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書房裡,一整面牆上滿一格格整齊的螢幕,正中間那個約四十寸的螢幕上,有個光頭男子正在說話。
「我還在考慮。」
陰暗角落裡,只有書桌後頭傳來冷冷聲音,螢幕明滅不定的光線,使他臉上的線條忽隱忽現。
「以你在全球股市呼風喚雨的地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將心思花在一家快破產了的公司。況且,當初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將漢克……」
「我改變主意了!」
用力一拍桌面,璩傑低聲吼著,電視牆裡的男子立即噤聲不語。
在書桌前踱步了一會兒,他再轉向電視牆時,臉上是平靜無波的表情。
「找到她了嗎?」
「沒有,很奇怪,她竟然可以如水滴掉入大海般消失,我們加派很多人手,都找不到她的蹤影。先生,我們甚至推斷,她……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璩傑聞言握緊拳頭,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靜謐得只聽得到機器嘶嘶聲的房間內,他沉重的喘息分外清楚。
「不,她沒有死,我可以感覺到她還活著,有時候……」
憶起今早從鞦韆上接到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孩時的感覺,璩傑甩甩頭。
「有時候,我幾乎以為她還在我身邊。」
「先生……」
「繼續加派人手,我不相信找不出她來!」
「先生,即使她真是綁匪的內應,一年多了,這麼久的時間,都沒聽到任何消息,說不定,她已經被她的同夥滅口。我們已經把程式、密碼都更換了,找到她有什麼意義?」
「沒有意義……明齋,我就是要找到她。」
盯著螢幕裡的人,璩傑說完,立刻關掉聯繫,讓自己又陷入漆黑之中。
「湘靈,我不相信找不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喃喃說著,拿起遙控器朝牆面一指,「旅途」的旋律,很快地瀰漫在空氣中。覷著所有房門都關著,翔芸偷偷地溜出房間,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悄悄打開大門,等走到門外後,才穿上鞋子。
「維廉,對不起,我必須去找回自己的過去。」朝維廉窗戶默念幾句,翔芸轉身朝大門走去。
「不會吧!」看著鐵門上的數字鎖,翔芸愣了愣。
該死,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蹲在榕樹下,翔芸覺得自己快暈倒了。
「好吧,幸好我有第二方案,不然還真是走投無路!」
瞄瞄榕樹和圍牆間的距離,在牛仔褲上擦擦自己汗濕的雙手,她用力深呼吸。
爬上榕樹不如想像中困難,因為榕樹上釘著幾根本栓,似乎是有人專為爬樹而釘的輔助工具。
但是……看著幾乎有一條腿長的距離,翔芸呻吟地看著兩層樓高的高度。
「唉喲,不好,我該不會現在才發覺自己有懼高症吧!」
縱身一跳,當她搖搖晃晃地降落在圍牆上時,已經是一身冷汗。
看著圍牆外的世界,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終於快逃出璩傑那個老把她當犯人看的怪人;憂的是,她要怎麼下去啊?
圍牆內有榕樹,圍牆外可是光禿禿的馬路……
但是……可是……抓抓被蚊子叮咬得紅腫的手臂和鼻子,她咬緊牙關地轉身,將身子往外探出去。
「好吧,事到臨頭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我想老天爺不會見死不救吧!」
緩緩將身子往下降,翔芸知道自己該放手了,但她的手指就是不聽指揮,讓她懸在那裡,不上不下地晃著。
蚊子多,手又酸又麻……翔芸突然懊惱起自己異想天開,何必這麼麻煩呢?
明天天一亮,叫露西開門不就結了,省事又不會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但是,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似乎太遲了!
左右手輪流甩動,但越甩卻是越酸,也越凸顯這個餿主意的蠢……
「我可以請教,你在這裡幹什麼嗎?」
背後傳來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翔芸不必回頭也知道是何方神聖。
「如果我說我在這裡賞月,你會相信嗎?」
半回過頭,翔芸看著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忍不住恨得牙癢癢地頂回去。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打擾你的雅興。只是很不幸,你剛好壓在警報系統上,這組系統設定當有外力入侵時,會發出高壓電,預計是在發生入侵五分鐘後,根據我的估計,你還有一分鐘的時間……賞月。」
微笑地看著翔芸發出尖叫聲後,像塊石頭般掉下來。他一個箭步向前,輕而易舉地將翔芸接住。
「你……」看著他的表情,翔芸懷疑地大叫,「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不,我厭惡不誠實。」說著他撿起一片枯葉,朝圍牆扔過去。
枯葉在碰觸到圍牆前,發出一片激烈火花,然後化為灰燼掉落在翔芸面前。
「那……那……」被眼前的事實所驚嚇,翔芸好半天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那是真的!想到自己幾分鐘前,還不知天高地厚地「掛」在那上頭……光想到這點,就令翔芸不寒而慄。
他沒有將翔芸送回房間,相反的,他將翔芸帶回他房間。他俯視著手足無措的翔芸,強硬地扳起她下顎。
「不要,絕對不要再試圖逃跑。這棟屋子有很多安全設施,剛才若不是我從螢幕上看到你的行徑,現在的你……已經不存在了。」
「你不能硬把我留在這裡,我也不想當維廉的家教,你何不讓我離開,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
說不出是什麼讓她不安,他有節奏地按摩她肩膀的手指,還是他深邃得讓人幾乎陷溺的雙眸。翔芸只知道自己要避開他的眼眸,不然可能隨時會被看穿。
「我不能放你走,我對你有太多的疑惑了。你怎麼會剛好出現,你的樣子……你讓我感到熟悉又陌生……你讓我想相信你所說的一切;但是……」
「但是什麼?」
幾乎被他眼神所催眠,翔芸知道自己應該躲開他;躲開這個對自己滿懷惡意的男子,但是,她卻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想向他靠近的渴望。
「你是不是真如你所宣示的清白、無辜呢?」
捧起翔芸的臉頰,他緩緩靠近,溫暖氣息將翔芸籠罩,讓她幾乎無法動彈。
他的唇很燙,像熾熱的石板,從唇一路傳送到心底的某個角落。雖然只是短暫接觸,翔芸卻感到有如一世紀那麼長。
春風般溫柔,火焰似的灼人,嘴角逸出一聲歎息,她煽動濃密的睫毛,一面感受這個吻帶來的甜美感受,翔芸一面對自己的反應感到不解。再怎麼說,他總還是個陌生人啊!
但是……她卻絲毫沒有被侵犯的感覺,好像……好像她就該這樣被他吻似的自然。每個細胞都對他的吻,響以熱烈的反應,這……陌生卻不討厭的感覺,讓她驚異;也令她害怕。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每個細胞對他的氣息,像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期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會對一個陌生人……
突然,一個畫面如電光石火般閃過她眼前,讓她詫異得僵住了。
那也是一個吻,但卻是如此霸道、蠻橫的吻。不像這個美好的感覺,那個吻中帶著太多的憤怒,像是要責罰、發洩怒氣的吻。一個讓人傷心的吻!
他是憤怒的!像只被激怒了的獅子,咆哮著宣示他的主權。但是,一邊的她,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在沒有交集的爭辯後,那個吻,結束了所有爭端。
訝異於自己會有這種感覺,翔芸竭力思索著,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片段。
那是誰?為什麼如此的憤怒?到底怎麼回事?
看著古怪神色在她臉上掠過,璩傑也被自己的行為所震驚。
雖然這些年來從不缺女人投懷送抱,但他從不曾如此的失去控制。
事實上,能讓他失去控制的也只有「她」……想起在他懷中的嚶呢細語,嬌憨沒有矯飾的天真,以及淚眼汪汪的「她」……他抹把臉,很快地放開翔芸。
「你早點休息,明天有得你忙呢!」走到屋子另一端的躺椅,他拉起薄毯,仰望窗外繁星滿天。
「你……這是你的床,我看我回我房間睡好了。」意識到自己和他獨處一室,翔芸慌亂地跳起來。
「不,我不放心讓你再做出什麼傻事,傷害你自己,或是破壞房子的保全。睡吧,我會守在這裡。」
「我保證……」
「你的保證不值一分錢!」
翻過身去,他根本不理會翔芸,不多時即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可惡,這麼不相信我……」
叨叨念著,看他沒任何反應,翔芸只好拉起毯子蓋住自己,很快的呼呼大睡。
夢……又開始將她帶進一個似真如幻的境地。人們來來去去,不同以往的溫暖、開朗,恐怖和害怕、憤怒積壓在她肩上。
她想逃離,卻怎麼也無法掙脫,只有無奈地被那股陰影吞沒。「早……翔芸,你真的要跟我叔叔去警察局?」吃著早餐,維廉湊近翔芸問道。
「是啊,如果不讓他找到證明的話,我懷疑他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雖然睡得很飽,但想到他一副未審先判的模樣,翔芸還是不太高興地嘟噥著。
「可憐的翔芸,我叔叔一向對女人很無情的。你別說是我講的,我是有一次聽到我爸跟他朋友講電話時,偷聽到的。」覷著璩傑去客廳接電話,維廉對著翔芸耳語道。
「是嗎?可憐的人,他該不會是以前有被女人拋棄過的經驗,所以變得這麼怪異吧?」低下頭和維廉咬耳朵的翔芸說著,和維廉擠擠眼。
「對啊,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不敢問。」有著同謀的快感,維廉點頭如搗蒜。
「那……」還想再問一些有關璩傑的事時,冷不防她和維廉之間插進個人影。
「你們有什麼問題嗎?」
炯炯有神的眼睛,輪流盯著他們,他的聲音很輕、很柔,但聽在維廉和翔芸耳裡,可半點都不敢輕忽他語氣中的嚴厲。
「沒……沒有,我要去看牙醫了,翔芸你真的不能跟我去?」帶著期盼的眼神,維廉還是不想放棄。
「我說過,史小姐今天會很忙。」看都不看翔芸一眼,璩傑逕自宣佈著。
「如果你吃飽了,我們十五分鐘後出發。」
簡短對翔芸吩咐後,他拿著電話回到客廳。維廉莫可奈何地對翔芸聳聳肩,咬了咬下唇,並且對璩傑的背影扮了個鬼臉。
「那我只好自己去羅,翔芸,不要被他嚇到,其實他人不錯,不然不會臨時接下我和公司這兩個爛攤子。」看到翔芸若有所思的表情,維廉老氣橫秋說道。
「我不會的,他不會對我生氣的!」
說完翔芸自己先嚇一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脫口說出這種話來。就好像……她已經認識他很久了……
維廉絲毫沒有察覺她的語病,揮揮手,「我得趕快了,醫生每次都一大早幫我看牙,因為叔叔說,我必須避開其他人,這樣比較安全。」
「嗯,那你快點去吧,路上小心。」
同情地看著維廉坐進車裡,可憐的孩子,他一定比較希望自己騎車去吧!
「維廉每次出門的路線,都經過規劃和設計的。」
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璩傑輕描淡寫說著,兩眼卻意有所指地盯著翔芸。
「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我們對維廉的安全,有著最大心力的注意。」
「喔?那跟我沒有關係吧?」乍看到儀表堂堂的璩傑,翔芸幾乎透不過氣來。
不像全身只有一條拳師褲般性感、自然;也不像一身休閒打扮時那麼從容、閒適的樣子。全身的昂貴訂做西服,將他衣架子般的體魄,修飾得更加偉岸、頎長。
「最好沒有,因為我不是可以輕易饒恕別人的人。」托起翔芸的下巴,他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說道。
「那麼,你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因為,你把自己禁錮在對別人的仇恨之中。」
翔芸轉身往大門走,看著面無表情的司機,草草打個招呼,自己鑽進車內搖下車窗。對璩傑,她總覺得還有一堆話該說。
「我覺得,你何不做個太空艙,把自己與世隔絕算了!因為,沒有接觸、就不會受傷,不是嗎?」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多歪理,翔芸就是衝出口。
彷彿被急雷打到,璩傑先是一愣,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瞇起眼睛,望著那個窈窕的背影,快步地坐上車。
「你剛才說什麼?」使勁兒甩上門,璩傑對著翻著報紙的翔芸低吼。
「我……本來就是,如果你總把恨放在心上,你的心還有多少空間去容納別的東西,譬如說『愛』呢?」雙手擱在胸口,翔芸輕聲說道。
突如其來的畫面,迅速地在她腦海裡竄過。那應該是間錄音室……恍惚地扶著自己的頭,翔芸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錄音室,對,是錄音室,她閉上眼睛,雙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推動著。
這是音效、混音、上廣告了……
那是什麼?對,回答聽眾的問題,答覆那個打電話進來,訴說他滿懷怨懟的生命,還有對人性的失望的男子,她是這麼憐憫他的痛楚啊!
「不要、千萬不要低估恨意對愛情的殺傷力,當愛情中摻雜太多無法解決的因素時,夭折只是時間的早晚,所以好男好女們,謹慎踏出你們的腳步吧!
小喇叭獨奏後,音樂被慢慢推成背景音樂,該她上場了,她很清楚地知道。
但是……疑惑地望著滿臉訝異的璩傑,翔芸閉上嘴巴。
那股顫動,還有衝擊在胸腹間的熱切卻使她無法漠視,難以平息。胸口像是被什麼梗住了,她深深吸口氣,決定讓它宣洩出來,無論那是什麼!
「晚安,我親愛的愛情海沙丁魚家族……」很習慣地喃喃自語,就好像她天生就會般熟稔。
驀然睜開雙眼,翔芸疑惑地注視自己顫動的雙手。對了,就是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她曾經是這麼熟悉這個感覺!
「湘靈……我的天,你是湘靈……你是湘靈!」握住翔芸雙手,璩傑吃驚得一再重複地嚷著。
「湘靈?不,我叫史翔芸,即使車禍得很嚴重,我還是記得我的名字,我叫史翔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翔芸對他的反應感到不解。
湘靈,那是誰呢?還有,她為什麼會有這些印象,她曾經在錄音室待過嗎?
疑問如潮水般湧來,如果她能證實自己曾在錄音室工作過,是不是就能揭開她朦朧不清的過往?
「該死,一切都有解釋了,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我總感覺不對勁,因為,你就是湘靈,難怪他們找不到你,原來你就在我身邊。」忘情地摟住翔芸,璩傑激動地在她手背上不停地吻著。
「璩傑,你……你一定弄錯了,我真的不是什麼湘靈,你……」車到了漢克,璩傑將翔芸帶到他的辦公室,拿出了他塵封已久的資料。
「不,你就是湘靈,我會找出證據給你看的!」
高聲吩咐司機開車,璩傑一面告訴翔芸,一路上他再也沒有放開過她。
「不,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
看著因為折疊次數太多而起毛邊的照片,翔芸驚訝得連退幾步。
「沒有錯,這就是你:石湘靈。你在海洋電台主持深夜一點到四點的節目,節目叫做『愛情海沙丁魚』。」將海報和節目表攤在桌上,璩傑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我……我不知道……我的記憶,我是說,當我醒過來時,我的臉就是這個樣子,所以……所以我……」
指著海報上的影像,翔芸結結巴巴的試圖說明自己的震撼。
對那張佈滿腫瘤和色斑、傷疤的臉,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盯著看。這就是她嗎?真的嗎?在她受傷而被重新補綴之前,就是這個樣子嗎?
雖然有張醜陋的臉,但海報上的女人卻笑得很開心,她環抱著其他幾個臉上有創傷;大部分是燒燙傷的孩童,愉悅地面對鏡頭。
「錯不了,難怪我一見到你,就感到很熟悉。原來是你的聲音……」手指沿著翔芸眉眼而畫至鼻樑,璩傑嘴角逸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還有這對眼睛,我怎麼會大意到沒發現到你的眼睛!當初,讓我如此難以自拔的,不就是這對會攝人心魄的眼眸嗎?」
指尖輕輕、柔柔地在她肌膚上滑過,璩傑眼裡的戲諶,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一片。
「你……我還是不太明白,我如果是你所說的石湘靈,那……我的家人呢?我應該有家人吧?」
呼吸越來越急促,翔芸對眼前的態勢感到不可思議,難道,她就是這個被譽為「精靈DJ」的——石湘靈?
太多的疑點,等著她去澄清。纏綿病榻一年多的日子,她沒有一天不是想破頭的想知道任何一丁點關於自己的事。
現在機會已經在眼前,她激動得連連深呼吸,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暈倒。
「如果你真是我所『認識』的石湘靈,你沒有家人,是個被遺棄在孤兒院的孤兒。」雙手架在膝蓋上,他像在閒聊般告訴她。
「沒、沒有家人……,
滿腔高昂的期盼,自高空被打落,翔芸身軀晃了晃,揮手不讓他攙扶,她自己找個椅子坐下。
「那……我總會有朋友的,朋友呢?我……」望向璩傑冷漠的表情,翔芸幾乎要哭了出來。「拜託,總該有什麼人可以證明我是誰吧?」
「有的,你……你『曾經』是我的未婚妻。」自抽屜裡拿出一個粉藍色小方盒,他來到翔芸面前。
「打開它,你應該不會忘記這裡面是什麼吧?」
震驚地望著他,翔芸久久說不出話來。未婚妻……她「曾經」是他的未婚妻,那表示她曾經和他如此親近。但如今,她腦袋卻空白一片,想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瞪著盒子上精巧的純白蝴蝶結,翔芸艱難地吞吞口水。
「什麼?我一點都不記得……」
「你應該明白它代表的意義,但你卻毫不留情地放棄它。」
轉過身,他大步來到房間的另一端,靜靜地看著翔芸。雖然不再言語,但他的冷峻神色,卻讓翔芸如坐針氈。
低下頭思索許久,翔芸唯一可以確定的,卻是自己什麼都記不起來。
這是多大的悲哀呵!訂婚,對一個女人來說,那代表的是多麼重大的意義,她卻絲毫都沒有印象。
但迎向他冷冽的視線,翔芸強迫自己顫抖的手指,慌亂地拉開那條純白絲帶,不出所料的裡面是一枚閃爍晶彩光芒的鑽戒。
漂亮的稜角刻面,將光線折射得五彩繽紛,瞪著六腳鑲嵌的單顆美鑽,翔芸全身血液似乎都凍結了。
又是那種閃電般的片段!像是很盛大的宴會場所,眾人艷羨中,美鑽被套入纖纖細嫩的手指內。
雖然滿心歡喜,「她」卻感到悲哀,因為「她」能理解週遭目光中惋惜之意。
他們惋惜於如此名貴、燦爛的珍寶,和那個俊挺、多金的年輕人,從此都將屬於這個醜陋的女人所有。
是的,醜陋……就是這個字眼,閉上眼睛,翔芸好像還能感受到那種種鄙視、批判的言語,如同流竄的散彈般,讓人防不勝防。
看不到那一身雪紡女孩的表情,翔芸只知道自己心疼「她」,尤其在「看」到「她」,聽到惡意的批評,卻必須挺直腰,面對打擊的勇敢,她默然了……
「想起來了嗎?湘靈,我一直相信老天是公平的,它不會讓公平、正義消失太久。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會有再落入我手中的一天?」
猛然抓起翔芸的手,粗魯地將戒指套入她左手無名指,他壓低嗓門低吼。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這……」
舉起手,看著因為過松而滑動的鑽戒,翔芸困惑極了。
「你瘦了很多。怎麼,難道你的同夥們沒有照料你?還是離開我的羽翼後,你……」強迫翔芸看著他,他眼神也逐漸嚴厲幾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我遇到很嚴重的車禍,車子摔到溪谷裡,若不是溯溪者發現我,可能早就被衝到海裡去了。」
「很精采的借口,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為什麼要騙你?如果如你口口聲聲說,我是你的未婚妻,為什麼我會發生車禍,在偏遠的山谷裡被救起來?我住院的這一年多時間裡,你又在哪裡?你曾找過我嗎?」
握緊雙拳,一年多來的忐忑、害怕,在這一瞬間,全部爆發開來。
「問得好,我找過你嗎?你以為在你幾乎將我摧毀殆盡之後,我會輕易的善罷干休嗎?我沒想到你是躲在醫院裡,難怪我翻天覆地,就是找不到你。」
對他話裡的執著,翔芸感到一絲欣慰,但瞥見他雙眼中熊熊怒火後,她一步步地往後退。
似乎是一種本能,像是預知危險的動物性驅使,她就是想逃離他。
「你……你說我幾乎將你摧毀……」不安地摸摸頭髮,翔芸清清喉嚨。
「你總算是想到最關鍵的地方了,我最親愛的湘靈。」
不理會翔芸的掙扎,他將她拖到辦公室另一頭的小會議室內。
會議室裡除了簡單的會議用具,最特別的是變換快速的螢幕,上頭有各國金融市場的分析和盤勢,另外,引人注目的是牆角的模型。
那是一輛漂亮的腳踏車模型,看得出來機能完整,是個很犀利的現代化產品。
現在,湘靈知道為什麼她在一看到維廉的腳踏車時,會有那麼熟悉的感覺了。甚至,這輛全功能的電動腳踏車,當初命名為「駕雲者」的人,就是她!
「看到你的傑作了嗎?當初花費多大的心血,才做出來的企劃案,甚至為了討你歡心,還讓你主持發表會,我以為……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別有居心的惡徒!因為你,最新研發出來的機密,變成最不值錢的垃圾。」
被他的控訴壓得喘不過氣來,翔芸猛烈地搖著頭,「不,我不是,我不是你所指控的那種人!」
「是、或不是,已經不再重要了。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同夥們雖然都被擊斃,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露出馬腳,到時候我會毫不留情地親自把你送上斷頭台。」
雙手圈在翔芸脖子上,他說著緩緩收緊手勢,讓翔芸感受到他的威脅。
「咳、咳,放開我!你瘋了,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戒慎恐懼地掙脫他的手,翔芸轉身即往大門跑。
像陣風似的,在她碰觸到門把前,他已經擋在門前,優雅地俯身望著她。
「想逃嗎?難道這就是你一貫的伎倆,攪亂一池春水後,就悶聲不響的躲開。」
「我沒有必要躲開任何事!」
「不錯,你再也沒有機會消失了。因為,現在輪到我佔上風,湘靈,命運是公平的,現在該我出牌了。」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璩傑露出邪惡的表情。
「你……你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你很明白,我篤信『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生存法則。」
「拜託,我必須離開這裡,我的生命裡還有一大片是空白的,我必須去把它們找回來!」
雖是晴空萬里的清晨,看看手錶才過了短暫時間,但翔芸感覺上卻像是打了一場仗般勞累。
「喔,那是當然的,我會交代他們為你舉辦一個盛大的宴會,就當做是……歡迎你『回家』的接風吧!」
「回家?」警覺地抬起頭,翔芸搖搖頭,「不,我……」
「不要再跟我唱反調,我的『未婚妻』失蹤了一年多,當她傳奇的帶著一張嶄新面孔回來時,難道我不該大肆慶祝嗎?」
托著翔芸的背,他強硬要翔芸一起走出辦公室,來到大片的辦公區域。
「諸位,向你們介紹,我的未婚妻:石湘靈小姐。石小姐她……」頓了頓,吸引所有人汪意力後,他才繼續說下去,「她因為車禍受傷而休養了一年多,為了歡迎她重回我身邊,將會有個Party,請大家一定要來參加,」
說完後,他指派一位職員跟在翔芸身邊,說是協助她重新認識環境,但翔芸心知肚明,監視的成分恐怕還大些。「石小姐,我們都是你忠實的聽眾,你和璩先生訂婚,而宣佈不再主持節目時,我們都很捨不得。」指點翔芸參觀那些公司的那個女職員,在女廁中對著鏡子搽口紅道。
「是嗎?我倒沒什麼記憶了……」
打量著廁所上方的通氣窗,估量在二十幾層樓高的地方,她也沒本事飛出去,翔芸歎口氣。
「璩先生說你車禍受傷,是不是腦震盪了?他宣佈你是石小姐時,我們都嚇了一跳!」」
「喔?」坐在馬桶上,翔芸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不是說你以前有什麼不好,只是……這是個很現實的社會,我們當然會很納悶璩先生為什麼會選上你……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就算到現在,很多女人還是對璩先生不死心,所以,我覺得你去美容是對的。起碼,現在再也沒人敢說你是一坨爛牛糞了。」
「是嗎?」美容,摸摸臉上的光滑肌膚,翔芸不置可否。
枯坐在馬桶上,翔芸決定還是出去算啦!
「你什麼時候跟璩先生結婚呢?我們都很好奇呢!」看到翔芸走出廁所,那位女職員立刻湊過來。
「結婚?」
頭皮發麻地望著她,老實說,被這連串的消息所衝擊,翔芸都還昏頭轉向的,乍聽到她所提的話題,只覺一股熱流刷地衝上臉頰。
「嘩,你臉紅了咧!你好容易臉紅,我記得前年陪你去試穿婚紗時,你也是臉紅得好厲害!」
拉著翔芸來到鏡子前,她和翔芸並肩站在那裡,望著鏡中體型相若的人影。
「對不起,我有部分的記憶,都因為車禍而消失了,你是……」抱歉地看著她,翔芸期期艾艾說道。
「哈,我早就猜到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艾敏,你跟璩先生的訂婚典禮,還是我策劃的呢!」朝她伸出手,艾敏皺皺鼻子,笑得很開心。
掩不住自己的尷尬,翔芸搖搖頭,「我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你好,艾敏。」
「你也好啊,石湘靈小姐,你知道嗎?公司裡大部分的同仁,都是從學生時代就聽你的廣播。我們從沒想過會見到你本人,因為你是出了名的隱士派,不接受採訪、不曝光,後來是你和璩先生婚事宣佈後,我們才知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石湘靈,就要變成我們的老闆娘了!」
吱吱喳喳說著,艾敏帶著翔芸在大樓裡鑽進鑽出,不多久來到一間小小的工具室。
裡面有一個清潔工模樣的婦人,看到翔芸和艾敏後,她拿起水桶和拖把出去。
但臨去前,她不時趁拿清潔劑的同時,多看翔芸幾眼。在翔芸眼神和她遇的同時,她很快地別開視線。
翔芸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她盯著自己看的眼神,似乎不是單純的好奇,裡面還像摻雜其他她所不能理解的因素在其中。
「來,看看你們訂婚那天的錄影帶,本來璩先生要我把這些東西扔掉,但我捨不得,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企劃大型活動,是我的處女秀。所以,我把它偷偷藏在清潔室裡。」
吐吐舌頭,艾敏搬動一大堆紙箱,然後爬上去,從天花板夾縫裡,拿出用報紙包裹的東西。
期待地看著她的舉動,翔芸知道解開自己身份的謎底,就在那些錄影帶裡面,所以她幾乎是屏氣凝神地等著。
「啊!怎麼會這樣?」拿著破破爛爛的報紙,艾敏氣急敗壞地跳下來。「我明明包得好好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看到扯得亂七八槽的帶子,翔芸感覺比艾敏還糟,滿心期待在剎那間粉碎。
「艾敏,沒關係。」安慰仍叨叨念的艾敏,翔芸滿肚子失落,不知怎麼形容。
「我……對不起,石小姐,我以為這對你恢復記憶會有所幫助,誰知道……」懊惱看著破爛的報紙,艾敏恨恨地盯著天花板,「這些該死的老鼠,就不要被我逮到!」
「沒關係,應該還有其他的辦法……」張望著狹小的清潔室,突然一道靈光閃過翔芸思緒。
錄音室!對啊,如果她真的是石湘靈,最好的證明辦法,不就應該從她來的源頭查起嗎?
「艾敏,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工作的電台?」
「知道啊,你在海洋電台主持『愛情海沙丁魚』,我們都很喜歡聽。」
「那可不可以……請你帶我到電台去?」
「啊,這……我要請示璩先生耶!」
「拜託,艾敏,如果我要恢復記憶,到我最熟悉的地方不是最快、最好的辦法嗎?」
「可是,璩先生他……」滿臉為難地瞪著自己的手指,艾敏吞吞吐吐。
「我堅持,好嗎?即使你不陪我去,我還是要去。艾敏,你不會明白這對我有多重要,車禍後,我在醫院躺了一年多,對過去完全沒有印象,也就是說,我當了一年多的無名氏,艾敏,拜託!」
咬著下唇,艾敏眼神左躲右閃,就是不願答應翔芸的要求,在翔芸苦苦哀求下,她的態度逐漸軟化下來。
「唉,好吧,但我一定會被璩先生罵的,當初那些意外發生後,璩先生就不希望讓你落單,或是到外面去『冒險犯難』,嗯,他是這麼形容的!」看到翔芸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艾敏強調地說。
「意外?」聽到艾敏的話,翔芸不以為然地抬起眉。
「是啊,那……」看到腰際的call機閃動耀眼光芒,艾敏揮揮手,趕忙要衝出去,「我得去回個電話,這是緊急訊號!」
來不及追問她是什麼情形,艾敏已經一溜煙地衝進一間辦公室。看到這情形,翔芸只得無聊地在長長的走廊間,漫無目的踱步。
俯視開放式的中庭,沿著螺旋狀樓梯次第而上,是一段段幽雅長廊,佈置著許多名家畫作、雕塑,深淺不一的灰、藍色調,在大量留白襯托下,流露出一股極富人文氣息的品味。
這個璩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倚著欄杆,翔芸定定地望著對面一幅靜物畫,一面仔細在腦海裡慢慢思索一波波湧來的疑惑。
如果……假如他真是她的未婚夫,何以她對於他的存在,會絲毫沒有記憶?
都已經是許下誓約的伴侶了,為什麼會如此陌生?
要結婚的兩個人,應該是對彼此有狂熱的愛意,不是嗎?
石湘靈,她又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她的喜、怒、哀、樂呢?除了那張醜陋、令人不忍卒睹的臉龐,她的內心呢?她想些什麼、對未來有什麼期盼?
雙手捂在臉頰上,翔芸忍不住一再想著,那個據說是「她」的女子,對「她」的過往,此刻的她,有著最大的好奇!
背後傳來腳步聲,以為是去而復返的艾敏,翔芸轉過身,還沒看清楚來人之前,一陣黑影襲來,在她來得及發出叫喊前,刺痛使她渾身一軟,癱倒在樓梯之前。
「小心移動她,我們要檢查看看有沒有內傷。」
耳邊傳來嚴厲的吼叫聲,感覺很刺耳。頭上有陣痛楚,讓她不停地抽搐。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石小姐,我是醫生,我們現在要把你送到醫院,如果你聽到我的聲音,動動手指頭,好嗎?」
旁邊有人輕聲說著,聽起來好多了,遵照他的指示,翔芸彎彎手指。
「好、很好,我們要上擔架了,你可能會有一點疼痛,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來,上去羅!」
感覺被騰空架起,幾乎是一動就扯得她齜牙咧嘴,剛剛被安置在柔軟布面上,手臂的刺痛和空氣中的濃濃酒精味,使她在昏睡前,彷彿又回到以醫院為家的日子,長長歎口氣後,她慢慢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