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我發現她把耳朵上的三個耳釘拔下來了,只剩下三個淺淺的小坑。
我指著說:「都長上了。」
她用手摸了摸,滿不在乎:「我本來也沒想帶耳環。」
「那為什麼穿?」
「我只是想嘗嘗皮膚被穿透的感覺。」
「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沒什麼感覺。」
「你要是難受就給我打電話,我陪你玩兒。」
「……好。」
幾乎每個週末,申小雅都會給我打電話,然後我就去她家。她父母果然都不在家,奶奶據說上個月到濟南替長孫看孩子去了,家裡只有她自己,晚上,偌大的三居室還真挺滲人。
申小雅的全部財產是佔了三面牆的書櫃,裡面全部都是書和唱片。我們的一天是這樣的度過的:晚上七點以後出門閒逛,一直晃到凌晨二、三點鐘回家,胡亂一睡,再一睜眼通常已是中午11點了,然後,一邊亂七八糟的吃東西,一邊看書聽唱片,直到晚上7點再次出門。
她買的幾乎都是進口的正版唱片,不是古典樂就是先鋒音樂。我們重複不斷的聽著威爾第、莫扎特、肖邦、沃爾夫、德沃夏克、平克·弗洛伊德、TheDoors、涅磐……先後讀完了喬伊斯、海明威、尼采、杜拉斯、亨利·米勒、大江健三郎……當然,在這期間我也做了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比如我在聽德沃夏克的[新世界]的時候,成功的把手伸進申小雅的上衣。
這個勝利著實讓我興奮了一陣,因為我終於走在了申小雅的前面。可她卻在事後極為嚴肅的對我說:「席安,我可不能當你女朋友。」
我就只好說:「我沒把你當我女朋友,我只是在追你。」
漸漸的,我發現申小雅有兩個很大的弱點。第一個是她好像對自己的上半身,準確的說是手臂很沒有自信。因為她雖任我亂摸,卻從不肯讓我看。開始我並不在意,可時間一長就有點不是滋味——我又不是搞盲人按摩的!經過交涉,她才勉強同意把扣子解開,但堅決不肯脫掉。
我遊說她:「你別不好意思,我不嫌你胳膊粗。」
她對我的理論卻莫名其妙:「我沒不好意思,而且我胳膊也不粗。」
第二個弱點就是她好像是性冷淡,因為我吻她或摸她的時候她都沒什麼反應,該幹嘛還幹嘛,甚至在我的騷擾下看完了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其認真程度可達背誦1、2段的地步。後來我也索然無味,摸她的胸部還不如摸我自己胸部有感覺。但我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因為只有此時我才能證明自己是離她最近的人。
***
某日,我們倆再次深夜出洞,去三里屯的「男孩女孩」酒吧。這個酒吧正位於街口,裡面人頭攢動,音樂震耳,煙霧瀰漫,氣氛熱烈,是我倆常去的地方。沒想到這次剛一到路口,就遇到了阿飛,駭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當時我們倆剛從計程車上下來,我一手摟著申小雅,另一隻手掏打火機點煙,稍一側頭,就瞥見阿飛正站在街對面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我一驚,打著的打火機差點燎到手,忙拉著申小雅三步兩步走進酒吧,找了一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坐下。
如果一個人要找你,你是怎麼樣也逃不掉的。
果然還未坐定,阿飛就已走進來,四下環視,視線最終落到我的身上。我見已無處可藏,心下正不知該如何應對,誰知阿飛卻在我對面桌子坐下,悠然自得的抽起煙來,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我顧慮著阿飛,根本不能注意聽申小雅講話,好在她多數時候也不需要我回應。一個多小時後,她起身去洗手間,阿飛這才過來,坐在我面前。
我哀求道:「阿飛,你別壞我好事。」
他將雪茄放到嘴邊,用力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淡淡的煙霧:「席安,離開她吧,她不適合你。」
我見求饒無用,乾脆兇惡起來:「你怎麼知道她適不適合我?!」
「我一眼便看得出。」
「哈,阿飛,你有慧眼識人,怎麼不去做相師?」
「她與你太相像,所以你才會為她所吸引。」阿飛不理我的嘲笑,「席安,你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一件危險物品,你身上浸透了油,可她早已把自己點燃了,你靠近她,就是引火自焚!」
「這是你最新的傳道詞嗎?」
「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多謝美意,可惜這個身體是我自己的,我就算燒死了,化成煙,化成灰,最後灰飛煙滅了,也是我自己活該,與他人無關!」
「席安,不要任性,就算你毀了自己,也抓不到她,她是映在水裡的影子,你伸手,她就會消失。」
「阿飛,你為什麼總要介入我的生活?」
「我說過我不能任由你毀了自己。」
「你已得到鍾洋,還想怎樣?」
「席安,難道你還在對鍾洋耿耿於懷?」
「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和鍾洋沒什麼關係。」
「連你都這麼說?」我驚訝,「你們以為我幾歲?」
「我的公司在贊助一家深圳的俱樂部,他們很看好鍾洋,這件事剛好由我負責聯繫,我找他只是談簽約事宜。」
「即是如此,他又何必瞞我?」
「他沒有刻意瞞你,是我對他說我已將此事告訴了你。」
「什麼?是你在中間擺烏龍?為什麼?」
「我要你明白自己的心,鍾洋遷就你,以至你不懂得珍惜,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
「既然如此,你現在怎麼又大發善心告訴我真相?因為申小雅?」
「是。」阿飛此時神情落敗,「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倔強,怎樣也不肯示弱,也沒想到你身邊竟還藏著一顆定時炸彈。」
「呵,」我笑,「阿飛,你當自己是救世主,可惜修行不夠。」
「席安,此事是我失策,但你必須離開申小雅,你必須離開!」
離開她?那我能去哪裡?
我已在鍾洋面前醜態畢露你想他還會收留我?
我已那樣決絕的傷害了他你想他還會原諒我?
他怕是早已看透我的本質,正在一旁慶幸自己脫身較早吧……
是我自己斷絕了後路。
我悲哀的朝阿飛笑笑,說:「太遲了,我已愛上了申小雅。」
「不,你只是迷惑而已,因為你們太相像……」
阿飛話未說完,申小雅已回來了,我對她說:「這是阿飛,鍾洋的朋友。」
她向阿飛微微點了點頭,並不多言,抓起桌上的煙盒,發現裡面已空了,不耐煩的丟在一旁,阿飛第給她一支雪茄,說:「這個更適合你。」
申小雅將它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緊接著又貪婪的吸第二口。幽蘭的煙輕柔的繞在她纖長的手指周圍,飄忽不定,一如我當時的眼神。
阿飛臨走時,把那個銀色的煙盒放到我的手邊,說:「席安,你要保重自己。」
我沒有看他:「我一向很好,謝謝你。」
***
申小雅才思敏捷,每月都可以領到大筆稿費,然後她就會去GG迪廳瘋狂一晚。
我整晚看著她,看著她扭動著纖細的腰肢,旋轉著輕盈的腳尖。
她的手臂劃出優美的弧線,長髮揚起飛翔的軌跡。
像隨風搖曳的燭火,卻長明不滅。
像肆意怒放的薔薇,卻永不凋零。
脆弱的,遙遠的,單薄的,寒冷的,一盞令人心碎的燈。
明艷的,奪目的,鮮活的,炙熱的,一朵不敗的花。
小四對我依舊慇勤熱情,申小雅跳舞的時候他就在一旁陪我聊天,我不知道申小雅說他危險是指什麼,但我知道他其實是喜歡申小雅的,可申小雅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出於這種微妙的關係,小四那種看起來友好的態度似乎就有一點不可思議。
終於有一天,當我和申小雅接吻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小四正用一種極其怨毒的目光惡狠狠的盯著我,讓人背後直冒涼氣,從此心裡就多了一份小心。
鍾洋這幾天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對我的刻薄言語不但不怒不惱了,反而愈加耐心體貼,這種和睦的氣氛比起小四的目光更加使我不寒而慄,不知他有何陰謀詭計。他倒很自然,始終笑容誠懇,還邀我去他家度週末,說是他的父母好久不見我,很是掛念。
我心裡納悶,他父母與我非親非故,沒事掛念我做什麼,其中必有內情。但見他一副天真模樣,又不好以小人之心亂度,只得點頭同意。鍾洋見我答應,竟顯出興高采烈的表情,使我更加懷疑其中有詐。
我告訴申小雅這個週末不能陪她,她一向毫無所謂。
「你要去哪兒不需向我報告。」她指點著我的胸口說,「你是自由的。」
我將鍾洋家的電話留給她,讓她有急事時打給我,她看也不看,扔在一旁。
臨行之前,鍾洋拉著我去超市買了三大包吃喝,足夠我倆享用半年。他家位於郊區,商店資源極其匱乏。
他的父母一如兩年前那般慈祥,晚飯後我們倆一人抱著半個西瓜到水庫邊聊天。
名為聊天,實際卻無言相對。為了逃避尷尬,我將全部心思放在挑揀西瓜籽上,不一會兒那紅紅的瓜瓤上就佈滿小孔,好似被蟲蛀過。這種想法讓我心裡一陣噁心,急忙把那層慘不忍睹的瘡痍挖出來一口吃掉。
秋天的西瓜很貴,可並不甜。
鍾洋把他的那一半放在一邊,向後倒下,眼睛望天。
天空內容很複雜,我研究不透。
他說:「席安,阿飛走了。」
「走?」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經決定移民,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雖然彼時我已明瞭事情始末,卻仍看不慣鍾洋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怎麼,你捨不得了?」
他並不理會,繼續說:「他臨走之前找到我,對我說了很多話……」
我在等待下文,但他卻岔開話題:「席安,到底怎樣你才能回來呢?」
***
晴朗的秋夜,一輪皓月斜斜掛於天際,散出淡淡的,卻溫暖的淺色光暈。靜如止水,彷彿幾十億、幾百億年前就已在那裡了。
或許,在混沌初開,天地始分的那一瞬間,這世上本來是有兩個太陽的。他們那樣相愛,以至連后羿也不忍將其中一個射下。他折斷了最後一支神箭,給這對情人以祝福。
也許是彼此愛得太深,或是時間過得太久,又或是這花花世界青山碧水,誘惑太多,其中的一個開始慢慢改變。
懂得了嫉妒,卻不明白寬容。學會了索取,卻忘記了付出。
漸漸的,他們開始爭吵,互相傷害,於是世上有了乾旱,有了洪水,有了地震,有了火山。
最後,改變的那一個,瘋狂的將后羿贈與的那半截利箭,重重的刺在情人的心上。
血流出來,帶走了光與熱。
傷者心已碎,黯然離開,隱沒於另一半的黑暗之中,從此天荒地老,陰陽相隔……
***
微風輕輕拂過水面,擾起道道淺紋,像一隻無理卻又稚嫩的手,肆意的揉皺了歲月的臉。我指著水面說笑:「我想要那裡的月亮。」
那淡黃的倒影不安的晃動著,撕裂開,散成點點金色的碎片,鍾洋就消失在那堆碎片裡。
忽然,一種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覺得他已變成那我永遠也觸不到的水中之月了。
我跳起來,撲進水裡,冰冷的水。
我在黑暗的水中摸索,聲嘶力竭的喊:
鍾洋?
鍾洋!
鍾洋——
一陣水聲,一個人從身後將我用力抱住,他濕漉漉的臉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背上一陣暖意。
「席安,我們和好吧……」
「……好。」終於說出這個字,我覺得心裡如釋重負。
我們兩人濕淋淋的回到家,他父母以為我倆落水了,非常擔心。我換上鍾洋的衣服,正用毛巾擦頭髮,他媽媽對我說:「剛才有個女孩打電話找你,姓申。」
我一聽忙放下毛巾,往申小雅家撥電話。
電話的那邊被拿起,又掛上。
我狐疑的放下聽筒:「怎麼掛了?」
「找不到你,生氣了吧。」鍾洋幫我分析。
「你說她找我什麼事?」
他不耐煩了:「你問我我問誰呀,想你了唄。」
我心裡湧上一股不安,沉默不語。
「別想了,睡覺吧,她肯定是想監督你有沒有和別的女人鬼混。」鍾洋見我無精打采,把我拉起來,「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早上起來再打給她。」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5點鐘就被噩夢驚醒。我夢見自己和鍾洋像昨天那樣站在水裡,可水卻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血。
我愈發不安,再次拿起電話,不停的往申小雅家裡撥號,始終沒人接聽。到了下午,我對鍾洋說:「不行,我得回去。」
鍾洋似乎覺得我不可理喻:「她也許去親戚朋友家住了,你別這麼神經質好不好。」
「她在這沒有別的親戚和朋友。」我說,「她一定是出事了。」
雖然認為我小題大做,鍾洋還是陪我趕回城裡,一下車,我就直奔申小雅家,不停的敲門。
鍾洋攔住我,說:「她應該不在家,你想想她有可能去哪?」
於是我們叫計程車到GG迪廳,小四向我兩手一攤:「她昨天晚上來過一會兒,可10點多就走了。」
接著我們又去新潮流,沒有。把天成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
我咬緊嘴唇,心慌意亂。
鍾洋按住我的肩:「你別急,冷靜點兒,再好好想想。」
我的右手下意識的撫著左腕處的舊疤,拚命的回想,總覺得落下了什麼細節。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大叫:「不對,她就在家呢,快回去!」
找來物業公司的人,他們不知我倆的身份,不肯給鑰匙,我威脅道:「再不開,鬧出人命誰負責?!」
其中一個膽小怕事,軟弱下來,和我們一道過去。門一開,我就衝進去,撞開她房間的門,一段柔和的聖母頌立刻傳出來,正是我在她掛斷電話的那一瞬間,隱約聽到的聲音。
申小雅趴在書桌上,面前堆滿稿紙,已經被血浸透了。
同來的物業工人嚇壞了,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我木然的站在房間中央,任人來人往,身體卻無法動彈。
一個穿白衣的人在我面前,好像想問我問題,嘴巴一張一合,卻不肯發出聲音。
我問他,什麼?你在說什麼?為什麼不出聲?
可他卻不理會,倒好像我很奇怪,乾脆轉向鍾洋說話。我更加稀奇,鍾洋竟也許會了讀唇術,與那個醫生你來無往,毫無交流障礙。接著,醫生走了,鍾洋卻開始用力晃動我,好像在對我大喊大叫。
我說,你怎麼也學他們,變成啞巴啦?
忽然我發現自己其實也變成了啞巴,因為我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鍾洋揮手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向後倒退幾步,又被他扶住。
「席安,你醒醒,申小雅她還活著,她沒死!」
我看著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你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
「那你為什麼哭了?」
他往臉上抹了一下,說:「我沒哭,那是汗!」
我伸出手指沾了沾那透明的水痕,放進嘴裡:「鹹的,眼淚才是鹹的呢。」
「笨蛋,汗也是鹹的!」
我還是搖頭,覺得他的謊話不堪一擊:「汗怎麼會有傷心的味道?」
鍾洋忽然緊緊地抱住我,聲音嘶啞:「離開她吧,席安,她會要了你的命!」
我雙手在他背上重疊,右手五指緊緊按住左腕刺痛的傷疤,無力的說:「她就是我,怎麼離開?」
***
兩天後,申小雅出院,那道傷口並沒有傷到動脈,她昏迷的主要原因除了失血還有低血糖——她整整兩天粒米未盡。由於她父母不在,這件事被醫院通知了學校,大家都認為她是為情所困,紛紛說:「看看,和差生在一起影響多壞……」
而我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我對她大發雷霆,又吼又叫,她語氣平靜的說:「席安,你別激動,我沒想自殺。」
「我知道,可我不是跟你說過,要是一個人呆著難受就找我嗎?」
「我找了,沒找到。」
「你不會再找呀!」
她環住我的腰,把臉貼在我的肩上。
席安,
我很難受,莫名其妙的難受,心臟拚命的跳,像疾速的鼓點,可我卻窒息的快要死掉,腦子裡亂成一團,什麼也寫不出來。
我當時想,我可能再也寫不出來了,就急了,我想讓自己清醒。
當皮膚裂開的時候,那種疼痛竟然真的令我平靜下來了,血流出來,也將我腦子裡的魔鬼帶走了。
你知道嗎,我看見天使了,他就在我面前,站在我的血泊裡,離我那麼近……
我摟住她,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娃娃:「我會在你身邊,陪著你,所以你要堅強。」
她並不動,聲音在我耳邊輕輕流過。
她說,席安,我想依賴你,可有時候我又會很怕你,你讓我的神經興奮的超越極限,像火上澆油,讓我加速燃燒,屍骨無存。
所以我不能當你的女朋友,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們不要在一起了。
我說,我明白了。
「申小雅自殺未遂事件」之後,我們倆就被分開了。現在我一個人獨居教室最後一角,同桌空缺,相當於發配邊疆。申小雅仍在原處,身邊被安插了一名女生。我們倆天天相見,幾乎沒有接觸,也不再說話。
鍾洋對我和申小雅的分手表現出出乎尋常的高興,他視其為妖女,認為我離開她就是棄暗投明,立地成佛。我極為驚異於他這種小肚雞腸,完全不似以往的寬宏大量。申小雅依舊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在不久後的期末考試裡竟然考了全年級第九,我簡直要相信鍾洋的理論,認為她肯定是個妖精。
雖說她極其聰明,記憶力超群,讀書可達過目不忘的高度,可她用來學習的時間並不比我和鍾洋多多少——我們倆總分加起來還不夠一百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