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這是二少爺的午膳。」廚娘將輕盤遞給她。
初雪微笑頷首,端著食走出廚房,她一走出門檻,廚娘和在裡頭幫忙的嬤嬤便道:「真是……唉!好好一個美人兒,卻是個聾子。」
初雪今天也一十八了,臉蛋可是沒得挑剔,兩道彎彎的眉像新月,鼻子又挺又俏,唇紅齒白。尤其是水汪汪的雙眸,更是吸引人,唇邊總是帶著笑容,可比有些目中無人的臭奴婢要可愛多了,怎地卻是個聾子?老天也不太長眼了!每見初雪一次,吳嬤嬤的心裡便如此歎息一次。
「不過,她能有今天的造化,已經是萬幸了,比起其他失聰的人可幸運多了。」廚娘卸下圍裙,抹去額上的汗,她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婦女,身材已有些發福。
「說的倒也是,二少爺可說是她的再生父母,教她寫字、讀唇語。否則,她現在就跟個廢人沒兩樣了。」吳嬤嬤也扯下身上的圍裙,順手倒了杯水。「而且還讓她服侍他,成了他的丫鬢。至少她在這個家還出了點力,沒有白吃白喝,也兔得她遭人奚落。」
「那是因為二少爺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否則怎麼可能理她?」廚娘搖搖頭。這府裡沒人不知道二少爺性情古怪,成天不是在做實驗,就是在看書,對其他事都不太感興趣。
「那倒是。」吳嬤嬤頷首。府裡人都曉得二少爺一直用初雪在做實驗。除此之外,初雪也成了二少爺的最佳助手,她常幫他在石屋裡做研究。最大的原因是初雪既不吵人.又安靜,二少討厭多話、愛嚼舌根的女人。
「如果初雪不是聾子,我一定會叫我家的阿煥把她娶回家做媳婦。」廚娘突然冒出這句話。阿煥是她的兒子,也在府裡幫傭。
「是啊!」吳嬤嬤也道。她又何嘗沒有這麼想過呢!
她們同時思忖,初雪這輩子恐怕永遠都嫁不出去了,而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時,初雪端著餐盤直接走進石中徹的書房,這裡十幾年的擺設都沒有變過,若要說有何不同,只能說書愈來愈多。除了書房外,樓上的書更多。
一進書房,兩側是大書櫃,沿著牆並列著,屋子中央擺著一張大桌子,石中御正坐在桌前。屋子內的四扇窗子全打開,可以瞧見外頭的花園和庭榭,窗台上則擺著幾盆花,是她從花圃移植過來的。
她端著餐盤地走到桌前,將托盤放下。瞧見石中御正在閱讀書信,她有些好奇地瞄了一眼信封,上面寫著二少爺名字,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她清一下喉嚨。「二少爺,吃飯了。」她開口道。雖然她並不喜歡說話,可二少爺嚴格命令只要兩人獨處的時候,她就必須開口,但她從不知道為什麼。
事實上,她並不喜歡所謂的「說話」。因為她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除了二少爺,她從不在其他人面前開口。
石中御將信塞回信封,指頭對她說道:「大嫂早上生了。」
初雪綻出笑容,手不自覺地比劃著:「那真好。」
「不許比。」他並沒有提高聲音,但眼神冷了下來。
「是。」她垂下臉。從小到大,她就怕他生氣。她輕輕將托盤往前移至他面前,然後開始整理堆滿書的桌面。
他以食指輕敲一下她的手背,初雪抬頭看他。
「等會兒要進城去看大哥、大嫂,你去整理一下該帶的東西。」石中御輕蹩眉宇。其實他並不想進城,但除了去祝賀大嫂外,大哥說還有急事要跟他商量,所以告誡他一定要去。
「好。」初雪頷首,頓了一下又道:「我也要去嗎?」
「你不想去?」
她點頭。
「為什麼?」他揚起眉梢。
「有好多人。」她回答。
三年前大少奶奶生第一胎時,她也跟著二少爺去了城裡一趟。那兒有好多人,她不喜歡。因為他們的嘴不停地動來動去,看得她頭好痛。而且府裡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早在五年前,大少爺為了生意往來的便利,所以便搬出山莊到城裡買了棟大宅子。沒多久,就遇上了大奶奶,兩人結成連理;雖然她和大少奶奶只見過幾次面,但她對自己很照顧,也從來不覺得她是個聾子而感到奇怪,但宅子裡的僕人卻對她指指點點,讓她心裡很難受。
石中御將她落寞的反應瞧在眼底,自然知道她心中的癥結。但他仍道:「你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
「我說了你得去。」他輕皺眉頭。
她歎口氣,而後點點頭。只要他一皺眉,就表示他生氣了。「二少爺要去幾天?」
「大概兩天就回來了。」石中御拿起餐盤上的筷子。
她微笑,那還好。「寶寶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他拿起碗。
初雪點頭,為大少奶奶覺得高興。不過,她曉得大少奶奶可能會有些失望,因為她一直想生個女娃娃。
石中御用膳時,初雪順手將桌上的書籍收好,對於要進城這事,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二少爺。」初雪頓了一下才道:「我們以後會搬到城裡嗎?」
好憂慮地微皺眉心。自從五年前大少爺搬到城裡住後,小少爺便常往城裡跑,最後索性在大少爺府邸長住了下來,山莊因此冷清不少,雖然小少爺常回來,但基本上二少爺已經是莊裡的主人,如果……如果二少爺決定也搬進城,那麼她勢必得跟著離開……
「為什麼這麼問?」石中御抬頭瞄她一眼。
「我喜歡這兒。」初雪回答,雖然二少爺喜歡做實驗,對人也很冷淡,似乎不會想住在城裡,但她還是會不安,小少爺每次回來就說城裡有多有趣、多好玩,不像在莊裡那般無聊,可是她從不這麼覺得,她寧願一輩子都待在這兒。
「如果我要搬去城裡,你又如何?」他平靜地說,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初雪為難地皺起眉心。「嗯……」她無意識地絞著裙子,咬著唇,「我當然跟著少爺。」雖然離開山莊讓她無所適從,但離開二少爺這種念頭,她可從沒想過。
石中御沒說什麼,只是道:「下去吧I」
初雪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終究沒說出口,她欠身行禮後便走了出去。她還得去收拾少爺的衣物。
她悠然自在地走在綠意盎然,百花齊放的花園裡,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知之甚詳,因為她讀了很多有關花草的書籍,這是她最大的樂趣。
除去幫二少爺做實驗的時間,她大部分的精神都花在研究植物上頭。她最大的興趣,便是種植花木。而二少雖然嚴厲,但在這方面從不限制她。
在山莊裡,她總覺得安心但聽方才少爺的語氣,他似乎有意搬進城。她歎了口氣,隨即搖搖頭,她不能這樣意志消沉,得振作才行。
待會兒收拾好衣物後,還得去跟娘說一聲。她綻出笑容,打起精神,心情似乎覺得好多了。
***
石宗淵輕輕晃動手中的玉扇,眼則盯著搖籃內的嬰兒。
「好醜——
他話還沒說完,後腦已挨了一記重捶。「哎喲!痛死人了。」他叫道。
「講話注意一點。」石騖君瞪他一眼。
石騖君的妻子程曉葳半臥在床頭,笑道:「他才出生沒多久,當然丑了點。」
「我也要看弟弟。」三歲的石揚抱著爸爸的腿。
石騖君抱起大兒子,讓他趴在搖籃旁,「哇!」他咯咯笑出聲,「弟弟——弟弟——」
「不可以大叫。」石騖君將兒子抱在懷中。「弟弟要睡覺,我們別吵他。」
「把他抱給我。」程曉葳說道。
「我來。」石宗淵小心翼翼地將侄子抱起,他又軟又小,真是不可思議。
程曉葳接過兒子,疲倦地打了個呵欠,讓他唾在自己身邊。
「你也累了,先歇著吧2」石騖君溫柔地道,隨即對懷中的兒子說:「先跟小叔出去,爹有話跟娘說。」
「我也要聽。」石揚拚命地點頭。
石宗淵笑道:「你爹要跟你娘說悄悄話,咱們先出去。」他抱起石揚。
「不要。」石揚咕噥著。
「咦!男生怎麼可以別彆扭扭的像個女孩子。」石宗淵大搖其頭。
「我才不是女生。」石揚稚聲道。
程曉葳微笑著聽他們叔侄倆一路爭執出去。
「沒想到宗淵哄小孩還挺有一手的。」她打個阿欠。
「先躺下吧!」石騖君走到床沿坐下,讓她躺好。
「你一定累壞了。」他撫著她的臉,她看起來有些疲倦,不過除此之外,她和四年前嫁給他時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仍是絕美動人。
程曉葳抬手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拉下,兩人的額頭輕碰在一起。
「你答應我的別忘了。」她微笑地理著他的髮絲。
「我知道。」他親吻她唇角的笑意。「等你體力一恢復,咱們就出發。」
「喂!可是中御會答應嗎?」她有些煩惱。
「他不答應也得答應,這件事你不用擔心。」他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睡吧!」
「嗯!」她打個阿欠,攬緊他的頸項,墜入夢鄉。
石騖君輕輕將她的手自他頸項上拉下,替她蓋好被子,她看起來累壞了。
他拭去她額際的汗水,坐著看她一會兒後才起身走出門,在廊道上看見刑管家。
「大少爺,二少爺到了。」刑管家說道:「正在大廳和小少爺談話。」
「我知道了,派下人去把客房打理好,中御會在這兒住上一陣子。」
「是。」刑管家頷首。
石騖君繞過曲廊和庭榭,往大廳走去,他一踏進大廳,就聽見兒子聒噪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說話,要這樣比來比去的?」
「石揚。」石騖君的聲音帶著一絲嚴厲。「不許這沒禮貌。」
石揚嚇了一跳,轉身叫了聲:「爹,她比什麼我看不懂嘛!」
初雪向石騖君欠身行禮。石騖君點個頭,轉向站在一旁的大弟。「你還是老樣子。」他挑眉。他們已經將近一年沒見了,他看起來還是一副不愛理人的模樣。
「二哥他這輩子大概都打算頂著這個死人臉了。」石宗淵笑著扇一扇手上的扇子。「兄友弟恭這句話套在他身上可不受用。」
石中御瞪他一眼,沒說什麼。
「抱我。」石揚張開手,對著初雪道,有點發號司令的感覺。
初雪微微一笑,彎身抱起他。
「你跟娘一樣漂亮。」石揚摸摸她的臉,想了一下又道:「比娘醜一點好了。」
石宗淵大笑。「你這小鬼頭。」隨即對初雪道:「二哥最近又拿你做實驗了嗎?」
初雪只是微笑。
「什麼是實驗。」石揚發問。
一旁的石騖君向石中御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自偏門走出廳堂。
「找我來什麼事?」石中御直接切人正題。
「該是你為這個家盡點責任的時候了。」石君騖露齒而笑。
石中御瞄了大哥一眼。「不要拐彎抹角。」
「那我就直說。我答應曉葳要帶她回家鄉一趟,可是四年來我從沒兌現過,雖然說是因為生意太忙而分不開身,但最大的原因則是你和宗淵沒人肯在做生意這件事上幫點忙,以至於我根本分身乏術。這次曉葳的義兄娶親,她說無論如何都要回去,所以——」
「你要我代你管理旗下的生意?」石中御打斷他的話。
「沒錯。」他走到庭院的「寧心亭」坐下。
「為什麼不叫宗淵?」
「他才二十一歲,做事仍屬衝動,交給他我不放心。」
「有刑管家在一旁盯著,不是嗎?別忘了你十五歲就做買賣了。」石中御銳利的眼神問了一下。
「你還真乾脆,推得一千二淨。」他微笑道。「我說過了,宗淵太衝動,現在仍沒定性,沒法子把全部的生意都交給他。不過,這不代表他就會無所事事,我會派工作給他,至於你,我只要你搞定最後的一筆生意就行了,其他的你不用插手。」
「我對生意之事沒興趣。」石中御淡淡地說。
「那就拿出你做實驗的心態,在商場上實驗人性是最方便的取材之所。這是我的命令,不管願不願意,你都得做。而且你很聰明,很快就會上手的。」他的聲音嚴厲了起來,他已經答應這次定要排除萬難帶她回去,而他向來是言出必行的。
石騖君的態度倒沒嚇到石中御。不過,他雖然對做生意沒興越,但方纔大哥提到「實驗人性」四個字,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
「要我答應可以,不過有個條件。」石中御輕址嘴角。
「你說。」石騖君倒是不以為意,談條件可是做生意的一部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還有,關於對這個家的責任以後就交給宗淵,我不會接管你的生意。」他先將醜話說在前頭,他並不是不清楚家裡所有的開銷全是大哥在負責,但他對商場之事完全沒興趣。所以從不涉入。不過,既然大哥有事,他還不至於完全不幫忙,畢竟一直都是大哥在撐這個家。
「成交。」石騖君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大弟接掌他的事業,因為他必是不依的。不過,若讓他做出興趣來,那又另當別論了,不是嗎?
在商場上打滾了這麼多年,他深知「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一步步慢慢來才是上策。
***
「為什麼你都不說話呢?」石揚偏著頭,上手拍拍初雪的嘴。
「石揚,怎麼可以這沒禮貌的拍別人的嘴。」石宗淵搖頭。
這時,婢女端了點心進人客廳,將托盤放在桌上。
「可是她在那兒搖頭,比手畫腳的。」石揚皺眉,「我又看不懂。」
婢女掩嘴而笑。正待出去,卻被石揚叫住。「你笑什麼?」
「對不起,小主人,只是她是聾了,當然不會說話。」婢女小桑說道。初雪雖只來過府上兩三次,但因為她是個聾子,所以宅子裡的下人都對她印象深刻。
可小主人雖見過初雪,但那時他還小,還不太會說話,自然記不住她,縱然對她有印象,但又怎麼曉得她失聰。
「你話還真多。」石宗淵嘴角雖在笑,但眸子卻冷了下來。
「奴婢不敢。」小桑立刻低下頭。
初雪對石宗淵搖搖頭,表示她不在意。畢竟這是事實,沒有隱瞞的必要,更毋需發火。
「聾子?」石揚皺眉。「那是什麼?」
「表示初雪聽不見。」石宗淵解釋。「坐吧!你抱著這小色頭也挺累人的。」在石宗淵眼中從沒將初雪當下人過,所以叫她坐也不覺有何不妥。
初雪搖頭,表示沒關係。
「聽不見?」石揚怪叫:「可是她聽得懂啊!」他的臉上佈滿一片迷憫之色。
石宗淵扇子一揮,示意小桑離開後,才開始解釋。
「初雪是看口形辨認的。」見侄子仍是一臉茫然,他搖頭。「你還太小,以後就懂了。」
「聽不見……」石揚呢喃道,他福至心靈,朝著初雪的耳朵大叫:「啊——」
而後疑惑地看著初雪不為所動的臉龐,以前他偷偷地在僕人耳邊喊時,他們總會嚇一跳,可是她竟完全沒反應!
「好了,別調皮。」石宗淵輕敲侄子的頭頂,有些擔心地瞄了初雪一眼,見她不以為意,這才放心。
「為什麼你聽不見?」石揚問道,他拉她的耳朵。
初雪眼神一黯,顯得有些傷感。
「石揚,不可以沒禮貌。」石宗淵的語氣放重了。
石揚看看石宗淵,又瞧瞧初雪,似懂非懂的點頭,他抬起胖胖的手指碰觸她柔嫩的臉龐:「很漂亮。」
初雪微笑回應,從來沒人這麼稱讚過她。
「今天我娘生了一個弟弟,叔叔說很醜。」石揚宣佈道:「我有弟弟了,現在我是哥哥,弟弟要聽哥哥的話。」他吞一下口水,又說:「我比弟弟好看。」
初雪輕笑,石宗淵則受不了的搖頭。「又不是女人,比好看做什麼。」
石揚想了一下。「那我以後要娶漂亮的女人,像娘,或是像姊姊那樣漂亮。」他眉飛色舞的說。
初雪仍只是笑。他好可笑,濃眉大眼,右頰還有個酒窩,讓他看起來更顯得稚氣。
「而且姊姊像娘一樣香香的。」他抱著她的頸項深吸口氣。
「你這小鬼還真會灌迷場。」石宗淵翻翻白眼。「你還不下來,初雪會累的。」
初雪搖頭,表示不累。
「石揚,還不下來?」
石揚大大地歎口氣,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在叫他。
「是,爹。」石揚不甘願的應聲。
初雪放下石揚,微笑地摸摸他的頭,而後望向石中御。
「過來。」石中御說道。
初雪頷首,服從的走向他。石中御轉身邁出大廳,初雪跟在他身後,一道走了出去。
「二叔在生氣嗎?」石揚跑向爹,抓著他的手。
「你二叔就是那張臉。」石宗淵笑著揮動扇子,天氣真是愈來愈熱了。
石騖君望向初雪離去的身影,說道:「中御為什麼將她留在身邊?」
「你忘了二哥老是拿初雪測試他發明的東西了嗎?」石宗淵的語氣有些不以為然,真不懂二哥怎麼能這樣對她,而且總對她呼來呼去的,若他真要一個婢女,府裡多得是,為何獨挑初雪服侍他?
「那個……姊姊怎麼聽不見?」石揚揉揉鼻子問。
「因為她的耳朵生病了。」石騖君以最淺顯易遭的方式解釋。l
「生病了?」石揚重複道:「那……很快就會好了嗎?」
石騖君抱起他。「不會好了。」他正視兒子回答道。
「不會好了。」石揚呢喃的重複。「她沒有看大夫?」
「大夫也治不好了。」石騖君回答。
石揚眨眨眼有些困感,良久,才點點頭。似乎……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