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衣物已經收拾好,用一輛轎車便可載走,傢俱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沒有談話,各自低著頭。
房東太太熱心,是真的不捨得:「姚小姐,住了那麼久,自己人一樣,看著我們家老二與老三中學畢業出來找事做,又教他們寫求職信……從來不欠房租,克勤克儉過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從來沒想到母親在別處是那樣受尊敬的一個人。
「姚小姐,以後有空來看我們。」
掌燈了,日朗說:「我們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親拎起兩件行李出門。
日朗早已練得力大無窮,一口氣朝電梯走過去。
只聽得母親在身後歎口氣,「總算離了這裡。」
由此可知她並無留戀。
倒是日朗,對房東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動。
如果焦日朗有一個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也許一輩子走不了那麼遠。
她把母親載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廈,光潔明亮,處處透著油漆味,許多單位還在裝修。
日朗聽到母親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這已經是欣賞感謝語了吧,這些年來,日朗從未聽過母親稱讚一句半句。
用鎖匙開了門,把行李拎進去,日朗忍不住四處巡視了一下。
那單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方向不錯,空氣流通,一個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說:「岑介仁,謝謝你。」
當下她對母親說:「所有賬單我來付好了。」
母親忽然說:「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氣,「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過手袋要走。
滿以為母親會叫住她,給她一杯茶,然後訕訕地問:「日朗,你不再恨媽媽了嗎?」那麼日朗可以趁勢道:「媽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都是環境把我們逼成這樣。」那麼母女之間的誤會從此冰釋,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沒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會兒,等母親喚她,可是沒有,母親已經扭開電視,並在沙發上看起文藝節目來。
日朗只得啟門離去。
母親大抵永遠不會軟化,她的一顆心已經麻木。
的確是環境把她們逼成這樣。
岑介仁撥電話問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歡。」
「你聲音卻似悶悶不樂。」
「介仁,你說得對,兵不厭詐,錢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辦法。」
岑介仁很高興,「所以,我們要結婚,其實可以結婚的,彼此終於有了共鳴共識。」
「到了母親舊居,只見她廢物奇多,一隻箱於疊一隻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日朗語氣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經搬出來了。」
「是,是,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
「咄,關他們什麼事?」
「所以,他們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這樣算,那,你的地位還不如范立軒。」
「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
「英國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來了,「荷包沒有錢,怎麼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諾諾,「是是是,多謝指教。」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念大學沒用,你讀過嗎?平治汽車無用,它當然不會飛!金錢不是萬能,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驚,「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終只有你最關心我。」
他掛斷電話。
日朗苦笑,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
日朗與他剛相反。
那夜,日朗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考取獎學金,正在讀書。
放了學,不知恁地,沒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門逐戶敲,「媽媽,我媽媽在嗎?」人家來應門,都說不認識。日朗又渴又饑又倦,仍不放棄,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那主婦正是她母親,廚房傳出烤肉香,但是母親冷冷看著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門很快關上。天黑了,接著下起大雨。
日朗的夢也醒了。
她用雙手搗著臉。
老莊說得對,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麼關係。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經沒有時間化妝,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有一輛車對著她響號。
一轉過頭去,日朗看見孫敏如。
那張俊朗的臉在清晨特別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稀罕地靦腆,一想到臉上沒妝,一定難看,連耳都燒紅。
一方面訝異,咦,怎麼搞的?怎麼回到二十一二歲那般情懷去了?
孫敏如下車來,「早。」
日朗點點頭。
「好幾天沒見你,」他解釋,「我猜我得加把勁。」
日朗最怕人家對她好,鼻子一酸,險些兒淚盈於睫,只得垂下頭,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咳嗽一聲,才說:「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沒有精神開工。」
內心忽然雀躍,老莊,老莊,我要求的,正是這種感覺,這孫敏如就是那個人吧?
焦日朗許久許久沒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們很沉默。
日朗想問書店生意好嗎,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賺錢。
她靈機一動,不避嫌地問:「股票市況如何?」
孫敏如有點意外,「你看好哪一隻?」
日朗坦白地說:「我一無所知,我一生並無買賣任何股票。」
孫敏如吃一驚,「從不?」
「我不擅投資,亦不喜賭博。」
孫敏如頷首。
「有一個朋友托我問。」
「你若放心的話,開一個戶口,我可以替你做。」
這大概已經等於大開方便之門。
「日朗,這些年來,你老老實實,只賺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氣,「我吃用並不比人家差。」
孫敏如笑了。
日朗說:「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擔心我無以為繼。」
「那他很關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願。」因為岑介仁怕餘生要照顧她生活。
沒有妝奩,又不擅理財,雙手遲早做不動,最終成為配偶的負擔,岑介仁的算盤何等精妙,故關懷歸關懷,他不會覺得焦日朗是賢妻。
日朗太瞭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莊,是不是這個人呢?假如不是,我就無謂浪費時間了,一切從頭開始,這樣吃苦,是為何來呢?
只見孫敏如看著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點兒緊張。」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呵,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辦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個人。
所以她越來越喜歡辦公,皆因在這方面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利。
車子到了天秤座書店,孫敏如邀請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致的地方其實是他私人書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來,不但可與眾同樂,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賬目中扣除稅項,何樂不為。
難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訓她:「日朗,你先要節聚一點錢,否則什麼都不要談。」
一早喝口清洌的龍井,提神醒腦。
孫敏如不慣自己動手,把家裡老傭人請了來沏茶。
那女傭白衫黑褲均漿熨得筆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份相當於第二層主子。
日朗盡情享受這一點點難能可貴的閒情,她輕輕抬起頭來,想說聲謝,意外地發覺孫敏如正凝視遠方。
日朗不由得轉過頭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只見書店玻璃窗外站著日朗的新同事瑞雲,她分明前來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內,正在躊躇,不知是否應當與大姐打招呼。
年輕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飾,在清晨的陽光下清麗動人,難怪吸引了孫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頭,再牽牽嘴角苦笑一下。
原來,那人還不是孫敏如,唉,不知還要等到幾時去,太刺激了。
焦日朗是下慣決策的人,立刻速戰速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躊躇留戀。
她伸手招瑞雲進來。
瑞雲一推開玻璃門,孫敏如已經站起來迎接。
他一臉神情是不置信的訝異,像是在說:什麼,天下竟有如此標緻人物?可叫我遇上了。
在該剎那,他撇下焦日朗,轉移了目標。
日朗只惆悵了一分鐘,失望了一分鐘,以及唏噓了一分鐘,隨即恢復愉快的神情,大大方方地說:「來,我替你們介紹。」
這時,反而是孫敏如與瑞雲不好意思起來。
日朗問:「找我?」
「是,我老闆說今早與你有約。」
「你怎麼曉得我在此地?」
「秘書的揣測正確。」
日朗頷首,這裡已經沒有她的事,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為著做中間人介紹他們二人會面。
日朗說:「我先走一步。」
瑞雲連忙道:「我也有事。」
她尾隨日朗返回寫字樓。
日朗略為安慰,噫,總算不是輕狂人物。
在電梯中,那年輕的天秤座少女還是忍不住問:「大姐,那位孫敏如,是你的朋友嗎?」
好一個焦日朗,不慌不忙,笑容滿面,淡淡地說:「孫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戶。」
瑞雲鬆了一口氣。
天秤座的女性聰明過人,一聽即明,不用多說。
那一整天,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
傍晚,日朗尚未下班,孫敏如的電話來了,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麼,可是說不出口。
他說了兩隻股票的名稱,吩咐日朗什麼時候入,什麼時候關口出。
日朗親筆記下。
最後,他問:「瑞雲是你的下屬嗎?」
「不,她在另一部門工作。」
孫敏如沉默了。
大姐就是大姐,日朗忽然輕輕說;「在沒有看到更好的之前,我們會以為身邊的已是最好,幸虧尚無任何允諾,大可見異思遷。」
孫敏如在另一頭深深感動,更說不出話來。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你去好了,不要緊。」
從此又多了一位手足。
半晌孫敏如說:「我們維持聯絡。」
「當然。」日朗放下電話。
說也奇怪,她反而有種輕鬆的感覺。
她伏在書桌上寧一會兒神。
忽然聽到一個人惋惜的聲音:「你應當爭取。」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老莊,是你嗎?我還以為你會瞭解我。」
「你太會知難而退了。」
「老莊,你我都知道孫敏如還不是那個人。」
「說得也是。」
「你應當早些告訴我,免我浪費時間。」
「我也不十分肯定。」
「你們天秤座人,原來並非法力無邊。」
「可是,我們使你們母女冰釋誤會,互相諒解。」
「才沒有。」
「還說沒有?」
「不過我們會努力。」
秘書此際推門進來,訝異地問:「焦小姐,你同誰講話?」
日郎意興闌珊,「我做得精神崩潰,已染上自言自語症候。」
秘書笑,「這裡誰沒有這種毛病?」
「不必擔心。」
「暫且隨他去,先下班再說。」
日朗收拾東西出門,路經街角,不禁抬頭朝天秤座茶室看去。
在玻璃窗內,坐著的赫然是瑞雲與孫敏如。
人生如戲,今早在室內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今晚焦日朗已是檻外人、觀光客。
她笑一笑,低頭匆匆離去。
回到家,她把股票名稱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
岑介仁不停地道謝,但酸溜溜問:「你同他,快了吧?」
「什麼快同慢?我同任何人都是君子之交。」
岑介仁聽她口風有變,不禁大為可惜,「日朗,要是喜歡,就得爭取。」
「這是什麼話!」
「忠言逆耳。」
日朗溫言道:「還不致於喜歡到那種地步。」
岑介仁突然問:「比起當年我同你又如何?」
這種問題在今時今日怎麼難得到焦日朗,她應對工夫已經練至第九層,立刻回答:「我記憶不太好,這種事,沒有比較。」
「我覺得每次約會,你都很高興。」
「正確,介仁,你一直是個好伴侶。」
「至少你不恨我。」
「不,我不恨。」
「但是你也不愛。」
「你說得對,介仁,你觀察入微。」
岑介仁悻悻然,「然後,每個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日朗笑。
「要叫一個女子恨惡,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日朗吃一驚,「這不是你的目標吧?」
「不愛我,至少也恨我。」
「呵,心理變態了。」
「別說出去。」
「最近同誰相處?保不定我一妒忌,就到處宣揚。」
「日朗,太抬捧我了。」
「好好生活,多多發財。」
「我想念你,日朗。」
「我也是,介仁。」
「一定有辦法解決我們之間這個死結。」
「是,閒時想想可供消遣,現在我要掛線了。」
岑介仁真有趣,希望往後的日子裡,他繼續同她來往。
想他那樣做也不難,總要有好處給他。
世上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去換。
母愛也是呀,首要條件是要聽媽媽的話。
母親的電話跟著來了。
她從來不說自己是誰,「日朗,我打算做幾個菜請你,幾時有空?」
她,入廚?日朗訝異。
記憶中母親從來不動手,廚房往往連一杯熱水也找不到。過年過節,家家戶戶熱騰騰的菜餚做出來,焦家卻沒有這回事。
多年來日朗已經習慣,變成一個不過節的人,最受同事歡迎,每次節日,她都自動獻身,留下當值。
日朗建議,「我請你在外頭吃。」
可是母親堅持,「對我手藝沒信心?」
「那好,明日或後日晚上七時正吧。」
「你可以帶一個朋友來。」
日朗苦笑,朋友?呵,是,朋友。
她決定叫范立軒。
母親指的人當然是異性朋友,多麼不巧,早一日還可以約孫敏如。
立軒卻說:「你應該一個人去,她許有話同你說。」
「我就是怕她開口,有外人在,容易應付。」
「好不容易打開多年僵局,給她一個機會,冰釋誤會。」
日朗沉默一會兒,「我的童年及少年因他們二位泡進溝渠,我還沒準備放棄這筆賬。」
「過去已是過去。」
「立軒,就因為過去的不會回來,我才懷恨在心。」
立軒感喟,「既然如此,不必勉強。」
「她幹嗎請我吃飯?」
「酬謝你。」
日朗苦笑。
「也許,因為她終於擁有一個像樣的家,便把多年隱藏的才華施展出來,你是第一名觀眾。」
日朗不語。
「不是不值得同情的。」
立軒的意思其實是可憐。
日朗歎口氣,躺在沙發上,渾身平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一眼看到那只天秤座時計正在茶几上。
誰,誰把它取出來?日朗順手把玩。
「給你換上新電源了。」
「老莊,你怎麼做得到?」
「搖控。」
「我將會有何得益?」
「得益得名得利,地球人牽掛的莫非這些,難怪痛苦多樂趣少。」
日朗忽然動氣,「去,把時計取回去,我不稀罕。」
「什麼,你不想回到過去?」
「咄,過去的事我豈不比你更清楚百倍,我努力將來還來不及呢,沒空到過去逛。」
「那麼,你不希祈到未來觀望嗎?」
「未來遲早要來,急什麼,更不用提早知道。」
「噫,焦日朗,你有點與眾不同。」
「老莊,這話是褒是貶?」
「日朗,把時間留著作紀念吧。」
「慢著,老莊,你幾時派人再來開一家酒館?」
老莊笑呵呵,「此事不由我作主。」
「請你把事實反映上去。」
「遵命。」
「有空常來陪我說話。」
「這是最後一次了。」
「呵,你終於要把儀器交還。」
「正是,日朗,再見。」
日朗無限惋惜,「我與你們友誼長存,在你們處我得益良多,我獲得機會反省過去,瞻望將來,家母因此與我初步諒解,我十分感激。」
日朗得不到回復。
「老莊、老莊?」
靜寂一片。
談話已經結束了。
日朗不甘心,「老莊,再多講幾句嘛。」
沒有音訊。
日朗頹然倒下。
過一日,日朗與立軒到母親家作客。
出乎意外,母親的二菜一湯居然做得清淡可口。
因為有立軒這個外人在,大家都沒有多講話。
看到母親總算有個家,日朗有點寬慰。
姚女士忽然問:「你們在外做事,人面也算得廣吧?」
立軒微笑,「牛鬼蛇神,魑魅魍魎,什麼都見過。」
「總有好人吧?」
「好人?好人。」立軒仍是笑。
日朗更正,「好人比壞人多。」
「什麼樣的人最有趣?」
日朗笑答:「天外來客最稀罕。」
姚女士看著兩個時代女性,「總找得到伴侶吧?」
「慢慢來,看仔細點,挑得准。」
姚女士抬起頭,想了很久,目光凝視遠方,像是記起前塵往事,又似感慨萬千,終於說:「這同眼光無關,反而與命運掛鉤。」
立軒微笑答:「阿姨,現代女性選擇比較多。」
姚女士立刻說:「祝你們幸運。」
日朗很寬慰,母親能做到這樣,她已經十分滿足。
是她先走對了這第一步。
飯後兩人告辭。
在街上,日朗問立軒:「你送我媽那一小盒禮物是什麼?」
「香水香皂。」
日朗點點頭,「那時她老到我家來不告自取。」
「日朗,從前何故對阿姨吝嗇?」
「報復。」
「你對別人最慷慨大方不過。」
「因同別人無親無故無仇。」
「是有這種怪人,關係越是親厚越是計較。」
日朗不語。
「後來又是怎麼看開的呢?」
「我做了一個夢。」
「夢,什麼夢?」
「我回到過去,自己還是一個幼嬰的時候,看見母親抱著我,又替我沐浴……彼時,總是由她養活,忽然心平氣和,無話可說。」
立軒微笑,「開頭的時候,我們還真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是,我們受生活所逼,身心漸漸起了變化,運氣好的變化,運氣差的退化。」
「努力呢,我們不用勤力向上嗎?」
日朗笑,「那是份內之事,此刻這個社會,只有巴結得過分的人,誰敢怠慢。」
「來,我們去喝杯咖啡談談。」
這麼空,可見已與男性伴侶疏遠。
他們到咖啡座坐下。
日朗說:「看,將來看是有什麼叫我捨不下的,就是本都會這個喝茶的地方。」
一坐下,發覺四方八面都是熟人。
左邊靠著磨沙玻璃的是梁兆平與霍永錦夫婦及幾個朋友。
那梁兆平一見日朗,立刻過來打招呼,握著日朗的手不放。
日朗笑問:「下一站又該往何處?」
梁兆平興奮地說:「新歐洲地圖終於發行了,你看到沒有?日朗,我將隨國家地理雜誌去拍攝歐洲新貌。」
霍永錦在後邊朝焦日朗眨眨眼。
「永錦,」日朗站起來,把霍永錦左手合在雙手中搖,「大家都好嗎?」
「日朗,還過得去。」
「朋友在叫你們呢。」
霍永錦說:「日朗,改天我們一起吃飯。」
「當然,隨傳隨到。」
「日朗,這樣客氣,折煞我矣。」
他們賢伉麗歸了原位。
范立軒說:「日朗,怪不得阿姨說你人面廣。」
話還沒說完,有人在一側輕輕叫:「日朗。」
日朗抬起頭,那人卻是英俊沉鬱的王首文。
「王兄,別來無恙乎?」
「尚可,日朗,為何電話都不給我?」煞有介事低聲抱怨。
「你大可叫蘇思宏來約時間。」日朗笑。
誰知王首文說:「蘇某已經退休,移民到溫哥華釣魚種花滑雪去了。」
日朗對這個蘇思宏頗有點好感,「好傢伙,果然退下去了。」
「是呀,苦忙之際,有點羨慕他。」
「現在誰頂他的位置?」
王首文身後跟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與他宛如兩兄弟,立刻朝日朗展開笑臉。
王首文當下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日朗,容後再約。」
日朗與他道別。
立軒十分訝異,「日朗,你幾時認識了一班如此精彩人物?」
日朗扮一個鬼臉,「范立軒,當你閉關練功之際,世上發生了許多新鮮事,待你有空,慢慢一件件說給你聽。」
「都是你的朋友?」
焦日朗十分惆悵,「是,都是好兄弟。」
立軒抬起頭,「噯,岑介仁過來了。」
日朗笑,「別開玩笑,哪有這麼巧?」
「真的,就站你身後,帶著女伴。」
日朗不信,別過頭去。果然,身後站著岑介仁,帶著女友,卻不避嫌洋派地低頭吻日朗額角。
日朗有點尷尬,故對那女孩子說:「我是老岑的太婆。」
誰知那少女十分具有幽默感,竟回道:「我是他叔公。」
焦日朗大笑。
范立軒嘖嘖稱奇。
岑介仁想拉開椅子就坐,可立軒說:「老岑,我與日朗有話要說。」
老岑遺憾地說:「改天吧,日朗,改天再約。」
他一走開,立軒就說:「焦日朗,你太成功了。」
日朗收斂笑容,「立軒,你仔細想想去,這正是我最失敗之處。」
范立軒一凝神,立刻明白日朗所指,不禁苦笑。
日朗吁出一口氣,到這一刻才有時間拿起咖啡喝一口,卻已經涼了。
她喚侍者替她換熱咖啡。
忽爾聽到咖啡室門口有輕微爭執聲。
日朗天性不喜看熱鬧,但不知怎地,這次卻有第六感,覺得事情與她有關。
她抬起頭張望,噫,不得了,是王首文與人對恃,那人竟是孫敏如。
日朗立刻明白了,站起來,撇下范立軒,走到門口去調解。
果然,只見孫敏如帶著瑞雲,那瑞雲一身黑衣,長髮披肩,肌膚勝雪,看上去有七分像晨曦。王首文從頭到尾,未能忘記那一段事,免不了多看了人家的女伴幾眼,於是歷史重現,又因一個標緻少女與人起衝突。
日朗一個箭步向前,先喚往瑞雲,「真湊巧,都在這裡,請聽我一句話。」
這幾個人一見是焦日朗,立刻齊齊禁聲。
日朗施展大姐風範,同孫敏如說:「你把我師妹帶往何處?」
孫敏如賠笑,「日朗,樓上有一宴會。」
「還不速去?」
瑞雲連忙答:「是。」低頭把孫敏如拉走。
日朗和顏悅色看牢王首文,「這又是何苦呢?」
王首文不語。
「人不能往回走,你要尊重當年的抉擇。」
「日朗,你認識那位小姐?」
日朗忽然狡黠地頷首,「我會介紹給你,大家公平競爭。」
王首文笑了。
「今天不算,今天好好回去吧。」
「再謝謝你,日朗。」
日朗目送王首文離去。
范立軒已付了賬,手持日朗大衣手袋站著說:「這咖啡怎麼喝得成,全世界熟人都要同焦日朗女士敘舊。」
日朗笑著接過外套。
范立軒說:「我今晚歎為觀止,五體投地。」
日朗亦自豪,「我對場面調度的能力還不錯吧?」
「控制一流。」
這些年來的苦苦學習總算沒白費工夫。
日朗抬起頭,「可惜還有兩位好友不在此地。」
「誰?」范立軒問。
是老莊與晨曦,日朗與他們可能已永遠失去聯絡。
「你不認識他們。」
「出了國嗎?」
「是,他們離開了本土。」
「我還以為你說文英傑。」范立軒感喟。
「噫,對,文兄也不在此地。」
「多可惜你倆沒有再發展下去。」
日朗只是微笑。
華燈已上,推開玻璃門出去,日朗滿眼是一圈圈炫黃的燈光,一時不留神,沒有看清路上,腳底一滑,膝頭一軟,竟要摔倒。
電光石火間,日朗心中想:糟糕,這一跤,只恐怕要受傷,怎麼辦?怎麼辦?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隻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緊把她扶住;然後,從容不迫協助她站定。
日朗驚魂甫定,大聲歎息,先看看全身上下有無損傷,再連聲道謝。
這人簡直是救命菩薩。
一邊范立軒已替日朗拾起地上手袋。
日朗定神一看恩人,倒是呆住了。
只見他高大英俊,氣宇不凡,正微微向日朗欠身,微笑,但不說話。
日朗心中升起一股無法形容的微妙感覺,她站在那裡發呆,這是什麼人?為什麼日朗想,這人如果開口叫她跟他走,她會立刻考慮回家收拾包袱?
她竟心不由主地開口問:「先生貴姓?」
話一出口,日朗滿臉通紅,她不相信焦日朗會說出這樣四個字來。
可是那位先生卻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答:「我姓原。」
「呵,是原先生。」
日朗站在街角,竟無意離去,心中直問:老莊,是他了,我知道一定是他了。
范立軒在一旁輕輕拉她衣角,暗示她控制自己。
日朗清清喉嚨,不甘罷休,「我叫焦日朗,我們日後如何聯絡?」
范立軒聽了大吃一驚,瞠目結舌。
可是那位原先生似乎對女性刻意兜搭已經司空見慣,笑一笑,「焦小姐,我的聯絡號碼是2902282。」
日朗立刻緊緊記在心中,並且把自己的名片交他手中。
原先生微笑地抬起頭,看到夜空裡去,「焦小姐,今夜月明星稀,可清晰地看到天秤座,我相信,我們有位共同朋友。」
日朗張大嘴,太好了,「老莊!」
原先生又笑,「可不就是他,他著實牽記你呢。」
呵,那麼說來,二人可談的話就不止一點點了。
「焦小姐,我會同你約時間。」
他翩然轉身離去。
日朗猶自怔怔站著,范立軒推之不動。
老莊,謝謝你,她心底想,你終於叫那人前來報到了。
日朗心花一朵朵開放。
范立軒在一旁悻悻然,「看你那輕狂相!當心下場!」
下場?咄,誰管那個。
她焦日朗已經找到多年來要找的人,那才是正經。
日朗大力挽起立軒手臂,「這位原君,我有預感,不會成為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