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辦呢?她滿心想見他的念頭,偏偏五天來他連電話也不打來,那天在保齡球場分手時,他這麼對她說:「你考慮清楚,想見我就搬來我那房子,否則——我不會再找你!」天威,天威,何其殘忍,他知道她渴望見到他、渴望時時刻刻伴著他,偏偏這麼折磨她,天威——唉!她可是上一輩子欠了他的債?
媽媽去上班了,家裡只剩下沒有課的她,以往的日子她總能利用這些空閒時間看一點書,睡一個午覺,收拾一下房間什麼的,今天卻怔怔地坐在床上,什麼也不能做,連覺也睡不著,心裡只轉著一個意念:「該不該去找天威?要不要搬去他那兒?」
當然,她明白搬去他那兒的意思,她不是孩子,搬去他那兒,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同居,是嗎?那是個很不好聽、很刺耳的名詞,她絕不夠新潮,受不了所謂試婚式的同居,這卻是天威留給她惟一的一條可行的路!
天威的確是——殘忍!
坐在床頭,心胸中欲爆炸的感情令她受不了,她已完全無法自拔,她已完全掉進天威的網中——天威可曾張網?若不能見到他,若不能得到他,她會思念而死,她會爆炸而死,但是——她就這麼搬去天威那兒,且不說自尊心,母親那兒怎麼交代?
母親口口聲聲惟一的希望在她身上,母親從頭到尾要她做一個淑女,要她好好用功讀書,母親絕不會同意天威,若聽見她搬去天威那兒,母親會發瘋,這——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她也知道不能再這麼想下去、矛盾下去,她總得做個決定,她必須在母親和天威之間選一個,或者這就是她的命運吧?她只能接受,無法逃避。那麼——她該怎麼選擇?母親或天威?天威或母親?
離開母親,她仍然能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母親不諒解,即使她會思念,她仍能生活下去。失去天威——天!她不敢想像失去天威會怎樣?她整個人漸漸枯萎以致死去?她再也不能平靜,她再也不會快樂,她再也沒有歡笑——不,她怎能失去天威呢?
整個人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她已在這一剎那間下了決心,她才二十歲,她要活得快樂,她要活得充實,她要歡笑,她怎能失去天威?她在傻什麼?她只是在折磨自己,不是嗎?她愛天威,發狂地愛著他,這已是最好的理由,她愛他,她要跟他生活在一起,這還不夠?
她胡亂地從床底拖出一個小皮箱,飛快地把一些簡單的隨身衣服拋進去,她要去天威那兒,她已決定,現在就去,絕不後悔,愛——有什麼可後悔的呢?
箱子整理好了,她把案頭那張和母親合照的照片放進皮包,這——就走了?四下張望一下,小小的溫馨臥室,陪伴著她長大的屋子,裡面曾經充滿了她的歡笑,她的夢,現在離去——不必悲哀,她會回來的,不是嗎?母親終會原諒她,母親終會接受天威,她知道!
提起小箱子,輕輕拉開房門——巨大的、無法控制的震動使她整個人呆住了,不可能的,母親該在上班,該在辦公室忙碌,母親怎會坐在客廳,沉默著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母親——怎會回來?
「你決定了?」母親的聲音竟保持一貫的平靜。她似乎早知道耐雪的心事。
「媽媽——」耐雪低下頭,心中怦怦亂跳。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母親臉色有些奇異的蒼白。「不過走之前,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你——請說!」耐雪的喉嚨好像乾涸了。
「當我知道了傅天威這個人,我就作了一些調查,」母親慢慢地、溫和卻無比嚴肅地說:「他——受軍校通緝,他曾威脅過林文蓮父女,他曾有一段不怎麼光明的過去,他的脾氣剛烈暴躁,他有不良少年的底案,他的家庭看來也不怎麼正常,父母——可以說靠賭為生。他有一個不錯的妹妹,但對他沒有幫助,他是個獨斷獨行的男孩,長得非常英俊、出色,行為不怎麼好,現在——主持著一個非法的地下賭場!」
耐雪呆呆地望著母親,母親花了多大的功夫?她幾乎查到了天威所有的一切,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母親難道不知道她早已知道天威所有的事?母親這麼做,怕——白費氣力!
「聽見我說的話嗎?耐雪!」母親問。
「聽見!」耐雪機械地點點頭。
「知道傅天威的底子之後,你再慢慢作決定不遲,」母親露出溫柔的笑容。「你是我的好女兒,耐雪,無論如何我不能令你吃虧!」
「我——早已知道一切!」耐雪垂著頭細聲說,第一次發覺,她的確很怕母親的。
母親眉梢一揚,眼中掠過一抹凌厲的光芒——這一刻她看來不再溫柔、親切。
「早已知道一切還預備離開我?」母親的聲音也提高了。「那樣一個不正派的男孩子你也決定跟他去?」
耐雪不敢出聲,叫她說什麼?愛?母親會瞭解嗎?會瞭解這個字嗎?
「耐雪,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壞的?」母親歎一口氣,她認為耐雪不敢違抗她的。「你記得媽媽對你的期望?你知道你自己必須負的責任?」
責任?!耐雪愕然抬頭,她要負什麼責任?
「我不明白,媽媽!」她小聲說。
「我們母女相依為命,媽媽老了,退休之後,誰負責我的生養死葬?你完全沒想過?」母親的語氣變得尖銳。
「當然是我,」耐雪吸一口氣,依然無法壓平那股不滿,難道她和天威在一起就不負責了嗎?「無論情形怎麼樣,我一定負責!」
「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你憑什麼負責?」母親完全失去了平和。「我豈不是白養你一場?」
「白——養我?」耐雪覺得自己的心碎成片片了,母親養她,只為防老?難道養育子女不是一種天責?「媽媽,你養育我原來——只是為你自己?」
母親一怔,臉色奇異地變化幾次,她說錯了嗎?
「難道——不應該?」母親生硬地說。
「那——我明白了,」耐雪再吸一口氣,離開的念頭更堅定。
「我保證,我一定會達到和滿足你的要求!」
「你——真是要走?」母親氣餒了,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女兒。
「是!我已決定,」耐雪堅定地點頭。「我希望你原諒我,我去——因為我愛他!」
「你愛那樣一個人?」母親紅著臉尖叫起來。「你瞎了眼睛?你也不怕人家笑話?一個壞蛋,一個敗類,耐雪,你太傷我心了,你——簡直不可救藥!」
「我愛他——並不在乎他是什麼人,愛是沒有條件的,」耐雪小小的臉兒好莊重。「我更不怕別人笑話,因為這件事根本不可笑!」
「還不可笑?你跟那樣一個人私奔、同居,簡直笑掉別人大牙,我的臉也丟光了,」母親簡直完全變了一個人,又勢利、又跋扈、又庸俗,難道平日親切溫柔不是她的真面目?難道她對女兒也用一副假面具?「耐雪,二十歲的女孩子,還是大學生,你不覺羞恥?」
「愛情並不可恥!」耐雪提起小箱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媽媽!」
「別走,耐雪!」母親霍然跳起來。「你不能走,不許走,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後悔!」耐雪正色說,「我會回來,我會對你負責,但現在我一定要走!」
「耐雪——」母親淒厲地叫。
「媽媽,你並非失去女兒,相反的,你會得回一個兒子!」耐雪說。她高興自己變得這麼勇敢。
「我不要那樣的兒子——」
「再見,媽媽,」耐雪不理會她的叫喚。「你保重,我會時常回來看你!」
「耐雪!別走——」母親尖利的聲音追出來。
耐雪咬著唇,大步走下樓梯。她要追尋的是愛情,為什麼母親不能明白呢?母親那樣子也令她難過,好像一輩子失去了她似的,她會回來的,母親,請原諒她!
她攔了一部計程車,說了天威給她的那個地址,計程車很快地把她送到目的地。她下車,看見紅門邊上站著兩個流里流氣的男孩子,這兩個人——與天威無關吧?
正待按鈴,其中一個男孩子阻止了她。
「小姐,請問找誰?」男孩子嬉皮笑臉地。
耐雪皺眉,這是兩個無賴吧?
「讓開,我找誰與你們無關!」她沉下臉。
「這麼凶!」另一個搖著頭,嘖嘖有聲。「小姐,要上這道樓梯就必須通過我們,這是規矩!」
「什麼規矩?這個樓梯是你們買的?」耐雪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怕他們。
「那倒不是,但——」其中一個摸摸頭。「你若不是去四樓,請走另一道門吧!」
「我去四樓,」耐雪揚一揚頭,這兩個傢伙真是天威的手足?「我找傅天威!」
「找老大?!」兩個傢伙不敢再無禮。「請問——」
「沈耐雪!」耐雪沒好氣地。
「大嫂?!」兩人一齊叫,立刻讓開了路,打開紅門請她進去。
這一聲大嫂叫得耐雪面紅耳赤,難道天威早已算定她會來?早已把她的名字告訴大家了。
沿著樓梯走上去,在四樓處按了門鈴,一個女工模樣的人替她開門,也不問她什麼就讓她進去。
一進門,她看見幾桌賭興正濃的男女,有打麻將的,有玩撲克的,屋裡煙霧迷漫,烏煙瘴氣。這就是天威的場合?她皺皺眉,一個又高又壯的男孩子迎上來。
「請問——」男孩子看見她手上的小箱子,很是驚異。
「天威在嗎?」耐雪懶得和他囉嗦。
「你——沈耐雪?!」男孩子眼睛一亮。「請跟我來,天威在臥室,嘿!我是於文泰!」
經過小走廊,於文泰魯莽地推開一扇門,劈頭劈腦就朝裡面叫。
「天威,沈耐雪來了!」說完把耐雪推進房,立刻關上房門。
床上平躺著一個男孩子霍然跳起來,那不是天威是誰?他滿臉、滿眼睛都是驚喜,凝望耐雪半晌,張開雙手欲奔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欲奔過來的動作停止,驚喜的神情也被掩飾了。
「是嗎?」天威只淡淡地說。
耐雪心中激動,她已捕捉了天威剛才那一剎那的心靈激動,她也看見了天威有意的掩飾,這——已經足夠了,原來天威心中仍是對她有情的,是嗎?是嗎?他只是不願表達出來而已!
「天威,我——來了。」耐雪吸吸鼻子,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早就該來了,」他還是走向她,並擁住她的肩。「你明明喜歡我,愛我,還猶豫什麼?」
「我——我——」耐雪倚在他懷裡,滿足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天威並非全然對她無情呢!
「來了就好了,哭什麼?」天威故意把聲音裝成好冷,他——心中可是喜歡耐雪來到?「我最討厭女孩子哭,我要你笑,來!笑一笑給我看!」
「天威——」耐雪忍一忍,終於破涕為笑。
「來!讓我帶你出去慶祝一下,」天威的興致忽然好了,他剛才不是還漠然躺在床上嗎?「我們算什麼?試婚?同居?你說!」
「對我來說,不是試婚,不是同居,是——一輩子的事,」耐雪吸吸鼻子,小臉兒好莊重。「來之前我下了好大的決心,跟了你——我一輩子也不會改變!」
天威沒出聲,耐雪只感覺到他擁著她肩的手一緊,這一緊——可是代表了千言萬語?可是代表了天威的情?
天威——可有情?
☆☆☆
耐雪來到天威這兒已經兩星期了,不論說同居或試婚,他們確已過著夫婦般的生活。
對耐雪來說,她是放棄和犧牲了以往的一切,是下了最大的決心,她對未來抱著一個美好的希望,她希望自己能擁有所有女孩子所嚮往的幸福,可是,她心裡也非常明白,她這麼做是毫無把握的押注賭博,輸贏的成分幾乎是一半對一半。她並不後悔這麼跟了天威,無論她再不習慣這兒的環境,能和天威在一起,她是快樂的!
然而對天威——耐雪的來曾帶給他一陣精神上的滿足,卻不曾真正平衡他、安平他,他的情緒時喜時怒,極端的不穩定,他的脾氣也像一陣雨般,能在一秒鐘之間發生變化。
耐雪以為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她認識他時已是如此,只有於文泰和他的老兄弟知道,天威變了,徹頭徹尾的改變,令人覺得陌生和可怕。
天威為調頭寸的事出去了,只有耐雪獨自在臥室裡,她的世界似乎就是這臥室,她幾乎絕不邁進客廳一步,除非那兒連一個客人也沒有時。她只是個年輕的女孩,時間長了,她自然會覺得困在屋子裡好悶,好無聊,前幾天看見報紙上一段聘出納員的廣告,她半開玩笑、半好奇的寄了一封應徵信去,奇妙的,今天竟收到了回信,說是約她見面,就在今天!
約見?她心中躍躍欲試了,反正天威又不是常常伴著她的,她的確可以利用白天的時間去上班,若有一間公司肯請她,相信媽媽也會高興些,至少她可以表示自己不是墮落。
於是她換了衣服,不驚動客廳中任何人的悄悄走出大門,走下樓,走到陽光下。守在門外把風的兩個男孩子雖詫異她的外出,她卻好心情的不加理會,她去應徵工作,又不是去做什麼壞事,詫異什麼呢?
陽光和新鮮空氣令她振奮,馬路上繁忙擁擠的行人車輛令她有重回世界的感覺,她益發覺得只把自己困在臥室裡是傻事,也益發堅定了她工作的決心。
在她想像中欲請她這大學也沒畢業的公司一定規模較小,誰知道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雖然不能說最大的公司,卻遠比她想像的有規模。她帶著略略不安的心理見到了那位風度甚好的經理。
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但很有風度,而且很有氣勢,很有修養,雖然模樣兒比不上天威一半出色,他的穩重成熟看來很順眼。
「大學還沒畢業,為什麼想工作?」經理桌上有一個亮閃閃的立體三角形銅牌,上面寫著程思堯三個字,那是他的名字吧?程思堯。
「我——」耐雪完全沒防備他這麼問,臉紅了,訥訥的半天也說不出話。「為了一些原因,我不想再唸書,我覺得工作會比較適合我!」
「是不想唸書?或是念不下去?」程思堯的眸子裡有著關切,對一個陌生女孩子他竟關切?
「是不想念!」耐雪說真話。
「好!」程思堯點點頭。「既然你想工作,那麼——今天十號,你十五號開始來上班吧!」
耐雪意外得睜大了驚訝的眸子,她被錄取了,是嗎?叫她十五號來上班?
「你是說——你決定僱用我了?」她不能置信地。
「是的!」程思堯絕對平靜地微笑著。「應徵的人不少,有學歷的也多,但我決定用你!」
耐雪吸一口氣,硬生生地壓下去那股要問「為什麼?」的衝動,決定僱用她就行了,管它什麼原因呢?
「謝謝你,程先生,」她感激地望著他。「我十五號來報到,我雖沒經驗,我一定會努力去學,去做!」
「我相信你會做得好!」程思堯再點頭。
耐雪站起來告辭,她不能蠢蠢的一直坐在這兒。
「哦,沈小姐,」程思堯的話追在她背後。「薪水是六千塊錢起,不很高,但年底公司賺錢有花紅分,工作努力的人也有獎金,我們的制度很好,做下去會很有前途!」
「謝謝你,程先生!」耐雪終於退出去。
她滿心高興,雀躍地回家,她一定要快把這好消息告訴天威,天威一定也會為她高興,她得到了一份工作啊!六千塊錢雖然不多,但母親做了二十多年才不過一萬多一點,她的前途是充滿希望的,尤其那個程思堯——嗯!那會是一個很不錯的上司,她開心地想!
客廳裡有幾桌客人,和外面一天的陽光比起來,這兒簡直烏煙瘴氣,暗無天日。她皺著眉頭穿過那些沉迷在賭桌的人,輕悄地走回臥室,她想——給天威一個意外的驚喜吧,天威一定回來了!
推開房門,天威果然在——只是,天威的神色令她吃驚和意外,他像個困獸般在臥室裡踱著,滿臉陰沉的怒意,滿臉的焦急不安。
「天威——」耐雪怯怯地叫,發生了什麼事嗎?
乍見耐雪,天威臉上、眼中迅速地閃過一抹激動、喜悅的光芒,只是一剎那,狂怒壓過了一切。
「你到哪兒去了?你說!」他指著她怪叫。
「我——」耐雪一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回你母親那兒?去見你的舊情人?」天威可是在吃醋?沒有理由發這麼大的脾氣。「話也不留一句就走,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不,天威,不是這樣的,」耐雪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只是——只是去應徵了一份工作!」
「什麼?!」天威眼中閃動著無數個問號。「應徵工作?誰餓著了你?凍著了你?誰叫你去應徵工作的?我傅天威還要你來養嗎?」
「你怎麼這樣想呢?」她吸吸鼻子,淚水依然掉下來。天威簡直不分青紅皂白。「工作也不是件壞事,白天你事多,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好悶,工作——只是解悶!」
「跟我在一起還說悶?你當我是什麼?」天威紅著眼睛叫,「我什麼地方虧待你了,你不滿意什麼?」
「不,不,天威——」耐雪掩著臉哭泣起來。
「還否認?」天威不由分說地抓緊了她的手,鐵鉗般的手指令她感覺到痛。「自己做錯事為什麼不承認?」
「天威,我真的沒有——」
「啪」的一聲,天威狂怒的手掌拍在耐雪臉上,立刻,五條赤紅色的手指印出在她臉頰。她驚怒交加,天威竟然動手打人?天威——他摔開她,不再給她任何機會,開了門大步衝出去。
「砰」的一聲,反彈上的門震得耐雪心碎,天威冷酷的一掌打得她的世界變了色,她為他犧牲了一切,放棄了一切,他竟絕不領情,他竟打她,她頹然坐在床沿,這時竟連哭泣也忘記了,她傷心卻不再有淚,天威居然打她,天威——居然打了她!
得到工作的滿腔喜悅消失了,窗外的陽光也振奮不了她,她以為天威會高興她去工作的,哪知天威這麼古怪,這麼反常,他難道希望她一輩子困死這間斗室?
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了,她心中再不存天威會進來道歉的念頭,天威那種人是不會道歉的,他做任何事不論對錯都沒有愧意,他——唉!難道他們的關係就算完了?就結束了?才兩星期啊j
又等了一陣,窗外的陽光已漸暗,黃昏了,天威——怎麼全無動靜?他在外面嗎?在嗎?冰冷的心使她感覺不到天威的存在,雖然只隔一道門,那感覺中的距離卻是好遙遠了。
然後,天將黑的時候,房門輕晌,隔了一陣,一個男孩子的身影閃了進來。耐雪心中一陣緊張的跳動,看清楚了,進來的不是天威,是那個高大義氣的於文泰。
「大嫂——」於文泰總是這麼稱呼她的。「到底你和天威發生了什麼事?」
「根本——沒有事!」耐雪抬起頭。「他呢?」
「出去了!」於文泰歎一口氣,歎息?!為什麼?「說句公道話,你出去之前應該交代一聲,全屋子裡的人沒有人知道你走,樓下的阿發也不知道你去哪裡,天威回來不見了你,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對每一個兄弟發脾氣,他說——你大概不回來了!」
「怎麼會呢?」她吸吸鼻子,很是感動。天威原來是關心她,原來是怕她走了不再回來,原來是——「我只不過去應徵一份工作,悶在屋子裡很不好受!」
「你該早告訴他,」於文泰再歎息。「天威這次回來重起爐灶,我看得清楚。他變了太多,太多,整個人的精神和心理都不平衡!」
「是嗎?」她眨眨眼。「我以為他原來就是這樣的!」
「他受了刺激和打擊,」於文泰揮出一拳。「有的時候不是靠拳頭可以解決一切的!」
「你可以勸勸他,」耐雪說。突然間她想到一件事。「於文泰,你說實話,他最近——可是受了挫折?」
於文泰皺著眉,欲言又止。
「天威不許我對你說!」他倒老實。
「請告訴我,一定要告訴我,或者——我能幫忙呢?」她急切地。
「我——哎,不能說的,」於文泰為難地摸著頭。「你何必知道我們的狗屁事呢?」
「我一定要知道!」耐雪斬釘截鐵地說,「天威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必須知道!」
「哎——好吧!」於文泰終於說,「我們這個場合自己沒有什麼實力,我當然指錢,全是調回來的頭寸,每天要付利息,每天還要應付開銷,弟兄們還要吃飯,這——負擔很重,再加上——邪門的事,近來運氣硬是不好,每天都是輸,天威心裡當然不好過,下午他出去也是調頭寸,可是——約好的人沒來,打電話去不聽,到他家也避不見面,天威的脾氣當然不好,剛才的事——你就讓著點兒,原諒他吧!」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耐雪變了臉。賭場也不是天威口中那麼穩賺。
「你又沒有錢,又幫不上忙,告訴你做什麼?」於文泰搖著頭。「現在台北市道上的人馬現實得很,跟紅頂白,周俊彬那小子最不是人!」
「誰是周俊彬?」耐雪心中又亂又急,她早已不記恨天威的那一掌了,天威受的壓力太大,她現在才明白,他那樣心高氣傲的人怎麼受得了?她要怎樣才能幫得上忙?她一定要幫忙的!」
「以前跟天威的老弟兄,現在撈起來了,發了,眼中再也沒有別人,尤其對天威,不但不幫一把,還多方打擊,他媽的這小子真不是人!」於文泰氣憤地。
「天威去跟他調頭寸?」耐雪再問。她要清楚每一件事,她告訴自己。
「殺了天威也不會去求周俊彬,」於文泰呸一口。「是周俊彬那天殺的到處講天威壞話,害得那些本來想幫天威的人都縮了手!」
「天威和他有仇?」耐雪皺眉。
「哪兒來的屁仇?周俊彬以前根本是跟天威的,他大概是怕天威搶了他生意!」於文泰說。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天威要調多少頭寸?」
「二十塊!」於文泰伸出兩隻手指。
「二十塊?」耐雪不能置信,這麼少的錢也要調?
「二十塊就是二十萬,是我們道兒上的話!」於文泰乾笑兩聲。
耐雪暗暗歎息,這麼多錢,她的確是沒辦法幫得上忙的,母親是會有點錢,但絕不可能借給她,母親一定恨死天威了,她該——怎樣辦?
「他呢?我是說天威!」耐雪忽然想起來。
「他衝出大門就走了,」於文泰攤開雙手。「樓下的阿發追著他去,差點被他打一拳,不過——阿發說看他走的方向是前面巷子的酒吧,阿發他們已經去找他了!」。酒吧?!天威喝酒的?」耐雪大吃一驚。
「每個人心裡不舒服、不愉快的時候,喝酒的確是一種忘掉—切的好辦法!」於文泰說。
「我去找他!」耐雪想也不想的往外走。
「大嫂——」
耐雪不理會於文泰阻止的呼喚,半跑地匆匆經過客廳,走出大門,在下樓的時候,她聽見於文泰追來的腳步聲。她想,無論如何要把天威找回來,喝酒不是解決的辦法,該面對現實,對嗎?
酒吧就在前面一條巷子,五分鐘就走過去了。
阿發無可奈何地在酒吧門外張望,他一定被天威趕出來的,一看見於文泰和耐雪,又是埋怨又是放心了。
「阿泰,怎麼現在才來?我的腿都快等斷了!」阿發說,「老大的一拳差點把我鼻子打斷!」
「他還在裡面?」於文泰問。
「是啊!一個人在喝悶酒,誰也不理,」阿發又比劃又說,「一個妞兒不識好歹的走過去陪他,被他一掌推開一丈多遠,駭得那妞兒哭都忘了,坐在地上發呆!」
耐雪看於文泰一眼,推開那裝飾得富麗堂皇的門。
酒吧裡的昏暗,煙霧迷漫比賭場還厲害,剛進去時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一陣陣摻雜著洋涇兵英文的笑聲,幾秒鐘之後,開始看見那些打情罵俏的酒吧女,幾個外國人,奇怪的是中國人也很多。
「在那兒!」於文泰朝角落裡的卡座指一指。
耐雪看見了孤獨的天威,他坐在那兒望著一個空酒杯發呆,那樣子好像已經喝了不少酒。她匆忙穿過那些鶯鶯燕燕,站在天威的面前。
「滾開!」天威頭也不抬地低喝,他一定以為又是來糾纏的酒吧女。
「老大,是我們,我和大嫂!」於文泰沉著聲音。
天威皺皺眉頭,臉色益發青白得可怕。
「誰讓你們來?回去!」他還是不抬頭。「於文泰,你竟敢帶耐雪來這種地方?」
「別誤會,天威!」於文泰苦著臉。「大嫂一定要來!」
「天威,跟我回去,好不好?」耐雪柔著聲音。
「你回去,你別管我!」天威用力掃開桌上的玻璃杯,稀里嘩啦的碎了一地。
也許這種醉了的客人打破杯子是常事,居然沒有人注意他們這一角。
「我要你一起回去,天威!」耐雪無比堅定地。「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回去好好商量才是辦法!」
天威霍然抬頭,發赤紅火焰的眸子盯在耐雪臉上,然後,他轉頭問於文泰。
「你做的好事!」他冷著聲音。
「天威,別怪阿泰,我逼他講的,」耐雪立刻說。
「滾,你們一起滾,」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酒氣上湧,或是憤怒。「我不要看見你們!」
於文泰皺著眉,突然說:「天威,你不是我對手!」
耐雪一震,對手?做什麼?打架?於文泰怎能打天威?天威分明是醉了。她正想勸阻,天威卻站起來。
「你要不要試試?」天威的樣子像一隻要戰鬥的公雞。
「你從來不是我的對手,你忘了?」於文泰笑。
「你這蠢豬!」天威一拳揮出。
耐雪驚叫一聲,於文泰卻用手擋住了,他那高大壯健的身體挺立有如小山。
「要較量就出去,這兒地方太小,」於文泰說。這似乎是什麼武俠小說或電影裡的話。「你敢不敢跟我來!」
天威盯著於文泰一陣,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他是醉了,醉得分辨不出對方的意圖。
於文泰迅速扔了一些錢在桌子上,酒吧裡的人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馬,甚至沒計較錢夠不夠。
出到酒吧外面,清新空氣一吹,天威立刻清醒了一些,也在這個時候,扶住站在那兒的阿發大吐特吐起來。待他吐完,於文泰不由分說地把他扶在肩上,做個手勢,阿發和耐雪跟在他後面回去。
天威的醉態不便讓賭客們看到,他們由後面進去,這後門甚是秘密,連耐雪都從不知道,原來在他們臥室裡的衣櫃竟另有乾坤。當時她也意會到,這門必定是預備在有意外之時用的,她沉默著不問。
於文泰把天威放在床上,嘔吐過後臉色蒼白得嚇人,他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大嫂,交給你了!」於文泰透一口氣。
「謝謝你,阿泰!」耐雪點點頭。她知道於文泰這義氣的男孩子對天威有一種特殊的兄弟感情。
「小事!」他搖搖頭,察看了一下那秘密門戶是否關妥了,才退出去。「等會兒我叫他們把晚餐送進來!」
耐雪到浴室裡拿了一條濕毛巾,輕輕地替天威洗了一把臉,又替他脫掉鞋子,正想把手巾送回浴室,突然發現天威正睜著眼睛沉默地望著她,那眼光深沉複雜得令她完全不能瞭解。
「你——不休息一下,天威!」她有著莫名的窘迫。
「過來!」天威指指床沿。「坐下來我問你話!」
耐雪順從地坐過來,當她瞭解天威的壓力和困境時,她更全心全意地對他。
「你——問吧!」她垂著眼簾。
「還痛嗎?」他用手輕輕摸一下她的臉。
她心中一陣翻湧,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被掌摑的臉早已不痛,心中那一絲隱約傷痕也被天威這句關懷和蠻有感情的話醫好了,天威到底對她是有情的,他那樣剛硬冷漠的男孩,也說了這麼一句話,多難得啊!
「天威——」她嗚咽著。
「我脾氣壞,沒有節制。」天威搖搖頭,聽得出他聲音中有太多悔意。「我不該打你!」
「我——沒有怪你,」她吸吸鼻子。「真的,我現在只擔心你的事!」
「難不倒我傅天威的!」他眸中光芒一閃。「這個場面也撐持不起,我就別在台北混了!」
「你可以不做這一行的!」她趁機勸他。
「你不懂,我是只有這條路可走,」他歎一口氣。第一次天威表露了他的內心,是因為她的善良、真摯?或是他的內疚?「軍校通緝我,我家又沒錢沒勢,還欠了一大筆債,我急於想賺一大筆錢,只有撈這偏門玩意兒!」
「欠債的不是你,而且回軍校自首、悔改,責罰怕也不會太重。」耐雪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若天威走上正路,那簡直是太好、太完美的事了。「你應該把眼光看遠一點,這一行即使真讓你在短時間裡賺了一大筆,這一輩子怕就得賠下去了!」
「哪有這麼嚴重?」他微笑一下。「軍校我是絕不回去了,因為——你知道嗎?我是為林文蓮而去軍校的,再回軍校對我無意義,反而令我痛苦。」
「但生命是你的,前途是你的,讓一個女孩子來左右你,豈不太傻?」耐雪柔聲說。
「傻——也做了,由它去吧!」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耐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對我這麼好,林文蓮也沒有,我——我答應你,當我賺了一大筆錢,還了家裡的債之後,我一定永遠脫離這個圈子!」
「真的?!」她驚喜交集,他這麼做是全為了她,是嗎?
「我可以發誓!」他認真又嚴肅地。「我傅天威講得出的話一定做得到,你該相信我!」
「我相信,真的,我相信!」她一連串地說,「那個時候我們可以隨便做點小生意,哪怕只是開一家小雜貨鋪我也開心。我們可以正式公證結婚,可以有一兩個孩子,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說多好!」
天威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說起未來她眼中的光芒、她臉上興奮的紅暈都令人感動。他是喜歡她的,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子,他又不是鐵石心腸,可是——他自己往往也控制不了對她的惡劣態度,似乎要故意折磨她似的。他內疚地吻一吻她的手心,想起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認定了她是他發洩仇恨的對象,他的態度、他的表現都令人受不住,偏偏她卻忍耐了,這是什麼呢?她上一輩子欠了他的?或是——緣定三生?
「你說的一切不久之後就可以實現,」他第一次用了溫柔的聲音。「我保證,不需要太久的時間!」
「真的?真的?」她開心極了,今天真是特殊的一天,似乎一切都有了好的轉機。「不會太久,一年?兩年?」
「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凝望著她。「耐雪,你比林文蓮漂亮得多,無論內心或外表,這是我的真話!」
「哪兒——是這樣呢?」她心花怒放。
「耐雪,以後我一定好好對待你,保證!」他真摯地說。
她眼圈兒一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終於贏得了天威的真心,這最重要,也是她當初不敢奢望的!
他們手握著手,凝眸相望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今天下午真是去應徵工作?」他突然問。剛才的柔情蜜意一下子漾開了。
「是啊!很大的一間公司,請我做出納,每個月六千塊錢,年底有花紅和獎金,還可以升級,」她一口氣說,「那個程經理叫我十五號去上班呢!」
天威不置可否地沉思了一陣。
「你真打算去?」他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希望去,」她坦誠地望著他。「並不是為錢,我希望學一點東西,希望忙碌一點,每天困在這小屋子裡,你又不常常在,我很悶!」
「如果我反對呢?」他又問。
「那我就不去,」她肯定地說,「我又沒簽合同,去與不去都有自由!」
「很好!」天威笑了。他滿意於自己在耐雪面前的份量和地位。「你去吧!十五號開始你出納員生涯吧!」
「你真的答應讓我去?」她高興得跳起來。天威真是因她而改變了呢!
「傅天威說話算話!」他點點頭。
「那我——」話沒說完,門外的客廳傳來一陣爭吵聲,又有一些嘈雜的聲音。
天威和耐雪同時變色,天威更是一躍而起,套上鞋子就衝出去,嘔吐過後他的酒醉醒了一大半,除了些頭痛之外,他走路已不再搖晃。耐雪不願在這種場合露面,躲在門外張望,發生了什麼事呢?
天威出到外面,糾紛已經被於文泰解決了,他只看見一個長頭髮的陌生年輕人正被「送」出門,那是一個陌生男孩子,臨走時投來的一瞥令天威皺眉,那人分明不懷好意!
睹客們又繼續他們的賭博,剛才被踢翻、推倒的椅子桌子已扶正,牌也收拾好了。
天威做一個眼色,神色不怎麼好看的於文泰跟著他一起走進那間小小的所謂賬房。
「怎麼樣?」天威問。
「出老千!」於文泰冷哼一聲。「那小子瞎了眼睛!」
「哪一路的人馬?」天威皺眉。
「生面孔,不知道,」於文泰搖頭。「我已叫阿胖去查了,我不會放過他的!」
「生面孔也放上來?阿發吃昏了頭嗎?」天威問。
「是阿發去追你那一段時間混進來的!」於文泰說,「那小子逃到天邊也得被我追回來!」
天威沉思了一陣。
「我看沒這麼簡單,」他慢慢說,「明知是我們的場子還敢來生事,必有後台!」
「後台?」於文泰眨眨眼,他可想不到那麼多。「我以為他想來發洋財的!」
「臨走時他看我一眼,我發覺他不懷好意。」天威還是搖頭。
「發洋財的地方多得是,何必來惹我們?」
「你以為是誰派來的?」於文泰認為有理。
「不能確定,多半是周俊彬!」天威說,「他不敢明目張膽的惹我們,派小角色來破壞我們的信譽!」
「有道理!」於文泰叫起來。「只有周俊彬才那麼陰險!」
「剛才你們修理了他?」天威問。
「當然,否則不能平眾怒,那麼多賭客啊!」於文泰說,「希望阿胖能查到他的底,起他的家容!」
「好!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天威想一想,說,「今夜成績怎麼樣?」。不錯!比前些日子都好!」於文泰笑了。
「流動金夠不夠?」天威再問。
「暫時是夠了,」於文泰拍一拍保險箱。「能再調一點來補充當然更好!」
「嗯!明天我再想法子!」天威走出去。
「天威,」於文泰追出來。「下次你不能再對大嫂動手,我實在看不過眼了!」
天威盯著他一陣,一個字,一個字說:
「注意場子,我怕麻煩會接二連三的來,那才是你的正事!今天——只是個序幕!」
於文泰呆怔一下,天威已回到臥室。
今天的意外只是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