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至大,崔蝶兮就柔順、乖巧、懂理、有分寸,對陳致先這位長輩,真可以用敬愛這兩個字來形容。
坐在崔家廣闊、整理得十分漂亮的花園小亭裡,陳致先在心中複習了一遍準備好的台詞。
崔蝶兮端了銀製的托盤,裡面有水果和咖啡。
清柔的陽光,照著遠遠走近的崔蝶兮,就像一個從不犯罪的天使。
小圓領的襯衫,天空藍的斜裙,盈盈的步伐踩在草坪上,她那亡父的悲痛,已經換上少許的開朗了。
「姨媽怎麼沒來呢?」
「家裡忙嘛。」
崔蝶兮細白的小手,熟練地替陳致先倒咖啡。
「幾顆糖?」
「三顆。」
「從前爸爸只放一顆。」
崔蝶兮加了糖,將咖啡端給陳致先。
「味道如何?」
「好極了,你可以去開咖啡店了。」
「姨父忘了從前爸爸只喝我燒的咖啡?」
「蝶兮。」
陳致先開始練了許久的台詞了。
「你還要活下去,不能總是這個樣子。」
崔蝶兮淺淺地露出細細、白白、晶瑩的牙。
「姨父沒發現我變了嗎?」
陳致先這才注意今天的崔蝶兮確實有些不同。
「爸爸遺書上要我幫他做件事。」
喝了口咖啡,崔蝶兮的臉上,淺淺地泛出一種滿足。
「爸爸為我活了二十一年,我卻沒分擔過他什麼。曾經我恨他心中除了我,還愛另一個女兒,現在;我原諒他了。
我開始渴望找到我的妹妹。」
崔蝶兮那雙無邪的眼睛,透著喜悅。
「我並不孤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跟我流著相同的血液。你相信嗎?我居然很興奮爸爸在外面偷生了一個女兒。」
「你這樣想就對啦。」
陳致先醜惡的心態裡,露出慈祥的面孔。
「那天我和你姨媽是太衝動了點,總是想到名譽問題,回家後,冷靜下來,也認為該把那個淪落在外面的孩子找回來,一方面是你爸爸的遺願,一方面你也有個親人互相照應。」
「可是到哪找呢?除了姓名,一點線索都沒有。」
「這個交給姨父。」
陳致先拍拍崔蝶兮的手。
「姨父今天就是來幫你這個忙的,不管多困難,那怕是翻遍了每一寸土地,我也要找到她們。」
「謝謝姨父。」
崔蝶兮感激得像小孩似的,雀躍地捉著陳致先。
「姨父一定要馬上進行,愈快愈好,我幾乎要迫不及地看到她。」
第一關陳致先是成功了。
對付崔蝶兮就如同對付一個尚未成年的兒童,真可謂易如反掌。
陳致先離開後,丁嫂一邊收拾咖啡具,一邊就忍不住嘮叨了。
「我看不順眼你姨父。」
「為什麼呢?他又沒得罪你。」
「他不是好東西。」
「丁嫂,不要對他有偏見嘛,你知道他跟我的關係有親近嗎?」
崔蝶兮故意繞著彎,帶些撒嬌地。
「他是我爸爸的太太的妹妹的丈夫,他是我的親戚呢。」
「親戚又怎麼樣?」
丁嫂重重地將咖啡杯往托盤裡放。
「窮人沒親戚,你聽過這句話嗎?你呀!咖啡是燒得好,但咖啡一罐多少錢你都不曉得,唉!我真是擔心喲,把你賣了,你還謝謝人家呢。」
崔蝶兮根本懶得聽丁嫂的話,她的心中充滿了快樂,她在等她的妹妹,等她在這個世界上,關係最親,血液相同的人出現。
羅開程按了電話對講機,按到他六號辦公間,六號辦公間就是他的兒子,而奸滑的羅開程,他的兒子不是別人,正是幾天前,因撞車而遇到一個夢幻公主的羅勁白。羅勁白對父親除了敬愛,還帶著相當程度的崇拜,在法律界,任何棘手,任何別的律師辦不到,解決不了的案件,到了羅開程手上,極少不做到迎刃而解這四個字。念大學,羅勁白第一志願就是法律系。
他嚮往做為一個他父親那樣的律師。
而;他對他的父親所認識的一切,幾乎是錯誤。他永遠想像不到,他到底有一個如何表裡不一致的父親。
輕敲了父親的門,羅勁白恭敬地坐到旁邊。
羅開程正在翻案子的卷宗,他抽出了其中的兩份。
「這個叫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你不用管了。」
「爸爸的意思──?」
「我親自處理。」
羅勁白費思地望著父親,這兩件案子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父親多少年來,根本不接觸這種小案子的。
「爸爸,這兩件案子實在勞不到你親自來,我正預備明天與她們見個面,瞭解情況。」「不用,你不必見她們。」
羅開程敏感地合上卷宗。
「我聽說你接案子,時常太固執。」
「不是固執,我尊重真理。」
羅開程深望了兒子一眼。
「有時候──,記住,許多事情還是講究技巧。而且;理不是上帝訂的,明白嗎?你,我,任何人,誰打垮對方,誰就是真理。」「爸爸──」
羅勁白十分疑惑地,他總是看到一個正直、據理力爭的形象。今天;他覺得他的父親令他有些陌生。
「不談這個,有女朋友了嗎?」
羅勁白笑笑,搔了搔腦袋。
「沒有。」
「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羅勁白愈來愈奇怪了,父親在他面前,一向都是嚴肅到極難親近,今天到底怎麼回事了?
「不好意思告訴爸爸?都二十六歲了,談這個問題還害羞不成?」
「不是這麼說。」
羅勁白的腦子裡,突然很奇妙地浮現崔蝶兮。
「只是都沒有人幸運地可以找到想像中需要的人。」
「如果年輕、漂亮、又富有呢?你要不要?」
「爸爸?」
羅勁白又一次驚惑,他望著父親,久久解不開,他真的搞不懂,他的父親今天哪裡不對勁了。
看出兒子滿臉的問號,羅開程揮手讓他出去了。叫這個還單純的兒子接受現實,羅開程明白,不是一兩天的事。
這間咖啡店很幽靜,尤其下午的時刻,幾乎只有羅開程這桌的生意。
羅開程並不是一個人,他的面前坐了二個女人,一老一小。
老的四十多歲,胖胖的,有個雙下巴,細瞇的眼,寬闊的嘴,長相實在不佳。不過;脖子、手腕,倒是帶了些還值錢的首飾。
小的看來頂多二十歲,樣子當然比老的好看許多,但;也並不是什麼漂亮的角色。一臉濃妝艷抹,煙不斷地抽,十指又尖又長,鮮紅鮮紅。老的叫李桂香,很俗氣的名字。
小的叫朱琳琳。
羅開程的指頭在玻璃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他先朝李桂香說:「你犯的是侵佔。」
然後,羅開程再面向朱琳琳:「你犯的是拐騙。」
指頭不再彈桌面了,羅開程稍為俯了俯身:「一個最小關六年,一個三年,坐牢的滋味很難受的,只要我一句話,你們兩個合起來,就失去九年的自由,相當可怕呀。」
朱琳琳叼著煙,很不耐煩。
「多少錢你說,我忙得很。」
「不要錢。」
「不要錢?」
羅開程十指交握,擱在下巴下。
「我不收你們一毛錢,而且,我還送你們一筆錢。」
兩個人都困愕地呆了。「我要你們替我做一件事。」
李桂香一聽不但不要錢,還可以收一筆錢,細咪的眼都亮了許多。
「羅律師,你說好了,只要不是殺人放火,走私販毒,我都可以。」
羅開程望了望朱琳琳。
「你呢?」
「沒問題,不付律師費,不坐牢,還有錢賺,白癡才不肯。」
「好。」
羅開程慢慢地點起了一根煙。
「我要你們去扮演一對母女。」
「母女?」
兩個人同時一起反應了,你陌生地看看我,我陌生地看看你,匪夷所思地。朱琳琳指指李桂香。
「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要跟她去扮演母女?」
「你認為困難嗎?」
「吵什麼啦!」
李桂香到底活得久一點,總是穩重多了。
「聽羅律師講完嘛。」
羅開程輕輕地吐出一口煙圈。
「有一個億萬繼承人的女孩,她叫崔蝶兮,父親遺囑上要她找回生前在外面替他生了孩子的母女,去分一半的財產。」
羅開程皺皺眉。
「這對母女非常貧窮,你的樣子像暴發戶。而你,很抱歉,請把你職業上的風塵氣改一改。」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我們可以得多少錢?」
「一個人三十萬。」
李桂香貪起心來了。
「太少了吧?」
「沒關係,你可以拒絕,然後去坐六年牢。」
朱琳琳風塵氣地斜著眼。
「總不能一輩子耗在那演重逢的姐妹吧?年輕就是本錢,我還要多留幾年青春賺錢呀。」
「只要得到遺產證明,到時候;我會給你們安排理由離開。」
「好吧。」
朱琳琳聳聳肩,好笑地瞅了李桂香一眼。
「以後我叫你媽羅。」
羅開程在紙條上分別寫了兩個名字給她們。
「你叫陸梅心,你叫陸寒。」
然後;羅開程慎重地再一次強調握在他手中,強而有力的把柄。
「牢牢記住,別想做怪,一個六年,一個三年,生命可貴而短暫,你們要珍惜。」一對假母女誕生了,在羅開程精密的控制與策劃下,陳致先的陰謀得到了天衣無縫的完善。
李桂香與朱琳琳,懂得去侵佔與拐騙,也不可能土到沒見過世面。
但在羅開程、陳致先帶領下來到崔家,這對假母女活生生給崔家的氣派給楞的手足都不安了。
意大利大理石光滑得稍不留意就摔跤的地、銅皮嵌的牆面,牆面上掛了這對假母女看不懂的名畫,坐下去都不倒毛的絲絨沙發,沙發後端有一片玉雕的屏風。假母女對演這場戲的感覺,升到了沸點。
崔蝶兮半天望著她們說不出一句話。
她極興奮。
但她那內傾,不善表達的性格,竟使她也有與這對假母女相同的無措。
羅開程使了個眼色給朱琳琳。
歡場中的女人,做戲是拿手多了,驚愣於竟然投身到如此一個家來的呆傻後,她主動走向崔蝶兮。
「聽說你要認我們母女。」
崔蝶兮有些激動,這個世界,與她血液相同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我──找了你們很久。」
朱琳琳向李桂香揮了揮手。
「媽。」
李桂香被這麼一叫,猛地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馬上做出流落在外頭多年的小妾狀。「你父親死了我很傷心,沒有能見他最後一面──沒想到他死得這麼突然。」這就是爸爸遺書上寫的──驕傲、偉大的女人嗎?
崔蝶兮絕無以貌取人的心胸,但;她好吃驚,眼前這個女人,沒有容貌、沒有勝於常人的氣質,癡肥、細瞇的小眼,父親什麼理由去愛上這個女人的?
只是片刻,崔蝶兮就責備自己的想法了,不管怎麼樣,她就是當年使父親欺騙了母親,在外面偷食的愛情,這點是不容疑惑的。
「──不知該怎麼稱呼你,爸爸──他希望我為他奉養你跟妹妹──」
怯怯地望了一眼所謂的妹妹,崔蝶兮友善地伸出手。
「希望你們搬回來住,房間丁嫂已經準備好了,我知道你們──很不願意,爸爸說,你們一直都拒絕──他死了之後,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
陳致先迫不及待地把話題扯上遺產問題。
「蝶兮,這個你就放心,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說服了她們。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爸爸遺囑上的問題要解決。」
以一種長輩的態度,陳致先一本正經地露出極公平的神情。
「她們母女倆苦了大半輩子,為了爭一口氣,硬是撐著。
現在,人也死了,什麼都別計較了。這兩天選個時間,到羅律師那,把遺產的手續辦辦。」
說完,陳致先溜了溜李桂香。李桂香馬上裝模作樣地動著雙下巴。
「錢我是不要啦,苦都苦過去了,女兒我還不是照樣養大了。」
該羅開程上場了。
「沒有找到你們也就算了,既然找到了,而我又負責執行這份遺產,所以,希望陸女士別再堅持了。」
「是嘛,我要是自私點,還真希望你們不要出現,起碼我有權分那一半,可是我這個人沒別的好處,就是知足,一下子給我那麼多產業,我都嫌麻煩呢。」羅開程與陳致先一搭一唱結束,崔蝶兮善良、單純得猶如兒童的心腸,焦急得發出近乎哀求的目光。
「別再記恨爸爸,我相信他沒有一天不關心你們,否則,他不會到去世都保留妹妹寫給他的那封信。」
沒有人去在意「保留妹妹寫給他的那封信」這句話,只有羅開程,心中即刻有些敏感與警惕。
陳致先又開口了。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明天,母女倆就搬回來給蝶兮做個伴,後天,就請羅律師來簽字。」
一場偷天換日的陰謀,就這麼順利地成功了。
陳致先與羅開程先送走了李桂香與朱琳琳。直接,羅開程就帶著陳致先先回律師樓。「你注意到崔蝶兮的一句話了嗎?」
「什麼話?」
「到去世都保留妹妹寫給爸爸的一封信。」
「這句話重要嗎?」
「相當重要。」
「別開玩笑了,那句話能怎麼樣?你以為蝶兮有什麼暗示嗎?老兄,崔蝶兮這個女孩,腦子單純得像張白紙,別說你還偽造了李桂香和朱琳琳的假身份,就算沒有任何證明,隨便拉兩個人到她面前,她也會相信的。」
羅開程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他按了通話鈕,叫秘書進來。
秘書陳小姐一進來,羅開程馬上沒什麼事的問:「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誰是第一個接觸的?」
陳小姐想了想。
「好像是周律師。」
「不要好像,確不確定?」
「應該是確定。」
「什麼叫應該?確定或不確定?」
「確定。」
「好,叫周律師進來。」
依附著羅開程吃飯的律師達七位之多、每一位對他是又敬又怕,敬他的名氣,怕他的得理,甚至不得理也不饒人。
周文輝緊張兮兮地進來了,凡是被叫進羅開程辦公間的,通常八九不離十,不是責備,就是不滿意他們的處理頭腦。
「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是你接下來的?」
「是的。」
「既然是你接下來的,為什麼轉到羅勁白那裡去?」
周文輝被問得一頭霧水。
「不是您交待一些簡單點的民事官司,讓──讓羅律師學習嗎?」
「你認為這兩個案件簡單嗎?」
「我──」
「羅勁白見過這兩個人嗎?」
「還沒有。本來這兩天羅律師要約她們的,但聽羅律師說,你自己接辦這兩個案子了。」
啪地一聲,羅開程重重地捶著桌面,不但周文輝嚇了一跳,連旁邊坐的陳致先都吃了一驚。
「你在我這做幾年了?這兩個案子是能夠輕意解決的嗎?
以羅勁白的經驗,他能打贏嗎?律師是幹什麼的?律師就是替需要我們的人,幫他們達成他們的目的!」
吼聲後面,羅開程對著桌面又是一捶。
「還好我翻到這兩件案子,否則,我羅開程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就毀在你手裡。」周文輝就是剖開了腦袋也想不通,他是否錯到讓他的老闆凌辱到這個程度。「非常抱歉,周律師,雖然這只是一個小錯誤,但,為了預防以後的大錯誤、為了我羅開程三十年的信譽,我不能再用缺乏辨識能力的你。」
周文輝豈止百思不解,他根本莫名其妙。
「羅律師──?」
「陳秘書會給你三個月的遣散費,你被解雇了。」
「羅律師──」
手一揮,羅開程充滿威嚴的態度,使被解雇得毫無理由的周文輝,啞口無言地出去了。
周文輝一走,陳致先翹起拇指,對羅開程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羅兄,我算是真的佩服你了,台北最有名的羅大律師,你是當之無愧。」羅開程並不領陳致先讚賞的情,他深鎖著眉。
「我竟然疏忽周文輝見過她們兩個人──」
深鎖的眉仍然深鎖,羅開程十分責備自己,三十年的法律江湖,竟差點漏了點破綻,對羅開程而言,這是不可原諒的。
不止是周文輝自己弄不明白,何以就這麼被解雇了,連羅勁白也匪夷所思。一霎間突然失業的周文輝,倒不是可惜好好的工作丟了,只是,被凌辱的情緒,實在平復不下來。
「我爸爸就為這個理由解雇你的?」
「你不相信是不是?」
周文輝指著自己的鼻子。
「連我到現在都還不相信。」
歎了口氣,周文輝一臉倒霉。
「這下我看我得改行了。」
「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別這樣氣餒,我父親──唉,我代他向你道歉。」「道歉有什麼用?」
周文輝倒霉的臉,又氣又激動。
「律師界只知道我處理錯誤,羅開程請我走路了,可是;誰知道到底犯的是什麼錯?誰又有那個閒情逸致去管你被解雇的真相?你父親一句:周文輝你沒有識辨能力,我的律師前途就到此為止。」
「文輝──」
羅勁白真的是很難過,他自己也待在律師界兩年了,周文輝的話,句句不誇張,這個無辜的年輕人,前途算是毀掉大半了。
「為什麼我父親要特別重視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呢?
你清楚嗎?」
「清楚個屁,比這兩件嚴重幾倍的他都不看,天知道他發什麼瘋?」
「這兩件案子,你認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特殊?」
周文輝冷哼地。
「侵佔,誘騙這種事,檔案櫃裡,閉著眼就能捉出幾十樁,特殊?羅少爺,別講外行話了。」
一團、一團的疑惑、困擾纏著羅勁白。
是的,這並不特殊,絕對沒有理由由父親自己處理,更沒有理由叫周文輝走路。那麼,到底這中間有什麼原因嗎?
羅勁白愈來愈覺得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