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無數次來來去去病房之間,看盡生老病死的無奈,照理說,感官上應該麻木了;可每次見到家屬臉上蘊積的某種觸摸不著的茫然和痛楚時,他便深惡痛絕於自己所學的貧乏,連減輕病人疼痛的能力都沒有,更逞論挽救病人的生命了。
此刻心中除了那份無力感外,還多了對病床旁守候病人的年輕女孩的疼惜。
不屬於這年齡女孩的哀愁籠罩著安平娟秀的臉龐。單薄的肩膀像被壓了千斤重擔般垮著,纖細的頸項彷彿支撐不住滿臉的憂慮而搖搖欲折,失去血色的嘴唇不住顫動;為了制止這顫動,編貝似的牙齒緊緊咬嚙住下唇,但眼眶裡隨即滾動著的發燙淚水,仍洩漏了她掩藏在故作堅強的面具下那楚楚可憐的脆弱。
齊韶為之心疼。
他走到安平身後,同她一般將目光投向病床上臉色蒼白、正陷進恬靜睡夢中的男子。
睡著的人,暫離病魔的折騰;醒著的人,獨自承受親人病危的打擊。
為此,他有點怨恨安平的父親。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讓女兒承受這樣的擔憂?
安平才十七歲,僅僅十七歲!
花樣般的年齡該當無憂無慮,可看她得面對什麼!
該當受人嬌寵的天真,遭受現實欺凌而滿目瘡痍。紅紅的眼眶裡儘是仿惶無依的慌亂,該有的純真無邪,為早熟的滄桑所取代。
齊韶忍不住為她難過起來,心裡興起一股想摟她入懷,用自己的臂膀為她阻擋現實生活中所有風雨侵襲的衝動。但他僅是輕輕地將溫暖的手掌落在安平肩上,笨拙地安慰她。
「安平……」他無法在這時候任拘謹而禮貌的稱呼擋在兩人之間。「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爸爸……」耳語般低弱的聲音自她粉白的菱唇間飄出,齊韶得用力咬住嘴唇,才能克制那股想擁抱她的衝動。
「湯普森醫生說令尊的病情暫時穩住了……」
他溫和、客觀的陳述;原本是為了讓安平放心,沒想到卻如天外飛來的一顆有能量的殞石,搖撼了她晃動欲墜的心牆,把最後的一絲堅強給系垮了。
淚水若淚滴不歇的流水溫瀑而下,如受傷小獸般的嗚咽低低地逸出喉嚨,安平無法自己地投身進齊韶懷抱,哀哀低嗚起來。
「安平……」齊韶慌了手腳,僅能抱住她。
擔心吵醒父親,安平的抽噎是極盡克制的低弱,這使得齊韶更加為她難過。他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她,甚至懷疑自己無論說什麼都不見得能減輕她心裡的悲痛。讓她哭吧,這時候能提供的也僅是這副臂膀而已。
他從來不曾元滿如此的無力感過。
病房裡有好一會兒只有安平低不可聞的哭泣聲,齊韶除了抱住她,將雙手守禮安分地固定在她肩上,目光投注在病床上插滿針頭的病人外,不敢有任何冒犯的舉措。
安平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稍一閃失,他怕自己會做出傷害她的事。
藉著哭泣將壓在心口的沉重負荷宜洩了些,安平漸漸恢復平靜。她抬起淚水婆娑的秀麗臉龐,仍氛紅著水氣的眼眸露出些許的羞怯,不斷抖動的櫻唇試著往左右兩方咧開一個不像笑容的苦笑。
「對不起……」安平的聲音輕的像歎息。
「別這麼說……」齊韶清亮的星眸盈滿溫暖的關懷凝視她,他空出一手掏出褲袋裡的雪白手帕,遞向安平。
她怯怯的伸手接過,白嫩纖細的手指似風仙花般可愛,捧著他的手帕的樣子,宛如那方手帕是什麼珍貴物品,充滿小心翼翼的虔誠。
齊韶的心燃起一小簇火焰,靜靜看著她將招疊整齊的手帕輕輒壓在綴著露珠般晶瑩淚水的細緻粉嫩雪頰上,那一刻,他幾乎要嫉妒起他的手帕來,能那樣毫無顧忌地親近她的淚、她的頰膚。
「半年前,爸爸生病時,我以為只是小感冒,他也那樣告訴我……」安平哆嗦著櫻唇低低啞啞地訴說起來,半垂下的眼睫掛著一滴清淚,眼裡有著深深的自責與懊悔。「我要他去看醫生,他卻固執的不願去。有一陣子,好像真的設事了,但沒隔多久,他又斷斷續續地病了起來。直到最近,他實在是病的太厲害,連下床都不能,我才去找了醫生來……」
齊韶默默聽她說著,只以眼光傳送他溫暖的關懷。
安平跟他說這些話,就像是教徒對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樣,經由這樣的情緒發洩,將有助於減輕她心裡的負擔,眉間的憂愁也能卸下一些吧。
「我真的……真的不曉得……」她掩住臉低泣起來,那可憐的模樣令齊韶無法再冷靜下來,伸子將她摟進懷裡。
「安乎,那不是你的錯。」他拍撫著那雙瘦弱的肩膀,輕柔地道。「你不是醫生,怎曉得令尊病的這樣重?」
「不,是我沒照顧好爸爸。」安平激動地說。「我知道喝酒不好,卻沒有阻止爸爸喝酒。媽媽死了後,爸爸晚上不是跟冊友在外喝得醉播鍵回家。就是躲在房裡一個人喝問酒。我以為小酌怡情,爸爸並沒有在白天也喝,是不要緊的,沒想到……」
「安平,喝酒雖然是造成令尊肝病的原因之一,但主要還是他沒有早一點治療——」
「是我的錯,如果我曉得有這麼嚴重,我不會讓爸爸任性地不去看病。他討厭醫院的味道,因為媽媽……媽媽就是死在醫院裡……」她忽然顫抖起來,驚懼交加的眸光從綴著淚珠的眼睫問閃射而出,投向病床上的父親。
「爸爸他會不會也……」
「湯普生醫生會盡力……」
「可是,可是他說……」安平揪緊齊韶的襯衫,眸裡盈滿惶亂。「他說爸爸的情況很不好……」
「暫時穩住下來,必須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肝病的治療設那麼容易,令尊是由慢性肝炎轉為急性肝炎。湯普生醫生已經做了必要的醫療處置,現在只能靜觀其變了。」齊韶試著安撫她心頭的憂懼。
「靜觀其變……」安乎的淚又滿溢起來,今晚她哭得太多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再流淚的衝動。「我知道醫生已經盡力了,可是……我現在只有爸爸了,我好害怕……」
「別怕,你還有我。」齊韶溫柔地看進她眼裡保證,「不管情況如何,我都會在身邊陪你一起度過。」
「嘎?」安平吃驚地眨眨眼,一抹紅暈飛上頰面,不是很確定地回視他。「為……什麼待我這麼好?我們才剛認識……」
齊韶望著她,心裡波潮洶湧,卻只能強行控制滿腔的情意。安平還太小,他倉卒的表白怕會嚇壞她。
「我們是朋友啊,我一見你就有種……親切感。」
只是這樣嗎?安平的表情有些失望。
「像季群那樣。他把你當成妹妹一般疼愛。」
「寧大哥……」安平微扯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這麼說,他也只是把她當成妹妹?「他回去了嗎?」
「嗯。住院要繳一筆保證金,他先回去籌,明天早上會送過來。」
「那是多少錢?」安平盤算著家裡的錢是否能應付。
「你不用擔心。」齊韶溫和地道。「錢的事交給我和季群應付。」
「我不能欠你們。」安平搖頭道。
「現在最要緊是令尊的病,其他的事等令尊病好再說吧。」
安平知道齊韶的話沒錯,就算她有再多的驕傲也不能置父親的安危不顧。住這樣的單人病房,要花很多錢吧?是楚家所能負相的嗎?
然而,她無法考慮太多,只要父親的病能好,一就算花再多殘,虧欠寧季群和齊韶人情,她也要咬牙承受下來。
只要父親的病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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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不是光憑人的願望就能達成,屋漏偏逢連夜雨襲來,楚逸軒的病情在穩定三天後,急轉直下,終至急救無效。
安平哭得肝腸欲斷,頓失依靠的她,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多虧有齊韶和季群幫她打點,在殯儀館設置了靈堂。
楚逸軒生前在上海音樂界頗有名聲,又曾在國立音專授課,不少昔日的同事及學生紛來祭奠,但能提供給安平的幫助有限。
打從日本在上海發動一二八事變,大夥兒的日子都難挨,勉強湊出的奠儀薄的可憐。
這一夜是楚逸軒過世後的第五天,迥異於白日的弔唁賓客不絕.夜晚顯得格外淒涼。
安平在李媽的陪同下,默默守候靈前燒冥紙,慌亂的思緒圍繞在辦完父親的喪事後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上。
不能再麻煩寧季群和齊韶了,這些日子拖累他們的已夠多。然而,安平實在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
盤點過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物,除了一架鋼琴外,幾乎沒留下什麼錢。她該怎麼辦?學校的課業還能夠繼續嗎?一個孤女如何在亡海謀生?好無助。
安平視線模糊地瞪著與火共舞的金箔冥紙,有短暫的片刻,她想投入火中,隨著青煙燒向父親的所在地,再不想留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孤單人世中。
失去了父親的疼愛、保護,失去在人世間的唯一親人,平安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如紙一般單薄脆弱,隨時都會消失在現實的火焰吞瞰下。
再沒人像父母那樣疼她、愛地了,未來所代表的是,段痛苦無窮的孤單歲月,沒有任何希望。
即使是有寧季群和齊韶兄長似的關懷,也不足以填補失去父親後遺留下來的空虛。
把她當成妹妹般疼愛,對她是不夠的,安平發現她竟貪心的想要更多。對於齊韶,在短暫的相識、相處時光後,她對他的依賴,他對她付出的關懷給她的感動,都超出了兄妹之情的範圍。她希望他對她不只是兄妹之情,卻也很理智的明白這樣的希望不過是妄想。
她太貪心了吧?
唇角的苦笑開了又落,就像眼中的淚珠落了又生,安平咬住下唇,咬的好疼好疼,甚至嘗到血腥的味道。
「小姐……」李媽的聲音穿透她陷入冥想的思緒。犄她縹緲的心魂喚了回來。
氤氳著淚霧的眼眸,隨著年老婦人的硯線移向走進靈堂的婢妹身影。
一襲黑色的薄紗洋裝,頭罩著綴著紗網的髮飾,清麗素顏美好的不似人間所有。安平眼裡的霧氣使得這人的影像好似霧中仙子,她眨了眨眼,想讓自己著得更清楚。
女子走到楚逸軒的靈前,接過李媽遞給她的香,虔誠地拜祭。安平依著禮儀,跪在地上向她回禮。
女子拈過香後,走到安平身前將她扶起,兩人的身高差不多。
「你是楚老師的女兒?」澄靜如秋水的眼眸冷冽地看進安平眼裡。
那雙美麗的眼睛,竟能放射出銳利如刃的光芒,彷彿可以刺進人心裡,看清一切的虛妄詭詐。安平怯怯地眨眼看她,眼裡有著陌生的防備。
「我曾是楚老師的學生。」女子柔潤的粉唇幽幽訴說著,眼光飄向掛在靈堂上的楚逸軒相片,那端正俊郎的容顏,彷彿正嚴肅地回視她。
女子薄然咬住下唇。
「我叫宜蓉。」她的目光回到安平臉上,眼裡冷冽的寒芒消失,替代的是無法訴諸於人的深切痛楚,像是彼一段魂索的舊夢所牽繫,引發出的肝腸寸斷。
「楚老師跟你提過我嗎?」她的聲音裡多了分莫名的渴望,可是安平搖頭道:「沒有。」
女子失望地咬了咬唇。
「這是給你的。」她從隨身的黑色著裡拿出白色的紙袋。
安平一看便知道份量不輕,慌亂地道:「這份奠儀太重了,我不能……」
「安平,我可以叫你安平嗎?」女子淒涼地對她笑著,粉唇輕啟。
「可以……」
「其實這不完全是奠儀。」她眼光盈盈地再看向楚逸軒的照片,閃漾著一抹敬慕依戀。「楚老師幫我作過幾首曲子,我還來不及把酬勞交給他。所以,這是你應得的,別跟我推辭。」
「可是……」安平無法確定她話裡的真假。
「沒什麼可是的。」宜蓉眼裡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堅持,臉上的悲傷消失了些,恢復剛進來的冷艷光華。
「世道這麼壞,若不是和楚老師有這層關係.我怎可能隨便送錢給你?安平,你不用防我,打你還是個小女娃時,我就見過你。你長得很像師母喔。」
「你也認識媽媽?」安平很訝異。
「嗯。」宜蓉點頭。「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我還不知道呢。」安平哀傷地道。
「沒關係。不管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宜蓉拿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她。「上頭有我的地址和電話,別跟我客氣。」
「宜蓉小姐……」安平沒想到這種年頭還有父母的舊識肯主動伸出援手幫忙,心裡盈滿感激。
「我走了。」宜蓉拍拍她的肩,轉身朝外走,安平跟在後頭相送。
兩人走出殯儀館,初夏的夜晚星月爭輝,路旁停了一輛黃包車等候。宜蓉突然轉身抱住她。
「安平,我記得你從小就很會彈鋼琴,楚老師想成為舉世聞名的鋼琴家心願就靠你完成了。」她哽咽的聲音幽幽傳送進安平耳裡,觸動她心裡同樣深度的悲傷。
是呀,父親的遺願就靠她完成了,她非得堅強起來不可。
「我走了。」宜蓉放開她,眼角滴落的淚水彷彿是她說不出口的悲傷,在她走到黃包車前,一道身影迎了過來,發出驚訝的抽氣聲。
寧季群清朗的藍眸滿是激動,這女子不是那日在戲院包廂外和神鶴在一起的神秘女嗎?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令他驚艷的冷魁情影,如今鉛華洗盡,露出英氣逼人的雅致秀容。宜嗔宜喜的嬌容,落落大方的儀態,比起光前的美艷更加化動他的心。
宜蓉看他一眼,眼光閃爍了一下,隨即坐上黃包車,連人帶車消失在夜色下。
季群許久才回過神,捉住安平的手激動地問:「她是誰?」
安平雖然對他的態度感到奇怪,仍然誠實地回答:「宜蓉小姐是爸爸生前的學生。」
「嘎?」這回答令寧季群大感意外。
這個叫宜蓉的女子真的是楚逸軒的學生嗎?如果不是,何以會來弔唁?
「寧大哥傍晚才走的,怎麼現在又過來?」安平問。
季群陪她走進屋裡,淡淡道:「我不放心你。齊韶晚上要在醫院裡值班,所以我過來陪你。安平,楚老師過幾天就要安莽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安平苦笑地搖頭。「能有什麼打算?爸爸留下來的錢不多,打點完喪禮後,沒多少餘錢。目前住的房子,我打算還給房東,李媽要回鄉下,就剩我一個……哎,看看可否找到工作度完暑假,下學期好註冊「安平,不如你到我家……」
「到你家?」安平錯愕道。「那怎麼行?已經麻煩你那麼多了。你光前墊出的醫藥費又不要我還,我怎麼還可以打擾你們?」
「安平,你別這麼說。」季群誠摯道。「爸媽都很喜歡你,歡迎你來家裡和季晴做伴。若非有你的指導,季晴也無法得到比賽的第三名……」
「不,那是季晴自己的努力,我算不了什麼……」
「別謙虛了。」
「寧大哥,我真的不能依賴你們了。我要靠自己完成爸爸的夢想……」
面對安平堅決的態度,季群只好吞回滿腹的勸說,他深深看她一眼,輕聲喟歎。「這樣好了。讓我和齊韶商量。我想憑你指導季晴得到鋼琴比賽第三名的能力,幫你找個家教工作應該不難。這樣你就不怕籌不到學費了。」
「寧大哥……謝謝你。」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寧季群對她的友好,安平一輩子感激於心。
未來的路雖然坎坷,但有季群和齊韶的友誼,或許並沒有她想像的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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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實在捨不得你……」李媽含淚告別。
這是安平父親楚逸軒出殯後的第十天,李媽幫她將該打包的物品都整理好;能出售的傢俱安平也找人估價搬走,只剩下她父親遺留的那架鋼琴。
她真的好捨不得賣掉,可是又沒能力留下它。
房子要交還給房東,李媽要回鄉下,她無法負擔能容納鋼琴的住處。事實上,她連下個月要落腳到何處都還沒決定。
將琴交給懂得愛惜它的人,是她唯一能為父親的鋼琴做的事。她要親自送它走,看它被好好安置,才能完全放下心來。
「李媽,您別操心我。安平會堅強的。」她強忍心中的酸澀,擠出笑容安慰老婦人。
「小姐……」
再多的不捨,都逃不過離別的命運。李媽清楚安平養不起她,只好含淚坐上黃包車。
送走李媽後,來載鋼琴的小貨車也到了。安平跟著工人來到公共租界區的一所教堂。
這座美輪美免的巍峨教堂,附設了中、小學,用以教育美僑子女。修女引導他們來到音樂教室,工人安置好鋼琴後,安平轉向和藹可親的中年修女,操持生澀的英語請求:「我可以單獨留在這裡,彈一會兒鋼琴嗎?」
修女溫和地點頭,帶著工人離開。
伸出抖顫的雙手打開琴蓋,安平心裡流淌著某種冰冷的液體。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彈它吧。以後還有機會碰觸這架陪伴她成長的鋼琴嗎?
對她而言,這架鋼琴的意義就像家人一樣。父親曾拉著她的小手在琴鍵上一個一個試音,當她用力彈下黑色、象牙色交錯的琴鍵,瞬間發出的優美音樂,曾使得天真無邪的她欣喜若狂,以為聽到來自天堂的音樂。
她還記得母親微嘎低柔的笑聲有多愉快,望著她的小女兒興奮的模樣,忍不住走過來抱起她親吻。這架鋼琴有這麼多歡欣、甜美的記憶,每一個音符都有父母溫馨的笑容,教她如何捨棄?
視線模糊之際,安平鮮嫩如玉筍般的修長玉指,輕輕落在琴鍵上。舒伯特的野玫瑰從指間流瀉而出。
這是父母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年幼時每當父親彈奏這首曲子時,母親總會依傍著父親吟唱起來。美麗的歌聲呼亮,充盈著活躍的生命力。然而,那個唱歌的人呢?還有彈琴的人呢?
琴音一如往昔,只是人事全非呀。
更悲傷的是,這樣的琴音還可以聽見嗎?鋼琴不再屬於她了,想要再在每個旋律、音符裡尋找父母的慈顏怕不能夠了。失去了這些珍貴的回憶,還有什麼能夠伴她勇敢地踏上孤獨的生命之旅?
安平心裡的悲傷越發地強烈起來,手中輕快的旋律頓時得變得淒愴。
她無法停止地往返彈奏野玫瑰,擔心一停下來,父母便離她越來越遠,有如夜空裡觸摸不到的星光。
她只能一直彈著,一直彈著……
「安平,安平……」充滿濃烈關懷的男性嗓音,一聲一聲地喚著她。從後頭包圍住的熾熱軀體,溫暖了她冰冷的身心。
強健有力的手掌裹住她顫抖、激動的手指,終於將她拉離崩潰邊緣。
安平張開迷濛的淚眸,看進抱住她的男子眼裡的著急、關切。是他!為什麼在自己最脆弱、需要依恃人時,他總是在場?
對於蒼天如此安排,安平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
「安平,你沒事吧?」齊韶的拇指輕柔地擦拭她臉上滂沱的淚水,灼熱的眼光裡交織著憐愛、心疼的情緒。
「你怎會在這裡?」安平吸了吸鼻子,順勢投進他懷抱。
是懦弱也罷,此時再沒有力氣維持驕傲了。讓她靠一下吧,這副她渴望、需要的懷抱,暫時借她休息,讓她儲備足夠的體力與勇氣去面對殘酷現實的人生。
「我就住在附近。在學校門口看見你,一路跟著你進來。本來無意打擾你獨處,然而你的琴音是那樣悲傷,再看你心力憔怦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住這裡……」安平抽噎,眼裡的淚水仍沒有停下來,涓涓滴滴都是如絲雨般的悲愁。
她的淚滲進他單薄的襯衫,體膚上的沁涼感覺,撩起了屬於男性的火熱需求。齊韶深吸了一口空氣,想平撫體內的騷動,然而,安平暖柔的女性幽香線繞鼻端,妨礙了他的努力。
好想好想再抱她緊一點,可是那彷彿一碰就碎的脆弱,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忍心藉機侵犯吧?
齊韶咬牙阻止慾望氾濫,安平現在只需要一雙不含男女情慾的關愛臂膀,其他的事將來再說吧。
「我是美橋。自幼寄養在教會裡,負責這座教堂的神父跟我是舊識,便租賃了教會空餘的一間房。」
「你是美國人?」安平抬眼看他,飽含水氣的瞳眸訝異地打量他,漸漸浮起困惑來。「可是…你一點都不像……」
齊韶聞言輕笑起來。「我是百分之一百的華裔血統。我父母早年到美國旅行,在那裡生下我。他們在一場幫派械鬥中誤中流彈而死亡,義父收養了我,但他沒時間照顧路褓中的嬰孩,將我托交給神父。」
「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義父是慎終追遠的人,要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血統。他請了中文老師來教我。醫學院畢業後,我跟他說想回中國看看,他也支持我回來。這一侍就是三年,只有義父做六十歲大壽,我回去探望一次。」
「在上海這麼亂時,你還有心回來。」安平心裡有著感慨。有能力的人,都想辦法往外搬。即使闊掉如寧家,也開始將部分資產移往海外,第一目標好像就是美國。
「我想看看父母出生的地方。」齊韶的聲音裡有份難以掩飾的孺慕之思。「也有可能是血液裡的民族情感,呼喚我回到這塊土地。我只能說,我不後悔回來,那讓我體會到許多事;而那些事是身為美國人所不能瞭解的。」
「齊大哥……」
「別提這些了。」齊韶收斂臉上的嚴肅表情,朝她露齒一笑。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她,安平怔怔地接過拭去臉上的殘淚。
這是他第二次遞手帕給她了,上回那塊還沒機會還他呢。
「安平,你為什麼把鋼琴賣了?」
先向修女探問安平來這裡的原因,齊韶才進音樂教室找她。之前便懷疑她的琴藝非凡,及至剛才親耳聆聽,更證實自己原先的猜測。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鋼琴家,為何要把心愛的琴賣了?
安平沉默了一會兒,緊抿的薄唇突地溢出一抹苦笑。
「它對我太奢侈了。一個連下個月的落腳處都不知道在哪的窮女孩,有什麼資格擁有這樣昂貴的鋼琴?把鋼琴送到這裡,對我或爸爸的鋼琴都好……」
「如果你認為這樣做好的話,為什麼還這麼難過?」齊韶輕輕問道。
「因為……」淚水重新湧上安平哭紅的臉頰。「鋼琴上有太多回憶。它就像家裡的一分子,幾乎可說是陪伴我長大的。想到再不能擁有它、彈它……我……」
胸口收緊的疼痛,驅使齊韶再度將安平摟進懷中。堅毅的下頰靠在她額上,低沉嗓音深摯又溫柔。「你還是可以彈它。只要你願意,我跟修女說一聲,隨時都可以過來彈。」
「真的可以嗎?」氤氳著水霧的眼眸充盈著不敢置信的狂喜。
「我保證。」齊韶對她微笑,晶亮的雙眸閃爍出令人信服的光彩。
「謝謝……」安平欣喜若狂。她沒有失去鋼琴,還有機會彈它。太好了。
「謝什麼?我們是肪友呀。」他笑瞇瞇道。一會兒後,眼光轉為嚴肅。「季群說你想找工作。」
「嗯。」安平拭乾淚水點頭。「我知道希望渺茫,但總得試試,不能坐吃山空。我想繼承父親的遺志,在音樂這條路上走下去,將來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奏家。」
齊韶聽後點了點頭道:「我和季群都知道你不會答應接受我們在經濟上的支助,所以這幾天都在幫你找工作。我認識一對美籍夫婦,他們有兩個男孩。大的十歲,小的八歲。他們聽說你指導季晴彈琴的事,對你很佩服。如果你願意,可匕到他們家教男孩彈琴。除了固定薪酬p,還發供吃住。開學後,你可以繼續住那:裡,只需空暇時教孩子就行。」
安平張了張嘴,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事。
「類似家庭教師的工作,你有興趣嗎?」
在齊韶親切、溫和的笑容中,安平忙不迭地點頭,之前為失去鋼琴、親人而孑然一生的孤苦情緒,全都因為齊韶適時伸出的關懷、幫助而煙消雲散。盤踞眉間許久的愁緒,豁然開朗。柔潤的菱唇開出一朵清新如警的甜美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