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容定王府的花轎不為雨勢所阻,依時而到旅店前。被困在旅店的旅客紛紛好奇地看著由上房被王府總管抱下來的小新娘,小小的鳳冠霞帔穿在個小女孩的身上,由樓梯下方往上瞧隱約可以看見在紅蓋頭下的小女孩,那臉蛋真是可人!
「真是造化啊!一個被遺棄的小女娃兒,能得到王府這樣一個棲身之所,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店裡的客人為小女孩感到慶幸。
「這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娃兒,這一生就這麼葬送在侯門深院中了。」店裡的掌櫃不以為然地說。
「怎麼說呢?」客官把就在嘴邊正要喝的茶放下,一臉好奇地問。
「小女娃兒是嫁到王府替病危的世子沖喜的,這世子難養打小送進道觀受菉奉道。本來小世子在道觀十來年也過得平安,無奈他上頭的兩個哥哥相繼折損了,王爺只得把這麼兒接回府裡,怎知不到半年這世子已病得藥石無救,所以王府聽了方士之言,替他娶房媳婦,說是借大婚的喜氣沖掉病煞。」掌櫃說出了緣由。
「沖喜這事怎有個準兒呢?以世子的師父玄元道長,那麼高明的醫術都不能救的病人,想靠這無根由的坊間小道保命,只是徒然斷送一個小女孩的一生。」店小二將茶點一擺下後,轉著端盤同情地附和道。
經過了一天的繁複儀式,小女孩被折騰得睡著了,喜娘將她抱上鋪著紅錦的床,裡頭躺個蒼白少年,小女孩睡熟了的紅臉蛋,和少年臉上的慘白形成強烈對比。
「衡兒、衡兒!」容定王妃搖著世子,希望他能清醒片刻。
杜君衡疲憊地睜開眼。
容定王妃道:「看看你的小新娘,喜不喜歡?」
杜君衡勉強地看一眼即刻又閉上了,容定王妃難過地吞下欲落的淚,深怕壞了喜氣。
容定王和容定王妃照例地到兒子房裡探看,看見床上的兩個孩子又各自伸展了手腳,瞧他們睡得亂七八糟的,心裡卻踏實多了,至少兒子有起色了。
「天師府的天師說,娃兒的相貌貴不可言,有她幫襯不但兒子這一回有救,就連往後的數次劫難也可以化解。」容定王杜明晟一臉欣慰。
「是啊!本來也不抱太大期望的,但娃兒才進門,本來連動都不動的衡兒就翻身了,這兩天清醒時數也多了,幸虧當初聽了那遊方術士的話。」容定王妃更是慶幸。
容定王端詳著小女孩的臉,「愛妃,你看得出這相貌哪裡貴不可言嗎?」
「倒是可以確定她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那五官沒一處不完美,全像特意打造似地組合在一張粉臉上。」容定王妃一臉的賞心悅目,心中正勾勒著美人圖。
「只是都沒見她開口,也沒見她笑過,眼神也不靈活,會不會智能不足?」想到這層,她不由得蹙起眉頭,憂心地問。
「不會吧!奶娘說教她任何事全都一教就會。」容定王安撫地搭著妻子的肩道。
容定王妃又困惑、又憐惜地看著小女孩,「可是一個孩子怎會不笑呢?」
杜君衡一張開眼,就看見一雙澄澈的眼眸盯著他,小小的人兒站在床邊,用她的小手拉著他的袖子。
這些天雖然昏昏沉沉,但可以感覺那對幽邃的黑寶石,時時刻刻照著他,大概是三清道尊派了個玉女守護他這小道士。
「又要吃藥?」雖然皺著眉,但他還是讓丫鬟扶起身,喝了小女孩端著的藥。
丫鬟伺候他躺下後,開心地收起藥碗,「謝謝小夫人幫忙!」
「娃兒,下次不要幫她們端藥好嗎?藥很苦!我不想喝。」杜君衡在丫鬟走後,提出要求,如果是丫鬟伺候他吃藥,他可以耍賴,但卻不能對個小女孩耍賴。
偏她無聲無息地只是搖頭,拿出手絹替他擦掉嘴角的藥汁,再從口袋中掏出糖果來給他。
「我不要吃糖,五味令人口爽,娃兒也不要吃才好。」他認真地告誡著。
小女孩點點頭,把糖果仔細地包好放回口袋。
「娃兒為什麼都不說話呢?不喜歡王府嗎?」他側過身和聲問道。
小女孩仍只是搖頭。
「想家嗎?」他盯著她繼續猜測。
小女孩邊搖頭,邊替他拉好被,坐在床邊輕輕地拍著棉被。
杜君衡領會她不想講話而要他休息的意思,休息就休息吧!他閉上眼。
過會兒又張開眼睛,小女孩仍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我不想睡了,講個故事給娃兒聽好嗎?」
她立刻點頭。
「從前有個道士,醫術非常好,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見一隻老虎被人打死在路旁,旁邊有只小老虎,他想小老虎沒了娘會餓死,就帶它回去養。過了些時候,有一天道士下山回來後,發現他家門口有一隻大老虎蹲著,原來那是小老虎的爹。」見小女孩聽得出神,他停了下來。
小女孩一臉的期待。
「娃兒知道老虎的爹來要做什麼嗎?」這小道士存心吊人胃口。
小女孩搖頭。
「猜猜看!」他是想讓她開口,就算她猜不到,也該催他講下去。
見小女孩只是殷切地看著他,杜君衡利誘道:「如果想知道,得叫我衡哥哥。」
小女孩臉上頓時有著失望,低下頭仍是不作聲。
這舉止讓小道士良心發現,輕撫她頭,「對不起!衡哥哥這樣做是不對的。」
他繼續說:「老虎的爹是來看小老虎的,小老虎看見爹,高興地和它玩耍著,道士請老虎的爹也留下。那大小老虎天天跟著道士,大老虎載著道士出診或上山採藥,小老虎則幫道士背藥箱或藥籠。道士和老虎就像家人一樣,老虎雖然不能和人說話,可是老虎卻快樂地和道士一起生活。後來道士成仙了,那兩隻老虎就替道士看守他的藥草園,去採藥草的人若破壞了藥草園,老虎就追得他們沒命奔跑,幾年以後成仙的道士下凡也渡那兩隻老虎成仙。」
「這個故事好聽嗎?」小道士還不死心。
小女孩連忙點頭。
「那麼笑一個當作謝謝衡哥哥的禮物好嗎?」誘拐不成,小道士討起人情來了。
果然他如願了,她笑起來雙頰有對似有若無的梨渦,很惹人憐。
「等衡哥哥病好了,教你醫術好嗎?」小道士欣慰地看著小女孩興致勃勃地點頭。
杜君衡下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小女孩到書房看他的版畫書,他有許多附有圖像的神仙傳記集,小女孩很開心地自己翻看,她不識字,卻可以從圖像上認出所有他在病中講過的故事。
「娃兒好聰明哦!如果你肯說話,衡哥哥就可以開始教你讀書認字了。娃兒會讀書認字就可以自己看懂其他故事呢!」他又在利誘她了。
小女孩瞅了他一會,又抿著嘴低下頭。
「好吧!不想講就不要勉強,衡哥哥試試看好了。」他每次都節節失敗。
於是他認命地在桌上攤開宣紙後,把小女孩抱到椅子上坐,自己在一旁磨墨,磨好之後在紙上畫上些圖,圖案下面各寫些字。
「娃兒,這是你,這是衡哥哥,衡哥哥的名字叫杜君衡。娃兒現在只有小名。」他指著紙人及上頭的字給小女孩認。
反覆教了幾遍後,杜君衡要求道:「現在指給我看娃是哪個字?」
小女孩指對了。
「衡呢?」
小女孩立刻又指出來。
小女孩聰慧過人,不消是認字,就連寫字也是一教就會,瞧他先前又是人,又是老虎地畫了半天,倒像個笨蛋,所以他直接拿起仙傳,一個字、一個字地指給她認。
「娃兒,自己念好嗎?衡哥哥念得口渴了。」杜君衡不時地找機會要她開口。
小女孩立刻倒了杯茶給他喝,並把書闔起來。
杜君衡憐惜地摸摸她的頭,把茶喝了,並打開書將剛才那一段念完。
闔上書他才發覺冬天天時短,才酉時初,外面全黑了。
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出書房,外面已是星曜燦爛,冷風襲來,他使用過度的喉嚨覺得不舒服,劇烈地咳了幾聲。
小女孩手拉了他衣角幾下,他正咳著沒發覺。
「衡哥哥!」
杜君衡訝異地聽見小女孩帶著沙啞的聲音叫道。
「什麼事?」他欣喜地蹲下身。
小女孩在他背上的肺俞穴上用力地按了一下,並把她的手絹繫在他頸上。
「娃兒,好乖,謝謝!」既開心見她開口,也高興她記得他教的穴位療法。
杜君衡在書房中讀書,小女孩從院子裡跑進來,站在書桌前,沮喪地問:「衡哥哥!為什麼娃兒的名字和那麼多人一樣,衡哥哥的名字都沒和別人一樣?」
「怎麼說呢?」他把眼光從書上,調向前頭安撫地問著。
「我和奶娘去大街上,街上好多人叫娃兒。」她失望地說著。
「哦!因為娃兒是一般孩子的通稱,人們提起別人的孩子會用『娃兒』兩個字。」
小女孩微嘟著嘴,杜君衡發現自從她開口講話後,情緒反應也明顯了。
「那我也要和衡哥哥一樣有名字,不要叫娃兒。」小女孩認真地宣告。
「可以啊,不過你還是只能有小名,字得等你長大許了人,才會有。」
小女孩不解地說:「可是王妃說我是衡哥哥的娘子,你可以替我取名字。」
杜君衡愣了一下,有點慌亂地說:「我們先取小名,長大了再取字好嗎?」
小女孩欣然地同意。
杜君衡以離騷中「雜杜衡以芳芷兮」一句中的「芷」字作她的小名,叫她芷兒。
握著小女孩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寫下了替她剛取的小名。
「芷兒,自己寫看看。」杜君衡立刻改口並要她寫。
芷兒自己寫了一次,杜君衡覺得不像,又握著她的手寫一遍,他對這個字顯得比較挑剔,非得要她寫得和自己一模一樣。
芷兒又寫了一遍,這是第一個他教了第二遍的字,卻不是多麼難的字,寫好後她自己滿意了,於是仰頭看了一下杜君衡的反應,果然她的衡哥哥也點頭了。
「芷兒,記得衡哥哥要你答應什麼事嗎?」杜君衡重複著每天叮嚀她的話。
「不要想衡哥哥,不然會干擾衡哥哥修道。」芷兒背都背熟了。
他滿意地點頭,其實對芷兒他沒有不滿意的,她聰明乖巧又聽話。
隨即想到她剛才的話,不禁憂心起來了。
自小在道觀長大的他,喜歡清修的道士生活,立志當個清修道土,雖然師父說他沒有出家的緣,只收他為在家弟子,可是那是師父在考驗他,現在卻多出了芷兒的問題。
芷兒什麼都好,就是太黏他,現在還小無所謂,可是長大了若是不能獨立,就會成了他的牽掛了。所以得好好地教她,能引她入道一起出家最好;若不能,教會她所有本事,讓她將來能堅強獨立,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仍可以放心出家。
有了這層省悟,杜君衡就更是積極地教導芷兒了。
很快地,芷兒進王府一年整了,容定王妃為了還願,讓芷兒親自上北山妙蓮寺參加為杜君衡祈福的普施法會,為期一個月。
芷兒知道這件事後,幾天以來,她的話明顯地變少了。
杜君衡把道經抄好後,收進靖室中,再出來看見芷兒在發呆。
「怎麼了?」他雙手搭在她肩上,關心地問。
芷兒抬起頭仰視著他,欲言又止的。
「想說什麼?告訴衡哥哥,衡哥哥不告訴別人。」他彎下身輕聲地哄她。
她怯怯地說:「明兒起就一個月都見不到衡哥哥了,如果忍不住的時候可不可以想衡哥哥?」說完眼光充滿了期待。
杜君衡見她這樣子,實在不忍心,憐愛地摸摸她的頭。
她只是個七歲大的孩子,把他當作惟一的親人,要求她沒有感情是太難了,可是去除情感的牽絆是修道的要則,他必須堅守。
「芷兒,難過的時候數數星星、唸唸經、看看山、吹吹風,一個月很快就過了。」他沒答應,甚至讓她帶著這個問題在夢中呢喃。
翌晨臨行前,芷兒忍著淚,對著他又問了一次:「可不可以?」
容定王妃在一邊忍不住掉淚了,她怎麼會生出這麼個狠心的兒子?芷兒不過是個孩子,哪能像他一樣沒心沒肺?她正要開口罵人,杜君衡就先開口了。
「如果真的忍不住了才想,好嗎?」他答應了,不過有但書。
只是任誰也沒想到芷兒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王府了,她在回程的途中遭到匪徒襲擊,被拋落山崖,屍骨無存,只找到了沾滿血跡的外衫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