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揉睏倦的眼,打量著柏子凱的房間。
空調設備將房間溫度濕度控制得宜,一點也感覺不到熏人暑熱。
很寬敞的空間,男性化的裝潢擺設,兩幅巨大海報,分別是柏子凱開的那一款跑車和一個她不認識的黑人籃球明星。
隱約的對話聲從門縫底下傳進來,她搖搖晃晃的下床,想找柏子凱問清楚,她阿爸怎樣了?
「好傢伙,我先捶你一拳!」一個笑鬧的男聲從隔壁半掩的門扉傳出來,「如果不是一早碰巧在豆漿店遇上柏媽媽,還不知道你回來了……居然不打電話給好哥兒們通報一聲!」
子凱有朋友來訪?紅菱的腳步止住了。此刻她衣衫不整,只穿著他的大運動衫當睡衣。
柏子凱照顧紅菱大半夜,直到她溫度下降才敢合眼。嚴重睡眠不足的他打了一個大呵欠,才回答從小玩在一起的鄰居,「大鋒,我的手機掉了,半個朋友的聯絡電話也沒有留下來!」
大鋒怪叫著,「手機掉了?你收集多年的群芳譜都存在手機裡,這下不全報銷了?我們以後還怎麼泡妞啊?虧我還想跟你討幾個電話呢!」
「算了,掉了就掉了。」
「老大哥,你怎麼了?手機掉了居然不緊張?你掉魂了啊?」
「我豈只掉了魂,我還……」柏子凱猛然住口,「我改天再跟你說啦!」
他要怎麼告訴哥兒們,這一個夏天,他不只丟了魂,還丟了心……
「子凱,我把阿虎、金毛、小恆他們全找過來,我們下午去打球,讓你忘掉那些不如意的事。」
不如意?昨夜與紅菱生死與共,最後能從死神手裡逃生,對於身外物他已然不以為意了!以前視如第二生命的寶貝跑車,這會兒不就丟在老家車庫裡頭?
他看看書房掛鐘,他現在很在意、很心愛的紅菱寶貝吃抗生素的時間到了。
柏子凱亮了亮纏著運動繃帶的腳踝,「我的腳腫成這樣子,怎麼打球?」
「哇塞,你還真輝煌!怎麼弄的?」
柏子凱站起身來準備送走死黨了,「你回去試試看,先把腳拐傷,再找一個約莫四十五公斤的大米袋扛在肩上走半個小時,然後再小心翼翼捧在懷裡走半個小時……」
他們過來了!紅菱閃人臥房中,溜進被窩裡。
「我去哪裡找大米袋啊?」大鋒追問著。
「我管你上哪兒找!你回去自己想辦法啦!」柏子凱將老友趕下樓去了。
他進入自己的房間,看到她像只小蝦米蜷縮在薄被裡。
他撥撥她覆在頰上的髮絲,又探探她的額頭溫度,說道:「紅菱,你醒醒,該吃藥了。」
他一聲聲低喚讓她不得不睜開眼,接過水杯和兩顆膠囊,吞下肚去。
「我阿爸怎麼樣了?」她的眼眸晶瑩,藏不住心中的焦慮。
「你要不要吃一些東西?我媽煮了一大鍋白粥。」他迴避著她的眼睛。
「我一點都不餓。我阿爸怎麼樣了?」
柏子凱決定先說謊話。「石修還沒回我電話,一有消息我就會告訴你。」
「你會告訴我?」她隱約知道事情不好了,眸心隨著蒙上一層水霧。
「我一定會告訴你,你就耐心等幾天吧!等你身體好了,我再帶你回去。」過幾天等警方處理完畢,風波平靜些,紅菱是該回去主持夏伯的喪禮。
但是目前他還不想讓她知道這個惡耗,就怕她會哭鬧到又昏死過去,加重病情。
一隻素手輕碰著他未刮鬍子青湛湛的下巴。他昨天累慘了哪!而這一切都是她害的……她翻過身拉起薄被,直蓋到鼻子下方。
「不好。」她不好讓他一起回去……
「什麼不好?」他掀開被子,從後環住她的腰。
她也學著規避他的問話,「你給我吃什麼藥?我很困呢!」
他整張臉埋在她的頸窩,嗅聞著清雅的幽香,對於昨夜有種恍惚感。
感謝老天!紅菱好端端的活在他身邊……
他揉揉她的秀髮,聲音因為激動而瘖啞,「最好的抗生素,副作用最少,應該不會讓人想睡才對。你昨夜發高燒,所以現在才會有疲倦虛弱感。」
「嗯!」她並不辯駁,更偎向他的懷中。
她一定要記牢這種備受珍寵的感覺……
初見他時,只感覺他像個火爆小於。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才知道他有自己的一套溫柔定律。
他可以吼得她覺得很委屈,可也能讓她備感寵溺。他可以用兩隻強壯結實的手臂張開一張安全網,網住她的心房,讓她知道只要他抱著她,她就一定會平安無虞……
然而,往後這份眷念倚賴只有在睡夢裡、記憶中縈牽,她不會允許自己再停留在他的安全護網中!
別了,我的愛情。別了,我的夢幻王子……
柏子凱緊摟住她,「還好我們都平安了……你要趕快好起來!」情愫翻湧,他在她的前額落下一個憐寵親吻。
她的氣息噴向他的喉結處,聲音緊緊繃著,「子凱,謝謝你……」謝謝你給我這一個夏天,謝謝你讓我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
「這個我喜歡聽。以後一定要記得常常說。」他低低笑著。
「嗯。」但是沒有以後了,因為夏天結束了,她一生的愛戀也該告終,從此蕭郎是陌人……
她默默流著淚,淚珠無聲無息擦在他的衣襟上,櫻唇輕輕掠過他的棉質汗衫,是一個個的道別吻。
「紅菱,我告訴你,你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別顧慮我的父母。」他的聲音沉緩醇濃。
她吸吸鼻子,眷戀地說道:「你的聲音好好聽……」
「我以後會常常說話給你聽的。」他揉揉她的發,「睡吧,我也覺得困了。」
如珍珠的晶瑩眼淚無聲無息地一直墜落,她低聲相求,「可以緊緊握著我的手嗎?我想這樣我可以睡得很好……」
相遇容易別時難,東風無力百花殘,能多偷得片刻情纏也是珍貴……
「我會一直握著你的手,把你放在我懷裡!」他大掌包住她冰涼的小手,想將全身的活力都傾注給病弱的她。
他欣賞風吹日曬雨淋都不懼怕的小紅菱,可也心折不勝嬌弱的她。她激起了他從不自知的憐惜情懷……紅菱很需要他的!他也享受著給予她一切的滿足感!
又良久良久以後,他的呼息也和緩均勻了。
她於半夢半醒間聽見他淺淺的囈語,「我愛你……」
她怔了怔,睫毛輕眨泛著溫暖水光,嘴角綻出甜笑。真好,能聽見他說出這句話……
她於心底默應:我也很愛你!但是,再見了!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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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菱走了?!老爸,你說什麼鬼話?」仿如五雷轟頂,柏子凱震住了。
他今天跑到學校以及教學醫院去談實習相關的事情,傍晚回來居然接到一顆晴天霹靂彈──
「我一直等到她的燒完全退了才敢出門……你們為什麼讓她走?媽,我不是請你看著她的嗎?」他捂著狂躁的心,全身幾乎虛脫。
「子凱,她和我們非親非故,她說要回去處理她父親的後事,你媽能拉著人家不放嗎?」柏世堅和兒子大眼瞪小眼。
柏子凱鐵青著臉,聲音陰颼颼,「你們把夏伯去世的消息告訴她了?」
「怎麼,原來她不知道?」柏世堅想起那個女孩驟然決堤的眼淚……
「她總該知道的嘛!再說她有重孝在身,在我們家住了三天,想來也挺晦氣的。」柏母絮念著不滿。
柏子凱五官扭成一團,大叫著,「夏伯是為了救我才喪命的!你們說這種話太不應該了!」
「老夏是被他自己害死的,他還差點害了你!我不和死人計較已經是很寬宏大量了!」柏世堅的嗓門也提高了。
「爸,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柏子凱揉著作痛的太陽穴,不敢相信他的父母是這樣冷血的人!
「子凱,你才是被蒙在鼓裡的人。」
「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柏子凱揚著眉。
於是柏世堅將一切全都說開來──
某天他意外遇見了以前老家的門房夏榮添,兩人聊著聊著,就談到了樂透彩券。
老夏好心說了一組號碼,他聽聽也沒在意,誰知當晚開獎的頭彩號碼赫然和老夏說的一模一樣!他那時不但懊悔沒去簽注,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所以就打電話向老夏問個清楚。
「樂透?爸,你也迷這個?」柏子凱宛如聽到了天方夜譚。
父親是高知識分子,有一份穩定的高薪工作,居然和尋常人家一樣大做發橫財夢?這個時代的金錢觀還真是詭異啊!
「電視報導也說那一期的頭獎落在彰化的某個小漁村,所以我就對老夏所言深信不疑了。當他說他女兒是個天才,而且她還簽中頭彩兩億獎金時,我就想……」
「想什麼?」柏子凱一雙利眼注視著父親。
「子凱,你畢業後需要一大筆資金來籌開自己的醫院,到時就不用像你爸一樣,臨老還是醫院的主治大夫一名。」柏母搶著說出為人父母的私心。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自己開醫院了?爸,你到底做了什麼?」柏子凱逼問著。
「我和老夏說好,讓你去鄉下住一個暑假,和他女兒認識認識。未來如果你們結婚,他女兒那筆兩億獎金必須當做嫁妝。」
「你們聯手設計我,變相誘逼我去相親?!」慍怒充斥在他臉上每一個抽動的線條。他不後悔與紅菱相遇相戀,但是他父母不該偷偷進行這要不得的勾當!
「子凱,你怎麼這麼說……」柏母看著眉宇間儘是怒意的兒子,嚥了嚥口水,換個語氣,「呃,對啦!可我們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要曲解了我們的好意。」
「我究竟該感謝你們呢,還是該大笑三聲?」他啼笑皆非地敲著自己的前額。
「你別怪我們,我們也讓老夏給騙了……根本就沒有彩金!」柏父很是悔恨。
柏子凱一點一滴的回憶起紅菱說過一些沒頭沒腦的話「我沒有錢,我沒有明牌……抓了我、殺了我也沒有用……」
「誰告訴你們紅菱沒有中頭獎的?」
「她自己承認的。今天早上我們和她談了許多,她還一直跟我們道歉。」柏世堅撓撓後頸,又道:「子凱,她講話有點怪怪的,腦子好像有問題……哼!老夏居然連這個也唬弄我,他女兒根本不是天才!」
柏子凱即刻反駁父親,「紅菱很好、很聰明。你們到底和紅菱說了什麼?」
柏母將一封信交到兒子手中,「你還是自己看吧!」
「她幹什麼留信給我?」柏子凱背脊麻麻涼涼的,寒毛一根根豎起,而每次他有這種感覺都是壞預兆……
他一把搶過母親手中的信函,迫不及待地吞食著每一個字──
予凱:
我走了。我只能用這個方式和你說再見……
除了再見之外,還有「對不起」!對不起,我阿爸搞了個大烏龍。
由於阿爸成天不做事迷簽樂透彩,有一天我就故意告訴他,我有一組熱門號碼,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買了一張,因為那是從鎮上廟裡流傳出來的明牌呢!我原本是想等他花大錢簽了這號碼、希望落空,能明瞭明牌根本都是騙人的。哪知道我隨口說的號碼居然開出來了。
那一次阿爸並沒有聽我的話簽注,但他卻以為我就是兩億獎金的得主。更糟糕的是,他發現廟裡沒有給這一組明牌……財迷心竅的阿爸從此就對我有預測能力深信不疑了。
請相信我,我沒有。沒有中彩金,沒有任何超能力!我有的只是──
無法自拔的喜歡上你而已!
阿爸說你是一個很好的對象,要我接近你,想辦法嫁給你。
我沒有高攀你的企圖,可我也無法法阻止自己接近你啊!我喜歡偷偷望著你神采飛揚的臉龐,我喜歡靜靜躲在你懷裡,感受你的溫度……
你像是天空中最閃亮的一顆星,明明遙不可及,卻在這一個夏天墜落在我的身邊,看到了我這一抹小小的幽光,讓我的生命璀璨無比。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幸運了!
來到你家裡,我才知道原來我阿爸連伯父也騙了……真的很對不起,我這個鄉下賣水果的女孩並沒有兩億嫁妝。
鄉下有一個治療扭傷的偏方──把鳳梨皮和黃歧一起搗碎加在溫水裡,早晚泡個十分鐘……可是我知道你很討厭鳳梨,所以還是算了吧!
很抱歉,我害你弄壞了昂貴的手錶、車子,丟了重要的手機。我不會讓你再陪我回去冒險,帶著我又一次暗夜逃亡,再一次弄傷雙腳。
很感謝這一個夏天,我很高興能有你、能愛你!
子凱,我最甜美幸福的回憶裡只有你,但是,這個錯誤到此應該結束了。
夏天走了,沒有悲傷,只有再見……
紅菱
「見鬼了,這是什麼分手的鬼理由?!」子凱像一隻身受重傷的刺蝟,將信箋揉在手心,在寬敞的客廳裡一直繞圈圈,突然間大腳一抬踢翻了茶几,玻璃頓時碎了滿地。
他雙眼噴火,嘴裡又爆出串串咒罵,「你居然這樣對我?!我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你居然告訴我這是一個錯誤?!」
「子凱?」柏家兩老還真是嚇著了。這是怎麼了?子凱脾氣雖然火烈倔傲,但從來不會動手動腳啊!
「我不甘心只有一個夏天啊!光會在信上說你愛我,我不也這麼告訴你了嗎?難道你沒聽到?難道你聽不懂?難道一定要我在你耳邊大吼一千萬次你才能明白?你愛我……你居然愛得這麼狠心?!」
說著說著,他又推翻一張單人沙發!
為人父母者又面面相覷。兒子這副捶胸頓足想殺人的模樣,分明就是深陷愛河的模樣!
柏母捂著心口小聲問,「子凱,你對這個女孩認真了?不過就一個夏天而已……」
柏子凱大力喘著氣,臉上的狂亂漸趨和緩,語聲裡滿是痛楚,「愛情真要發生,一秒鐘就夠了。一整個夏天,足以讓我終生淪陷!對我來說,她是獨一無二的!」
他頓了頓,眼中希望光彩乍現,「去他的……她會走,我不會去追啊?!」
柏世堅搶先一步擋在大門前。「子凱,那裡可能還有潛在的危險,我不許你去冒險!」
「不要擋我!」他悍聲拒絕。為什麼父母不能瞭解他內心的焦急?
「過幾日等風波平靜,我們再一起過去看看。」柏世堅想盡量拖延時間。
柏子凱情切的問著父親,「爸,心急如焚的感覺你年輕時也有過吧?你以為我能在家裡等得了一個小時?紅菱孤單無依,她要處理的事情那麼多,身上又沒有什麼錢,我必須陪在她身邊──」
「她有錢。我給了她二十萬。再怎麼說,老夏的死也是因為你,我還沒有那麼不通人情。聽我的話,你現在別追過去!」柏世堅幾乎就要被兒子的深情說服了,但保護子女的天性終究還是勝過了情感。
柏子凱聞言,整個心都涼了。「你給她二十萬,而她……接受了?」
「她收下了,還對我說謝謝。怎麼,我不該給她錢嗎?」柏世堅望著兒子如臨世界末日的神情,竟沒來由的感到惶悚不安。
「老天!」柏子凱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紅菱向來安於靠己力辛勞賺取生活費,她怎會在內心愧疚難堪的情況下,還接受來自他父親的金錢?
除非她認為那是「分手費」,除非陷入困境的她已經打定主意,拿了錢辦完父親的後事,從此和他再也沒有瓜葛!
她一早就離開,他現下才追過去,整整晚了一個對時!
這麼長的時間足夠她處理完父親的後事,足夠她走到天涯海角去……
柏子凱跳上計程車,全身癱靠在椅背上,宛如一具沒有生命的雕像。他只怕已經追不回心愛的女人了……
今夜涼初透,天涯暗無邊,憔悴客身隨晚風,何事舞心鴻翻飛?唯情唯愛而已。
紅菱啊紅菱,你怎麼可以不懂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