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木架上的枝幹被大火點燃時,安淇就站在離木架很近的地方,火焰映紅他的身子,忘記炙熱,凝視那張不會再露出憨厚笑顏為他端粥的臉龐,最後的幾句話,他未曾遺忘。
「那,最後再多加一個小小的要求。」
「什麼?」
「如果,有機會再相遇,為我唱歌,你每次在『海神號』上孤單一個人時唱的那首歌,我只聽過你唱兩次,很美很好聽的歌。」
那首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學來的,可有一天醒來,一個人走到甲板上,仰望天空時,發現自己好好地站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時,那首歌便自然而然地浮在腦海。
「奇異恩典,
何等甜美,
我罪已得赦免,
前我失喪,
今被尋回,
瞎眼今得看見。
如此恩典,
使我敬畏,
使我心得安慰;
初信之時,
我蒙恩惠,
真是何等寶貴。」
Amazinggrace!Howsweetthesound,
Thatsavedawretchlikeme!
Ioncewaslost,butnowIamfound,
Wasblind,butnowsee.
Whenwe『vebeentherethenthousandyears,Brighteningasthesun,
We『venolessdaystosing,
God『spraisethatwhenwefirstbegun.
如果後來有人曾經過那片郊外,每當有人問起這世間哪一首歌最令他難忘時,那些人總會提起這一天,因為他們聽見天使在唱歌的聲音,那是來自天上凡人所無法聽聞的天籟。
凱恩看著他的天使,大火燃燒空氣時所造成的流動,令白色的身影有如在風中飄搖,神聖的容顏彷彿當他這麼唱著時,逝去的人所犯的罪過,都會受到上帝的赦免一樣。
一邊的衛德同樣無法將視線遠離他一直無法認同的小子,然而天籟一般的歌聲傳入他耳中時,自己一顆紛亂、忿忿不平的心,都在此刻消失無聲無息。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湯姆面前唱這歌,可凡是曾傷害過人的人都清楚,也許當他們在殺人時覺得理所當然,可到了最後的那一刻,伸出雙手,怎麼看都是血淋淋的可怖,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是不是湯姆曾這樣聽安淇唱過?是不是他曾要求他唱?在這樣的最後一刻,從這歌聲裡得到解脫?
歌聲終止的同時,雷瑟也走到他身後,跟他說一切都已經準備完畢,凱恩似乎也瞧見了他們兩個人的細語,上前擁住那個將似隨風消逝去的人兒,在他耳邊小聲傾訴。於是,小小的臉蛋望向遠方的海港,又轉回來看著已經瞧不清身影的湯姆,眼中流露出不捨卻又夾雜著決然。
是的,他們即將要離開,『海神號』即將要出發,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這就是他們反反覆覆必須一次又一次感受的人生,不會因為湯姆是他們最重要的家人而耽擱,逝者已逝,生者恆存。
活著的人不能為過去而忘了往前邁進。
看來那小子竟然比他更懂得這一點,也許他該把湯姆跟他說的話聽進去而不是因為個人的偏見而當作耳邊風,這小子雖然愛哭又長得弱不禁風,可的確是個堅強的孩子。
「各位!準備出發了!『海神號』即將再次出航。」只是這次,少了一個他們最熟悉的夥伴。
*****
「我必須跟你道歉。」
當所有人在準備執行出發的最後幾個動作時,衛德突然走到了船尾這麼對他說,毫不猶豫且誠心的。
「沒關係。」安淇微笑,眼裡同樣毫不猶豫且真誠。戴爾跟他說過,衛德的脾氣固然不好,有時候甚至彆扭的很,可當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他絕對是個勇於認錯的人。
現在證明,戴爾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你聽著就是了,我不該在知道湯姆去世之後跟你說那些話,『海神號』的夥伴在每一次的探險、執行任務時有人員犧牲是常有的事,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可是因為湯姆是陪伴了我們太久的夥伴,因此我失去該有的理智,這絕對是我的錯誤,所以我跟你道歉。」身為一個凱恩身邊的副手,他不該如此衝動,這一次的事情讓他體悟自己還有很多需要改變的地方。
「我接受你的道歉,事實上我並不介意。」不介意不是因為他不在乎衛德對他的看法,而是瞭解那不過是一次衝動下的失言,儘管那很傷人。
「那就好。」
突然一陣海風吹來,把安淇給往後吹退了幾步,衛德不自覺地出手把人給拉了回來站穩,當他發現自己的動作時,眉頭又習慣性地皺了起來,立刻放開扶著那瘦得叫人擔心的雙臂。
「謝謝!」安淇不好意思的微笑,他知道衛德最看不起他這樣弱不禁風的男孩子,偏偏自己好像在他眼前都是這模樣。
「不需要道謝,另外我還要跟你說的是,就算我對你的觀感有了改變,可是依然沒辦法接受你的存在,你不知道凱恩的身份是多麼重要,尤其在這種緊要的時期,根本不需要你這種身份的人在,即使是在將來,在他身邊的應該是冷靜大方理智的女子,而不是像你這樣的一個男孩子,我始終這麼認為,就算在湯姆的眼中你是個沒有人可以取代的天使也一樣。」
冷冷的話,比海風還要刺人,一顆心再堅強又如何?還是會感到疼痛。
「你有你的想法,我無法干涉,可是就算你是這麼想,我還是想待在凱恩的身邊,永遠看著他,或許有些事情我仍不清不楚,可我想再傻的人也有人生目標,我的目標就只有凱恩,誰也無法改變我。」堅定的眼神看著衛德,他還沒想起自己的身份與過往,不過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想法,越來越明白自己為何而來。
他是千辛萬苦來到這裡,絕對不會為了旁人的眼光與想法而改變自己的意念,那股意念支持他來到這個地方,就算記憶都已經破碎,它卻是如此明確。
「那是你的事,如果你認為你可以這樣下去,愛怎麼做那都是你自己決定的,不過我這是好心提醒你,就算凱恩心疼你、喜歡你,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你要面對的困難,會多到你難以想像,告訴你可是為你好,否則到最後泥足深陷,處境淒慘的人可不是我。」
說起來自己可以說是一片好心,本來跟男人在一起的這種習慣以他們水手來說,根本就是司空見慣,但他們司空見慣並不表示一般的人也是這麼覺得,性別是個問題,身份也是個問題,能不能生出個繼承人來又是一個問題,最後為情瘋狂的人他看得可多了,就算凱恩是他朋友,知道他不是那種薄倖之人,可跟貴族之間談情,絕大多數都是沒好下場。
「我知道。」深藍的眼瞳依然不曾為他這一席話有任何動搖。
「嘖!算了,那是你的事,我懶得管。」看到那雙眼睛他心裡面會一陣不舒服,不曉得該說是煩躁還是什麼,這也就是為什麼對於安淇,他能躲則躲,最好是別見面。「提姆,頂端的三角帆升起,告訴威特,叫他動作快一點,我們要趁著這陣風啟程。」
宏亮的嗓音往頂頭喊,遠遠的可以看見一個人掛在桅桿上解開繩索,在聽見衛德的話時,又朝另外一頭喊了幾聲,接著可以聽見威特的咒罵聲。
這是他第二次看『海神號』啟航,感覺卻像是看了一輩子一樣熟悉,回頭望瞭望海港。
不曉得會在什麼時候,才能有機會再回來。
*****
衛德已經離去多時,船也漸漸遠離陸地,不像來的時候那般風平浪靜,出發的這一天風很大,而且帶了點冷意。他並不想進艙房加件衣服,看著這樣海闊天空的景色,能夠更平心靜氣的地回想一些事,有些忘記的事也可以慢慢想起。
當遠方的陸地快要消失在海平面的那一刻,溫暖的斗篷罩上他的肩膀,斗篷上儘是他所熟悉的味道。
「怎麼站在這裡吹風,你的傷不輕,要是著了涼怎麼辦?」況且他又怕曬,到時候難過的可不是他自己一個人而已,他也會心疼。
這樣的感覺該說好還是不好,就像兩個心連在一起,你疼我也疼,你快樂我也快樂,感覺在突然之間變成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東西。
安淇轉身伏在凱恩的身上,臉頰就像過去每一次所做的一樣貼在他的胸膛,微濕的觸感告訴他,他最重要的人剛剛忙得辛苦,在有強風吹拂的時候還出了一身的汗。
抬頭看他漂亮的翠綠色眼睛,模樣已經瞧不見傷悲,身為船長該有的那股自信與威嚴又再次充滿他的臉龐。喜愛的大手溫柔地擁著他,在他因為受傷而顯得僵硬的手臂上輕輕按摩,在他們兩人獨自相處的時候,這些不小的動作,在在的告訴他凱恩對自己的不同。
「你會給我溫暖。」
「這可是任性的話。」捏捏他鋌而小巧的鼻頭,喜歡看它紅通通的模樣,那至少有血色。
「我只對你這麼說。」要是對像換成衛德,他連靠上去都不敢,想到那景象,抖了一下,肯定會被丟到海裡。
「那很好。」低沉的輕笑,笑得滿足。
「我愛你,凱恩。」他輕輕地、毫不猶豫地說。
凱恩微楞,而後笑得溫柔得意。
是不是每一個得到愛人對自己述說這句話的男人,都會笑得向自己這般傻?
「是不是衛德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不是要聽這句,小鼻子皺了皺。「他是對我說了什麼,不過那不是我說這句話的原因。」
「那原因是什麼?」
「我想起了一些事。」其中有幾件非常重要。
「真的?想起自己怎麼來的了嗎?」
「沒有,而且我覺得那不重要,我覺得我想起來的都是比較重要的事。」他說得很認真。
「呵呵!說吧!哪些是你認為比較重要的。」他用的是命令句,發現每次他用這樣的句子說話,喜愛的小臉就會睜圓大眼,非常認真的和他一起假裝大官小兵。[神界傳說www.sj66.cn]
果然,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又張大了點,害他很想伸手捧在他眼眶邊,免得掉下來滿地找。
「怎麼到這裡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到這裡!」
「好吧!為什麼?」敷衍的口氣害自己胸口悶了一下,這下槌得可不輕。
「我很認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說吧!」安撫地輕吻雙唇,直到懷裡的小東西滿意為止。
「什麼事?為什麼?我記不起來。可是我知道我在另外一個地方曾經很努力的去愛一個人,可是不管我怎麼去做,怎麼去討好,他的眼中始終都沒有我,很多時候即使是面對面,在他的眼中也看不到我的存在。」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出凱恩眼中的不悅,瞭解他的不悅從何而來,他很高興。「別生氣,我說了,我真的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去堅持愛那個人,甚至連他的長相也不記得,現在我的腦子裡只有你,心裡也只有你。」換他親親他的唇,安撫他的不悅。
「暫時接受你的說法,繼續。」
「是的,長官!」他淘氣的眨眨眼,看到凱恩眼中有了笑,才繼續說。「後來有一天,我不但發現他不愛我,連身邊週遭的人也不曾仔細看看我,那讓我很痛,痛到幾乎崩潰……」
所以他對他的擁抱如此留戀?
凱恩雙手擁緊了懷裡的人,寧願他疼,也不要他感覺到失去擁抱的寒冷。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渡過那些日子,不過我記得,在我離開那裡的時候,我對自己許下一個諾言。」如今,這個諾言幾乎是完整的實現了。「我想到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可以讓我自由地愛一個人,也讓那個人可以真正的愛我,這個諾言才是最重要的,它解釋了一切。」
微微推開凱恩的手,退了一步讓自己可以好好看看讓自己說出這些話的人,高大的身體,俊美的外表,有權有勢,多麼完美的表像,可這些都不是他所追求的,一個不顧一切不懂外表美醜的人,怎麼可能會在乎這些,況且這些並非是能驅使他的動力,反而是別人眼中的阻礙。
他在乎的是那一雙眼,他醒來就發現的那一雙翠綠色的眼,從那雙眼裡,他找到了堅定,堅定是最安穩的基石,他找到了分明,分明是可以不顧一切棟樑,接著他看見了溫柔,溫柔是可以溫暖所有的天棚……最後,他聽到了自己的怦然心動,那是他第一次在自己心裡聽到的聲音。
「你不是任何人,凱恩,對我來說你就是你,因為是你,所以在過去的日子,在未知的未來,我堅信自己可以不顧一切。來到這裡,就像是上天給我的恩典,讓我有再次開始的機會,因此我不能放手也不會放手。」
就是這些。
凱恩突然間找到了困擾自己已久的答案,他始終不明白這麼多年來,和那麼多的人談過一場又一場所謂戀愛的遊戲,說過有關愛這種情感的話,早已數不清有多少句,偏偏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個最不該的人動心。
因為從來不曾有人給予他全部的專注。
他是個有野心,佔有慾強得可怕的人,因此當他想要什麼時,就必須是一切,毫無保留。過去,不曾有人給他,也不曾有人讓他相信過這真的可以,只有安淇,在那一次獵人的小屋裡,其實自己早已意識到這點,所以踏出了陷落的第一步。
「那就別放手,也不准你放手。」他喜歡有計劃的生活,但那並不代表他不會放開所有,若是有人願意這樣愛他,他若不懂得去把握,那肯定就是蠢到了極點,顯然,他們家族裡還沒有這樣的基因。
「怎麼可能?」交雜的情緒再度在心裡交織。
「不是不可能,安淇,因為你還不瞭解我的身份,也許當你知道了我的一切,即使不願意也不得不放手,偏偏我已經習慣你給我所有。」如今,他也開始累積所謂害怕的經驗,怕習慣了安淇這樣毫不畏懼的情感,一旦失去,他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夠遠離傷痛?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那你願意跟我說有關於你的所有事情嗎?」
凱恩眼中閃過掙扎。「將來,將來我會告訴你,現在還不是時候。」
「因為我還不足以信任。」
「不!」凱恩微惱。「我願意信任你,可我肩負太多的重擔,那些事,不允許我輕易開口,即使是面對最親密最重要的人。」
深藍的眼眨也不眨,看了他好久,才露出笑容,那笑容就像湯姆時常說的,比陽光還要燦爛,只是這樣的燦爛在此時,似乎是奇怪了點。
「沒關係,目前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我知道我愛你,我知道你愛我,當然,你的愛不如我多,可時間能說話,我們還有時間可以一步一步來,我相信,有一天,不管是十年還是三十年後,我一定可以瞭解你,比你自己還要深。」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總是一個希望,不是嗎?」笑著,再度依偎到寬闊的懷裡,低首看看自己的手,掌心貼著自己的身子。
還有一件事,同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沒跟你說,因為還不確定。
不過就像我對你說的,我們還有時間一步一步來,我一步一步破除你的心防,你可以一日一日期待我可以給你的驚喜,不管怎樣,只要堅持,也許十年、三十年,也許五十年,他們可以相知相守直到永遠。
兩手圈在唇邊,用很大聲很大聲,像水手一般的嗓門對著海天一線大喊。「我愛你,凱恩!」
凱恩大笑,在他耳邊輕輕地響應。
「我也愛你,我的天使……」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