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睜開眼睛的一瞬間,聽到周圍響起熱烈的驚叫聲,使我有一種錯覺,彷彿剛剛表演了一場驚險的逃脫魔術,從一個密閉的,即將遭受火烤、水淹、刀砍、石砸的容器裡巧妙脫困,站在被聚光燈照射的亮如白晝的舞台上接受觀眾的歡呼。
我想我之所以會有這種幻覺大概和我崇拜擅長表演困境逃生的魔術師大衛有關。我曾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慢放其演出錄像,妄圖找出其中的奧秘所在——當然他不可能讓我找到。
直到我看見因驚喜和淚水變得扭曲的父母和其他親戚的臉,才真正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雖然我的甦醒使得絕大多數人都很高興,但我本人卻不這麼想。因為一旦醒來我就不得不日夜承受傷痛的煎熬,這種痛楚讓我夜夜失眠,冷汗直流,呻吟不止。不過肉體的痛苦還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我當然也不會像一些打腫臉充胖子的人一樣,淨在人前樂,咬碎牙往肚子裡咽。我有一雙疼愛我至極的父母,如果不擅加利用便對不起他們的一片苦心。
最令我悲痛欲絕,心如刀絞的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申小雅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雖然她可能從來也沒有把我當作她的什麼人。可就算出於對一個相熟已久且目前正處於垂危之際的朋友的道義,也不該如此絕情絕義,使我在對於此生是否能夠追上她這件事上又一次徹底絕望。
你看其他同學就表現的讓我熱淚盈眶,雖然其中大部分人我都不認識。他們好像分成了若干個小組每天輪流來看望我,安慰我,給我講新近發生的趣聞,十分八卦,使我幾乎能確定以前那些不利於我的謠言是如何發展壯大,迅速蔓延的。
他們叫我不用擔心,因為學校已經為我募捐了部分醫療費,甚至還印刷了傳單到大街上分發,號召全社會的關心——我昏迷時的醫療費用高得驚人,每天僅輸血就要1000多塊。
我一夜成名,成為人們某段時間的焦點話題。
作為紀念,我保留了一份傳單,上面將我描述為一個品學兼優的十佳少年,所列事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據說電視台有一個欄目曾想為我做一期專題,被父母和學校婉言謝絕了——他們當然知道我是什麼貨色,不需深入調查就可原形畢露。而且如果人家問起我為什麼會深夜出現在學校門前的大街上而被卡車撞到,他們當然沒有辦法告訴人家我其實是被學校的保安追得慌不擇路,至於我為什麼會被保安追就更加難以啟齒——我只不過是想偷一份高考的模擬試卷而已。
題歸正傳,如果我開始的傷感來自於無情無義的申小雅——我偷卷子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她,不過這她自己是不知道的——那麼在之後的幾天,當我確定鍾洋已經在那次車禍中死去的時候,便徹底掉進無以倫比的痛苦深淵。
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折磨著自己。
我在每個寂靜的深夜淚流滿面,在朝陽初現的時候向著窗外冰冷的晨曦祈禱。
我放棄了一貫的信仰,成為一個不可救藥的有神論者,常常兀自喃喃自語。
佛祖、菩薩、神仙、上帝、耶穌基督、安拉真主,求你們讓鍾洋再次活生生的出現在我面前吧,為此我願付出任何代價!
無論什麼。
在傷感的間隙,我有時會回想當時的情景,我忽然發現其實鍾洋完全沒有必要死。
首先他並不在乎分數,偷卷子純屬多此一舉,而且就算模擬考滿分,以我們倆的水平也絕對進不了任何一所正規大學,而不正規的大學也根本不需要什麼高考成績,再說他本來也沒打算參加高考。
其次就是當我們倆在撬辦公室的門被保安發現的時候也完全沒有逃跑的必要,因為我們每人都至少身背2個以上的處分,虱子多了不癢。這主要是我們早已從父母那裡得知每個人大學以前的檔案是空的,決不會如校方危言聳聽的諸如處分要背一輩子的恐嚇成真。
再有,也是最令我不解的是,鍾洋居然會同意協助我這次行動,他一向對申小雅深惡痛絕,勢不兩立。
而且我現在仍然清楚地記得,當那個漆黑的巨大的怪獸呼嘯著衝向我們的時候,我曾下意識的用力將鍾洋推開。
可他終究還是死了,這是命運嗎?
無論怎樣也逃脫不了的命運!
每當這個可恥的想法從腦中迸出,我都會陷入深深的自責。是的,鍾洋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無恥的將責任推到其他虛無縹緲的東西上去,那樣是對鍾洋那才華橫溢、清澈見底、生動鮮活、毫不做作的生命的褻瀆。
我的手上仍殘留著死亡襲來的那一刻,從鍾洋的背上感受到的餘溫,如此真實。
在我的有生之年,將永遠為此燙痛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