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平安回來就好。」
楚仁懷到皇帝暫居的廂房請安。
「擔心了一夜,如今你平安回來了,陪朕到花園走走。」
「是。」
兩人漫步在柳府花園間。
「其實,當朕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是柳葉那丫頭,朕就放心一半了,有那丫頭在,必然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皇上說得是,她確實是個盡責體貼的好姑娘。」
「她人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聽說讓她母親先接回來了。」
話才說完,一月洞門裡傳來呼喝聲。
由於他們兩人才來柳府不到三天,不知道月洞門那頭便是柳姿妍的閨房。
月洞門內——
「你這只肥蛆、肥玀、癩蝦蟆!豬心、豬嘴、豬腦袋!你全身不脫離豬的本色!小郡王會看上你?作你的春秋大夢!看我一腳踏死你!」
只聽得一聲悶哼。
「痛不痛啊?」
楚仁懷認出是柳姿妍的聲音。
但該回答的人沒有出聲,想必是點頭或搖頭回答。這時楚仁懷與皇上已經站在月洞門口。
「你這死賤胚!」元娘尖聲罵道,「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你只是個下人,注定一輩子奴才命,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你這輩子別指望了!還不快向小姐賠罪!跪下!」
「奶娘!你看她這個樣子,心裡一定不服氣,肯定在詛咒我,恨不得我早死就不用再伺候我了!她一定這麼想,你要替我做主,奶娘!」
「好、好,乖孩子,別生氣——柳葉!給我跪下!今天我若不好好教訓你,你永遠不記得自己是個卑賤下人!」
說完,一個接著一個結實的掌摑聲響起。
俗話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這話完全不適用於元娘身上。
「不像話!」站在月洞門口,將一切全然收入目中的皇帝不禁怨聲斥責。「主子成了潑猴,做娘的成了豺狼,這是成何體統?!仁懷,去替朕教訓教訓她們!」
「是!」
楚仁懷應聲響亮,第一次如此甘心領受皇帝的御令。
他大方從容地走了進去。
「怎麼從遠遠的地方就聽見大呼小叫的,是失火了嗎?」
「啊?是小郡王!」元娘趕緊上前拜見。
楚仁懷故做不見,繞過跪地的元娘,來到被折磨得灰頭土臉、抽噎喘氣的柳葉身旁,他噴噴有聲,上下打量。
「這是怎麼了?剛跑了十里路回來嗎?」
「不是的,小郡王!」柳姿妍怒氣未消,一跨步地站到楚仁懷面前討好說:「這蹄子不該任意改變航道,害得小郡王您淋了雨還夜宿荒郊野外。您說,她該不該受罰?」
「不該!」楚仁懷慢條斯理的說。
「不該?!」柳姿妍和元娘皆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瞪著他看。
「當然不該。」他站到柳葉身邊,笑盈盈地瞧著她,接著伸出一手攬過她的肩頭,「而且我們還同甘共苦度過了一整個雨夜。」
苦心隱瞞的情節,他竟然無所謂的就說出來了。柳葉已不知道情況將會糟到什麼程度,只覺得被攬著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雨夜?一整晚?」柳姿妍的怒目轉向,「柳葉!你……你好……」
「她當然好。」
「好在哪裡?」
楚仁懷沒有忽略這話中透著陰沉冷怒,他看向發話人,正是奶娘。
元娘陰沉地把刀刃般凌厲的眼神隱藏在眼皮底下。
「怎麼說呢?好得……令我刮目相看,好得令人……心動!」楚仁懷還不肯罷休,竟湊嘴去吻了柳葉的唇,真實有力的一吻。
之後,他挑釁似的回看那兩個呆掉的木頭人。
「楚公子……」柳葉渾然忘了全身被折磨的疼痛,驚望著他。
楚仁懷搭在她肩上的手加注力量,給她勇氣,兩眼透著「別怕,有我」似的眼神。
柳葉感受到像有一道閃電貫穿她全身。
「啊——」柳姿妍不顧形象的拔聲尖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放開、放開她!」
楚仁懷只是含笑不語,笑看著即將因他而掀起的一場戰爭,參與的對象。
「所以,經過本郡王的說明,你們還有什麼疑問?還想替我討公道嗎?」
「怎敢?小郡王,」元娘暗暗扯拉還不服氣的柳姿妍衣角。「是我們誤會了,柳葉,你真是的,也不將事情說清楚,害得你無故受冤,你還好吧?讓娘看看你。」
元娘一靠過來,柳葉便下意識地閃躲,讓元娘好不尷尬。
「我沒事,娘,真的沒事。」
「呵呵,那就好。」
柳葉光聽母親那冷硬的笑聲,就知道其實很不好,以後的日子……她不禁看向楚仁懷,他若不在這裡了,她的日子肯定會比以前更難過。
***
「柳葉,我恨你!」
「壽公子……」柳葉充滿歉意,莫名不懂地看著皇帝捶胸頓足地哭泣。「柳葉做錯什麼?請壽公子指正。」
「你該死!」皇帝趴在床上大哭起來。
「是因為讓楚公子淋雨且讓他露宿荒郊——」
「他親了你!」皇帝突然起身,一步步威脅性的逼近她。「你居然讓他親了你!」
「這……是他主動的。」柳葉紅了臉。
「但是你還是讓他親了!」皇帝非怪罪到她不可。
「是……我還是讓他親了。」柳葉低聲地說。
皇帝又「哇」的一聲,趴回床上抱著被子大哭。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怎麼可以跟別的女人親熱?他怎麼可以不顧我的感受?我恨他、我也恨你!可惡的柳葉!哇——嗚嗚……」
「壽公子……」
從皇帝的廂房退出來後,柳葉落落寡歡踅回自己的房間。
楚公子給了她這個婢女真實有力的一吻。
她很清楚那不是輕薄之吻。即使只是為了向母親和小姐證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而給她這一吻,她仍然珍惜萬分,比起她趁他睡著偷吻他的那一吻,珍貴且值得回憶多了。
打開房門要進去時,她仍想著心事,可一個無情的聲音中斷了她的思緒。
「發什麼呆?想誰呀?」
「娘!」柳葉有一瞬間緊抓著門,有股立即逃跑的衝動。「您什麼時候來的?」
「才來而已,坐,咱們母女倆好久沒有一起單獨說話了。」
柳葉心懷忐忑地坐下來。
「娘,是孩兒不對。孩兒不該單獨和楚公子相處一個晚上,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是一件意外,我沒有存任何非分之想,沒有背叛小姐……」她在一瞬間想起了偷吻楚仁懷,隨即又決然地說:「沒有背叛您平時的諄諄教誨。」
「很好!」元娘喜顏而動。「娘總算沒白教你!為娘的也認為你不會做出對小姐不利的事情。」
「孩兒是什麼命,始終不曾忘記。」
「嗯,很好,但是……小郡王是怎麼想的,我們可就不知道了。」
我們?柳葉心想絕不是指她,而是指小姐。
「孩兒想,他……小郡王只是惡作劇,一時興起罷了。」
元娘刻意地瞧看她所言是否屬實。
「希望如此。富貴人家一向把女人當作是娛樂的一種,玩玩而已。」
「是這樣嗎?」柳葉驀然想起在遊船上楚仁懷回答說「把女人當作遊戲」的那句話來。那一吻當真只是玩玩?
「我和小姐還是不放心,所以,我們商量的結果,決定讓你這麼做。」
「什麼?」柳葉那種命運又被捏在別人手中的不安全感又從心底升起。
「既然小郡王對你有好感,那麼你就得破壞在他心中優美的形象不可!」
「怎麼做?」面對一向專斷的母親,柳葉完全沒有抵抗能力。
「對他不假辭色,也就是要無禮的對待他。」
「但是,我是丫環,怎麼可以對貴客無禮……」
「放心,不會太久的,只要做一、兩件事就可以了。這樣一來,即使一向具有翩翩風度的小郡王,也會變成一頭憤怒的公牛!」
柳葉茫然看著老謀深算的母親,心想,到底我要被推到什麼樣的境地?才能找到安棲之地?
恐懼,再次佈滿了她的心懷。
***
翌日。
柳葉抱著衣籃準備交給洗衣的婦人。
「柳葉!」
她回頭一看,管家正朝她快步走來。
「有什麼吩咐嗎?」
「小郡王找你,他說……」管家忽然神秘兮兮的靠過來,左右張望了下,才說:「在藥神廟等你。」
「藥神廟……」柳葉喃喃問著,「就是柳府後面那間荒廢的藥神廟?」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負責把話帶到,你快去吧!」
「是!」柳葉把衣籃塞給管家,便飛快的跑走。
管家抱著衣籃看著她的背影跑遠後,才低頭看看籃內的東西。
「嘎!女人的褻衣,晦氣!晦氣!」
***
柳葉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她沒有絲毫停留,直接奔來藥神廟前。
這是一座小而殘破的藥神廟,也許是不夠氣派,風水不佳,才因此荒廢。
「楚公子……楚公子……」
她小心地跨過門檻,一面尋找楚仁懷的身影,一面環顧四周,繼而索性大聲地叫喊,「小郡王!」
「叫誰啊?」
柳葉嚇了一大跳,是一個老而洪量的聲音。
半響,從內室轉出一個人來。
她仔細一看,原來是個老乞婆,似乎把這裡當棲身之所。
「老婆婆,我無意打擾您,只是和人約在這裡見面,找不到人,所以大聲了些。」
「沒關係,沒關係,」老乞婆雖然衣著破爛,但看來身體硬朗。「這裡又不是我的,人人都來得。你說……你和別人約在這裡,誰呀?情郎?!」
「不是!」柳葉頓覺困窘,但又忍不住問:「您瞧見一位高大、身著月灰色長衣的年輕男子沒有?」
「我說呢!來會情郎嘛!」老乞婆露齒呵呵地訕笑起來。
「不是,他不是我情郎,」柳葉不再困窘,取而代之的是微澀的傷懷,「我這模樣像是有情郎的樣子嗎?我是那道圍牆後面的丫環,來這裡聽候差遣的。」
「這圍牆後面是……」
「湖南總督柳大人的府邸1」
老乞婆似乎早巳知曉,笑問:「府內的小姐如今也該十八了吧?」
「是啊,老婆婆你怎麼知道的?」
「啊!猜的。你呢?多大了?」
「和我家小姐一樣,也是十八歲,我們出生只差三天。」柳葉嬌態可掬地比出三個手指頭。
「三天……那你是——」老乞婆忽然陷入沉思,「府裡的奶娘還在吧?」
「您說的是我娘吧?我在這兒,她當然也在。」
「你是她的女兒?!」老乞婆驚訝地繞著她轉,上下打量時,口中噴噴不斷。「看不出來!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柳葉被瞧得莫名其妙。
「看不出你是她女兒。」
「每個人都這麼說。」柳葉洩氣地歎一口氣。
老乞婆眼裡閃爍著溫暖的笑意。
「孩子,我不是指你的外表,是你的性情,你溫柔體貼的性情足以彌補任何外在的不足。」
「我知道,您哄我的,」柳葉輕笑說,「咱們才剛見面,您怎就知道我的性情?也許我是只會咆哮的母老虎喔!」
老乞婆被逗得呵呵笑,「如果你是母老虎,那你家小姐可怎麼辦?再也沒厲害的猛獸可形容她了。」
柳葉捕捉到老乞眼中的促狹,咭的一笑。
「有!還有一種比母老虎更厲害的猛獸。」
「什麼?」
「年!古老傳說中的年,夠厲害吧?」
「沒錯!」
兩人哈哈大笑。
毫無顧忌的笑聲,無形中拉近了彼此心靈上的距離。
笑聲停歇,老乞婆惋惜地歎了口氣。
「來,」她拉著柳葉的手,來到一處頹倒的樑柱旁坐下來。「告訴婆婆,你一來叫的人是什麼來著?」
「楚公子,他是楚襄王世子,約在這兒見面卻不見他來,許是忘記了。」
「他約你在這兒見面!這裡可不像主子叫僕人來聽候差遣的好地方,」老乞婆滿眼笑意地睨著她,「是約會吧?」
「絕對不是,」柳葉鄭重否認。「如果您見過他的人,就明白他真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人,不是和我們這些下人可以相提
並論的。」
老乞婆聽得出來,她話裡有解釋也有些許譴責,不禁點頭,有嘉許之意。
「很好,你能這麼說,可見得你是個進退有度的姑娘,今天你我相遇也算是有緣,好吧,我就幫你一個忙!」
柳葉心想,這人倒有趣,我沒提出要求,反而主動要幫我忙!
「不用了,老婆婆,我沒有什麼要請您幫忙。」
「有!你有!」老乞婆肯定地點頭。
「我有?」
「嗯!只是這個念頭你自己壓抑住不敢去想罷了。」
「什麼?」
「瘦身!」老乞婆一張肉肉的圓臉朝她逼近,「你目前最需要的就是瘦下來,讓所有人刮目相看,更讓你所鍾愛的人看到另一個面目的你,震撼他的心!」
老乞婆彷彿雷霆萬鈞的一番話,讓柳葉震懾不已。
「讓所有人……刮目相看,讓……鍾愛的人看到另一個我,震撼他的心。」
「你應該有鍾愛的人吧?」老乞婆的聲音像催眠般,在她耳邊輕柔鼓動。
「……有。」
「這就是了!為了所愛的人,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就要讓自己處於有利競爭的地位!」老乞婆用一種冷酷的眼神盯著她,「所以該和誰競爭?說!」
柳葉臉上迷霧般的神情逐漸開朗。
「小姐!」
「這就對了!你放心,我會盡全力幫你!」
***
楚仁懷終究沒來。
柳葉抓著隨手扯下的柳條兒撕扯,一路漫步走回柳府。才來到後門——
「葉兒!」
一聲冷硬的叫聲,讓柳葉頓時收起閒散的心情。
「娘!您怎麼在這裡?」
「等你。」元娘反常地沒有去擰她的耳朵,只是把一張又冷又平的臉孔移到她面前,「剛才小郡王和他的朋友出門了,趁現在你快去小郡王的房間偷出一封他的信件!」
「娘……我不……」柳葉避開母親逼迫的眼神。
「你不去也行,王屠戶是咱們的遠方親戚,兩年前就開始向我提親了,我只是一直沒答應……你可以不去,真的可以不去,娘不逼你。」
柳葉絕望地把眼一閉,娘就是吃定她不肯嫁給王屠戶的兒子。
「娘,我去就是了。」
元娘看著柳葉走遠的背影,嘴角扯出得逞的冷笑。
她回頭一看,那是藥神廟飛詹的屋角,喃喃說道;「才來沒幾天的小郡王,怎會知道一間荒廢的藥神廟呢?傻柳葉。」
而楚仁懷和壽全哪裡是出門了,此刻他們正坐在微風亭乘涼。
元娘得意她朝微風亭走去。
「小郡王,」元娘惺惺作態地上前請安。「今兒大清早,門房撿到一封信,上面署名是小郡王您的名諱,奴才便斗膽向門房討了這個差,將信送到西廂房。可您一早就出門了,直到現在找到您在這兒才向您稟報,小郡王可否現在去查看,耶封倌交到奴才手上時,信封已經開口了……」
「哦?有這種事!」楚仁懷挑眉不悅,礙著皇帝在旁,不便起身告退。
皇帝這一點倒是體貼,主動站了起來。
「走,去看看。」
***
柳葉站在書房中,什麼也不敢動。正沒主意時,眼角掃立遺落在內室門檻前的一樣東西。
她走近拾起一看,不禁一嚇,這是一個金盒子,通體金絲線交織而成,一看便知是件名貴的好東西。
為何這樣名貴的東西,會隨意地被擱在門邊呢?
柳葉不禁好奇地探頭向門內看去,才一入眼便大驚失色——房內翻箱倒櫃,所有東西都被掏翻出來,衣物、隨身用品,凌亂不堪,散亂一地。
柳葉第一個念頭便是遭小偷了。
當她正要衝出門口叫人時,一個熟悉的物件吸引她煞住腳步,她遲疑地伸手去拿,是一封信件。
從信封上標注的日期看來,她認出是前天楚仁懷交給她傳遞的信件。
「柳葉!你怎麼會在這兒?」
柳葉愕然抬頭,不知何時房中已出現三個人。
「我——」
「葉兒!你在這裡做什麼?」
元娘的尖叫聲,連楚仁懷等人也不禁頭皮發麻。
「娘……」柳葉強自鎮定向前走一步。
「你偷竊居然偷到小郡王的房間來!」
「我沒有!我一進來就是這樣——」
「住嘴!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狡辯!」元娘憤怒地抓起她一隻手,「這是什麼,你說!」
「這是楚公子……」柳葉想尋求楚仁懷的援助,「托我交給管家的信,但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還好意思說!啪!」元娘狠狠的甩她一個巴掌。
「啊!」
柳葉摔倒在地,眼淚撲簌簌的掉下來。
楚仁懷驀地一驚,隨即驚怒交集,這般激烈而無禮的場面竟當著他和皇帝的面前上演。
皇帝則不悅地跺腳離開了。
「說!是誰指使你的?」元娘毫不留情面地逼問:「還是你自己意圖偷什麼值錢的東西?」
「娘!」柳葉滿面淚痕,驚望自己的母親。
原來被自己的親人設計,竟是這般恐怖的感覺!
「走!」元娘怒意難消,用力扯著柳葉的臂膀,「今天非審你審個水落石出不可!」
柳葉一聽,渾身抖如柳絮,無法克制。
凝怒沉肅的楚仁懷終也不忍地閉上眼睛。
「這事不能私了。」他這才開始顯出真本色,投給元娘一個威壓的眼色。「我要柳大人親審辦理!」
柳葉愕然抬頭,驚視他無情怒目的一面。
楚仁懷臨走前凜然丟給她一眼,隨即甩袖離去。
柳葉跌坐在地,對於元娘聲色俱厲施加在她身上的虐打,茫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