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是徹早在第二天就跑得不知蹤影,所以也別指望他會帶她到處逛逛。硬是將她留下三天卻不盡點地主之誼招呼客人,他這個主人做得可真失敗。
幸好她還勉強可以窩在書房裡找點書看打發無聊時間。在她第一次踏入書房的那一刻,她發誓她從沒見過如此多的書。
什麼古書、外文書、畫集,反正上集天文下至地理,林林總總什麼樣的書都有,佔滿書房四周牆壁,真是嚇死她了!難怪尹是徹會說如果要找陳伯到書房,陳伯一定在書房整理書藉。
她從其中一面牆上取下一本泰戈爾詩集,選定了單人沙發坐下仔細閱讀,她細細品味起一則小小詩詞——
別走,我的愛人,除非我的同意請不要離開。
我已守望了竟夜,現在我的雙眼因眼睏而沉重。
我不敢熟睡,唯恐在熟睡時失去了你。
別走,我的愛人,除非我的同意不要離開。
我驚跳起來,伸出我的手去觸撫你,我自問:「難道這是一個夢嗎?」
但願我能用我的心纏住你的腳,把它們緊緊地擁抱在我的胸口!
別走,我的愛人,除非我的同意請不要離開!
縱然短短幾行詩句,卻道盡她的無奈和滿溢的思念,對於尹是諺的思念……
她知道不該再哭下去了,是該學習堅強的時候,但淚水總選在她最脆弱、最無助、也最無法理性制止時徜徉於面容。
「又哭了?」
妮可擦拭頰上不爭氣的淚水,抬首瞪著他。「為什麼你老喜歡選在我哭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她噘高雙唇,那柔潤光澤的唇瓣很容易使人產生遐思、引人犯罪,尹是徹就有點蠢蠢欲動。
「為什麼你總愛讓我有機會看見你哭?」他學著她抱怨的口吻。
「你……你不可理喻!」妮可嚴厲地申斥他。
不過尹是徹不為所動,悄悄細語地在妮可耳畔說:「不可理喻似乎是女人的專長,我這個大男人不會卑鄙到去侵佔你們女人那一丁點引以為傲的專利。」
「你呢!硬把人家留在新加坡三天,自己卻跑得不見蹤影,你有沒有克盡做主人的義務?」妮可火了。
「我有我的事要處理,你不能要求我天天留在你身邊。」好戲劇性的一句話喔!
他這是什麼話好像她是深閨怨婦,抱怨老公惡劣的讓可憐嬌妻獨守空閨。「我沒要求你天天陪在我身邊——」妮可連忙住口。她居然回他那麼曖昧的話!「我……我只要求回台灣。」她趕緊轉口。
「不是說了要留在這裡三天。」
「那是你說的,是你硬把我留下。」妮可氣惱的擦拭掉頰上淚珠。「你到底把我留下來做什麼?」
尹是徹失笑。「我沒扣留你——」
「對,你是沒扣留我,你只是偷偷把我的護照藏起來。」
尹是徹收起謔笑,迅速恢復以往孤傲。「我有我的作為,我的想法。」
「你的作為?你的想法?」妮可不屑嗤哼。「你的想法、作為就是莫名其妙的把人扣留!尹先生,你的公民與道德也不及格得太厲害了吧!」
尹是徹冷冽的眼神看了讓人害怕。「明天是最後一天,明天以後我就不會再限制你的行動。」
「你的話還有可信度嗎?尹總經理。」
「我不管你信或不信,反正今天我是不會把護照還你的。」
「尹是徹!」淡淡紅暈飄上粉頰。她很沒用,真的很沒用!居然拿他沒法子,任由他過分的欺侮。
皓齒齕住赤色玉潤的唇,瞳眸飽含婆娑瑩淚。她傻得可笑,天真的以為他的個性在冗長的時間雕琢下會有任何改變;真是笨得可憐,他就是用這招害死是諺學長的,她為什麼還會忘記這個教訓?瞪了尹是徹一眼,妮可踩著重重的步伐離開。
「你要去哪?」尹是徹莫名緊張的問。
「你覺得我還能去哪?」對呀!她還能逃到哪去?原本的計謀卻讓自己身陷其中,沒能幫是諺學長報仇反而害慘了她自己。
「妮可……」陳伯敲著房門。
妮可從進房後就不曾出來,一整個上午都將自己關在臥房裡,到現在都已過中飯時間了。
「妮可,下來吃飯——」
許久,門悄悄地開啟,僅見一顆黑球頂在陳伯面前,差點嚇死他老人家。「妮可,怎麼啦?下樓吃飯了。」
一顆黑球仍維持原樣,小臉蛋仍低垂。「是……是徹……」
「少爺不在家,家裡就只剩我這老頭子陪你。」陳伯和藹地笑開。
不在那就好。妮可馬上抬起頭,一臉氾濫的狼狽倒惹笑了陳伯。「小倆口吵架了?瞧你,也真是的,有什麼委屈應該告訴陳伯,怎麼自己躲起來哭呢?」陳伯慈愛的摸摸她的頭。「小可憐,哭成這樣,眼睛腫得像核桃果。」
「真的?」妮可認真地摸著臉。剛剛要出來時竟忘了照鏡子,所以根本不知道災情有多慘重。
「我燉了肉骨茶,在台灣可嘗不到如此道地的肉骨茶。」
「嗯。」濃重的鼻音聽了讓人無法不心疼。
撐著飽飽肚囊,妮可伸展著腰身。
「好吃嗎?」
「嗯,好好吃。沒想到陳伯伯的廚藝這麼好。」
「好吃就多留下幾天,我再煮幾樣好菜讓你品嚐。」
妮可一陣不語,臉色沈了下來。
「怎麼了?又想到不開心的事?」
「其實我本來在前天就應該回台灣的,可是卻被人強留了下來。」
「是大少爺?」
「嗯。」她沉重的點頭。「他偷了我的護照,把它藏起來不讓我回台灣。」
「怎會?不會的,少爺不會這樣做的,你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陳伯不相信的搖頭。打從大少爺出生開始,他就在他家做事,大少爺可說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就他所知,大少爺為人正直,怎可能做出這種禁錮別人的事?「少爺如果真將你的護照藏起來,應該有他的用處、想法,否則不可能無緣無故這麼做。」
「我搞不懂他為什麼要將我滯留在這?應該辦好的公事我們早在前天就辦妥,為什麼要浪費我的時間,把我當成犯人般禁錮起來?」她無法不對他的行為生氣。
「從你的話裡,我發現你對少爺似乎存有恨意。」
「當然。」她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因為是諺學長。」
「小少爺」看來他們之間的問題比他所想像的複雜得多,說不定還更難解。
「我們是學長學妹關係……也是男女朋友。」
「那你又是怎麼和大少爺結怨的呢?」
「他不准我和是諺學長見面,百般阻撓……」妮可站起身。又要打開那段不堪回首的塵封記憶。「記得……」
「如此說來,你和少爺之間的問題滿大的。」而且還超乎他所預測的複雜。
「如果是徹大哥不加以阻撓,我和是諺學長現在就不會天人永隔,而他就不會失去唯一的弟弟。」她已有多久時間沒再開口喚出這個熟悉的稱呼?
「妮可,話不能這麼說。當年小少爺離世,大少爺是最難過的一個,你不知道大少爺有多疼小少爺;小少爺生前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到外國唸書。大少爺知道了以後馬上幫小少爺辦妥一切證件將他接到台灣,在知道小少爺有意願前往加拿大念大學時,大少爺更是幫他請了最好的外藉老師加強小少爺的英語能力,幫他處理一切到加拿大唸書該準備的東西,你能曉得大少爺那種望弟成龍的心情嗎?」
「望弟成龍,卻害得他命赴黃泉。他對是諺學長的一切作為還有意義嗎?是諺學長人都已經死了,他還能望弟成龍嗎?」妮可激動不已。
看來他很難解開她心中的結。「妮可,我給你看樣東西——」
陳伯帶她進入書房,他拉開書架下方的抽屜拿出一疊本子。「來這裡坐。」
順著陳伯,妮可在他身旁坐下;望著陳伯手中的本子,一股哀慟莫名湧上心頭。
翻開本子,一本記載著尹氏兄弟倆點滴成長的相簿印入妮可眼底。「老爺和夫人生前非常恩愛,時常形影不離;相對地,他們對兩位少爺的愛也常讓他們喘不過氣。小少爺才會忍受不了的告訴大少爺,想到台灣去和他住。」
陳伯抹去眼角的淚,繼續說著:「老爺和夫人是很好的人,他們給予兩位少爺是無偏的愛,對待他們一直是均等的愛,讓他們平均分攤他們夫妻倆的關心和親情。」陳伯指了一張全家福。「喏,這張照片是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剛出生沒多久,老爺夫人為他舉辦酒會時拍的……」
照片中的尹是徹像一團肉球、圓嘟嘟的,一張小嘴不高興的噘高,似乎在使著脾氣。原來他現在會那麼易怒是有源可循的。「是徹大哥小時候就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嗎?」她指了指照片,沒想到卻惹笑了陳伯,害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否則陳伯怎會笑得不亦樂乎甚至欲罷不能?
「那時候大少爺覺得從小少爺出生之後就搶了夫人老爺對他的愛,而且那天他一直跳腳抱怨為什麼沒新衣穿,所以當老爺夫人拉著他一塊照全家福的照片時,大少爺發了一頓脾氣,硬是不肯照相,到最後還是被硬拉進鏡頭裡,所以你才會看到他一副很不高興的臉。」
「那這張呢?」
「這張是他們一起去海灘野餐時拍的。喏喏喏!照片裡的海灘就在前面而已。」陳伯指著房子前方。
「這房子前面有個海灘?」難怪她一來到這時會聞到一股鹹鹹甜甜的海風味,原來在房子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有個海灘。
「那是個私人海灘,四周全圍上了磚牆,外人是不能進入的,那是屬於尹家的產業。老爺生前很喜歡海灘,兩位少爺也是;新加坡的觀光事業一天天蓬勃,老爺很怕那個海灘會被人破壞,於是就向政府買了那塊地,用磚牆圍起來。」
「那麼平時不就空蕩蕩沒人在那?」
「當然。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去清理沙灘……如果你想進去的話再告訴我,我帶你進去,否則沒鑰匙你是無法進入。」
「好。」
兩人的視線再度凝聚在相片上。「你看這張……」
「是諺學長在哭。」好稀奇喔!
「這是老爺夫人第一次離開他們兄弟倆到外國去時在機場拍的,小少爺那時才四歲,這麼小的年紀自然不想讓爸媽離開他身邊,甚至視線一秒鐘,所以他才會哭成這樣,整張臉都是淚水;大少爺可就不同了,那時他已經十一歲了,自以為是大人了,所以他才沒掉眼淚,其實他心裡跟小少爺一樣,只是不願在人前表現他軟弱的一面而已。」
「和現在好像。」
「是啊——」
此時電話鈴聲激動地鼓躁。
「你先自己看,我去接電話。」陳伯急忙離開書房,留下妮可獨自看照片。
妮可翻開另一本封印有「徹諺」的相簿,望眼所及全是尹氏兩兄弟的合照。
原來尹家兩老將所有照片全分門別類的排放並在相本上註明,有「徹諺」、「尹全」、「徹集」、「諺集」,所有相片全依時間順序排列。
看著一張張和樂融融的照片,她才知道是徹大哥和是諺學長兩人有多相親相愛。
然後,她懷疑了。她是否做錯了?是否早在八年前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她自以為是徹大哥不疼是諺學長,但事實卻正好相反,是徹大哥是竭盡所能的給是諺學長兄長之愛;看著一幀兩兄弟傷痕纍纍的照片。
「妮可,有沒有看到有趣的照片?」陳伯帶著慈愛的笑臉進門。
「這張照片裡的是徹大哥和是諺學長為什麼渾身是傷?他們倆打架了嗎?」
「不是。那是小少爺和同學打架,大少爺為了幫他也加入戰局,結果兩人是打贏了,也帶著全身的傷回來;夫人看了覺得值得留下照片於是就拍了下來,你沒見到照片裡的兩人都很不甘願嗎?」
「原來……」這麼說,是徹大哥的確是相當疼是諺學長了。那八年前她是否錯怪了他,以為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狠心的將是諺學長送回新加坡來?「是徹大哥真的很疼是諺學長嗎?」
「那是當然。大少爺就只有小少爺這麼個兄弟,他不疼他疼誰呢?」
「但……但是,是諺學長是被是徹大哥害死的,如果是徹大哥不絕情的堅持將是諺學長送回新加坡,是諺學長就不會死了——」她說到最後竟成哽咽的低喃。
這些天,她的淚水愈流愈多、愈來愈不值錢,撲簌簌地像個水娃兒。都是他害的!
「妮可,你怎會這麼想?小少爺因沒考上加拿大那邊的學校,在托福考試放榜當天被大少爺送回新加坡,那是他倆兄弟之間的協議,你怎會覺得大少爺對小少爺絕情?」陳伯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
她悶悶的吸著氣,擋不了狂洩的淚珠,淚水反而掉得更厲害,一張絕色容顏可憐地讓人動容。
「好了,別哭了。」陳伯慈祥地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她真是丟人,在外人面前哭,甚至還心甘情願地依偎在陌生的懷中痛哭,愈活愈回去;她都已經二十五歲了,怎麼可以說哭就哭。妮可打從心底痛恨自己的軟弱,瞧不起自己的愛哭,悶悶地生氣著。
她抬起頭粗魯地擦掉頰上的淚水。「不好意思,陳伯伯,讓你看笑話了。」
「沒關係、沒關係,宣洩情緒是人之常情,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陳伯伯,你人真好。」
「只要你來新加坡玩時,記得常來看陳伯伯,你會發現陳伯伯這個老頭兒很好相處,就像家裡的爺爺一樣。」陳伯自傲地說著,隨即又歎氣,「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