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解無恨不但醫術高超,恐怕連奇門陣法也有獨特的一手,他已經在這個竹林裡繞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平均每一刻鐘就可以瞧見剛剛才離開的房門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個陣法並不好破,而且就算破了陣,你也沒辦法在一時之間找到出口,這裡在深谷之中,出谷的密道除了我之外也只有冰霜跟雲影兩人知道,更別提密道鑰匙被我藏在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了」解無恨瘦削的白色身影出現在房門前,一頭烏黑的長髮不像日間時用髮帶綁著,而是讓它自然的披在身後,在皎潔的月光下彷彿一匹質地甚好的黑色綢緞一般。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他的命是他自己的,不需要別人插手。
「我知道。」也許是在夜晚看不清莫磊的唇形,解無恨往前走了幾步,停在離他大約兩步遠的距離上。「但是,我不會因為我沒有權利而取消我的決定!以你們江湖人的說法,當初我救了你,你這條命就是我的了,我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莫磊冷冷地看著他,高挑的身驅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殺意。
他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但是為了自己的兄弟,他可以在這個時候選擇當個小人。
「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恢復七成功力,即使你只恢復一成,用來殺我這個不會武功的人也夠了,如果殺了我可以讓你離開的話,我不介意你動手」輕輕地,解無恨有點像是喃喃自語地說,語調就像他話裡所說的一樣,恍若死在莫磊手中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阻止我離開對你有什麼好處?」抑止自己心中的殺機,無法明白解無恨對他這麼陌生人莫名所以的堅持到底從何而來。
解無恨沒有回答—轉過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寢室,一點也不在乎背後露在這個剛剛還想殺了他的人面前。
「別走!」知道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莫磊衝到他面前把人給攔了下,硬將那張小巧的臉龐抬起面對自己,而後發現解無恨其實並不很高,是因為瘦,所以才會讓他以為兩人其實一般高度。
結果他不但只比自己的肩膀略高,那骨架還細的跟個姑娘沒什麼兩樣,若是跟別人說他們兩個有人中了致命的毒傷,十之八九都會猜測中毒的是這個風吹就跑的人兒。
「回去休息吧!你的傷需要適度的休息才能復原,明天早晨用早膳的時候,我再喊你起來。」
「不要跟我打馬虎眼,給我解釋,」不自覺地,扳著他肩膀的大手力道放輕許多,怕一不小心就傷了這個不堪一擊的人兒。
他剛剛明明還想殺他的……
瞧見莫磊的髮絲在這一個時辰的打轉中又凌亂不少,管不住自己的手,輕輕地替他梳理到耳後,那溫柔的動作一點也不像是對一個認識沒多久的陌生人該做的,可他不但做了,還很仔細。
他有著一雙好亮的眼睛,在黑夜裡跟貓一樣的的顯眼,這是內功練到爐火純青的時候才會有的現象,他好慶幸他有這麼深的內功,否則那天他就算他醫術練得再如何精湛,也救不回他這一條命。
莫磊握住他為自己整理青絲的手,阻止他繼續這樣溫柔的行為,他的舉動使他的腦子在突然間變得無措,心裡慌糟糟的甚至變得空白一茫然。
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也不願意更不想去追究自己怎麼會讓一個男人牽動自己情緒。
感覺到他火熱的掌溫,解無恨笑得好柔好柔,雖然他把他的手握得很痛,但他一點也不想掙扎脫手,寧願痛也不想離開他溫暖的掌心。
「沒有什麼解釋,我只是不想白白辛苦一遭,你的命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救回來的,莽莽撞撞去讓人殺死可不是我要的結果。」其實心裡並不是如此想,嘴裡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有殺之痛快的慾望。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解釋,你也把我看得太愚蠢了!」這種話拿來騙那些初入江湖的毛小孩或許還有用,對他說,根本是故意惹他生氣的舉動。
「信不信由你!」
「別想用這個理由敷衍我。」
「你能阻止我嗎?」
「你!」差點將掌裡的手給握碎,瞧見他疼得整張臉都泛白後,才不忍心恨恨地甩開。
「養好傷再走對你來說真有那麼困難嗎?為什麼要如此固執?生命對你來說真的如此賤價?」那當初你父親又何必辛辛苦苦背著你四處尋醫?
抓到解無恨眼裡閃過的情緒,一雙眼睛圓睜。「你知道我對不對?」他剛剛的眼光就像在看一個曾經見過的朋友。
「當然知道,你是迷林城的城主,人稱無間修羅的莫磊不是嗎?」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不明白的話,我也可以說得更清楚一點,你不但知道我,而且認識我,也許在那天客棧之前還看過我對不對?」他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他,這樣一個好看且讓人無法忽略的人不可能看過就忘,所以一定是在什麼時候,解無恨曾經見過他一面而自己並不知道,那時還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一來,解無恨阻止自己離開的行為就說得通了。
「你在胡說什麼,我們要是見過面你怎麼可能會認不出我?而且……」
沒等他把話說完,莫磊露出了淺淺的一笑,很細微的一個表情,不過必須仔細看人說話的解無恨一止刻就察覺到了,心頭一驚。
「你說,我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你,而不是說你怎麼可能認不出我。」
「我不覺得這兩句話有什麼差別,意思都是一樣的。」
「遲鈍的人聽來可能一樣,不過你我都知道兩者間的差別,你見過我對不對?不要想騙我,都露出了馬腳,再騙人的話不覺得氣虛嗎?」
解無恨目光終於出現游移不定的不自主反應,對莫磊狐狸般的狡猾商人似的精明感到一絲絲氣惱,氣自己怎麼會那麼傻,讓他看出了蛛絲馬跡。
終年處在幽谷的人怎麼可能贏得了己經在江湖滾了一身爛泥的老狐狸。
雙唇一抿,乾脆不看他的嘴形當作他沒在說話,繞過莫磊繼續剛剛走回寢室的動作,那類似小孩子耍賴的行為,教莫磊傻了眼,完全沒料到這樣一個氣質沉穩,充滿智慧的人竟然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動作。
「兄台,你年紀不小了吧?」哭笑不得的再次急步走到解無恨身前,也再次伸手硬把那張小臉抬起面對自己的臉,結果……解無恨閉上了雙眼……
這……
哪有人仗著自己聽不見來逃避問題的?
莫磊想吼人,可他不是傻子,對牛彈琴至少牛還聽得見琴聲,朝一個聾子大吼那還真的是愚蠢到了極點。
對自己的行為,解無恨其實也覺得丟臉,活到現在第一次耍賴的對象竟然會是莫磊,若非此刻夜色正濃,莫磊瞧不清楚他紅得跟蘋果一樣的臉蛋,他肯定會自己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莫磊迷起雙眼,讓一個人睜開雙眼的方法多的是,讓眼睛睜得滾圓的方法他也有不少,而且讓人用滾圓的雙眼甘願看他雙唇的方法他現在就有一個。
低首快速地將自己的臉貼近解無恨,然後在解無恨還沒察覺他的意圖之前,狠狠地吻住那張櫻紅的雙唇。
他啊!
從來就不是什麼衛道人士,也並非老老實實的正人君子,該小人的時候他不會故作矜持,尤其解無恨的雙唇看起來很好吻的樣子,那他又何必顧慮太多?
果然,解無恨不但睜開了雙眼,還睜得好圓好圖,圓圓的眼珠子先是瞪著前面放大的英俊臉龐,然後在一吻結束之後繼續瞪著那張很小人的嘴。
「終於肯看我了吧!我先警告你,要是你敢再給我閉上雙眼不看我,我就繼續吻你、不斷親你,反正我一點也不介意跟一個男人嘴對嘴。」若是讓城裡那群人瞧見他現在的模樣,大概會把下巴給嚇到脫臼,眾人所知的迷林城城主聽說是一個冷酷少言笑的人,就算沒有他不敢做的事,也不會做出這等傷風害俗、敗壞名聲的行為來。
無恨摸摸自己的雙唇,下意識地把他的話看進自己腦子裡,腦袋依然處於震驚之中,對莫磊的威脅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晚風吹過兩人身旁,微涼的氣息一點也沒辦法冷卻兩個人的身,不管是吻人的,還是被吻的那個,身子都散發著偷偷點燃的熱度。
「你……沒想到原來迷林城城主竟然是一個……」
「無賴?」莫磊無所謂地接著說,他若是管別人怎麼看他的話,江湖上也不會每次形容他都喜歡用「目中無人」這句話了。
「……你自己清楚。」無恨不曉得該怎麼去面對他這種反應,從他有意識以來,一直就住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平常說說話的也就是雲影他們,三個人都算是安靜無慾之人,因此造就了不懂得與人交際的性子。莫磊之前的強橫,只要依照平日的性子面對就好,反正他有傷在身拿自己無可奈何,可這樣類似無賴的行為,想要像平時一樣無動於衷可真是一件登天難事。
「也許,隨你怎麼說…」莫磊拉著人回到屋子,在床頭邊點上燭火,一起坐在硬硬的床板上,而且為了避免解無恨又跟剛剛一樣乾脆撇過臉不看他說什麼,消瘦的身子整個人都被他拖到床上坐好,兩個人面對面坐著。
「你……想做什麼?如果我不想說,你逼我面對面也是無用,況且就算說了,也只是一件小事。」最後一句話,其實有點算是「違心之論」,對他來說也許是小事,對自己,卻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說也罷!」他沒逼人說故事的習慣,反正如果死不了的話,他遲早會查個清楚。「不說你跟我認不認識的事情,說說這裡到底是哪裡總可以了吧?」
無恨抬眼,凝視在燭火映照下顯得不再那麼深黑難明的雙眼,他很少出谷,見過的人不多,可也明白這一雙堅定的眼,在芸芸眾生之中是如何出色不凡。
「這裡沒有名字,我們不像你們江湖人,連住的地方都要取名字,從開始有人至今,每次說起這裡,也都就只有谷、山谷這麼幾個稱呼,會住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為谷裡的天候比外頭溫暖,一年四季都可以栽種藥草,就算是喜歡冷天的草藥,也只要往上爬一個時辰就能栽種,所以會住這裡,單純只因為這裡可以種出絕大部分需要的藥材。」
「要那麼多藥材做什麼,你替谷外的人治病嗎?」既然他們沒取名字,那谷外的人總會多管閒事取個一兩個名字吧!
無恨搖搖頭。「我很少出谷,也很少人能進谷來,以前我……師傅還在的時候才需要這麼多的藥材,現在我已經不用了,不過雲影他們偶爾會採些藥出去賣,換點日常的生活物品回來。」
「喔!你師傅是?」
解無恨再次無奈地搖頭。
「我不知道,師傅到去世都不曾跟我提過他的名字或是稱呼,所以師傅去世之後,我連該在碑上提些什麼字都茫然。」對於那個人,雖然自己說是師傅,可心裡卻沒有任何的尊重感,因此當那個人死後,望著墓碑心裡可以說是平靜無波……只是提起筆來想在墓碑上寫些什麼時,心裡好空……
說起來那個人在江湖上也許有些薄名,可到了死的時候,身邊唯一可以幫他立碑的人,卻茫茫然地不曉得該落下何字,他都如此了,那自己呢?就算雲影他們可以幫自己填上幾個字,可是能記住自己的人有多少?記住的人裡,自己又有什麼意義?
於是,空空然的胸口,點點滴滴落下了一顆顆酸楚的無奈。
從他的神情,莫磊知道他並沒有對他說任何謊話,只是他很好奇,怎麼樣的情況會讓一個人連自己師傅的名字都不知道,難道他們之間,連話都不說?
「這算不算是一問三不知?」
解無恨苦笑。「我並沒有瞞你。」
「我知道。」
「抱歉……你一定很心急,但是我沒辦法讓你這樣去送死,也許我沒有資格這麼說,但是,生命真的很重要,你要懂得珍惜。」因為你的性命,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如果沒有你父親的努力,今天你根本就無法在這裡說話,所以請你好好珍惜。
莫磊輕哼了一聲,解無恨單從他的唇型,無法猜測出那是什麼意思,隱隱約約地只能在那一張俊臉的每一個線條變化上猜著,其實他並沒有嘲笑他說的那些話。
莫磊抓起他散在床上的髮絲,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動作似乎太過於親密了些,湊到鼻間細細聞著。
如他心裡所猜測的一樣,這解無恨真的是個怪人,連頭髮都是藥草的香味,而且那香味一點也不像是沾染上的,彷彿這又細又黑的柔髮,天生就帶了這股味道。
「你果然見過我,見過我是那麼難以啟齒的一件事情嗎?」
解無恨想看清他說些什麼,眼睛忍不住又瞄向他手裡自己的髮絲,一時之間有點手足無措,雪白的臉頰泛起紅暈。
「不是的,只是那真的不重要。」當初,他答應過什麼都不可以說,他永遠記得那一雙眼睛,是那麼溫柔地瞧著他,要他永遠保守這個秘密。那時候他還小,不懂為什麼,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才稍微明白了一點。
如果他當初沒有答應過,也許今天留他就不需要如此辛苦。
「罷了!反正我現在也睡不下,你不是說過可以彈琴給我聽聽嗎?我現在就想聽。」莫磊放開他的發,冷淡地看著解無恨的臉龐,他倒是想看看一個聾子怎麼彈琴。
他想說現在很晚了,你該早點休息……
可話到嘴邊,成了一句歎息,現在的他,就像那天在客棧見面的時候一樣冷酷而霸氣,根本不問別人是不是願意彈琴陪他,說出口的話就是命令。
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也許是像那位在迷林城的義父吧?
「我去取琴,你等等我。」慢慢地下榻,還在黑暗中找尋自己剛剛胡亂間脫下的鞋,一隻大手又拉住了他撐在床沿邊的手腕,不客氣地回拉。
「啊!」驚呼一聲,失去支撐的身子跟著往後倒,圓睜的大眼盯著上面瞧著自己的一雙黑瞳。
「再問一個問題。」
「什麼?」背後溫熱的氣息,讓臉上好不容易才降下的紅暈再度渲染細緻的象牙白,雖然聽不到他的心跳,但是敏感的身子卻可以感覺出厚實的胸膛隨著心跳震動的頻率,一拍一拍的節奏,輕柔地有如情人間的愛撫,讓每一個接觸的地方麻麻然。
「你的耳朵,應該不是天生聽不見的吧?」他不認為一個天生就聽不見的人,能有辦法把話說得如此清楚,他不是沒看過聾子,絕大多數聾子跟啞巴幾乎是一樣的,哪能像他這樣說話清楚。
「不是,我……七歲以前,都還聽得見……」如果他們相處的時間再久一點,就會發現其實不是每一句話他都可以說得清楚,畢竟一個七歲的孩子無法學會每一個字,很多較少聽聞的發音是後來他在雲影他們的教導下,才能說得讓每個人都聽得懂。
沒瞧見他眼裡有什麼難堪或是痛苦的神色,莫磊放開牽制著的手腕,不想承認那平靜無波的眼瞳竟讓自己感到些微的不快。更厭惡的是,究竟為什麼不快的原因,竟然思緒在腦子裡打了一圈依然是摸不透。
「那,你去拿琴吧!沒問題了。」
……暫時,不去多想這些情緒可能會帶來的麻煩……
他現在麻煩就已經夠多了,犯不著為自己多自懲一些。
如果……他還能活過這一段存亡之秋,到時候再來釐清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