有如一隻美麗的黃鶯,他該讓她自由地飛翔,在山谷中盡情地歡唱,也不能留她在小小的老樹巢裡終老。他的心底湧上了一股深沉的悲哀,他為什麼明白得這麼遲——他原來是愛她的,但為什麼要等到失去了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