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曼少校掏出手巾拭去臉上的唾沫。他此刻的憤怒是顯而易見,我不認為自己還有可能活著走出這間屋子,但是——
為什麼會這樣?只差一點,只差那麼一點就能殺了他!
我咬著牙,恨恨地盯著面前的人!
「長官,這個人要刺殺您,他一定是抵抗份子,和他的小公主一樣。」貝爾肯中士有些幸災樂禍地建議到,「應該立刻把他槍斃。」
波特曼少校陰沉地掃了副官一眼,又看了看我:「把他給我拷在椅子上,其他的人可以出去了。」
貝爾肯中士一下子變了臉色:「但是,長官——」
「我不想說第二遍。」
士兵們的臉上都浮現出為難的神色,中士惡狠狠地瞪了瞪我,偏偏頭。於是我的手被扭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反扣在扶手上,卡地一聲鎖得死死的,然後軍靴整整齊齊地從我身邊踏過,門也被關上了。
我忍著手腕處的劇痛,盯著眼前的這個人——他又想玩什麼花招?
波特曼少校一言不發地低著頭,打量著手背上的傷痕,然後輕輕地笑了:「真是有勁兒啊,伯爵大人。如果我沒躲過您那一刀,恐怕腦袋都會被釘在地上吧?」
「……」
「您為了您的未婚妻還真勇敢呢!不過未免太愚蠢了!」
「我真正愚蠢的是居然會相信你!」
「啊,」他尖刻地說到,「這倒是事實!你居然忘了我是誰,忘了我在第一次見面的時是怎麼樣對付你的兩位朋友。」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罵他,悔恨和憤怒佔據了我的大腦,我突然發現自己這時不在乎一切,甚至是約瑟的眼光,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見到瑪瑞莎,而唯一遺憾的是沒能殺了害死她的兇手。
「不用再說這些廢話了!」我望著他,「這幾個月來你做的遊戲已經夠了,都該結束了,你贏了,快點動手吧!」
「你認為我會殺了你?」他用奇異的眼神看著我。
「就像你可以殺死瑪瑞莎一樣,不過別指望我會向你求饒。」
他的表情再一次變得很奇怪,美麗的藍眼睛彷彿被一層說不清的東西罩了起來,然後低聲呢喃到:「果然……我就知道……」
我皺起眉頭,對他的表演感到厭惡。他抬頭接觸到我的目光,似乎明白了我此刻的感受。
「好了,伯爵大人。」這個人的語氣馬上變得如同以前一般輕佻,「就我個人來說,現在並不想結束這一切呢,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讓您死掉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因為我並不想幫助您實現那種癡情騎士的悲劇理想。」
他最後一句話充滿了輕蔑和嘲笑,讓我更加地痛恨他:「你認為我來殺你是做戲嗎?」
「不,不!」他聳聳肩,「您一直沒意識到自己是生活在自我陶醉中,所以當然也不會認為這種行為有多可笑。」
「惡魔確實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
「哦、哦。」他誇張地叫起來,「我居然能和他相提並論,真是榮幸啊!不過,伯爵大人,您真的認為您那麼愛自己的未婚妻嗎?」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不願意和他談論這個問題。
波特曼少校沒有生氣,甚至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抓住我的頭髮使勁把我的臉仰起來,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讓我全身發冷。
「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在你們心裡,一切都是得符合固定的標準,因為你們接受的是最高貴的教育,按照設定好的人生之路在前進。出生,上學,畢業,結婚,一帆風順啊,伯爵大人。就在您擁有了事業和財產的同時,一個年輕、美麗、單純、善良又溫柔體貼的女孩子出現了,於是您就順理成章地愛上她,從此一心一意要和她度過這一輩子,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您的榮譽就是讓自己的事業成功,讓自己的妻子快樂,保護她,把她當成最華貴的金絲雀,然後再讓你們的孩子和你們一樣順順利利地過完幾十年……這就是你們的人生,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聽過別人用這樣的口氣來敘述人生。
這是一種痛恨無比的口氣,包含著譏笑和嘲弄,彷彿普通人追求的生活在他眼中成了可笑的鬧劇。他看不起的究竟是我還是命運呢?
這個可憐的人!
我蔑視的眼神讓他更加地生氣,髮根在他手裡收緊了,連頭皮都在隱隱發痛:「你是不是又想告訴我,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懂得你們的感情?你和你的未婚妻是真心相愛的?哈,那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的交易告訴她?怕她擔心嗎?你們都把愛情當成家家酒!如果你真的愛她,就該讓她和你一起承擔屈辱!而她也沒必要因為我的出現患得患失!所以對我來說,你們所謂的愛情——真是廉價!」
我沒有用語言反擊他,因為這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如果他想用這番話來刺激我,那麼他的目的顯然沒有達到,我沒有如他希望的那樣憤怒地跳起來指責他!對死亡的覺悟和對瑪瑞莎的懷念讓我異常平靜。
波特曼少校急促地呼吸著,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的失態。他鬆開手,轉過身背對著我擰亮了檯燈,然後翻看著那把被繳了的匕首,半天沒有說話。我現在是待宰的羔羊,不能為自己做任何事,只好默默注視著他的行動。
「我不會殺你的,伯爵大人。」金髮的軍官終於再次開口,「我說過我不會成全您的願望,但您如果還要堅持來殺我只會是自尋死路——您甚至連槍都沒有。」
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我是個手無寸鐵的市民,而他是佔領軍;他隨隨便便就可以像捻死一隻蟲子一樣把我消滅。有了第一次的意外後,他將特別防範,我的行動都會像個小丑似的被他嘲笑。但是——
「你認為我會放棄嗎?」
他輕輕地笑了:「不,不,當然不會。您會不停地嘗試,直到成功。不過沒關係,我不介意。」
波特曼少校走到我的身後,用鑰匙打開了手銬。
突如其來的輕鬆讓我的關節發出咯咯的響聲,我一邊揉著手腕一邊站起來,皺起眉頭看著面前這個人。
他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快走吧。」
我沒動,驚訝和疑惑一定在我臉上表露無疑:「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我很清醒。」這個身材挺拔的男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匕首崩地一聲栽在桌子上,向我露出殘忍卻自信的微笑:
「我會在這裡……等著你來殺我!」
於是我回家了。
清冷的街道上只有很少的行人,路燈昏黃地閃爍著,雖然還不到宵禁的時間,但荷槍實彈的德國人已經走上街頭。
又下雨了,冰涼的水珠沿著我的頭髮滑落到臉頰上。我把手揣在口袋裡,還是沒有感覺到一點溫暖,我想我的眼淚也被這冷冷的空氣凍結在了眼眶裡。
一切都是老樣子,我的朋友們在客廳裡焦急地等著我,約瑟用仇恨和鄙視的眼光看著我,而瑪瑞莎,我的瑪瑞莎躺在臥室裡……沒有生氣。
但是我知道自己改變了,我的某些想法徹徹底底地改變了。波特曼少校從我身上切除了一些東西,讓我能下決心做很多事。
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吧。
葬禮安排在五天後。我親自給母親打了電話,請她到巴黎來;而約瑟負責通知吉埃德先生和夫人。
我沒有辦法面對傷心欲絕的老夫婦,我辜負了他們。他們把最重要的女兒交給我,而我把她送給了死神,他們的哭聲和眼淚讓我無地自容。約瑟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把所有的悲傷藏在了眼睛裡,他看我的樣子讓我想起四天前和他說的話:
「我會殺了那個人。」我站在琴房的窗前告訴他,「我用我的生命發誓,我不會輕易放過害死瑪瑞莎的兇手!」
他冷冷地看著我,只是哼了一聲。
「請你相信你姐姐的眼光,她不會愛上一個會背叛她的男人。所以,也請你當一個證人,我會實踐這個諾言。如果我沒辦到,那麼你有權力……殺了我!」
年輕人顫抖了一下,久久地看著我,似乎在衡量著我話裡的真實性,最後向我伸出了手。當手掌緊緊握在一起的時候,我知道這個約定會讓自己沒有回頭的路。
葬禮簡單而樸素,這是瑪瑞莎一貫主張的風格。
黑色的棺木裡有我為她寫的小夜曲,只有半首,永遠無法完成。當神甫念完悼詞後,我吻了吻手中純潔的百合,把它們拋灑在棺木上,潮濕而沉重的泥土很快把那潔白的身軀和我的愛情一起埋葬了。
我站在墓旁看著工人們的勞動,臉色蒼白得像個鬼。母親靠在我身邊死死抓住我的手,彷彿我下一刻就要跟著瑪瑞莎離開。她一接到電話就從阿曼德莊園趕到巴黎,在剛見到我的時候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牢牢地抱住我;而我在她的懷抱裡也明白自己怎麼才能獲得暫時的平靜。
「哦,夏爾特,夏爾特……」她輕聲呼喚著我的名字,眼淚在黑色的面紗後面劃出一道痕跡。
我拍拍她的手,虛弱地笑了笑。
我能在母親和西蒙他們擔憂的目光下安排好瑪瑞莎的身後事,一件件有條不紊,鎮定得讓他們吃驚,現在又怎麼會因為簡單的儀式就倒下去。
當雕刻著花冠的十字架豎起來以後,賓客們一個個走過我面前向我表達哀痛之意。我機械著回禮,但是卻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後一個人身上。
這個中等身材、拿著黑色禮帽、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向我露出了誠摯的眼神:「……我很難過,伯爵大人,我沒想到竟然發生這樣的事……」
「非常感謝您能來,雷蒙德·戴斯先生。」
「那些法西斯,他們都該下地獄!相信我,他們會得到報應的!」
「是的……」我壓低了聲音表示贊同,然後轉過頭對母親柔柔地請求到:「媽媽,拜託您幫我送送客人們好嗎?我有事必須和這位先生談談。」
她美麗慈祥的臉上浮現出擔心的神色:「夏爾特……」
「是公事。」或許我的眼睛讓她無法拒絕,「我向您保證,我真的沒事。」
她吻了我的額頭,向我們告別,和西蒙他們一起招呼著大家從停柩門出去了。
瑪瑞莎的墓碑前只剩下我和這個音樂出版商,空氣裡開始有了下雨前潮濕的味道。我蹲下來,撫摸著粗糙的石料。寂靜的氣氛讓我身後的人感覺到詫異:「伯爵大人……」
「《巨人》的出版還順利吧,戴斯先生。」我輕聲問到。
他的表情顯然很意外:「……恩,還行,至今沒有什麼大的紕漏,我們很安全。感謝您的幫助,伯爵大人。」
「哦,這不算什麼。」我擺了擺手,「我想可能一點點現金起的作用不大,我也許該再多出一點力。」
他皺起了眉毛:「我不懂您的意思,伯爵大人。」
「你應該認識地下抵抗組織的負責人吧?請轉告他,夏爾特·德·諾多瓦希望能加入。」
他看著我,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卻搖搖頭:「對不起,伯爵大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您必須明白,地下抵抗運動不是單純的復仇,我們是為了法蘭西。」
「我知道。」看來他確實認為我很衝動,「您也應該明白我是一個三十歲的成人,早就脫離了浪漫主義的夢幻階段,我瞭解自己的行動代表著什麼。我不會要求你們給我一把槍,然後衝進黨衛隊分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把悲傷和仇恨都宣洩在一個有用的地方,這是為了瑪瑞莎,也是為了我自己……」「伯爵大人,我們很感謝您的幫助,但是這是一個極為危險的事業!」
「我的妻子和孩子躺在這裡,您還要勸我遠離危險嗎?」
「……」
他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窘迫,然後戴上禮帽,輕輕地點點頭:「既然如此,我會幫您轉達的,過幾天再給您消息。不過,伯爵大人,希望您能考慮清楚,這對您而言是把生命放在鋼索上的運動,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我望著墓碑上的花環,閉上了眼睛——
親愛的,我會實踐自己的諾言,請給我一點時間。
在1940年年底,聖誕節之前熱鬧氣氛瀰散在寒冷的空氣中,似乎社會上的次序在不知不覺地恢復。儘管物資短缺讓我們品嚐到了有史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冬天,但是無論如何生活也得繼續下去。
納粹國防軍沒能贏得對大不列顛的戰役,這讓他們初到法國時的不可一世稍稍收斂。但他們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所有的親善舉動逐漸消失,平民百姓也對德國的灰色制服十分厭煩。敵對活動越來越多,德國人在許多服務場所受到怠慢,偶爾還有人向他們打冷槍。
他們的反應是加強了對佔領區的控制,我和所有人一樣被敵視的眼睛監視著,郵件常常有撕開的痕跡,隔三岔五地就會有查證件的秘密警察上門。
但是這一切都不會像從前一樣讓我感到生氣和不平,我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了更重要的事情上。
我又重新接過了「夜鶯」的管理和經營,並且把它擴大了;我請回了大部分演員,並且還招聘了「新人」;我把從前只在沙龍中進行的演出改成了在大戲院的公演,還安排了三個流動的演出小組,他們常常在靠近維希一帶的小鎮上表演,而且很受歡迎,只不過每次回到巴黎以後成員都有點變化,比如少了一兩個人什麼的。
西蒙和拉豐當然知道我在幹什麼,但是他們說不出任何阻止我的話,我請求他們為我保密。
「至少我不想讓母親知道。」我對他們說,「這種事情瞭解的人越少越好,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是『夜鶯』的股東,我甚至希望連你們也瞞過去。不過我已經在那些演出小組的所有文件上簽了自己的名字,你們很安全。」
「去他的文件,你知道我不擔心這個!」西蒙憂慮地望著我,「夏爾特,你在冒險——地下逃亡網絡只要有一個人被捕,所有參與者都會暴露,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坐牢、槍斃、進集中營?我當然非常清楚。
拉豐看著我臉上淡漠的神情有點生氣:「夏爾特,我們到時候也救不了你!」
我牽出一點點淡淡的笑意:「老朋友,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
他剛開始蓄須的臉上呆了一下:「好吧,好吧,我承認我是替他們送過兩三次信,但這根本不算什麼,德國人不會知道的。我很小心!」
「我也一樣小心。」我拍拍他的肩,把臉轉向西蒙,「請相信我,我會保護自己的。如果我還做出什麼衝動的事,瑪瑞莎是不會原諒我的。」
於是,我做的事在只限於戴斯先生、西蒙、拉豐還有幾個抵抗組織的成員知道。我瞞住了母親和其他人,甚至連我的秘書皮埃爾也認為我不過是用「比以前多得多的工作」麻痺自己而已。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逃亡者開始傳言:在抵抗組織裡有一個代號為「天鵝」的人,他負責藏匿一些從蓋世太保手裡逃出來的人,把他們送到佔領區和傀儡政府的交界處,從那裡逃出國境線;或者利用演出的機會把他們送到瑞士邊境。
1941年春,「天鵝」的觸角第一次伸到了暗殺領域。在一次針對德國兵站的爆炸行動以後,他變成了地下抵抗組織中有名的人物。
而我也從那個時候起,開始期待著與波特曼少校有一次實力等同的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