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捷運上。
平常,他是不坐捷運的。
但那天晚上,他的車壞了。
所以他買了票,搭上了那班車。
因為疲倦,他上車後,就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但她一上來,他立刻就感覺到了。
空氣中的溫度,幾乎在瞬間改變,變得溫暖而和煦,如春天的陽光。
那莫名熟悉的感覺,讓他睜開了眼。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抓著吊桿,戴著耳機聽音樂。
他瞪著那樣貌清秀的小女人,心跳飛快,幾乎不敢相信。
車開了。
城市的夜景,在車窗外飛逝,他卻只能緊抓著手中的提包,血色盡失的瞪著她看。
頭暈,而目眩。
他認得她的靈魂,就像他熟悉自己的。
有人從她身後走過,她往前移動,讓人通過,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蓋。
在觸碰到她的電光石火間,熟悉而溫暖的感覺傳來,震撼著心頭。
「對不起。」她露出有些緊張而抱歉的微笑。
熱淚,幾乎在瞬間奪眶。
他忍住了,死命的忍住,只緊抿著唇,搖了搖頭,然後逼自己垂眼閉目,以免自己這樣死盯著她的模樣,會把她嚇壞。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放鬆了下來。
下一個站到了,好快。
他緊張的微張開眼,向上瞥了她一眼,她仍在看書,一本小說。
到站了。
他抓緊了手提電腦包,害怕一個不小心,她就會消失在眼前。
原本坐在他身旁的人,起身,下了車。
她靠他靠得更近,讓那人通過,然後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心跳聲,在耳中隆隆作響。
她把原本背在肩上的手工花布背包放在腿上,再將手中的書擱在上頭,繼續低頭看著。
她和以前一樣,留著一頭長髮,她將長髮綁成了辮子,垂放在身前。
她年約二十出頭,穿著一件白色的高領短袖毛衣,搭配牛仔長裙,腳上踏著有著白色小花的高底涼鞋,露出一個個可愛粉色的腳趾。
她的打扮也和以前一樣樸素簡單,除了腳上涼鞋的小花,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配件。
車子又開了。
他可以嗅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以感覺得到,她緊靠在他身旁時,傳來的體溫。
心臟,大力的撞擊著他的胸口。
喉頭,因為緊張而收縮。
不敢一直轉頭看她,他忍不住透過對面窗戶的倒影,偷瞄著身旁的她。
她低垂著首,慢慢的翻看著手中的書。
她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她從包包掏出手機,看了眼手機裡的時間。
她合上了書,看著窗外的景物,然後又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他收回盯著她的視線,看著自己放在黑色電腦包上,緊緊交握的兩隻手,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節。
他必須這樣交握著,才能克制想觸碰她的衝動。
車子繼續往前行著。
窗外的大樓一棟又一棟的飛逝而過。
人們來來去去的,上車,下車。
她一直坐著,他則計算著這條捷運線共有幾站,她還會這樣安然的在他身邊坐多久?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
多久?
每一次到站,他的心就提得老高,每一次門關上,他卻也無法放鬆下來。
他必須知道她是誰?住在哪?做什麼的?
他必須曉得她現在是什麼人。
他已等她,等了數千年。
但當她就這樣放鬆的坐在他身邊時,他什麼也無法想,只能死命的壓住心口的痛,忍住幾乎要奪眶的淚。
驀地,她把腦袋靠到了他的肩頭。
他一愣,抬眼,才發現她竟在不覺中睡著了。
她的氣息,好暖好暖。
他屏住了呼吸,完全不敢動彈,只能任她靠著熟睡。
窗外,大樓燈火如流光閃爍。
他的心抽緊著,因靠在他肩頭上的她,而微微震顫著。
多想就這樣將她擁入懷中,但他不敢。
只能坐著。
心懷感謝的坐著。
捷運車,繼續平穩的在軌道上前行。
她的身影,在玻璃倒影中,靜靜的枕在他肩上。
如果可以,他願意就這樣度過另一個千年,甚至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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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站了。
因為人們的走動,諠嘩。
她醒了。
當她發現自己枕在他肩上時,她顯得十分尷尬而緊張。
在那瞬間,她匆忙的跳了起來,膝頭上的書掉到了地上。
他彎身替她撿拾,慌亂中,她也蹲下車去撿,兩個人的頭撞到了一起。
「抱歉……」
粉嫩的臉上,有著窘迫的紅暈。
她撫著頭,不好意思的道著歉。
「不會。」他啞聲開口,把書還給她。
車子要關門的聲音響起,她慌張的看了車門一眼。
「謝謝。對不起,我到站了。」她紅著臉,忙亂的抓著書和背包匆匆下車,卻因為才剛睡醒,又太過匆忙,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在車門邊跌倒。
「小心。」
他跟在她身後,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回懷中,穩住了她,順手帶著她往前跨了一步,下了車。
她撫著心口,驚魂未定的仰望著他。
車門,關上了。
他應該要立刻鬆手的,但她在懷中的感覺是那麼好,他停頓了彷彿是永恆的幾秒。
她有些迷惘的看著他。
他強迫自己鬆手,退開一步,撿起她掉在地上的花布包和那本書。
車,開走了。
月台上,人群散去。
他把東西交還給她。
「謝謝你……」
她緊抓著花布包和那本書,面紅耳赤的輕聲說著。
「不客氣。」他彎腰去撿在方才下車時,為了抓她,也跟著飛出去的黑色電腦包。
她看著他拿起電腦包時,再次驚慌起來。
「你那是筆電吧?摔壞了嗎?對不起,我——」
「別再和我說對不起了。」
他開口,打斷了她。
或許他不該這麼說,但他真的受不了聽到她再對他道歉了。
該道歉的,是他,從來就不是她。
她僵在當場,困窘不已。
看著她受傷的眼神,他的胸口一緊。
「我不是——」他低頭看著她,僵硬的啞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困惑的瞧著他,烏黑的瞳眸映著他自己。
然後,慢慢的,她揚起了嘴角。
「嗯。」輕輕的,她點了下頭,眼裡有著熟悉的溫暖。「我想我知道。」
心頭,微微的,又抽顫了一下。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的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微微一笑,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方秋水。我平常沒那麼少根筋的,謝謝你。」
看著她臉上那溫柔的微笑,和懸在半空中的柔白小手。
他喉頭一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有辦法伸出手,握住她溫暖的柔荑,啞聲張嘴,告訴她,自己這一世的名字。
「耿克剛。」
那瞬間,她似乎察覺了什麼,愣愣的瞧著他。
輕風溜過了她的臉頰,揚起了他的發。
人群又再次聚集。
她很快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將手從他溫暖的大手中抽回。
「對不起,我和人約好了,趕著回去。」低著頭,她從花布袋中掏出紙筆,寫下一串電話號碼,才微笑著遞給他。「這是我的電話,你的電腦若是壞了,請一定要和我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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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和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見面。
離開捷運站後,他遠遠的跟著她,看著她走進市區的巷弄裡。
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她也沒回頭查看過。
她轉了個彎,走到街尾,然後推開一扇小門,走進位於街尾的庭院中,穿過小徑,從外側的樓梯走上了樓。
二樓左邊的燈,亮了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在一樓的咖啡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開始沒看到,也許是因為他剛剛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但它就在那裡,在街尾,亮著燈。
他認得這間店。
紅磚屋。菩提樹。彼岸花。
他知道這個地方,也來過這裡:有陣子他常會到這裡喝咖啡。
可是看著那些人,太痛苦,那女人的存在,總會提醒著他曾犯下的錯誤,與孤寂。
所以,漸漸的,他習慣性的避開這個地方。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來了。
仰望著她窗口透出的溫暖燈光,他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應該要離開,卻不想,也不敢。
風,呼呼的吹著。
城市的巷弄中,入夜後,變得十分安靜。
有輛車開了過去,他假裝低頭看著時間,卻清楚意識到他不能一直站在這裡,人們只要朝外看,就會發現有陌生人一直站在這裡。
他已經有了她的電話,也知道她住在哪裡了,他必須要先離開,等之後再回來。
但,他就是無法移動雙腳。
他不敢離開,害怕她消失無蹤,或出了什麼意外。
這念頭很蠢。
可他就是無法把那種可怕的想法從腦海裡拭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他不要冒任何危險失去她。
她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她就住在那間店的二樓,可他就是無法安心。
大街就在不遠處,那裡有許多的辦公大廈,但這裡只有普通住家。
十一點了,家家戶戶大門深鎖,大部分的住家都只留下了一盞昏黃的夜燈,就算有人還醒著,也都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只有那間店還亮著燈,召喚著他。
紅花,在黑夜中搖曳著。
菩提在院子中,靜靜佇立。
這間店的老闆有著特殊的身份,他很久以前就從澪那裡知道了。
他仰望她所住的那層樓,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
深吸了口氣,他握緊了手中的電腦包,跟隨她先前的腳步,推開小門,穿過小徑,然後在店門口停下腳步。
落地的玻璃窗內,只有老闆站在吧檯裡。
窗外的他,忍不住又抬起頭,看著二樓她所在的那扇窗內,然後才深吸口氣,舉步走進一樓的咖啡店裡。
店門上的鈴鐺,輕聲作響。
老闆並沒有抬頭,他在煮一杯咖啡。
一杯,又黑又濃又苦的曼特寧。
他,在等他。
耿克剛走到吧檯,把裝筆電的電腦包放在一旁,在高腳椅上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
老闆看著他,拿出一隻陶制的杯子,將黑濃的咖啡倒入其中,推到他面前。
看著那將過腰長髮束在身後的男人,咖啡未入口,他的嘴裡已泛起苦味。
他看著濃黑的咖啡,苦澀的開了口。
「好久不見。」
他看著那個神秘的老闆,有許多的問題想問,有太多的事想要瞭解,但千言萬語來到嘴邊,卻只吐出了一句。
「為什麼?」
對他的問題,老闆只是挑眉。
克剛看著他,緊握著那杯咖啡,問得更加清楚:「她為什麼在這裡?」
「可卿搬走了。」
這一次,老闆沒有再多問,只是收拾著泡咖啡的器具,淡淡的說:「房間空了出來,我們貼了一張出租廣告,她就來了。」
「可卿已經搬走很久了。」他指出這點。
「嗯。」老闆點頭同意,頭也不抬的道:「出租的主意不是我的,是綺麗。」
綺麗……
他心頭一震。
「你沒來,她很擔心。」秦無明看著他,「我告訴她,你已經不求了。」
是的,他不求了,求了也沒用。
他早就不求了,卻無法死心,只能在人間遊蕩、尋找。
「人,是澪找到的,她告訴綺麗她在哪裡,她們讓她看到了出租廣告。」
秦無明把水龍頭關了起來,將咖啡壺放好,拿起一旁的干布擦手,瞧著眼前臉色慘白的男子,開口。
「你不求了,但她們求。」
「所以……你們真的要把她還我?」他警戒著,卻仍無法掩飾心底的渴望。
「不是還。」
耿克剛的臉,在瞬間變得慘白。
秦無明看著他,暗暗歎了口氣。
這男人從來不曾到過無間,他很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憾恨而死,悔不當初。
很久之前,他就已經還完了他的罰,卻仍徘徊世間。
他,是一個冥頑不靈的靈魂。
「綺麗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的機會。」
他同情的看著今世名叫耿克剛的男人,道:「如果可以,她們很想還你一個阿絲藍。」
秦無明可以看見男人的黑瞳因為驚懼而收縮,失去血色的臉變得更加慘白。
「但是方秋水不是阿絲藍,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她們,澪和綺麗,只能替你製造機會,第二次的機會。」
聞言,他鬆了口氣,卻仍忐忑害怕。
「然後呢?」
「然後,你只能靠自己。」秦無明把擦手巾掛回原位,「我不能和你保證什麼,你和她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得靠自己努力。」
他幾乎可以在這男人的身上,看見從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幫他,但他不能插手太多,這是他們的人生,他只能站在旁邊看,當一個旁觀者。
男人的眼裡,有著很深很深的苦澀、掙扎、膽怯和渴望,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種可望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把鑰匙,放在吧檯上,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需要這個。」
「這是?」耿克剛疑惑的看著他。
「樓上還有一間空房。」秦無明注視著他,「在她隔壁。」
「你……」耿克剛震懾的抬起頭,看著向來表現得十分漠然的老闆。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很想拿那把鑰匙,那麼近,就在咫尺。
但……
「如果她想起來了呢?」他乾啞的開口問。
「我不知道。」無明坦言,「我不能保證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她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記得,也有可能在下一秒就記起。」
但她想起來的機率很高,蝶舞就想起來了,雲夢也是。
她們都因為外來的刺激而想起來。
對她來說,他就是外來的刺激。
他希望自己能永遠和她在一起,但在這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她會記得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悲劇。
因為他的愚蠢和執著,他害她成了殺人兇手。
她或許不會恨他,但他會因為她的痛苦,而痛恨自己。
「你也可以不拿它。」秦無明說:「這不是唯一的選擇。」
的確,秦曾做過另一項選擇,在一旁守候。
就算只能和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感激不已。
他應該要為她的幸福,感到快樂。
他應該要在旁守著她、保護她、祝福她。
他應該要覺得能看到她、聽到她,就已足夠。
但她是……阿絲藍啊……
「我做不到。」他痛苦的抬起頭,看著秦無明,嗄啞的說:「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
老闆俊美的臉上沒有責備,也沒有同情,有的只是瞭解。
「去吧。」無明說。
耿克剛點了點頭,伸出手,抓住了那把鑰匙,轉身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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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秋水,二十五歲。
她從小生長在一個淳樸的家庭,父親是個普通的公務員,母親是國小老師。
但她高中時,母親因病過世了,父親因為癌症臥病在床,但去年年初時,她父親也過世了。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她就來到台北,繼續之前為了照顧父親而不得不中斷兩年的學業。
她還是一名大四的學生。
應該是。
但暑假過去了,學校開學時,她沒有去申請復學,根據老闆的說法,她在附近的一家高級的私人料裡教室工作。
對於方秋水,他知道的並不多。
這些都是澪查出來的資料,她把資料放在信封裡,就擱在老闆租給他的房間桌上。
他坐在客廳裡,翻看她這一世的個人資料。
那其實只有短短幾行,他卻忍不住重新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信封裡,有一張照片,她坐在窗戶邊,看著遠方,嘴角有著神秘的笑。
那神情,像極了她以前做了新菜,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的模樣。
那膽小的巫女,雖然替他找好了資料,卻不敢自己面對他,跑去躲起來了。
事實上,如果他沒有聽錯,那小巫女正在隔壁,她顯然就是方秋水約好的人。
她們在看電影,他認得那部片的配樂和對話,隔壁的房間裡,除了配樂和對話之外,不時會傳來她們的笑鬧聲。
為了聽到她的聲音,他推開門,來到和她的陽台相連的陽台。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待在陽台上,站在寒風裡。
因為在那裡,偶爾可以捕捉到她說的隻字片語。
直到電影播完了,澪走了,她回房歇息了,他才跟著走回臥室所在的地方,站在牆邊,看著那面隔開了她和他的牆。
當她那邊不再傳來聲響,他幾乎陷入恐慌,害怕這一切只是他太過渴望的想像。
那一夜,他不敢睡。
他害怕閉上眼,再醒來時,他會回到原來豪華卻沒有她的大廈裡,發現這只是夢一場。
明天,他就可以再見到她了。
他告訴自己,她就在牆的那一邊,安穩的睡著。
雖然如此,他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摸著那面牆,彷彿這樣做,可以更靠近她一些,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存在。
只有一牆之隔而已。
他一再一再的告訴自己,卻依然壓不下那恐慌。
窗外的星子,緩緩的,漫遊過天際。
他一夜未眠,坐在床邊,看著那面牆,從最深的黑夜,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