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癡傻地站在其中一個玻璃世界前,那尾黃金色的魚——那尾美麗得令人不忍移開目光的黃金天使魚。老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他有些得意地說那是一尾十分溫順,十分十分惹人憐愛的金天使魚,是他最愛的魚兒之一。
價格並不便宜,但我仍是買下了它;將它帶回我孤寂的家中,放在客廳,楞楞地,眷戀地看著它。
沒來由的,它令我想起了她——優雅的身影,溫柔的容顏,彷彿遺世獨立的氣質
決心給它我所有的愛戀,讓它伴我渡過每個繁囂過後的孤寂夜晚,只是不知道,我的天使魚是否也會愛我?
一如我愛它?!
開著車,走在五點半的忠孝東路,天空下著霏霏細雨,小雨打在車頂上沒有半點聲音,只有流到車窗上,打在車子前的雨絲化成的水滴能提醒人它的存在。
車陣好長的一排,彷彿永遠也不會改變顏色的燈號,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的長路。感覺好煩!
好煩!
聽著收音機裡電台女主持人溫柔沙啞的聲音說著:路況十分擁擠,請各位駕駛朋友小心駕駛,千萬不要心浮氣躁——
她有些氣忿地關掉她的聲音。她怎能坐在安適的電台前說這些話?假如讓她坐在現在她的位置上的話,她大概不會再有那種溫柔的聲音了吧!
難怪有人說,住台北的女孩子是不能開車的,久而久之必會有損氣質風度,這種路況令人瘋狂。
阿俐寧死也不肯買車的決定是對的,至少,搭計程車聽別人詛咒總比自己詛咒要來的好些。
很有些後悔為什麼要答應鍾司和他一起吃晚餐,明明知道這個時間開車會讓人少掉十年的壽命。
古凱波歎口氣,和阿俐在一起久了,真的彼此影響很嚴重,她居然也想大聲詛咒了。
像阿俐一樣,沒有半絲顧忌地大聲咒罵——
為什麼她總是做不到?
有些無奈地,放了卷錄音帶,男歌手飽含情感的聲音傳了出來,很是憂傷,說著他逝去的戀情。怎麼連逝去的戀情也可以賣錢呢?
——想想好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居然也變得如此憤世嫉俗了?
車陣總算向前移動了一公尺,她輕輕踩著油門,有種想把車子丟下,自己飛奔而去的衝動——
如果她這樣做了,所有的人都會以為她瘋了!
只有阿俐會鼓掌叫好。她是被壓抑得太久了嗎?
或者只是想得太多:真的想得太多,太多了嗎?
阿俐總是半開玩笑地說她是個花瓶,她的公司只不過是花錢請她去當擺設的罷了。
剛開始,聽到這種話心裡很是不能平衡,可是年年和同學,同事們一起聚餐,聽她們抱怨著公事太忙,壓力太重這類的話時,她真的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她真的只是個花瓶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也滿足於這種角色?
曾經那是她最痛恨的!
曾經那是她以為最不可能發生的!
可是現在她卻已處在這個角色裡,漸漸沉溺
七點正。
離約定的時間已過了半個鐘頭,儘管餐廳就在眼前,可是得再花個半個鐘頭找停車位,她知道七點半之前她是不可能到了。艱險並不焦急,除了和阿俐的約會遲到會另她焦急之外,其他的任何人她都不在意,因為沒什麼好在意的。
在經過這麼多年,這麼多的人之後,她知道自己有些什麼,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該在意些什麼——而她真恨自己知道這些!
好不容易才將車停好了,她在路上慢慢地走著,雨絲落在她的頭髮上,有種淒楚的美感,沉靜的黑暗小巷,只有一盞綠綠的路燈孤寂地照著她。
想哭。
沒來由的,竟有種流淚的衝動,站在路燈下,望著不遠處餐廳的燈光,淚水單純地落了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彷彿是被禁錮了多年似的——
曾經,總是取消阿俐的善感,動不動就落淚,而今天,她是如此地脆弱,沒有理由的,如此脆弱。
「好冷。」
驀然抬頭,一把傘已撐在頭頂,擋去風雨——
童天傑深邃的眸子出現在眼前,彷彿相似多年,彷彿洞悉一切似的:「時間快到了,陪我走進去?」
凱波楞楞地望著他,渾然不覺自己已冷得發顫。
他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來吧!」
被催眠似的,隨著他走向餐廳,直到坐到位置上,面對鍾司訝異的眼光,她的臉才驀然紅了起來,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怎麼淋成這樣?」
舞台聲仍市空無一人,他還是進去了。
「外面正在下雨。」她脫下他的外套,垂眼平靜地說道,怕被看出什麼似的迴避他的目光。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快八點了——」
「塞車。」
「還在生我的氣?」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凱波抬起頭,為了房俐華和鄭烈的事,他們發生了好幾次的爭執,有時候她似乎是刻意無理取鬧,但他的容忍力仍使她感到不可思議。
鍾司是何等威風的人物,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無往不利,何曾待人如此低聲下氣?
而他待她卻是如此毫無理性的包容。
「沒有,沒什麼好生氣的。」
他鬆了口氣似的,微微笑了起來:「你好幾天都不肯出來,我還以為你真的生氣了呢。」
「我很忙。」這真是天大謊言,如果成天坐在辦公室發呆也能算忙的話,那真正忙得喘不過氣來的人不知要何以為生了,她有些自嘲地想著。
「怎麼啦?」
舞台上的燈光暗了下來,她知道童天傑上場的時候到了,很奇怪,彷彿隱藏著什麼似的,每次他上場,燈光總是一片神秘的昏暗。
很有些後悔剛剛竟沒看清他的長相——
「凱波?」
她回過神來,歡然地笑了笑:「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呆了。」
「我已經替你叫了東西了,是你最喜愛吃的牛柳,讓他們送上來好嗎?」
剛到口邊的抗議又吞回肚子裡去,他只是很細心地記住她所說過的任何一句話罷了——
不論真假。
有時她是如此憎恨他大男人主義的體貼。
「好。」
鍾司仍是一逕自信地微笑,彷彿早知道她的答案似的,找來侍者,低低地交待了幾句。
童天傑孤桀的身影已出現在舞台上,磁石般的魔力吸引住她的目光——
「鄭烈已正式回到公司,等交接完了之後,我打算開家分公司自己做,他也同意,你覺得呢?」
「你喜歡就好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舞台上的男人身上。
「到時候我會很需要你的,你過來幫幫我好嗎?」
「好。」
「我不會讓你太累的,你只要幫我排派行程表,陪陪客戶吃飯,和你現在的工作性質不會有太大的差異,至於薪資,只要你開口,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回答著,舞台上的男人深情滄桑地唱著一首關於歲月,關於青春——
「至於你老闆那邊我會去說的,你可以先休息一陣子,或——」
她一震,猛然回過頭來:「休息一陣子?」
「如果你想直接到我那裡上班我也無所謂,我只是不想讓你太累而已。」
「到你那裡上班?」
鍾司迷惑地望著她:「你剛剛不是回答了嗎?我在說什麼你全沒聽進去?」
凱波一楞,她真的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對不起——我——」
他歎口氣,無奈地笑笑:「我真的不知道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是嗎?」她自嘲地笑笑:「那我以前是什麼樣子?我記得我一直是這個樣子的。」
「是因為他嗎?」
「誰?」
鍾司將目光移到舞台上的男人身上:「童天傑。」
她一震,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你在說什麼?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那時我多心?你到這裡來的次數如此之多,每次都是這個時間,你不是——」
「你到底在懷疑我什麼?你又有什麼資格質問我這些?」她沒有表情地望著我:「這算什麼?你在吃什麼醋?」
「我只是——」他望著她,突然之間氣餒了。
對啊!他這又算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來問她這些問題呢?
九十年代了,沒有人真的有什麼資格去約束他人,他們之間甚至連甜言蜜語都還說不出口。
幾年的商場悍將,情場浪子的生涯並沒有使他更瞭解這個世界,更瞭解女人,面對凱波,他突然詞窮了。
凱波移開視線,食不知味,卻十分認真地吃著送來的食物,代表這個話題已經結束。
她早已明白暴露自己的心,是注定要受傷的,她再也不會那麼傻,那麼愚蠢地承認任何事。
不管是不是會後悔。
「鍾司?我沒意見。」
「沒意見?難得你會對誰完全沒意見。」
房俐華聳聳肩,專注地打著她的電動玩具:「在你還沒有意見之前我怎麼能夠有意見?」
凱波拉拉她的頭髮:「什麼意思?」
「我們對彼此影響得太嚴重了啊!幾年來只要我說不好的你都不要,做掉一堆男人了,我再有意見你嫁得出去才奇怪。」
「可是我很需要你的意見啊!」
「啊,死掉了!」她哀嚎一聲:「都是你啦!」螢幕上的小人掉到陷阱裡一命嗚呼——
阿俐索性關掉電腦轉過身來,燃起一根煙:「好吧,好吧,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了,要怎麼拷問隨便你吧!」
凱波垂下眼,反而不知道到底要說些什麼了。
「你和鍾司才認識沒多久,我和他也不比你熟,你真要問我覺得那個人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我對你的意見通常都很具有殺傷力,如果說得不對怎麼辦?」
「你覺得他和我很合適?」
阿俐想了一想,撇撇嘴又聳聳肩:「你覺得呢?」
「是我先問你的!」
「我知道是你先問我的,可是總要知道你心理怎麼想啊!」
凱波無奈地歎口氣:「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很優秀,也許就是因為他太優秀了。」
「你怕你會制不住他?」
「我不瞭解他。」
她扮個鬼臉:「誰又真的瞭解誰來著?」
「那種感覺不一樣!」
「你到底要我說什麼你就只說嘛!要我給你一個理由好離開他,還是給你一個理由去愛他?」
「阿俐,我是跟你說真的!」
「我也是跟你說真的啊!在我看來,鍾司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你們才剛開始,彼此湊還不瞭解,我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能愛就愛,不能愛就分開嘛!現在煩惱這些你不覺得很多餘嗎?」
「我不想傷害他啊!」
阿俐歎口氣,拍拍自己的額:「老天!你這也太那個了吧!你就這麼肯定一定是你去傷害人家嗎?你怎麼知道他沒有你就一定會去死的?你以為你是誰啊!」
凱波一楞,想了一想:「說得也是。」
「本來就是,我們都已經二十好幾了,又不是十七,八情竇初開是小孩子,哪有誰不愛誰,誰就活不下去那回事?你別呆好不好?」
「可是——」古凱波煩惱地蹙起眉:「我很不喜歡別人一直說我男朋友一個交過一個,好像花蝴蝶一樣成天飛來飛去,好像很——很——」
「水性揚花?」
她無言地點點頭。
房俐華瞪她一眼:「你是去誘惑誰了嗎?那麼多人要自己送上門來,死掉干你什麼事?你又沒答應過他們什麼事,又沒騙他們的錢,又沒拐他們的色的,你對不起誰來著?人和人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分開啊!這是很正常的事,你這要是能叫水性揚花,那些真的騙過無數男人的女人不早該天打雷劈了!」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別人不見得就這樣想啊!」
「是!別人都是聖母瑪利亞,都是能立貞節牌坊的烈女,就你浪蕩!」
「拜託!」凱波又好氣又好笑地叫了起來:「什麼話!」
「中國話啊!」她滿不在乎地吐口煙,慢條斯理地接下去:「你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有什麼好在乎的嘛!別人愛怎麼想是他們的事,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瀟灑一點吧!」
「事情要都像你講的那麼簡單就好了。」她咕噥。
「意思是說我很單細胞就對了。」她斜睨她。
凱波側著頭想了想:「可以這麼說。」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凱波笑了起來:「真怕了你了!任何事到你手上都好像沒什麼似的,偏偏真要扭曲起來你是比誰都想不開!」阿俐聳聳肩:「那要不怎麼辦?人嘛!偶爾也要均衡一下啊!活得那麼快樂會遭天妒!」
「說了半天你什麼也沒告訴我。」
「天哪!你還真難纏!」
「都是你教導有方,我都是被你教壞的!」
「又是我,好事輪不到我,壞的都是我做的。」阿俐咕噥地抗議。
「你到底覺得怎麼樣嘛!」
「你真要我說?」
「當然。」
「好吧!」她伸了伸懶腰:「我覺得——」
「如何?」凱波有些不安地望著她。
「先告訴我是不是有第二者?」
她一下子沉默下來。
「賓果。」阿俐呻吟地叫了一聲:「我就說嘛!難怪你沒事拿這種鬼問題來扭曲我,快招,是誰?」
凱波猶豫地考慮著。
「快從實招來,我可以考慮饒你不死,否則——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事可別怪我沒事先告訴你!」
「現在到底是誰在拷問誰?」她嚷了起來。
「沒辦法!誰叫你笨嘛!被我抓到小辮子你也只有認了!」阿俐笑嘻嘻地:「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還是治不了我,你只有怪你自己資質魯鈍了,怨不得別人!」
凱波瞪了她好半晌,終於認輸地歎了口氣:「認識你真是我的大不幸!」
「彼此彼此。廢話少說,快點從實招來!」
她想了想:「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帶你去的那家餐廳?」
「哪一家?」她茫然地問:「台北市有上千家餐廳,你說的是哪一家?」
「有現場演唱的那一——」
「童天傑。」
凱波訝異地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
阿俐朝她扮了個鬼臉:「我又不是白癡,也不是瞎子,我不會自己看啊!那天跟你說什麼話你都有一句沒一句的,就算我告訴你,你家失火了,我猜你也不會甩我。」
「哪有那麼嚴重!」
「就有那麼嚴重。」阿俐歎口氣:「你對歌聲好的男人先天上就沒有免疫力,真是夠遜了!那傢伙的確是個萬人迷——至少以他的聲音來說。」
凱波無言地把玩著打火機,乾澀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先只是很欣賞他,可是那天——那天我在餐廳門口淋雨,他過來替我撐傘,要我陪他走到餐廳,結果——」
「結果你就陣亡了。」她咕噥。
「你覺得很好笑?」
阿俐虛假地扯扯自己的臉:「是!真是好笑極了,我要笑得出來才有鬼!」
「為什麼?」凱波不解地望著她:「你甚至還不認識他。」
「我不必認識他就知道結果了,幹嘛還去認識他。」
「我不懂。」
阿俐翻翻白眼:「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是有自虐狂還是怎麼樣?沒事老愛發這種神經。」
「為什麼?」凱波無法理解地撐著頭:「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是欣賞他的人還是他的聲音?」
「我——不知道。」
「很好。」阿俐詛咒兩聲:「你連自己到底愛上人家哪一點都還不知道就已經對他投入感情了,那不是自己找死,要不然是什麼?」
「我沒有說愛上他啊!」她抗議。
「是!是!是!你只是欣賞他,欣賞到可以為了他把鍾司做掉的程度而已。」
「阿俐!求求你不要混淆我的視聽好不好?讓你說得怪恐怖的。」
「誰混淆誰的視聽啊!你說的話讓我覺得恐怖哩,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凱波猛力搖搖頭:「不會的!你明知道我這個人很善變的,也許下一分鐘我又忘得一乾二淨了!」
「說得善變是個天大的優點似的。」阿俐皺皺鼻子:「你還真是善變,善變到沒事去跳同一個陷阱,善變到每次都愛上同一種人!」
「有那麼糟糕嗎?」
阿俐無言地再度點起一根煙,幾乎是憂傷地:「我不知道,可是我希望沒有。」
踏上舞台,不必放眼四周他也知道她沒有來。
很多天了,一直沒再見到那個女子;不知怎麼地,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彷彿少了什麼似的,少了那雙專注而憂鬱的目光,連歌曲也很難唱出感情了。
從他開始站上舞台,有不少女人是為了他而專程來的,其中甚至有人明白地向他示愛,而他總是一笑置之;對那些,他應該是早就免疫了,可是不知怎麼的,打從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變得每天都有所期待了。
那天在巷口見到她,慘淡的路燈下,細雨飄忽,而她的臉上掛著雨水和淚水——
許久以來,他竟心動了!
不僅是心動,還有種令他震驚,令他害怕的——
心痛!
為她心痛。想為她拭淚,想為她遮風擋雨的衝動那麼莫名,那麼銳不可擋地湧上心頭,無可遏抑。
在鋼琴上試了幾個音——
她仍然沒有出現。
一直以為在經過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的事之後,他是夠冷靜了。
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有年少時的衝動和情愫,也一直以為將不會再有人令自己那麼心動——
那樣心痛!
沒什麼知覺地,他開始唱歌了,完全失去了慣有的感情和技巧,幾乎是有點索然無味。
怎麼一個人的情緒會影響那麼大呢?
怎麼一個人會因為沒見到想見的就失去了冷靜,失去了專業態度呢?
這麼多年來,他心如止水,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放心地將感情付出,也只有在舞台上,他才像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可是現在,他卻是一片空白。
多年前,他為了感情幾乎放棄了一切,幾乎在失去她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曾發誓再也不會讓自己再一次嘗到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這個樣子呢?
難道非得等到什麼都沒有,將自己完全交付給別人,然後被狠狠地刺傷之後他才會甘心?
他是如此地不畏死嗎?
一曲終了,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他有些好笑的發現,自己曾最不屑職業歌手的冷淡,而他自己今天卻變成一個職業歌手了。
服務生將幾張點歌的字條傳了上來,他索然無味地翻了翻——
「唱得其爛無比,小心我要砸桌子了。」
龍飛鳳舞的字跡他一認就知道是誰了,放眼望去她還坐在角落朝他舉杯微笑。
邵天琪回來了。
他開心地笑了笑,很有些訝異地望著,表示無言的歡迎之意。
邵天琪是他的至交好友,多年來她帶著旅行團東奔西跑像只永不知疲累的飛鷹一樣,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飛行著,大半年沒見到她,現在她終於出現了。
天琪的個性十分爽朗,或許是在外面的世界走動慣了,她總是快樂的,瀟灑的。彷彿沒有任何事值得她掛心似的,心胸如此開闊的女子十分少見。
和天琪在一次音樂之旅中認識,當時他正在維也納修習聲樂,利用課餘的時間打工當導遊,而她帶著一票年輕孩子到當地遊學,就這樣認識。八年下來,不管她在任何地方總不忘為他捎張明信片,二人的交情日益深厚,終於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十分開心地,他唱了一個鐘頭的歌,下了舞台直接走向角落:「終於回來了。」
天琪風塵僕僕,看來有些憔悴,笑容卻依然沒變:「再不回來都快忘了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了。」
童天傑坐了下來,招來侍者叫了杯酒,很認真地審視著她:「你瘦了,過得不好嗎?」
「南非的食物不合胃口。」她笑了笑,拉拉自己瘦了一圈的手臂:「正好可以減肥。」
「你再瘦下去就會被風吹走了。」他皺起眉,對待孩子似的:「這裡的牛排不錯,我幫你叫。」
她吐了吐舌頭:「千萬不要,現在我只要看肉就反胃。在南非三,四個月,我都變成食人族了。一天到晚都是肉,我看見就噁心!」
他微微一笑:「真服了你,在那種地方你居然能待那麼久。」
「沒辦法啊!誰叫我是公司裡最優秀的人才呢。流放邊疆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的。」她自嘲地微笑:「其實我很喜歡那裡的,雖然生活習慣不同,連飯都很難得吃到,可是那裡的視野真的很棒,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看不到那麼壯觀的景色的!回到台灣還真有點依依不捨呢,怪不習慣的,這裡真好小。」
說起外面的世界,邵天琪的眸子亮了起來,原本憔悴的神情也都消失了。
甜甜的酒窩和神采飛揚的笑容使她看起來十分迷人。
他含笑聽著,知道她一時之間是停不下來了,她總是那麼急著要別人分享她的快樂和糗事。
曾想過,或許天琪的天性中,真有點吉普賽人的因子存在著,有好一陣子,她被關在辦公室內,還不到半年,整個人像被囚在籠中的野獸一樣,驀然失去了生機。
不能出去旅行,對她來說,彷彿失去了空氣。
「乾脆在那裡找個人嫁了不是更好。」他忍不住取笑。
「嘿,你可別小看我,真的有人向我求婚呢。當地的一個華僑公子追我追得可用心了,要不是怕有人會傷心,我搞不好還真嫁給他呢。」她笑著說:「我要真嫁人了,那你怎麼辦?」
「青燈古佛長伴一生。」
天琪笑得前仰後翻地:「你以為你是古時候的尼姑嗎?」
童天傑微微一笑,看她笑得像個孩子似的,心情真的好了起來。
「不問我這次待多久?」
「該走的時候你自然就會告訴我了不是嗎?」
她歎口氣,半真半假無奈地笑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樣,有時候我還真恨你的不在乎,簡直比我還瀟灑了。」
「如果我真瀟灑,還死守著舞台做什麼?不早跟你一樣去浪跡天涯了嗎?」
「我懷疑有誰能讓你放棄舞台。」天琪頑皮地朝他眨眨眼:「連我邵天琪都辦不到的事,要真有人能辦到,我就佩服她。」
「天曉得。」
她又點了杯飲料,往後靠向椅背,臉上居然出現少見的茫然。
邵天琪一向是個相當自信的女人,彷彿永遠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說什麼話,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
「怎麼很少看見你這種表情,累了?」他關心地問:「我送你回去休息。」
她搖搖頭:「還能回去啊!家裡的人一定都還醒著,現在回去是送死,光是那成堆相親的照片就會要了我的命。」
「相親?」他訝異地笑了起來,很難想像天琪這樣傑出的女孩子居然會需要相親。
「唉!你以為我喜歡嗎?」她橫了他一眼:「我是很無可奈何的,我媽恨死了我老師飛來飛去,巴不得趕緊用條繩子把我綁在家裡。這次回來,有將近兩個月的休假,我猜是怎麼也躲不掉了。」她哀歎一口氣:「怎麼這麼倒霉!」
「你很不喜歡相親?」
「廢話!難道你很喜歡像個展示品似的擺在別人的面前讓人家稱斤論兩嗎?」
天傑忍不住輕笑。她的表情懊惱得像個得不到糖果卻一定得考試的孩子似的:「這麼厭惡何不帶個人回去,讓伯父,伯母放心?」
「帶誰?你啊?」
「別告訴我你連半個男朋友都沒有,這種事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天琪咕噥地詛咒兩聲,讓人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麼:「我就知道,我就是被這種想法給害死的!無論我怎麼說都沒人肯相信我,但是我真的沒有嘛。除非你硬要把那些還在追我的人也列入計算之中,但是那明明就不一樣啊,我又不喜歡他們,帶回去不是自尋死路嗎?」
「總比你去相親好。」
「你以為那麼容易?我爸媽挑剔得要命,又不是隨隨便便找個人就可以解決的事,萬一到時候他們不喜歡不說死我才怪,那萬一他們要是喜歡,那我不是更慘了?」
他好笑地聳聳肩:「既然如此,左右都是死,你何不乾脆一點?」
「真是夠朋友!」
「要不你說怎麼辦?難道陪你回家去嗎?」
天琪咕噥著垂下眼,對他的遲鈍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反正對你說什麼都不會有用的,大木頭一個!」
餐廳內人越來越少,夜也越來越深了,離打烊的時間剩沒多久,他請侍者去替他把衣服拿了過來:「走吧!我送你回去,才下飛機你一定累了。」
「你就忍心看我回去送死?」
童天傑有些迷惑地看著她,這不像邵天琪了。
她一向是很放得開的,怎麼獨獨會為了這件事如此想不開呢?
「那你覺得呢?難道你不想回去?」
「我不是不想回去,我只是——」她望著他的眼,有些生氣他的麻木,難道非要她挑明了說嗎?
童天傑向來不是體貼的人,可是連這種事都要她說也未免太離譜了!
她跺垛腳,算是認輸了:「沒事!沒事!走吧。」
「天琪?」
「真的沒事,我只是累得有點神智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