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也不看顯然來意不善的男人,她繼續手上的工作。「阿超,誰叫你放人進廚房的?」
「鳳姐明鑒啊!我真的試過了!」吳建超連忙討饒,「可是這位先生太盧,我根本擋不住他啊!」
「呂奉先,我有話問你!」
乾淨俐落的一刀,一條活魚已然身首分離,鮮血濺上冷艷的臉,她面不改色。「田野,我在工作。」
「我說我有話問你!」
「我也說了,我在工作。」抬起頭,雪亮的目光宛如手上刀刀般尖銳。「請你出去。」
「呂奉先!」
「田野,我不想下逐客令,」她繼續手上的工作。「但是你再妨礙我工作,『天下御苑』以後不歡迎你的出現。」
背上的一道目光焚燒,她不動如山。這個廚房是她工作的聖域,沒有人可以來打擾,即使是心上人也不許。
終於,男人低咒一聲,跨步走出了廚房,留下一室詭異的無語,混入鍋爐間的騰騰熱氣,形成曖昧的對比。
美艷的白衣主廚收斂冷目,抓起剛剛料理好的半截屍體,熟練地扔進熱油之─中,全然無視身邊的目光暗流。「蔡祺瑞,蘿蔔花彫好了嗎?」
「小高,蝦仁。」
「幼婷,你在旁邊摸什麼?交代你處理的牛肉呢?」
軍令下達,所有人連忙抹掉臉上的賊笑,縮著脖子,躲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繼續被分配到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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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小時。她牽著單車,走出餐廳,看著頑固的男人。從下午五點到現在,他足足等了五個小時。
「田野,你不用上班嗎?」
他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是老闆啊,總得有些特權。」
她笑,走近他身邊。「固執。」
「比不上你。」他澀澀地回嘴,「一件事可以瞞了我這麼久。」
「哪一件事?」
他瞪她。「原來還有其它的事嗎?當然是呂伯伯的事!」
她安靜下來。「……小全告訴你的?」
「對!」他直接承認,反正她一定會知道的。就算他不說,奉全是個老實的傢伙,回家以後一定自己認罪。
出乎意料地,她感覺不到任何的不悅反應。或許,也該是時候讓他知道了。「是嗎?」
「就這樣?」他瞇起眼睛,「你沒有多的話要跟我說了嗎?」
她拿斜眼瞥他,青筋在本來就不是很和善的五官上跳動,看起來忒是嚇人。但是,她已經太瞭解他了,這只紙老虎也只會在和她有關的事情上,會莫名其妙地因為類似這樣的理由暴跳如雷。
……也夠了吧?那個時候的憤怒與傷心,早就已經因為他這些年來的執著和在乎,消融殆盡。
看著男人不悅的表情,心中湧起愈來愈熟悉的溫柔感覺。
「多的話?還要說什麼?小全不是告訴你了嗎?」
他嘀咕了些什麼,終於擠出一句:「對不起。」
「為什麼突然說對不起?」
他尷尬地扭動肩膀。「因為我一直以為你休學是因為其它的理由。」
她揚高眉。「比方說任性?」
他的臉紅了,似乎對自己離譜的誤會感到難堪。「你什麼話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是這麼嚴重的事情?」
「告訴你做什麼?」她語帶嘲諷,「你那個時候可是春風得意,交了新的女朋友,課業愛情兩得意,忙得很,我幹嘛拿自己家的事情,去打擾一個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外人?」
他假裝沒聽見前面的那些話,直挑她最後那句話的語病。「我哥也是外人,你就好意思去打擾他?」
「疇哥是後來才知道這件事的。」她簡單地說。
事情過後,當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她再也無法忍受,需要有一個宣洩的出口,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一直依賴的鄰家哥哥。
他似乎還是覺得不滿意,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至少你也可以『後來』跟我說!」
「我在生你的氣。」她坦承不諱。
他不確定地看她一眼,聲勢立刻矮了一截:「……喔。」
瞥見他心虛的反應,她往前跨步,藉以掩飾不停湧上的笑意。
他低咒一聲,迅速跟上來,走在靠馬路的那邊,賭氣不說話。
「……那一天,我看見爸爸一個人站在天台的欄杆旁邊,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走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告訴他這許多年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夢魘。「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害怕起來,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然後,我開口叫他。爸爸回過頭,只是對我笑笑,什麼也沒有說。那次之後,我開始注意到,家裡一些不太對勁的事情,包括爸爸回家的時間改變,包括他和媽媽之間不尋常的安靜。幾天以後,我打電話到爸爸的公司,一切的答案都揭曉了。」
他停下腳步,似乎對她突如其來的告白感到驚訝。
她沒有看他,繼續說下去:「爸爸失業了,可是我和小全一點也不知情。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剛好上去天台,爸爸是不是會直接往下跳。」她望著前方,想著這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身體還是忍不住輕輕顫抖。「那個決定,其實不得很容易。那一年,我就要滿二十歲了,可是小全才不過高中二年級。總要有一個人犧牲。爸爸不肯說,媽媽也假裝沒有這回事,但是錢,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沒有錢,小全怎麼念大學?我是姊姊,我馬上就要成年了,所以,就是這樣。」
「你沒有後悔過?」
「當然後悔過。一千次、一萬次。」她冷冷地說,聲音裡沒有一點遲疑。「特別是當有人不停拿這個決定質疑我的時候。」
「唔……」
「但是這些後悔,沒有改變我的決定。我可能會成為什麼、應該要成為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假設。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就算有,我也看不出我還有任何更好的選擇。」她垂下眼,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而且,經過這許多事,我還在『天下御苑』。表示這個決定,一定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別的對我有意義的東西,並不完全是為了我的家人所作的。或許,我是真的喜歡當一個掌控所有食材的廚師,而不是一個必須和生死、和命運搏鬥,而且常常注定是必敗的醫生。」她想起爺爺的話。
「這些,是我哥告訴你的吧?」他頓一下,澀澀地開口。
「你又知道?」
他冷哼一聲,沒有答腔。
「疇哥的話當然有一點。」她淡淡地笑,「不過……田野,你知道嗎?剛剛說給你聽的那件事,別說疇哥,連小全都不知道。」
「啊?」
「在天台看見爸爸的那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小全。」她凝視遠方,「我知道,爸爸不會希望別人知道他曾經想過尋死。他的自尊心太高了,就跟我一樣。」
他搖頭。「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她笑,「一模一樣的牛脾氣,死都不肯認錯。」
「你不一樣。」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肯定地說:「就是不一樣。」
望著那雙堅定的眼睛,眼眶又是一陣酸澀。
他是真的相信她,相信她不會死抱住自己的尊嚴,相信她不可能忘記自己的責任。
「話不要說那麼滿。」她提醒他,「別忘了,我可是對你整整發了好幾年的脾氣。」
他抬眼望天,顯得有些尷尬,「好吧,你一定要提這件事就對了。」
她皮笑肉不笑。「你希望我永遠不提,然後一輩子記恨在心裡?」
「是我錯,我對不起你。我用情不專、我天地不容。」他歎氣。「你可以再補充幾點,說到你高興為止。」
她定定地看著他,覺得他這樣的認命非常有趣,「田野,你好像很期待的樣子。」
「總比你不跟我說話好吧?」
她安靜下來。「……你知道我為什麼生你的氣嗎?」
他謹慎地瞥她一眼。「我知道。」
「哦?」她確定他不知道。「說來聽聽。」
他挑高眉,冷笑,「呂奉先,你以為我真那麼笨嗎?聽你的話,等於是替自己挖個墳墓跳進去。反正我知道,不用說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搖頭,「所以我說你根本不懂。」
「哦?那你倒是解釋給我聽聽看。」
她搖頭。「真的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
她歎口氣。「因為我喜歡你。」
「啊?」
「田野,我喜歡你。」
「啊?!」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搖搖頭,舉步繼續往前走。
「等……等等!」他追上來。「呂奉先,你剛剛說……」
「田野,好話不說第二次。」
他瞪她一眼。「這是第三次,因為你剛剛已經說了兩次,再多說一次會怎樣?」
「不怎麼樣。」她揚高下頰,「只是我不想說。」
他恨恨地吐了口氣,臉上殘留的紅暈遲遲無法退去。「你喜歡我!」
她不理他。
「你喜歡我?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他扣住她的肩膀,急切地要求一個答案。「我以為你只把我當成住在對面的討厭鬼!」
「田野,你真的不是普通的笨。」她撇撇嘴,無法控制臉上燒炙的灼熱,「如果我不喜歡你,幹嘛生這麼久的氣?一個住在對面的討厭鬼終於有人要了,我替你放鞭炮都來不及。」
他澀澀地回答:「或許是因為你專屬的玩具被人搶走了?」
「哪有這麼難玩的玩具?我從來不覺得你好玩過。」她慢下腳步,望向天上明亮的勾月。「所有的理由,我都想過了。可是沒有一個能夠解釋為什麼我會站在你的宿舍門口,聽著你的室友告訴我:你帶了女朋友去阿里山慶祝生日,眼眶裡充滿著的,是幾乎忍耐不住的淚水。這幾年,我不跟你說話、把你當作空氣、根本不想理你,因為我太生氣了。說到底,那只是因為我喜歡你。」
「真的嗎?」許久,他終於悶悶地開口。
「什麼東西真的?」
「你因為我去了阿里山哭過?」
她的臉又紅了。「才沒有!」
「可是,你剛剛明明說……」
「我說的是『幾乎』!」她死不認帳,「要是我真的因為你哭了,你還能活到現在?」
他看著她,向來凶悍的眼神轉柔,「……哪,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她低頭承認,「如果沒有那件事,我不會承認自己對你的感情早就超過了朋友。而且即使是在那天以後,我也花了將近七年的時間,才終於看清自己的心情。套句疇哥最喜歡說的話:人生,沒有多走的路。」
「又是我哥!」他不是滋味地嘀咕:「你還真是喜歡他。」
「田野,你夠了吧?」她看向他,「老是吃疇哥的醋。他是你哥!」
「要不是他是我哥,你以為我會忍到現在?」他倔強地說:「早就蓋他布袋。」
「田野!」
他沉下臉,不說話,伸手拉過她牽著的單車。
「做什麼?」
「我現在是你的男朋友了吧?」他怒聲說:「幫你牽個腳踏車,是男朋友可以做的事吧?還是你覺得這樣也不行?」
瞥過他忿忿的表情,她忍不住笑,悄悄拉近兩人的距離,就這樣挽著他的手臂往前走。
他沒有作聲,目光筆直望著前方,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陽剛的臉燒得更紅了。
「嗯,奉先……」
「……奉先?」她拾高眉,「我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沒錯!」他凶巴巴,一副不高興被抓小辮子的模樣,「我等了十幾年,終於當上你的男朋友,難道沒有資格叫你的名字嗎?」
「我只是覺得,就第一次而言,你叫得很順口而已。」
「當然很順口!你不知道我練習了多久。」他咕噥道。何況,這不是第一次,早在很多年以前,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他就已經這樣叫過她了。
她低頭微笑。
這個,就叫做幸福。連這樣普通的細碎口角,都能讓她感覺到無比的溫暖。
「你真的……喜歡我?」
這個男人,平常一副凶悍粗線條的模樣,到這種時候,卻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她歎氣。「田野。」
「幹嘛?」
她微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下他的頭,素淨的唇移向他的臉頰,輕輕擦過那兩片冰涼的薄唇。
陡然遭到襲擊的男人楞在原地,完全失去反應能力。
糾纏十幾年的思念,兩人第一次的親吻。
放開他的嘴唇,她凝視著那雙精悍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喜歡疇哥,那是我的初戀,七年的初戀。可是,田野,從我作了那個便當,到台南去的那一天開始,我心裡沒有放過其他的人。到今天,早就超過了七年的時間。我自認,已經對你很公平了。」說到這裡,她的聲音轉冷:「你要是還要計較的話,明天以後就不要在我眼前出現。」
他瞇起眼睛,似乎還想說什麼,掙扎兩秒,終於還是放棄了,低聲開口:「你知道,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偷看你的內褲,就喜歡你。從來沒有真的變過。」
「還用你說!」她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我管其他的人知不知道!你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用!」他嘀咕著抱怨:「你到底明不明白,要一個男人一天到晚開口說這些,有多丟臉啊?一點也沒有感動的樣子。」
「我看你倒是挺喜歡說的,根本一點也不覺得丟臉。」
「奉先!」
她笑,悅耳的嗓音在沉靜的夜裡迴盪。
「……所以,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了?」他小心翼翼地再次確認。
「我的氣,早就已經消了。從你那天上天台找我開始。」
「那天?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然後你到今天才告訴我?」
「我喜歡看你傷腦筋的樣子。」她揚高下頷,「而且田野,你早該知道了,我就是好強、又不溫柔、個性彆扭、從來不會說一句好聽的話……」
他舉高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歎氣,「反正,我就是喜歡你。這樣,你滿意了嗎?」
她凝視著他,微笑不語。
男人原本惱火的表情,在看到她的微笑後,慢慢淡去,低下頭,再次覆上她柔軟的唇瓣。
明月孤懸,欣羨地窺視天底下兩情相悅的人兒,北風拉起雲的帷幕,遮斷太過明亮的光線,體貼地將獨處的空間留給戀人。
隔閡七年的心,終於找回重合的軌跡。
「咳咳。」
男人猛地抬起頭,看向呂奉全尷尬的表情,俊臉倏地跟著燒紅。「小全?」
「對不起啊,姊、野哥。」呂奉全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眼前的兩人。「可是你們擋在門口,我進不去。」
「呃,沒關係,是我不好……」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種場面,簡直尷尬到了極點。
突然,冰一樣的聲音響起:「小全。」
田野眨眨眼睛,驚訝地看著懷中的女孩站直了身軀,一臉若無其事。
「是,姊。」
「幫我把腳踏車抬上去。」說完,女將軍便頭也不回地走進公寓門口。
他楞楞地看著戀人消失的背影。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就叫做「處變不驚」嗎?
呂奉全像是明白了他的感受。「是啊,野哥,我姊就是這樣的,愈是可怕的場面,她愈找得出辦法解決。你要知道,她連砍雞頭的時候,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的。我們繫上的教授,到現在還會稱讚我姊姊,說她是少數他看過,第一次參觀屍體解剖時臉色完全不會發青的學生。」
他轉回頭,瞪著一臉認真的鄰家小弟。
呂奉全歎口氣,無奈地點頭。「我有時候都在想,爺爺給我姊取的那個名字,實在是再適合她不過了。所謂的『天下無敵』,形容的,也就是像我姊這樣的人。從來沒有一件事可以難得倒她的。」
「呂奉全。」女將軍威嚴的聲音再次在樓梯間響起。
「啊,野哥,我要上去了!」呂奉全搬起深紅色的單車,迅速往家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晚風,靜悄悄吹過。被留在原地的男人,宛如石化一般,動也不能動。
許久,深沉的夜裡匆而響起一陣低沉的笑聲。
他和他這個天下無敵的女將軍之間,現在才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