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蝶孤身一人,漫步在無聲的街道上。
一步兩步,抬頭挺胸、膝蓋打直,放鬆呼吸,以有節奏的步伐,向前走去。
這是他教她的「自然走路法」,可以調整身體曲線、促進內臟健康。自離開那裡後,她開始增加走路的時數,依他所教導的方式。
果然,呼吸不但順暢了許多,整個人也變得有精神了。
但是她的心呢?卻開始萎縮、凋零了啊!
一個人的心怎麼可能淪陷地這麼快?她原本對他,是那麼的不在乎!
然而,一直要等到離開後,她才強烈地思念起他來。每天回家,經過日蝶的房間,她總會想,今天他又和日蝶一起做了什麼。
是否一起漫步在陽光下,為玫瑰花除芽蟲、摘病葉?耐心地為日蝶,解說花的香氣、特性與故事?
她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受!
地上映出被拉長的身影,好長、好長——她沒那麼高的!
夜蝶一愕,驚訝地望著眼前那抹修長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臉龐,看起來是如此不可思議的俊朗,週身凝著朦朧的光芒,依舊一樣的白襯衫、牛仔褲,還有魅惑的笑容與神情。
「嗨!好久不見。」他先出聲招呼。
「嗯……」是好久不見,她幾乎都快忘記他的笑臉。
從日蝶那兒知道,他前些日子中暑了,果然還不能適應台灣酷熱的氣候嗎?
她多想出聲問候他,想知道他最近好嗎?雖然依舊是滿臉鬍渣,不修邊幅的模樣,但她看得出來,梅翎瘦了一些。
想問他身體好不好,玫瑰花開得怎麼樣,但說出口的卻是:
「調香的進度如何?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
成日被日蝶給纏住,他一定很樂不思蜀吧!
梅翎揚揚眉頭。「這就是你所關心的?」
算了,就這樣吧!反正她丁夜蝶,注定就是活在黑暗中的蝴蝶,嘗不得盛開花朵的甜蜜。
快樂、幸福與芬芳,是屬於陽光下的日蝶,只有她才有資格見識百花的嬌美。
「當然!」她裝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你已經和我們簽下合同,我身為『珩香品』的執行總裁,不關心這個,難道關心你嗎?」
她故意挑釁地望著他。
多年前的記憶突然回到兩人之間,她彷彿成為當初推他落水的女孩,一樣的冷淡、高傲,與無情。
他突然冷淡下來。
「我已經找到最後一種香味,不過這種植物台灣沒有,得到外地去找。」
「是嗎?」夜蝶故作淡然地說。「那就要麻煩你了,梅大師。」
梅翎陰鬱地望著她,眸中透出難解的神色。
他的語氣也很冷淡。「應該的,反正貴公司給的條件還不錯!」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注視夜蝶。「你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
你好嗎?
要說的,就只是簡單的三個字,然而她卻說不出口。
她怕自己一開口,便會洩漏自己的情感;她怕自己一說話,便會觸動極力封閉的心。
但她不能傷害日蝶,日蝶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她愛他!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顯露半絲心意。
夜蝶微微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抹笑容是多麼的勉強。
「我要說的就是——祝你工作順利!」
梅翎眼神一黯。「我明白了。」他聲音很冷地說。
「若沒別的事,我要回家了。」夜蝶伸手招來一輛計程車。「再見!」
梅翎點點頭。「再見!」
落下輕輕的兩個字後,他轉身離去,頎長的身影在路燈下,被拉成不可思議的長度。
「梅翎——」她終於忍不住,出聲喊道。
梅翎雙手插在口袋,緩緩地回過頭來,表情冷淡,卻是教她如此地心懸。
「請對日蝶好一點!」她說完,立刻鑽入車子裡,將門關上。
無法再回頭看他的表情,因為此刻她的眼中,已滿是酸澀的淚水……
一連幾天,日蝶都特別早回來,回家之後也是一臉不開心的神情。
雖然嘴上說不在意,其實夜蝶心裡很關心兩人的情況。這天,日蝶又悶悶不樂地回來。
夜蝶實在忍不住了,放下手中的書上前問:「你最近怎麼了?為什麼總是不大開心的樣子?」
她已經悄然退出戰場,梅翎和日蝶卻沒有進展,那豈不是白搭嗎?
「梅翎最近都不大理我,每天理首在調香室裡,又不讓我進去。」日蝶沮喪地說:「他說調香室是調香師工作的地方,不能輕易讓別人進去,因為那會破壞他保持的味道。」
夜蝶愣愣地聽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會讓自己進去呢?他對自己,是不是有點……
「而且他最近忙著整理行裝,要到南美洲去。」日蝶突然爆出一句震撼性的話來。「據說是要到亞馬遜雨林去。」
亞馬遜雨林?傳說中充滿毒蛇、熱病與野獸的蠻荒之地。
「太危險了,他怎麼會想去那裡?」夜蝶心中浮起許多不安。
「我不曉得,他什麼都不跟我說,對我也客客氣氣的。」日蝶長歎一口氣,她長這麼大,還沒被男人忽視過,真令人難過。
「除了去玫瑰花田,他會跟我說些話之外,其餘時間都躲在調香室裡,讓我一個人在屋子裡發呆。夜蝶……」
她不安地問:「是我的魅力消失了嗎?還是變醜了?否則他為何不理我?」
夜蝶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裡,她心裡只想著:他為什麼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你怎麼不問清楚他的目的?」夜蝶拉住姐姐的手。
日蝶聳聳肩。「問了他也不會告訴我,反正一定是調香的事。對了……」
她從隨身的手袋中拿出一個小瓶子,遞給夜蝶。「他吩咐我帶回來,說是你們『珩香品』的新產品。」
夜蝶如獲珍寶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旋開蓋子,閉上眼輕嗅瓶內的香氣。
一股如夢似幻的味道,自瓶內散發出來,香氣清新而迷人,淡雅之中、卻又隱含一股令人振奮的清爽氣息。
聞著香氣,彷彿置身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花香、草香、木頭與陽光的爽朗香味兒。
在喜樂中還帶著躍動感,像陽光般燦爛的香氣!
「他說這只是初步完成的實驗品,還不完全;因為有種味道是台灣找不到的,他會去國外找。」想到這裡,日蝶開心起來。「你說他會去哪裡呢?巴黎?還是羅馬?那些地方的香水最多了……」
她知道了!他要去亞馬遜——
那天晚上,他就是要來跟自己說這件事的嗎?可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就這麼走了。
是自己的態度,讓他灰心吧!
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然而,他卻願意為了自己,冒險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身後的日蝶,開始撥手機打發時間。
「喂,Johnson嗎?我心情不好,待會兒陪我去狂歡……什麼?你走不開?哼!那我找Tommy陪我去好了……不用了,住口!現在解釋也來不及了,再見!」
日蝶是不甘寂寞的,沒有了梅翎,她裙下依舊有許多不貳之臣。
但是自己呢?
第二天早晨,陽光很好,空氣清新。
難得放個假,夜蝶到母親房裡探望她。或許是因為天氣好的關係,母親的精神不錯,意識也頗為清醒。
夜蝶遣退傭人,決定親自陪伴母親一天。
「媽媽,今年的夏天特別熱,所以植物也開得特別漂亮。」
夜蝶在母親背後疊了幾個枕頭,好讓母親能夠稍微坐起來。
「我幫你把窗戶打開好嗎?偶爾吹吹風,精神好一點。」
丁夫人微微頷首。「也好,已經好久沒感受過真正的天氣了。」
夜蝶拉開厚重的窗簾,讓久違的陽光透進窗內,將房間內不舒服的氣味一掃而去。從落地窗往下看去,庭院內一片綠油油的景象,兩排影樹像著了火般,紅艷艷的葉片掛滿枝頭。
原本帶笑的唇片忽然一滯,夜蝶專注地望著庭園的角落。
那兒有好大一株花樹,上面開滿了如拳頭般大、鮮黃色的花朵,從這兒望去,還可以見到蜜蜂與蝴蝶,忙碌地穿梭其間。
軟枝黃蟬?一個有著悲傷傳說的花朵……
「夜蝶,你戀愛了嗎?」母親驚人的話語讓夜蝶全身一震,她驚訝地轉過身,凝視著眼前枯瘦的母親。
「媽媽……」她囁嚅。
丁夫人淡淡地笑了。「不用瞞我,你是我女兒,我感覺得出來。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他是什麼樣的人?輕佻、邪氣,有天才卻不正經的——而且,是姐姐「愛」的人。
「你遇上阻礙了?」丁夫人似乎能看透一切,和梅翎一樣教她顫慄。
夜蝶默默無語。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能說明現在的狀況。
丁夫人輕輕歎息。「夜蝶,你是否認為媽媽是個不貞的女人?」
「當然不會!」夜蝶急忙否認。「我從沒那樣想過。」
「但是你姐姐卻這樣認為呢!」丁夫人含笑,眼神突然變得輕緩。
她朝落地窗外望去,臉上浮出懷念的神色。「也是這樣一個夏天,陽光燦爛的下午……我遇見了生命裡的愛情。」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墮入了當年的記憶。「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不該有所妄想,但是愛情豈是讓人說不就不的呢!」
從來沒聽過母親這段情史,夜蝶始終是有點好奇的。
「他長得好看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俊美如神,燦爛如阿波羅,尤其他那一頭金髮……」丁夫人笑得很甜蜜。
「自結婚之後,我很寂寞,彷彿一潭古井,再也不起波瀾。我知道我的責任,就是扮演好丁夫人的角色,成為人人稱羨的名媛典範。」
她忽然握緊了雙拳,眼神透出堅定的眸光。「但我也是人,有思想有感覺,我怎麼可面對一個不愛我、我也不愛的男人,數十年地這樣活下去呢?憑什麼女人,就必須背負這樣的命運,守候、寂寞、失望、痛苦——」
夜蝶靜靜地聽著,心裡也和母親一樣感到不平。
女人……
丁夫人說:「我不甘心,所以我出軌了……我願意面對所有人對我的責難,也不願意放棄我的愛情。但最後,我發現我錯了。我的錯,就是錯在猶豫不決、錯在既然愛了、心腸卻不夠冷,冷到可以放下你們兩姐妹……」
眼淚滲出眼角,緩緩地流下乾枯的面頰,她閉上眼,睫毛似垂死前的蝴蝶,掙扎、顫抖著。
「我的猶豫,造成了他的離去,那天我若不是拒絕他,他情緒不會失控,也就不會發生車禍……」「媽媽,媽媽……」無盡的悲傷湧上心頭,夜蝶伏在母親身上,淚流不止。
這就是女人的宿命嗎?永遠無法割捨親情、忽視教條規範!為了太多的責任與包袱,而任幸福自指間溜走。
情人的死,是母親長年抑鬱的原因,她明知道自己有病,也不願意接受治療,而任身體一點一點地死去。
「夜蝶,無論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如果愛了,就勇敢地去追吧!不要在乎任何人,不用怕傷害誰,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丁夫人撫摸著夜蝶如絲長髮,輕聲而堅定地說。
一瞬間,她明白了軟枝黃蟬的故事。
那位可悲的婦人,在本質上和母親是一樣的。
她們不夠勇敢、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讓教條與親情羈絆著她們。一直等到失去了、死去了,才能化身可憐的黃花,放肆地揮灑自己的幽香。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母親的情人已死,她如行屍走肉,一天一天等著死神的召喚;而婦人則化身黃花,無情無慾地任歲月流逝。
她絕不要成為這樣的女人!
她要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
誰都不能再阻止她了,母親不行、父親不行,日蝶更不行。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這次,再也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