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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後,身體還很虛弱,父母把我送到杭州的外公家裡療養。外公外婆非常慈祥,當然他們只知道我出了車禍,但不知道前因後果。我的外公在戰爭年代參加過長征,現在依然保持著軍人嚴謹的生活規律,每天早上5點叫我起床和他一起晨練。在此期間,我學會了一整套太極劍法。
平時,我會獨自出門,看不斷的斷橋,不孤的孤山,嬌綠的新茶,煙雨中的西湖,聽雨打荷葉,經聲佛號,暮鼓晨鐘,哀婉的《白蛇傳》。
我總是選擇在雨天出門,這樣我就可以盡情的流淚而不會被人知道。西湖的一草一木,都曾傾聽過我的聲音,如果此後有人折下一片樹葉,不知會不會吹出鍾洋的名字?
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會消失的如此徹底。我總是習慣回頭看看,可他卻永遠不會再在那裡微笑著等我。
失去了,才明白什麼是不能失去的。
我悄悄躲在房間裡,用薄薄的刀片再次切開左腕的傷疤,殷紅的血噴湧而出,不斷的跌落在地板上,匯成一條纖纖涓流,不知流向哪裡?
我跟在它的後面,跌跌撞撞。
至少,帶我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去吧……
推開房門,我聽見尖叫,陽光像一道魔法,將我的意識帶回三年前。
那一天,晴朗無雲,鍾洋捏著我的手腕,問:「這個疤,是怎麼弄的?」
我笑嘻嘻的回答:「被貓抓的。」
他緊緊的握著,目光濕潤:「席安,只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你再傷害自己!」
鍾洋,原來你真的已經死了,否則你為什麼不來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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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被嚇得犯了心臟病,與我一起在醫院急救。出院後,我再次回到北京,媽媽抱著我哭泣。
她說,小安,那個人沒了,你還有爸爸和媽媽,你要好好活著,媽媽不能沒有你……
可是媽媽,沒有那個人我會很痛苦。
可憐的媽媽,愛我的媽媽,對我說出善意的謊言:「小安,那個人走的時候留下遺書,希望你能代替他活下去,代替他看人生的風景,體會生活的甘苦,你要完成他的遺願,否則他死不瞑目啊!」
媽媽的眼淚浸透了每一道皺紋,她烏黑的頭髮彷彿只在一夜間便染上白霜。
我用雙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說:「媽媽,我懂了,我會為了你,為了所有愛我的人努力活下去。」
那場昂貴的車禍花光了家裡的積蓄,出國留學的計劃早已擱淺。我在上一個著名的高考補習班,準備參加2000年的高考。由於基礎薄弱我報考了電影學院,不是表演系而是學編劇。
鍾洋曾經說,如果他沒有選擇足球,也許會去當導演。
我只希望能夠最大限度的接近他的夢想。
我每天早上8點準時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找回我失去的另外一半高中生活,晚上,在R大的自習室裡寫完一套又一套各種各樣的模擬題,離開時已是深夜。
生活的忙碌像一劑麻醉劑,使我的心得以暫時平復。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已忘記了如何懷念,午夜夢迴,眼淚卻總是濕透枕畔。
我總是在上課的間隙,撥通鍾洋家的電話,那邊會傳來令我心碎的聲音。鍾洋用一如既往的快樂語調向我訴說著殘酷的現實。
我一次又一次按下重撥鍵,反覆聽這個聲音,將它深深的刻在心裡。
「你好,」我跟在他的後面重複著那句話,「我現在不在家,請在提示音之後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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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我去上課時,看見了申小雅。她胖了一點,臉色好了很多,站在R大門口好像在等人。
我從她面前騎過,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只是笑笑,並沒有停下來。
就算沒有我的幫助,她最終還是上了R大。我心裡想著,鍾洋果然是被我害死的,我先下了一個毒咒,又讓他死的不明不白。
你應該是恨我的吧……可是為什麼不來找我報仇?就算你化成厲鬼來找我索命,我也希望能夠再次見到你……
也許是因為偶遇申小雅,我忽然起了回高中看看的念頭。
那個令我們初次相識的旗桿,那個記錄著所有歡笑與淚水的看台,那個我們曾朝夕相處的宿舍,還有,那條奪去他生命的路。
我以前總是避免從R大附中門口經過。在我眼裡,那條路浸透了鮮血。我甚至能夠看見躺在那上面的,年輕的,支離破碎的身體。
傍晚,學生都已放學回家,校園裡人煙稀少。我如一個離開多年的老校友,慢慢走過每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看台後面的樓梯隱沒在陰影裡,只有出口處有陽光射進來,像一道天堂之門。我低下頭,借助那光,小心翼翼的辨認每一級台階。快接近出口時,眼前一下子暗了下來,我抬起頭,看見一個人。
他是逆光站著的,臉上一片模糊,週身鑲了一圈金色光暈,如神祇下凡,令我目瞪口呆。
他微笑著,對我說:「席安,我從很遠就看見有個人同你很像,沒想到真的是你。」
我受到刺激,神經錯亂起來,掉頭就跑。鍾洋見我逃跑,也拔腿就追。迎面正是圖書館的大門,我便跑進去,沿著樓梯一直往上,跑到最頂層,已到盡頭,慌不擇路之際,我躲進一間未上鎖的房間,鍾洋隨後趕到,也跟著進來。
房間很大卻漆黑一片,擺放著一排排書架,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塵土與紙張混合的味道。我突然發現自己走路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便不敢再動,倚在一個書架後面無聲的喘氣。許久,另一個腳步聲也消失了,我疑惑著,輕輕抽掉眼前的兩本書,想看看另一邊的情形如何,沒想到正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我慘叫一聲,向後踉蹌幾步,撞倒了身後的書架,一下子發生連鎖反應,後面「轟隆轟隆」,倒塌之聲不絕於耳。圖書館的老師聞聲趕來,將我們怒斥了一頓,責令今天之前將這裡恢復原樣。
老師走後,鍾洋便到我身邊,一隻手按住我的肩,以防我再次逃跑:「你跑什麼呀?」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問什麼要跑,有點兒像低等生物突然受到刺激以至末梢神經不能與大腦統一。
我抱住他,哭道:「鍾洋,一定是你太恨我,才不能升天,是我害了你!」
他聽了以後莫名其妙:「升天?我升天幹什麼?」
我抬頭看他,光線太暗,什麼也看不清,便用手去摸他的臉:「你已經死了,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果然是憎恨我的,所以才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一隻心想找我報仇……」
他抓住我在他臉上摸索的手,似乎覺得很好笑:「席安,你聽誰說的?誰告訴你我死了?」
「……你一直沒有出現,如果你沒死,不會不來看我……」
「所以你又開始自以為是,不求甚解,胡思亂想?席安,你這個毛病到底什麼時候能改掉?」
「……你……沒死?」
「我當然沒死,活蹦亂跳。」
「可是那輛車……」
他的身體好像微微一震,將我拉近,聲音很輕,但很濕潤:「是你推開我,忘記了嗎?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我疑惑的瞧著他的眼睛。
「對,所以我要報答你,」他笑的很詭異,「我要以身相許。」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拳將他打倒:「你這個混蛋,既然沒死為什麼不出現?我為了你差點割腕自殺!」
「你說什麼?」他扯過我的左手,手指按在那道新生的疤痕上,聲音顫抖,「你做什麼傻事!就算我真死了,你也不能——」
我抽回手,點指著他的頭:「你說,為什麼不來看我?這是對恩人的態度嗎?」
「冤枉啊,你昏迷的時候我天天守在你旁邊,廢寢忘食,心力交瘁,直到你脫離危險了才回深圳去,差點兒被開除。」
「我出院以後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你媽媽說你去杭州了,也不肯告訴我電話號碼。」
「對了,我媽為什麼也說你死了?還給我念了一段你的遺書呢。」
「啊?你媽跟我有什麼仇我可不知道,不過你也夠笨的,我要是被撞死了,哪兒還有工夫爬起來寫遺書啊!」
「奇怪……」
「行啦,別想了,快點兒把這兒收拾完了,我請你去吃頓好的,我現在可是致富了。」他拍了拍口袋,得意洋洋。
「這麼暗,怎麼收拾呀,都怪你,嚇唬我幹嘛!」我不住的抱怨。
誰知鍾洋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房間立刻就亮如白晝。
我悲哀的瞅著他,說:「原來你還是死了,不然怎麼會這種法術……」
他用力敲了一下我的頭,沒好氣地說:「你是不是真的被撞壞腦袋啦?難道不知道牆上有電燈開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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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洋請我去吃必勝客,人出奇的多。在外面等位的時候,他笑嘻嘻的問:「席安,你為我殉情,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瞪了他一眼,心懷報復:「不要問我奇怪的問題。」
「你的答案呢?」
「以後告訴你。」
「席安,你很惡劣。」
「彼此彼此。」
點餐時,我只揀最貴的,見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心裡非常嫉妒,酸溜溜的說:「不愧是球星,出手闊綽,非我等平民可比呀。」
他故作謙虛,連連擺手:「哪裡哪裡,杯水車薪,只為博美人一笑。」
「你現在休假?」
「不是,回來辦點兒事情。」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一直以為你還在杭州,所以去學校,觸景生情,以慰相思之苦。」
「說來也巧,我今天遇到申小雅,才忽然泛起緬懷過去的心思,結果竟然真的遇到你。」
鍾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遇到了申小雅?在那裡?」
「R大門口。」我同他調侃,「你別緊張,我已經對她免疫了。」
他的表情卻愈加凝重,幾近恐怖:「席安,難道你不知道,申小雅已經死了。」
我愕然的張大嘴,手裡的叉子「噹啷」一生掉到地上。
「不可能!」
「是真的,在你出事以後的一個月,她從自己房間的窗戶跳下來,當場就死了。」
「她為什麼要自殺?!」
「你不知道?你不是做過她的男朋友嗎?」鍾洋好像比我還不解,「據驗屍的醫生說,她吸毒已經很久了,兩隻手臂上都是針孔,我想她和小四那幫人鬼混大概也是為了換毒品。」
原來如此……
她的縹緲,她的追求,她的痛苦,她的無望,她的神經質,她的喜怒無常,她的一切都得以真相大白。
她曾那樣絕望的拚命抓住我,卻不知我其實也只是一根稻草,自身難保。
我的眼淚流下來,滴落在面前的咖啡杯裡,雙重的苦澀。
鍾洋為我拭去淚水,說:「她一定是變成了天使,才會指引你我重逢。」
「明天,我帶你去看她。」
晚上,我試探的對媽媽說:「我今天遇到了鍾洋。」
她好像沒什麼特殊反應,還叫我帶他到家裡玩兒。我想了整晚,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她所說的那個人,正是申小雅,她不讓鍾洋找到我,也一定是怕他將申小雅的死訊告訴我。
而我卻誤會成鍾洋已死。
媽媽,愛我的媽媽,你果然瞭解自己的兒子,雖然其中出了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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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鍾洋開車來接我,我驚訝的說:「都買車了?那我是不是要叫你鍾先生?」
他笑了笑:「是我爸爸的車,我只是考了駕照。」
申小雅的墓很小,但打掃得很乾淨。我將手裡的花放在她的墓前,墓碑上有她的照片。
一張很難得的笑臉,迎著風,如一朵怒放的薔薇,那樣殘忍的揮霍著自己的青春與夢想。
在生命中最美麗的那次飛翔裡,你是不是真的快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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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洋發動車子,開到北京體育師範大學的門口,說:「我去辦點兒事,你等我一會兒。」
我點頭,他又取出一個盒子,遞給我:「這是在你昏迷時,申小雅讓我交給你的。」
我接過盒子,他下車離開。
打開蓋子,靜靜躺在裡面的,是那個我送給她的電話亭,旁邊有一封信,是申小雅的筆跡。
信很短,只有幾行。
她說,我將這個電話亭還給你,它的門上有鎖,而我卻找不到鑰匙。
席安,謝謝你。
還有,對不起。
在盒底,還放著一本書,是那本艾倫·金斯堡的詩集。我隨意的翻開,那一頁折著一角,正是她無數次念給我聽的一首詩,叫做《祈禱》。
「鑰匙在窗台上,
鑰匙在窗前的陽光裡,
我有那把鑰匙,
結婚吧艾倫!
不要吸毒,
鑰匙在窗台上,
鑰匙在窗前的陽光下。
——愛你的,媽媽」
***
鍾洋回來,手裡拿著一疊文件。
我問他:「辦什麼事?」
「體師同意破例錄取我,不過條件是畢業以後必須留校5年。」他笑著說,「你不是說我適合當老師嘛?」
大學四年,留校5年,一個球員的職業生涯就完了。
我定定的望向他:「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要回來?」
他看著我的眼睛,許久,俯身吻上我的唇。
「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有我的天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