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學校的教室裝有冷氣,但公立學校別說冷氣,有電扇就該偷笑了,五十個人擠在一間教室,整日下來就像一場耐熱比賽。
老師在台上揮汗如雨,學生在台下被熱氣蒸得昏昏欲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聽到「第幾排某某同學,不要睡」的聲音。半堂課過,見到台下一雙雙無精打采的眼睛,國文老教師發狠似的說:「要是再被我抓到誰在睡覺,就罰抄課文二十遍。」
學生的眼睛瞬間睜大,二十遍可不是開玩笑的,眼睛用力睜大一點,撐過這堂就是午休,午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睡,忍耐,忍耐。
沒多久,平穩的授課音調中,突然爆出一聲「第四排第二位同學」的聲音。
被點名的女生慌忙地抬起頭,但為時已晚,只見老師一臉怒氣,「課文二十遍,明天放學前交到我桌子上。」
就在最後一個字落下時,下課鐘響了。
同學們面面相覷,笑的話有點缺乏同窗愛,但在看到這種可笑的狀況後,要人不笑好像又有點困難。
靜了幾秒鐘,終於有人開口了,「程司雨,你好衰。」
名喚程司雨的少女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因為剛睡醒,還是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會背到在下課前三十秒被抓到,一雙大眼透出一絲茫然。
「司雨,你要保重。」美琪一臉同情的看著她,「對了,因為你睡太久,所以可能不知道,你要抄寫二十遍的是桂花雨。」
「桂花雨?」她一下子全醒了,她有預習過那篇,是很長的白話文,「不會吧?!」
家寧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我們知道你一時間很難接受的樣子,「我中間有醒來幾分鐘,我很確定今天上的是桂花雨,二十遍。」
她覺得自己很背,但下課前三十秒被抓到打瞌睡只是一個開端,接下來就彷彿衰神上身似的,在她身上發生了一連串的不幸
便當的壽司中包有蘆筍,她沒注意,一口吃下去,午休還沒結束,全身已開始長疹子。
上體育課時,跑在後面的同學體力不支昏倒,好巧不巧就把剛好跑在前面的她當肉墊壓了下去,結果她不但摔傷膝蓋,咬到舌頭,還擦傷了鼻子,痛得直掉眼淚。
敷好藥,經過西大樓時,學妹正在清魚缸,將水從窗口潑下,她淋得一身濕。
沒衣服替換的她,未至放學,喉嚨已開始痛起來,並感覺鼻水快要出現,回家前,她在學校的福利社買了包面紙擤鼻涕。
一旁的美琪咦了一聲,「有抽獎耶。」
司雨一邊擤鼻子,一邊拿起面紙翻過背面,上面寫著純風衛生紙十週年慶大抽獎,即日起只要寄回包裝,即有機會抽中夏威夷六日游之旅。
司雨從會寫字以來就是個抽獎狂,只要有獎可抽,無論獎品是什麼,她統統都會寄回函,但由於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所以顯得有點興趣缺缺。
她吸吸鼻子,「不會中的啦。」
「那可不一定。」美琪一副儼然「心海羅盤」節目的葉教授,侃侃說道:「好啦,司雨,就做點讓自己高興的事情嘛,說不定負負得正,真的會讓你抽到夏威夷六日游,想想看,夏威夷,多美啊!碧海,藍天,還有滿街晃的老外。」
司雨知道她只是想讓自己打起精神,但還是頗為懷疑,「你真的覺得我會抽中嗎?」
「真的。」
「可是你的臉在抽搐。」
美琪嘻嘻一笑,「了不起就是浪費一張郵票而已。」
她想想也是,反正今天已經是集下課前三十秒被抓、過敏、被人壓傷、淋到水、感冒等衰事之大全,說不定會有否極泰來的奇跡,加上美琪在一旁極力鼓動,她便寄了回函。
昔日時只不過是想轉換心情,但沒想到就在高中聯考過後,她意外收到了純風面紙廠商的掛號信,恭喜她抽中夏威夷六日游之旅!
於是,十六歲的司雨即快樂的收拾行李,開始她人生中第一次的飛航旅行。
***
夏威夷檀香山機場
在中正機場登上飛機時,司雨就已經後悔了,等到檀香山下了飛機,後悔的感覺更是達到最頂點。mpanel(1);
雖然是一級幸運,可是沒有人告訴她這是自由行。
國中剛畢業的十六歲女生,在人生地不熟的國際機場,沒有導遊,沒有地陪,有的只是在機場與她碰面的旅行業者對她說的話
「安啦,那邊的飯店會派人去接你,這是地圖,這是回程機票,夏威夷很小,不會迷路的。啊,我教你一個絕招,出門前帶一張飯店的名片,如果真的不小心迷路了,拿出名片問人家要怎麼回去就行了。對了,飯店的人說你的名字太難寫,所以接機板上寫的是我們公司的名字。」
「你們公司的名字?」
廠商快樂的回答,「純風面紙啊。」
想想,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個嚴重的打擊,要在機場中對一塊寫著「純風面紙」的板子揮手真是需要勇氣啊,所幸,她在各色人種往來頻繁的檀香山機場中,看到板子上寫的是純風小姐。
拿板子的是個白人大叔。
司雨走過去,對他指指板子再指指自己,白人大叔恍然大悟的指指她再指指板子,兩人各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後,他立即接過她的行李,領她坐上車,由於語言不通,不小心對到眼神時,也只能尷尬的笑,所幸交通方便,不多時,她已經在飯店大廳中辦手續。
「你好,我有預訂房間。」她在櫃檯以不甚流利的英語說出自己的中文姓名,「請給我房間鑰匙。」
櫃檯小姐查詢後,表示沒有用這個名字訂房的客人,接著笑說:「我們還有空房,歡迎隨時住入。」
司雨先是一怔,繼而想起那個酷愛自己廠牌名字的衛生紙廠商,「麻煩你再查一下「純風」這個名字?」
「純風?稍等一下,喔,有的。」櫃檯小姐揚起職業性的燦爛笑容,很快的給了她一張卡片,「祝您玩得愉快。」
司雨接過印有房號的卡片,感覺實在有點好笑,純風?
在機場接機的白人大叔很客氣的替她將行李提上去,在打開房門的瞬間,她心中只有感動二字,即使在夏威夷要改名叫純風也不要緊,因為衛生紙廠商居然大手筆的訂了人氣飯店的貴賓房。
由房內看出去,完全是月曆中才會出現的美麗景色。
坐電梯往上攀升時還不覺得,待打開窗簾,她才發現這是面對威基基海灘的高級房間,視野極為遼闊,碧空如洗,海水湛藍,一整片沒有盡頭的藍天大海,風中有著潮水的鹹味。
由於樓高,海灘上的觀光客只有指頭般大小,有的在曬太陽,有的在游泳,樂高娃娃似的感覺,讓司雨一時忘卻了對自由行的恐懼。
出發前,美琪還特別打電話給她,要她把自己打扮得美一點。
「夏威夷那種度假聖地最容易有艷遇了,說不定你還可以來段異國之戀呢。」
即使透過話筒,她也可以感覺到美琪正處於亢奮狀態,乍聽之下,她只覺得好笑,「我才去六天耶,還有,我才國中剛畢業。」
「如果我們不是念女校,十六歲早就交男朋友了,哪用到現在還過著尼姑般的清現生活。」美琪咳聲歎氣的說,「你想,如果有男朋友的話,兩人共赴夏威夷,多浪漫啊!」
司雨不知道會不會浪漫,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面對這樣海天一色的景致,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別有一番情趣。
欣賞過海迷人的景色後,她開始整理行李,因為是來夏威夷,感覺就需要帶一件游泳衣,只是,她帶是帶了,但問題是她根本不會游泳。
每次到游泳池,唯一能做的就是泡在水裡跟同學聊天,但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放眼望去幾乎都是外國人,她能跟誰聊啊?
其實,也可以單純的泡泡水啦,可是,一個人泡水有點無聊……咦,飯店的游泳池好像有在教觀光客遊泳,但是那個教練應該不會說中文啊……
她一邊在床上滾來滾去,一邊考慮著要不要去泡水,一下「其實」,一下「可是」,在海浪聲與微醺南風的雙重作用下,眼皮不知不覺變重,等她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多了。
***
梳洗過後,司雨到了飯店樓下,雖然夜幕低垂,但游泳池畔卻是人聲鼎沸,搖滾樂的音符與遊客嬉鬧的聲音,讓夜晚呈現出有別於白日的享樂式繁華。
她慢慢踱到游泳池畔,泳池中央有個小酒吧,除了在水中以外,它就跟一般的吧檯沒兩樣,有燈光、調理台、倒扣的玻璃杯架,還有圍著吧檯的高腳椅,調酒師穿著黑色制服,下半身浸在游泳池中,雙手正忙著替遊客調酒。
池畔的小型樂隊正演奏著爵士樂曲,在游泳池反射的波光中,氣氛顯得極為旖旎。
司雨獨坐在池邊,雙手撐著下顎,看著成雙成對的外國遊客或在池畔調情,或在池中游泳,只是看,就覺得熱鬧非凡。
原來,成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啊!
「你是偷窺還是無聊?」
咦?中文?
她回頭,看到一個東方少年,年紀不大,有一雙與年齡不符的眼眸,還有很陽光的笑容。
他在侍者的盤子上取下兩個玻璃杯,遞給司雨紅色的飲料,在那樣的善意之下,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謝謝。」她接過玻璃杯,喝了一口,發現裡面裝的是番茄橙汁。
少年在她身邊坐下,「怎麼不下去玩?」
她微微遲疑,「我不會游泳。」
在異國還能遇到同胞,司雨覺得十分高興,很想跟他多接近,但對於國小、國中都讀女校的她來說,跟男生這樣單獨相處其實有點不自在,還好少年一直笑容滿面,有助於緩和她緊張的心情。
「我十九歲,你呢?」
「十六歲。」
他看了她一眼,笑說:「那不是還在唸書?」
「我才剛考完高中。」她回答,「你應該也還在唸書吧?」
她聽說夏威夷有大學專門招收外國學生,而那些外國學生在沒有課程的寒暑假,不是到飯店當工讀生,就是到海灘當臨時游泳教練,有時也擔任短期地陪等等,一方面是打發時間,一方面也賺取學費。
司雨以為他也是這種學生。
「我十四歲時被學校開除後就沒再進過學校,不喜歡唸書,書裡也沒有我喜歡的東西。」他站起身,「要不要游泳?」
「可是我不會。」
「我教你,很容易的。」
司雨被他拉著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少年將她推入波光粼粼的游泳池裡,激起的大片水花惹得躺在椅上的遊客怪叫連連,她連喝了幾口水,好不容易從水中抬起頭來,便見到脫了上衣的少年從池邊一躍而下,姿態俐落,完美的像是游泳教學帶上的示範版本。
待他抬起頭,司雨看到他一頭濕,想到自己必也如此,忍不住笑了出來,緊張的感覺霎時消失無蹤,「突然推我下來,會嗆到耶。」
「池水很乾淨。」
「這不是重點。」
「來吧。」他牽著她的手走向淺水區。
那一夜,她在泳池中反覆練習,閉氣、換氣,閉氣、換氣,當游完第一個二十五公尺時,她終於承認,游泳其實不難。
待遊客都已散去時,時間已經很晚了,音樂從現場爵士樂變成了唱片播放,水中吧檯也只剩燈光閃爍,大片泳池的顏色就像寶石,晶瑩透亮。
在這樣靜謐的氛圍中,司雨才有了真實的度假感覺。
「Rain.」少年喚她,「你是跟家人還是朋友來?」
「我是自由行。」
他看她的表情突然多出一種激賞,「不錯嘛,十六歲就有勇氣自由行。」
「我是被逼的啦。」司雨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時光,「我買面紙抽到夏威夷六日游,到機場後才發現得獎者只有我一個,一上飛機我就後悔了。」
「現在還怕嗎?」
「有人陪,感覺就沒那麼差了。」她踢著水,讓自己漂浮在水面上,「你呢,怎麼會在這裡?」
「工作。」他一臉開心的笑,「你今天晚上聽的爵士樂表演是前天才被聘請來的,在這之前,都是我和朋友所組的新古典搖滾樂團在表演。」
司雨大感驚喜,「你在玩樂團?」
「我是吉他手。」
哇,吉他手耶,司雨第一次認識玩樂團的人。「我可不可以聽你彈吉他?」
少年揚起眉,「現在?」
看她猛點頭,他笑了,起身離開泳池並說:「等我一下,我去拿樂器。」
在等待時,司雨一個人飄在水上,水很冰涼,月光……小時候不知道是誰跟她說月光會迷惑人的心靈,害她好久好久都不敢直視月亮,只怕自己的心會迷惘,直到逐漸長大,才知道那是為了讓小孩子乖乖閉上眼睛睡覺的人編出來的。
今天是滿月呢!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樂聲,司雨一回頭即瞥見少年正坐在池邊,彈奏一把看來頗有重量的吉他,她連忙游了過去,將雙手伏靠在池畔,聆聽他的演奏。
一會兒後,彈奏終止,少年看著她,「怎麼樣?」
「好聽。」
他眼神一亮,「哪裡好聽?」
「這是古典樂對不對?」
「布蘭登堡協奏曲。」少年笑了,模樣極是開心,「現在我來把一些古典的曲子改成電子演奏,看看效果怎麼樣。」說完,他又彈奏起來。
她覺得,少年很專心的時候,彷彿變了一個人。雖然他們都在游泳池畔,但他就像處於一個被結界包圍的獨立空間,水光環繞著他,令他散發一種難言的光芒,
讓她一時間失了神。
待彈奏完畢,他彎下身來在她額上一吻,「Rain,要不要到我房間?」
司雨一時反應不過來,「到你房間做什麼?」
少年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先是一怔,繼而笑得更開心,他低下頭輕咬了她的耳朵,「健康教育沒有教嗎?」
她臉一紅,懂了。而在他燦爛的笑容之下,她突然有點恍神起來。
司雨十六歲那年,再次相信月光,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她知道這樣不太好,他們才第一次見面,而且她年紀還太小,連他是什麼人都不清楚……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就是無法拒絕。
***
在少年的房間裡,他熟練的替她褪去濕衣,將她放在床上,纏綿細膩的吻著她每一寸肌膚。
他們沒有開燈,但在隱約的月光中,司雨始終記得他的容貌,往後,她也從沒忘記他的輪廓。
後來少年告訴她,他叫Sun,與飯店的樂手合約已經結束,要到倫敦一個朋友開的酒吧繼續樂團生命,兩天後就要離開。
被他環在臂彎中的司雨有點茫然,「兩天,這麼快?」
「我還有點迫不及待呢。」他一個翻身壓在她身上,「十四歲以後,我的生命就只有音樂,舞台才是我站得最穩的地方。」
司雨還想說些什麼,但是他卻吻住了她,讓她無法開口。
之後醒來,他替她穿好衣服,拉著她出去吃早餐。
在別人眼中,他們儼然是一對姿態親密的小情侶。Sun幽默風趣,很會說笑話,司雨實在喜歡極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即使時間正快速的流逝Sun早說了,他只能再待兩天,而這兩天的時間,就在恐龍灣看淨海、爬形狀奇特的鑽石山、騎朵兒農場的腳蹬車以及享受威基基海灘的浪漫熱潮下揮霍殆盡。
第二個日落,司雨覺得自己就像小王子書中的狐狸一樣,很傷心也很不捨,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看著沙灘上Sun的側臉,聽他說預想中的樂團之旅。
她的眸光定在他的臉上,「你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是啊。」跟她相反的,Sun一臉輕鬆愜意,「在這裡駐演了三個月,突然要離開,感覺還有點捨不得。」
「你……會記得我嗎?」
「咦,你怎麼不是問「我們要怎麼聯絡」?」
「你會跟我聯絡嗎?」司雨問。
她聽飯店的人說,上一個駐演的英倫樂團很擅長與遊客發展戀情,英籍的主唱與鼓手最是風流,其中最年少的華裔吉他手則偏好找華人少女,只要有華人少女單獨出現,他必會上前攀談。
司雨知道自己也是華人少女中的一個,不盡特別,Sun與她們談的是短暫戀情,跟自己自然也不會長久。
他連她中文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會。」他笑了,模樣再自然不過,「到今天結束,會是一場美夢,延續下去,就會變成惡夢。」
雖然知道他會這麼說,但當他說出真正的想法時,司雨內心還是覺得疼痛難當。
他是她的最初,她卻只是他的之一
織女星與牛郎星相距十個光年之遠呢,Sun這麼告訴她,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也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希望我的樂團能踏遍全世界,飯店也好,酒吧也好,只要有舞台,我就能表演下去。」不知是說起夢想,還是夕陽使然,他的臉像是鑲了一層金色的邊,「不管台下有幾個人,我要他們一聽到我的音樂就會記得我,追逐我的背影,為我失控,為我瘋狂。」
司雨笑了,深吸一口氣,她對著海洋大聲尖嚷,聲音劃破海風,引得沙灘上散步的遊客紛紛回頭張望。
Sun看著她,笑問:「怎麼了?」
「要你記得,我是第一個為你尖叫的人。」
他揉了揉她的頭髮,笑了。
他們唯一的一張照片是在海灘吃烤肉時,飯店特別提供的拍立得服務。Sun是搖滾少年的及肩長髮,而她則是俐落的短髮,照片拍得不是很好,但兩人卻笑得十分開心。
「送給我好不好?」
Sun很大方的點頭,「好。」會這麼直接,是因為根本不想記得她。
晚上,Sun走了,不讓司雨送,只在兩人照片的背後寫上Takecare,myprettyRain.
陽光與雨滴交會時會出現彩虹,彩虹很美麗,卻不長久。
司兩十六歲的戀情於此告終,除了一張照片為證,其他的什麼都沒有,甚至可供回憶的甜言蜜語都沒有。
接下來的三天,司雨用來重溫與Sun的回憶,她去了每一個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並在每個地方拍下她的獨照。
終於,她也要離開了。
依然是那個接她的白人大叔載她到機場,檀香山機場應該是非常嘈雜,但司雨卻不覺紛擾。
離開地面的瞬間,有點像坐雲霄飛車的感覺,隨著機身不斷拉高,地面的一切逐漸縮小,在轟隆的聲音中,飛機衝破雲端,從窗戶看出去,是一片廣大無垠的金色雲海。
司雨看著那片白色海洋,清楚知道自己的初戀已然結束。
***
司雨高中畢業後,選擇兩年制的專科學校就讀,白天在學校念商務管理,放學後則到WMM國際唱片公司擔任工讀生。
WMM三個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wemakemusic.會到唱片公司擔任錢少事多的職位,跟Sun給她的影響有很大的關係。
這三年來,她沒有忘記過他,或者說,根本不想忘記。
他們唯一的合照被她放在桌上,他的樣子早已深植腦海。
兩年來,司雨在WMM待得十分愉快,平常下了課,她就搭公車到公司;寒暑假時由於要搶攻學生市場,通常是大量出片的時間,簽唱會、握手會、演唱會之多,足以讓所有人人仰馬翻。也因此,司雨的時間很緊。
再加上課業、工作壓搾了她所有的精神體力,所以沒有時間悲傷。Sun說得對,如果他們繼續聯絡,她可能會因為遠距離的戀愛而不安、傷心,但現在很好,除了剛從夏威夷回來的那個夏天之外,每次想起他,她都能夠微笑了。
Sun給她最大的影響就是音樂。
為了不忘記他,她頻繁的接觸音樂,即使半工半讀超過了一個少女所能負荷的範圍,她還是甘之如飴,直到專科畢業為止。
***
「劉哥,我畢業了。」司雨在領到畢業證書當天,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回辦公室,向自己的直屬上司報告,「你上次說,只要畢業就讓我成為正式員工,還算不算?」
劉格致是WMM的音樂總監,除了負責公司的音樂事務,也握有幾個大牌藝人的合約。他待人和善,即使小妹端咖啡給他,也會禮貌的說聲謝謝,毫無老闆的架子。只是,他俊逸挺拔的外貌加上體貼的個性,幾年來都被貼上同性戀的標籤,大家當他的面叫劉哥,私下有時會喊他劉姊。
「當然算。」劉格致一臉笑意,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卡片,就著光滑的桌面朝她推去,「你的工作證已經做好了。」
她接過那張有相片、名字的全新證件,興奮的「耶」了一聲,終於可以跟那張破破爛爛的工讀證告別了。
「現在剛好是暑假,有很多事情要忙。」他一臉蓄勢待發的樣子,「我有一個新企劃。」
司雨回憶著宣傳部的大白板說:「選秀會?」
「選秀已經過時了。」他得意揚揚的道:「我新簽下一個樂團,你先負責帶他們。」
她揚起眉,雖然沒說話,但表情已經說明一切。在台灣,樂團幾乎是出一團死一團,這幾年來,不要說開售票演唱會,有能力號召一千位歌迷來看街頭演唱的樂團都寥寥可數。
「樂團?」她想再確定一次。
「沒錯。」
「劉哥,你嫌公司錢賺太多?」
司雨記憶猶新,他們公司去年砸大錢捧過兩個樂團,除了搭配連續劇、電影、商品之外,大量的廣告、宣傳,無孔不入的滲入消費族群,結果不但無法殺出血路,還賠了兩千多萬。
自己負責的藝人慘烈至此,大大打擊了宣傳人員的自尊心,結果當時帶樂團的宣傳人員紛紛表示,下次再也不帶樂團。
「我知道這個工作吃力不討好,你就幫幫我。」劉格致一臉哀求,「我對這個新樂團真的很有信心。」
司雨提醒他,「你上次也是這樣說。」
「我這次不只很有信心,而是超有信心。」
「我沒差啦,該做的事情我還是會做,可是萬一時不我予,」她拍拍他的肩,「你也不要太難過。」
聞言,劉格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看著司雨,他終於重重的歎了一口氣,「不管會不會紅,他們現在就在會議室中,要不要先過去認識一下?」
司雨想,先認識有助於後來的工作,便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途中,劉格致不斷說著新樂團的好話,鼓手多有魄力,鍵盤手的古典造詣多深,主唱的嗓音多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吉他手的指法又是多麼出神入化;創作的歌曲好聽,演唱別人的歌曲也有另一種味道……簡言之,就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神奇樂團。
談話間,他們已來到會議室門口。
由於WMM是國際級的唱片公司,必須出席會議的主管眾多,會議室自是十分考究。
灰色厚地毯的盡頭是整片落地窗,由座落的高樓望出去是視野極佳的城市風景,正中央有一張黑色漆亮的馬蹄型會議桌,角落的茶几上放置著歐洲風的藝術宮廷燈,由天花板垂吊而下的水晶燈更顯得氣派恢宏。
司雨推開厚重的木門,裡面有四個人,不像一般新人會拘謹的坐在一起,或是看到有人進來立刻起立,那個被劉哥大為讚賞的樂團成員,各個分坐在不同的位子上,各想各的事,看到他們進來,除了把眼光移到他們身上之外,沒有特別的表現。
「來,這是我剛簽下的樂團,他們的名字叫reaL,前面三個字母小寫,最後一個L大寫,這是吉他手亦陽,主唱武焰,鼓手莫烈,還有鍵盤手靳煒。」劉格致開心的替他們介紹,「這位以後將暫時擔任你們的助理,不要看她才剛畢業,她已經在我們公司待了兩年了,程司雨,你們的助理。」
司雨微微一笑,「請多指教。」
鍵盤手靳煒是第一個跟她打招呼的人,沒說話,但給了她一個溫文儒雅的微笑。
接著是主唱武焰,用著極為俊雅的姿態跟她點了點頭。
鼓手莫烈就像他粗獷的外型一樣,只哼了一聲。
最後一個吉他手,亦陽,卻始終面對落地窗,沒有回過頭來。
劉格致笑了笑,帶著司雨繞過馬蹄型會議桌,到落地窗前拍拍他的背,他回過頭,司雨看見他正專心於手中的掌上型遊戲機,視線往上,那人有一雙與年齡不符的眼眸,還有很陽光的笑容Sun?
她驚愕的瞪大眼,他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吉他手亦陽,這位是我們公司的企宣人員。」劉格致絲毫沒發現她的異樣,仍自顧自的說著,「你們將會相處一段很長的時間。」
Sun,陽,原來他的英文名字緣於中文。
司雨怔怔的看著他,他沒什麼改變,五年了,他跟她記憶中的人完全一樣。
亦陽站了起來,細看她的臉,「我有一個問題。」
司雨心跳如擂鼓,他會不會認出她,叫出她的名字,或說她很面熟,還是……
「她是工讀生吧?」
什麼?!
劉格致回答,「她在這裡已經有兩年的工作經驗了。」
亦陽咧嘴一笑,「意思就是你們僱用童工嘍?」
「她不是童工,只是身高不夠而已。」劉格致絲毫沒發現亦陽的玩笑,還在拚命解釋,「你不要以為她要胸部沒胸部,要屁股沒屁股就很年輕,事實上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四人頓時爆出一陣大笑,其中以亦陽的聲音最響亮。
他將視線移到她身上,「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程司雨。」她頓了頓,清晰的說:「叫我小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