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羅平臉色沮喪的站在門口。「……我能進來嗎?」
韓梅輕輕點頭,把他迎入。
羅平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重吐出煙,望了韓梅一眼,感慨的自語道:「找不到人發洩我的壞情緒,晃呀晃,車就開到你這兒來了。」
韓梅靜坐的聽著。
「我有一個從小相依為命的媽。活到這麼大,連洗澡水都是她放好的。早上端漱口杯,牙刷上的牙膏,她都替我擠好了,這幾天我跟蹤她,發現這個媽……快變成別人的……我心裡很不能平衡。」
羅平看了韓梅一眼。「我的女朋友說我自私,你給我一點意見吧!」
「怎麼給法?我還來不及懂得母愛的時候,我母親就去世了。」韓梅慘淡的一笑。「人大概都是自私的吧!離婚的時候,我只想女兒跟著我,不會去想,他年紀那麼大了,身邊比我更需要自己的骨肉。」
「你為什麼會嫁給那個年紀比你大那麼多的人?」
「姨媽作主把我嫁出去,收了一筆聘金,就這麼簡單,那年我正在念高二。」
「你不怨她?一個高二的學生,一下子嫁給一個歲數那麼大的人。」
「我得的已經夠多了,她收容我、養我!像我這種人,沒餓死、凍死,已經夠幸運了。」
韓梅看了羅平,滄桑的臉上,泛起一股童真的笑容。
「好可惜的是,我在學校年年領獎學金,連校長都捨不得我,說我考大學一定是系狀元。」
羅平呆癡的望著韓梅,望得韓梅不自在的低下了頭。
「我該學學你的胸襟,自己跟自己鬧情緒,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
電話鈴響,韓梅接了。她的臉上突綻出笑容,興奮的掛上電話。「羅平,對不起!我馬上要出去。」
「車就停在樓下,我送你。」羅平捺熄煙站了起來。
董小同趴在桌邊吃蛋糕,頭也不抬的滿足極了。五歲,然而他卻比一般孩子更為活潑調皮。
「好吃!爸!再來一客。」
「這麼沒禮貌,跟爸爸講話,連個請都不會說。」董明昌疼惜輕責的望了兒子一眼。
惠珍疼愛的笑著,招服務生,指了指小同的蛋糕。「你沒跟那個女孩說錯地方吧?」
突然進來了羅平和一個女人。
惠珍輕輕挪開董明昌的手,神情尷尬、半天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想和我媽談談。」
惠珍整個腦海紛陳雜亂的跟羅平走到另一張桌子。
羅平聲音冷漠極了:「第一次佩華拉住我,今天上午我看到你抱他兒子,陰錯陽差下午又見到了,他摟著你。」
惠珍微微看了看兒子一眼,又把臉挪開,似鼓足了勇氣一樣。
「他人不壞,我們認識一年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跟他——」惠珍吶吶地說。
「媽,我們過去吧!不要讓人家等太久。」
莉奇的臥房凌亂,東西攤在化妝台、床上、地上。
莉奇抹了抹眼角的淚,嘲諷的打開衣櫥。「這就是我的全部,你看清楚了嗎?一個樣樣不缺的好家庭,就是這堆衣服跟那堆化妝品。」
韓梅輕輕關上衣櫥,遞了張化妝紙給莉奇,一邊說,一邊彎腰撿地上的衣服,語態輕柔:「你曉得聽完你的事情,我有什麼感受嗎?我羨慕你!同樣是孤兒,卻生活在不同的環境。」
韓梅走到化妝台前,將化妝品一件件放好。
「我是被上帝遺忘的人,你不知道你很幸運嗎?」
莉奇坐在床邊,拭眼角。「我有自卑感。」
「我連去想自卑感這個東西的時間都沒有。」
韓梅坐在另一邊,像個母親似的。「下次鬧情緒,不要拿辛苦賺錢買來的東西發脾氣。」
莉奇頭靠在床角,兩手環著雙腿抱著。
「你沒有在心裡嘲笑我撒了那麼大的謊吧!」
「如果不是為了替我介紹到育幼院工作,你可以不必告訴我這些,假如這叫撒謊的話,又算得了什麼?」韓梅感激的臉,蒙上層哀怨。「我不也撒謊嗎!我女兒沒死之前,我表明過我的歷史嗎?」
怨哀的表情,轉為輕微的喜悅。
「明天我丈夫的一個好朋友帶我去見我丈夫,後天我女兒下葬,他負責讓我參加我女兒的葬禮。
你曉得多巧嗎?我丈夫的好朋友,準備跟羅平的母親結婚。」
靠著床角的莉奇,好奇的跳起來。
「什麼呀!怎麼又是一個故事,羅平沒爸爸呀?」
韓梅自知失言,站了起來轉身預備離去。
「喂!韓梅,你到底怎麼認識羅平的?」
韓梅停住,淡淡的笑了笑。「如果你們院長肯用我,第一個月薪水我一定還羅平,我偷了他的錢。」
「正農,我話講在前面,明天琪琪下葬,你如果不讓韓梅參加,等會兒我就帶韓梅離開這裡,這輩子,我不會再見你這個朋友。」
正農冷漠的看董明昌一眼。「請你現在就帶她離開,我離入土的日子也不遠了,有沒有朋友對我都不重要。」說著把臉側開,大喊:「老金!送客!」
董明昌大怒地衝上前,扭住正農衣襟。
「你有沒有人性!你再敢講個不,我今天兩條腿的跟你這個站不起來的拼了。」
「董先生!」韓梅望著激動的明昌,失望的眼神裡帶著感激。「謝謝你!不要為我傷了你們的感情,我先走了!」
董明昌不可原諒的瞪著余正農,氣沖沖地跟了出去。
喝了口咖啡,董明昌歎口氣,抱不平的。
「這個怪老頭,你姨姑就為了那點聘金這樣斷送你!唉!我以為有辦法說動他,很抱歉。
韓梅靜坐不語。
「人總要有點自知之明,我到今天還不瞭解正農獨身一輩子,臨老了去娶個……」董明昌不再往下說,輕搖了搖頭。
韓梅關切的望了望明昌。「董先生,羅平的母親跟你……」
董明昌臉上露出笑容。
「她是個好女人,守兒子守了一輩子,我可不像正農,身上有個錢……」董明昌略不好意思,拍了拍韓梅的手。
「別介意我的用詞,在我眼裡,我一直當你是個小女孩。」
「你們準備結婚?」
董明昌又綻開笑容。「就是最近,羅平的媽,賢淑、溫柔,大家年齡也接近,話題能談得來,對小同也有愛心,就是羅平……」臉上的笑容頓消,略顯煩惱。「……我想找個機會跟羅平談談。」
「需要我幫忙嗎?」
「我自己去找他。告訴我,他該不會是你的男朋友吧?」
韓梅有幾分羞澀的搖頭,神情中露出淡淡的淒楚。
「他是個好男孩,女朋友在報館寫專欄,我是個離過婚的人,女兒又死了。能苟延殘喘的活下去——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約我來有什麼事?最好快點說,我還有事。」
董明昌毫無怒意:「你還是像個孩子,擔心媽媽被搶走。」
羅平毫不理會的,點了根煙。
「我結婚得晚,內人又去得早,小同才五歲,實在需要人照顧,況且,我跟你媽也合得來,小同又喜歡你媽。」
羅平看也不看明昌,抽著煙,故作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媽一直不敢對你開口,在她心裡,你是最重要的,她擔心你不能接受她再嫁。」
董明昌和顏悅色地,十分有耐心。
「小同跟我一個個性,很好相處的,那天看到你,回家念個不停,問新媽媽跟大哥什麼時候會搬進來!」
羅平微愣了好一會兒。
「我媽守了幾十年的寡,找個老伴也是應該的,我不會有意見,沒事我先走了!」說完,羅平站起來,朝對街那部二手貨的老爺車走去。
門是李惠珍開的,羅平站在門回。「……我剛剛見過他。」
「如果……你不願意,我……」
羅平扶門框,聲音有些激動、不滿:「你有權利!」
「不必考慮我——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羅平冷酷的望了母親一眼,側開臉。
「你們這種年齡,又都是再婚,總不會大擺酒席,到處發喜帖吧?」
惠珍難堪又難過,無言以對。
「不擺酒席,也有很多事要準備,我幫不上忙……我出去了!」
尚未跨進門一步,羅平調頭又走了。留下李惠珍落寞、傷心、矛盾的站在那兒。
院長握著韓梅的手,慈祥地上下打量了她半天。
「這裡的工作,就是愛心跟耐心,我們分家庭制,五、六個小孩一個寢室,對保母,小孩一律喊媽媽,到了唸書年齡,就送到附近的中小學去。」
院長笑容慈祥地看了莉奇一眼,半帶責備:
「考上大學的,育幼院裡就繼續供應,莉奇學校離育幼院遠,她就找借口在外面租房子,不到禮拜六不回來!」
莉奇撒嬌地:「院長,你介紹得夠詳細了啦,念中他們都在寢室等新媽媽。」
院長又握住韓梅的手。「很多媽媽都待不久,希望你喜歡這些孩子。」
「謝謝院長給我這份工作,——也希望我能讓孩子們喜歡。」
孩子們依高矮秩序排成一排,韓梅疼愛地看著每一張臉。
「這是你們的新媽媽!」
孩子們齊聲叫道:「新媽媽好!」
「念中,帶頭給新媽媽介紹呀!」
念中搔搔腦門。「我叫念中,念國中一年級。」
念心輕輕地,看了念中一眼。
「我叫念心,念國小四年級,我是……」話到一半,念心嚥下,推了推萍萍,輕聲地:「該你了。」
「她是念中的妹妹。」
念中不高興的瞪了萍萍一眼,似報復的說:「她叫萍萍,她爸爸每次都到這裡來偷看她。」
小強清了清喉嚨,筆直地站著。「哈囉!」
孩子們都笑了出來,莉奇拍了下小強的頭。
「你幹什麼?搗什麼蛋?」
小強一本正經地說:「院長說有美國人要來領養小孩,我叫念中教我的,我如果會講英文,他們一定會要我的。」
韓梅忍不住地笑了笑。
「新媽媽,我叫小強,剛上一年級,我現在的興趣是學英文。」
寶兒迫不及待的從隊伍中走到韓梅面前。
「新媽媽,我是寶兒,我最小,還沒上學,但我最乖,從不搗蛋,你以後會最喜歡我!」
韓梅突然對寶兒有股強烈的感覺,忍不住俯下身,貪婪地盯著寶兒。
「你好漂亮哦!你是我們這裡最漂亮的媽媽,寶兒也是這裡最漂亮的小孩。」
莉奇擰了把寶兒的臉。「小寶兒最善變了,新媽媽來了,果然把莉奇姊忘了吧!」
「沒有啊!」寶兒又把臉轉向韓梅,笑嘻嘻地:「只是我更愛媽媽而已。」
小卡車工人搬東西上卡車。
小同充滿興趣的看著羅干。羅平不耐煩,厭惡的走開,小同又跟上去。
董明昌指揮工人搬東西。
李惠珍目光一直不停地落在羅平身上。
「爸爸說我要叫你哥哥。」
小同又跟過去,童稚的臉上對羅平深具好奇與好感。
「爸爸說你以後跟我們住在一起,我把太空戰士的圖片貼在你的房間,送給你的。」
羅平偷望了眼正在望自己的惠珍。
「不是蓋的,你好高哦!爸爸說,我每天一定要喝牛奶,將來才會長得跟哥哥一樣高。」
小同又黏在羅平後面,神氣地對工人說:
「他是我哥哥,比你高吧!」
工人搬羅平的衣箱,羅平走過去一手搶過衣箱。明昌,惠珍都愣住了。
羅平打開自己的車門,將衣箱扔進去。
「羅平……」
羅平未理會惠珍,表情複雜的望望她。
「我另外有地方住,——我會跟你連絡。」羅平說完,轉身上車。
惠珍趴到車前,眼裡掛淚,哀求著:「別這樣,羅平,一定要叫媽媽難過嗎?」
羅平望著惠珍,無言的發動引擎。
這是一間二十來坪的公寓,屋裡陳設相當簡單,一看便知道主人是個個性豪爽不羈的人。
「已經一個禮拜了,他說會跟我聯絡,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到報館去,他都不在!」
李惠珍拭淚,神情相當的難過。
「他最近請假,住在小方那兒,你難過沒用的,我跟小方勸他,都捱了他的罵。」
「董明昌,昨大你去看我,你也見到了,他真的是個好人。」
佩華拍了拍難過的惠珍,看了看表。
「羅平快到了,當著面,你好好跟他談談!這件事的出現,對他來講太匆促了,母子之間,根本沒有時間徹底溝通,待會兒他來了……」
門鈴響,羅平滿臉不耐煩的叼著根煙站在門口。
「那麼急著找我幹什麼?你家著火了啦!」
佩華強抑著怒火壓低聲音:「把你那張死臉收起來,這個天要下雨、媽要改嫁,菩薩也拉不住,你那張臭臉掛給誰看?」
「少跟我提改嫁兩個字,小心我給你一個拳頭!」
羅平把煙扔在地上,一手支在門框上,表情不平,聲音冷硬的:「你們女人可真善變,——我跟她相處二十七年,我是她兒子,她卻跟認識只一年多的陌生男人……」
話未說完,他看到佩華身後的惠珍,微微一愣,隨即又裝出沒什麼的樣子。
「媽!」
惠珍無措的望著羅平。
「我本來——我是想請佩華跟你談,佩華說……她說……我當面跟你談比較好。」
羅平瞪了站在旁邊的佩華。「你站這幹什麼!
我跟我媽講話缺觀眾談不下去是不是?」
佩華看到惠珍歉意又無權表示的神情,瞪了羅平一眼,不甘不願地進臥房。
羅平故作輕鬆的搔頭弄發,問惠珍:「搬到新環境還好吧?」
「——我不曉得我做個平凡的人,有點平凡人的需要,會失去兒子。」
惠珍平靜的抬起頭來,望著兒子。
「——媽媽很寂寞,寂寞了二十七年,我一直在等你長大,我努力的做好一個守寡的女人,咬著牙,從二十一歲就念著,除了兒子,我心裡不能有任何事。」
羅平故意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心裡卻有著感動。
「——明昌待我很好,我在他身上得到二十七年來不曾有的快樂,不過……出來前,我跟明昌講好了,兒子跟他之間我選兒子,如果你態度還是那麼硬,明昌答應我,離開他……不為難我。」
「媽——」羅平顯得有些激動,他轉開臉,忖思片刻,才說:「我去小方那兒拿衣服。」
羅平搬進了董家,最開心的還是小同,他興奮異常上下左右充滿好奇的繞著羅平看。董明昌也伸出了熱情的手,誠懇地歡迎羅平。惠珍一掃平日進出董家沉重寡郁的神情,每個人都對他好,每個人都像很歡迎他,然而羅平心裡仍然覺得不是味道,尤其小同對著惠珍,左一聲媽、右一聲媽的叫著,叫得羅平心裡五味雜陳,亂不對勁的。
小同熱情的抱了一堆糖果,餅乾,坐到羅平身邊,看看還差點距離,身子又挪過去,這才滿意的露出稚氣的笑容。「我們幼稚園的小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個哥哥,長得比巨人還高,你去讓他們看一看好不好?」
羅平懶得理會的噴出一個煙圈。
小同雙眼大睜,從沙發上跳到羅平面前。
「哇!你吐了一個大圓圈哩!你好厲害!」
羅平繼續他吐霧的姿態,斜看了看小同。
小同站在羅平面前,睜大眼。「哇!我好崇拜你哦!」說著,小同對著廚房,興奮的大叫:「媽媽!哥哥會吐大煙圈!媽媽!你快來看!」
「媽媽在忙,等一下哦!」惠珍在廚房應著。
羅平望著對廚房喊的小同,眉宇間又是明顯的醋意。
「喂!不要那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嘛!走,我請你看電影,瞧你一臉憂鬱,把我的母愛都勾引出來了。」
羅平沒勁的搖搖頭打了下莉奇的腦袋。「謝啦!不必!」
韓梅從屋裡出來,手上拿著信封套,送到羅平面前。「昨天領了薪水。——謝謝你。」
羅平望著韓梅,看了看信封套,淡淡的笑了笑。「要不要出去走走?」
「你還不能習慣董先生和小同嗎?」
羅平未答,臉上有點窘迫的笑笑。
韓梅溫柔地,語調中帶著感慨:「我不敢再說董先生是好人,就怕把你氣跑了。」
羅平淡淡的笑了笑。「他是個好人,小同也挺可愛,就是看到他們,我心裡就彆扭——算了,不要談了,我媽快樂就好。那個人問你好。」
「誰?」
「那個好人。」
韓梅忍不住笑。「他知道你跟我見面?」
「我跟誰見面他管得著嗎?」
羅平揚起的聲音,又恢復正常:「他倒是挺疼你的,提起余正農那老頭就開罵,我媽像看悲劇小說似的,還掉眼淚呢!」
韓梅輕啜了口咖啡,淡淡的笑笑。「都過去了,死掉一個女兒,現在我有五個孩子,五個可憐又需要我的孩子。」
羅平經過佩華的桌前,他敲了敲,佩華抬頭,看了羅平一眼,繼續低頭寫稿,聲音卻酸酸的:
「幾天沒見你,是不是又窩到韓梅那兒去了?
怎麼樣,滋味不錯是不是?一個離了婚、又偷了你錢的女人,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喜歡刺激的男人呢!」
羅平斜看著佩華,吊兒啷當的神情消失了,他看著四周的同事,強壓著的嗓門,卻仍較平日高出一度:「有必要告訴你的,不用你四處打聽,我會讓你知道,難道你要我像個勤務兵,二十四小時報告行蹤?」
「你心虛了是不是?」佩華仍是低著頭。「否則你可以坦蕩蕩的不需要那麼大的嗓門。」
「我是窩在韓梅那兒,剛才還從她那兒來。」
羅平才跨出步又走回來,丟下一句話:「你那些口是心非的文章,下筆留點德,別騙死天下女人,呆頭呆腦的被你耍得團團轉。」
「小方,下了班到我那兒喝啤酒,有事跟你商量。」佩華叫了叫坐前面的小方。
小方無可奈何的聳聳肩。「好吧,我這個既無老婆,又沒女朋友好混的人,反正閒著就是供人差遣。」
佩華一整天都是無情無緒的,她不是那種男朋友多認識一個女孩就緊張到坐立不安的女人,只是羅平這次太不尋常了。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人才走到家門口,就已經看到小方等在那兒了。
「你可準時呀!」佩華關了門,一邊叨叨絮絮的講著羅平和他調查出的韓梅。
「呵!如果真像你說的,羅平這小子可以送到情報局去訓練了。」
「那個女人長得什麼樣子?」佩華問。
「實在沒印象了,月台人那麼多,好像……,瘦瘦小小,長得……,噯,記不得啦,當時我根本就沒注意,何況隔了那麼長一段時間!」
佩華飲了一口啤酒,望了望小方。「——我想見見那個叫韓梅的女人你覺得怎麼樣!我感覺得出來羅平最近愈來愈……」
「你十三點加二百五。」小方不以為然的將空啤酒罐一扔。「難怪羅平說你寫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我是羅平,遇到那種女孩,我也會出一臂之力,這種醋吃起來有味道是不!你毛病不輕呀!」
小方站起來。「我不提供意見,到時候出問題,我這個肩膀呀,扛照相機差強人意,扛羅平那張罵人的狗嘴,嘿!心有餘而力不足,我走了,謝謝你的啤酒囉!」
小方自己帶上門。佩華飲了一口啤酒,續跌入沉思。
萍萍無精打采的坐在石階上。韓梅正要走過去,秀玲笑容滿面的已先走到萍萍面前。
「萍萍,怎麼回事呀你?看到媽媽一點笑容都沒有?」萍萍站起來,望了韓梅一眼。
韓梅靠近秀玲,輕聲帶著微笑:「——我可以到旁邊跟你講幾句話嗎?」秀玲困疑的看了看萍萍,跟著韓梅到一邊。
秀玲有些急慮地先開口:「韓老師,萍萍發生什麼事嗎?」
「……我想我是不該問,但是從我帶領這個家以來,萍萍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
韓梅猶豫了片刻,望了望坐在石階的萍萍,再望秀玲。「——萍萍的爸爸……」韓梅的話沒有說完,林秀玲的臉已變了色。
「韓老師,我知道你非常愛這些孩子,不過,有關萍萍的事,請韓老師不要插手關心。」說完,一把拉起女兒,頭也不回的走了。
韓梅卻似一下籠罩在愁緒中,望著萍萍那瘦小、頻頻回首,委屈含怨的面龐。
「嗨!韓梅,在等誰呀?幹嘛發呆站在那兒?」莉奇從屋裡走了出來。
韓梅淡淡笑笑。「我正要帶他們兩個出去。」
韓梅才說完,卻看到羅平自遠而近兜滿一臉陽光的笑,走了過來。
莉奇調侃道:「原來是在等心上人呀!」
「韓梅,」羅平歪個腦袋,望了望莉奇。「假日沒出去約會呀?」
「約會?」莉奇嬌憨的叉著腰瞪羅平一眼,再看看韓梅。「向我示威呀?」
羅平嘻笑著轉向韓梅,突然他的臉色有抹不敢置信的訝然,看著韓梅身後的女孩。「佩華?」
佩華表情冷靜,望了望韓梅、莉奇,再望羅平,故顯風度的,勉強擠出一抹難看的笑。
表情開朗的莉奇,變為疑惑。
「羅平,這位小姐是……?」
羅平尚未回答,董明昌又出現了。羅平、明昌互相驚訝,彼此顯得有點尷尬。
「董先生!」韓梅低低的招呼一聲。明昌表情恢復正常,看了看佩華,再望韓梅,滿面笑容。
「這麼巧,都在這湊齊了,韓梅——」明昌看了看四周的人。「在這講話方便嗎?」
「都是好朋友,沒關係的,董先生找我是……?」
「正農……他希望你回去,他……」
明昌話沒說完,羅平大聲反對:「韓梅是條狗嗎?不准!」
所有人都愣住了,佩華醋意,莉奇迷惑,明昌不解的看羅平,韓梅發愣。
韓梅望著明昌,兀愣不解。佩華冷靜地望羅平和韓梅。
「媽媽!這個人是誰呀?」寶兒問。
韓梅像甦醒一樣,望向莉奇。「莉奇!麻煩你帶寶兒和小強離開一下……我有點事。」
「韓梅!……我不會為那個怪老頭來勉強你。」董明昌說著望了望羅平的表情。「我只是替他帶話。他說他——活得很孤單,琪琪死了一段時間了,他身邊沒有人,年紀又大……」
話沒說完,羅平大聲的打斷:「你不必帶話!
他當他是誰呀?叫走就走!叫來就來!你傳話給他,便宜的事他都佔盡了,將來能落個好死,已經是老天抬愛了!」
董明昌微惑的望羅平,韓梅更是感激中帶著不解的望羅平。羅平猛一望佩華,表情有些不自在。
佩華努力保持平靜。「你們談,我先走。」說完,轉身走了。羅平望了眼佩華的背影,再望著韓梅片刻,轉頭離去。
韓梅兀自站著,好一會兒才轉向董明昌。「那個女孩是……?」
「羅平的女朋友。」
韓梅神情透出隱約的悵然,即刻,又恢復了正常。「……董先生,正農……」
董明昌憐惜的望望韓梅,苦笑搖頭。「跟他幾十年老朋友了,又不想不把他的意思帶到。不過,我不鼓勵這件事。……韓梅,你自己想想清楚。」
萍萍面無笑容,惱悶的坐在秀玲簡陋的屋子裡。
秀玲抽著煙,表情透出不悅。「不要再跟媽媽吵這件事。」
萍萍抬頭望著母親,倔強地說:「可是他真的是我爸爸。」
秀玲不滿地大聲喝斤:「萍萍!媽媽再說最後一遍,你爸爸死了!你聽清楚,你爸爸死了!死了好幾年了!」
萍萍大聲反駁:「他經常到育幼院來看我,他說他是爸爸!」
「你要我揍你是不是!又不是三歲孩子,人家說是爸爸你就認定那個人是爸爸,你不要惹媽生氣,這件事不准再談了!」
萍萍賭氣的坐在床上,不看秀玲。秀玲又點了根煙。吸了兩口,平靜、溫和地走到床邊。「萍萍!媽媽不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乖乖在育幼院過段時間,等媽媽把一些事情處理完了,媽媽就把你接回來。」
萍萍帶些不滿的疑問:「媽!為什麼你送我到育幼院,到第二年才開始每個禮拜來接我?那一年你去哪裡?」
秀玲煩躁的說:「你要問幾次呀!以後禮拜天也別接你出來了。囉哩囉嗦的!」
電話鈴響,秀玲不耐煩的站起來。「喂!沒心情跟你扯啦!」看了萍萍一眼,皺眉。
「請你搞清楚點,一個禮拜,就給我女兒一天,你拿金子砸我也辦不到,客人又怎麼樣?叫他去死啦!」說完,用力將電話摔了出去。
「媽!給你的電話——,男生還是女生——?」
秀玲神色疲倦而不耐的喝斥:「你有完沒完?
接個電話你也要問?」
「誰是客人?為什麼叫他去死?」萍萍又問。
佩華拿過羅平的煙,點了根。
羅平皺皺眉一把把煙搶了過來。「哪根筋傷到啦?」
佩華又點了根。「沒抽過,好玩!」
「你看看你那德性,上輩子一定是煙槍投胎的,什麼樣子嘛!」
「從大學開始,我好像就沒有一個動作你看是順眼的。」
羅平用夾煙的手,指了指佩華。「做個吹毛求疵的女人,她的快樂就失去一半了!喂!這句話可是你自己在專欄裡寫的,不要老打自己耳光好不好?」
「我不會!也不要做這種女人。所以,今天要跟你好好談談。」
「別浪費時間了,你要談什麼我知道。韓梅,沒錯吧?」
「韓梅快比你媽重要了,你現在又多了一個掛在心裡的媽。」
羅平突然站起來,煙一熄,往外走。
「羅平!請你站住!」
羅平不高興又不耐煩的回過頭。
「我黎佩華在你羅平心裡到底有沒有份量?」
羅平轉過身,從口袋裡掏出錢,往桌上一扔。
「去買個秤,有沒有份量,你自己去量。」
佩華一陣氣惱,恢復平靜,望著羅平。「你知道你愛上韓梅了嗎?」
羅平只覺得好笑的懶得看佩華。「你近視眼還是瞎子?我是同情她,你口口聲聲寫什麼人道精神,碰到韓梅這樣的女孩,引不起你一點同情是不是?我懶得跟你扯這些,我只說最後一遍,把你耳朵豎直,我是同情她。」
佩華坐在疊椅上,聲音徐徐的,平靜的:「愛上一個人,有好多情況、因為寂寞可以愛上一個人,一見鍾情也可以瘋狂的愛上一個人。」說著斜看了羅平一眼。「從大學到報館,日久生情,也算一種愛。——這是最不刺激的一種。」
羅平顯得不耐。「喂!老兄!不要把你寫專欄的話搬來這邊,叫我做第一個讀者好不好?」
「在你眼裡我已經連女人基本的魅力都沒有了,連老兄都出來了。」佩華彈彈煙灰,唇角有抹澀笑。「你愛上韓梅了,同情也是一種愛,這是我今天要跟你講的話。」
「你神經病,這是生活,不是你在寫專欄,少一本正經的自以為是心理分析專家。我要走了!你那些鬼道理,留給那些傻瓜讀者去看。」
「傻瓜就是你自己,因為你愛上了別人,還不自知!」
佩華拿起桌上的錢,走到羅平面前,將錢放進羅平口袋。「不用買秤了,幾斤幾兩的份量,我自己已經知道了。哪天你對韓梅沒興趣了,我也沒交到滿意的男朋友,我們就重新來過。現在,我們各自發展吧!」
佩華一寸寸的把門拉開,苦澀的笑了笑。「我不主張女人為愛情掉眼淚,不用擔心你走出這扇門,我會開罐啤酒,叼根煙,躲在牆角偷哭。」
羅平望著佩華,只是他此刻的心情和一分鐘前差異何止萬里!
「走吧!我還要趕一篇專欄。」
羅平未動,那顆腦袋突然變得又僵又麻,久久,他笑笑。「不要搞得那麼戲劇化好不好?我被你弄糊塗了,你簡直……」
羅平未說完,佩華一手拉著門,一手把羅平推了出去。「人生本來就是戲劇,我要趕稿,不要耽誤我的時間。」
說完,佩華將門關上,站在門邊沉思了許久,走到冰箱邊取了啤酒,飲了口,好像支持生活的整條支柱倒了,跪倒在地板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