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的藥帶了嗎?」算算時間,吃了午餐休息一小段時間後,佩佩就該再吃藥了,李海峰將菜單交給老闆娘之後問道。
「嗯,我有帶出來。」雖然她沒照顧生病小孩的經驗,但她還算細心,知道出門時間難以預測,因此未卜先知地帶了藥出門。
李佩佩迫不及待地扯開竹筷的塑料套,衝著李海峰直喊道:「我要吃蒸蛋、蒸蛋!」
「爸爸剛才有點了,等等還要多吃點青菜和肉,病才會快好。」李海峰摸摸她的頭,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嗯嗯!」李佩佩忙不迭地點頭,將桌上的碗盤、碟子當成家家酒玩了起來。
「還好有妳幫忙照顧她,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向井甜欣歎道。
「你很了不起了,一個大男人獨力帶小孩,很辛苦吧?」這種話很表面,畢竟她並沒有實際經驗,但光憑想像就知道沒那麼簡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慣性是種很可怕的東西。」他扯開笑紋,感覺有點苦。「從一開始的不適應、沮喪,不得不自我調適,到後來找到合適的相處模式,長時間下來不習慣都難。」
「呃……佩佩的媽媽──」注意到佩佩玩得很開心,不很注意大人之間的交談,她才敢提出如此敏感的話題。
「難產,連見佩佩一面的機會都沒有。」說到感傷處,他的神情變得嚴肅。「她是個好女人,只是我沒來得及善待她,她就走了,徒留一個遺憾。」
沒來得及善待她?!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虐待人家嗎?井甜欣頭皮一麻,不覺挺直腰桿。
「沒妳想的那麼誇張。」李海峰發現她的想法全寫在臉上,一點都不難猜測她的腦袋瓜在想什麼東西,有趣極了。「一直以來我都很忙,沒時間談感情,陪家人的時間也不多。經過朋友的介紹,沒多久我就娶了佩佩的媽,說句難聽話,沒什麼感情基礎。」
他的個性木訥,原就不屬於浪漫型的男人,加上醉心於研究及教學工作,以至到了適婚年齡仍形單影隻;既然有對象就結婚,感覺上只是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的過程,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直到佩佩出生和喪妻後,他才猛然覺醒,逐漸調整自己的步調,慢慢像個「正常人」。
井甜欣詫異地眨眨眼。「這樣……也可以做夫妻喔?」完全超出她能想像的範圍,太不可思議了。
「以前的人不也如此?」他淺笑,宛如一道和煦的微風。
「拜託,時代不同了好不好?現在根本沒人這樣了。」他簡直可以列為保護級動物了。
其實她比較懷疑的是,佩佩的媽為何願意嫁給一根大木頭?真教人匪夷所思啊!
「或許吧,那就當我是唯一的例外好了。」他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嗯,嗯……」他講完了嗎?可以換她了嗎?她支支吾吾的不知怎麼開口才好。
「怎麼了?有事嗎?」微微側身讓老闆娘上菜,李海峰察覺她欲言又止,狐疑地問了句。「有話直說沒關係,是妳工作時間調配有困難嗎?」這是他所能聯想最直接的答案。
「不是啦!是……」看看四周,她小心的樣子像怕被人聽到似的。「是我弟,他就讀你任教的大學,聽說他的教授很嚴苛,他怕自己的報告過不了,所以……」
他恍然大悟!但走後門不是他的行事風格,他不甚贊同地攢起眉心。
「蒸蛋蒸蛋,爸爸我要吃蒸蛋!」看到甫上桌的蒸蛋,李佩佩興奮地歡呼。
「爸爸幫妳弄,妳坐好。」他安撫情緒亢奮的女兒,一雙眼沒離開過井甜欣。「妳弟念的科系、年級?」
「經三A,經濟系三年級A班。」她抿抿乾燥的唇,情緒很是緊繃。「他明天要交一份報告,我還沒來得及幫他看……」
「妳?幫他看?」拿起湯匙為佩佩舀了一瓢蒸蛋,順道拆開竹筷挾了幾塊肉到她碗裡,心頭響起警鈴。「哪一科的報告?」
經三A正巧是他任課的班級,他規定的報告也有一份是明天要交,但……應該不會那麼巧吧?!
世界真有這麼小嗎?她弟弟嘴裡很「嚴苛」的教授不會正好是他吧?
其實他一點都不嚴苛的,只不過想讓學生更用心學習,所以他的要求確實比一般教授高了點,一點點而已;但他知道有些同學私下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殺手李」,約莫就是很會當人的意思。
「欸……」糗大了,她不知道那是哪個科目的報告,但她還記得報告的題目──
「我只知道題目是『服務業的行銷企劃』。因為我做的就是服務業,所以他叫我幫他看看哪邊要修正的嘛!」那什麼眼神?瞧不起人啊!哼!
感覺幾隻烏鴉飛過頭頂,李海峰手中的筷子頓在半空中。
不妙的預感應驗了,那果真是他出的作業……該死!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
他挾起青菜放到碗裡。「他的報告妳看得怎麼樣?」該來的躲不掉,這次,他就幫她這個忙!不過,下不為例。
「我還沒看啊!本來打算等佩佩上學之後抓時間幫他看的,誰知道……」無辜地低下頭,她的心情好低落喔!
翻翻白眼,他在心底歎了口氣。
好吧,這筆帳算在他頭上,誰教女兒是他的?他是該負一小部分的責任,這麼想他的心裡會好過點。
「快吃吧,菜都快涼了。」見她一直沒動筷子,他不免催促道。
「嗯。」聽話地開始吞嚥食物,但他到底幫不幫得上忙?「你還沒說你認不認識那位教授?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麻煩你請那位教授『稍微』通融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說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輕歎口氣,李海峰好無奈。「妳正在跟那位教授講話。」
「嗯?」井甜欣正好低下頭喝湯,聞言好奇地抬頭四處看。「在哪裡?我怎麼沒注意到?」
李海峰瞪著她,無奈地指指自己。
井甜欣張大小嘴,雙眼瞠得快掉下來了。「你是說……你就是我弟的教授?!」
「噓!」李海峰閉了閉眼,差點沒讓她嚇出心臟病,連李佩佩都驚異地瞪著她瞧。「小聲一點啦!妳是怕別人沒聽到是不是?」
果然許多食客投來側目的眼光,讓井甜欣頭垂得好低,幾乎埋到桌面上的碗裡去。
「佩佩乖,沒事了,快點吃飯。」又挾了些菜和肉片到女兒碗裡,李海峰是又好氣又好笑,不知該怎麼形容她的粗線條和直率。「妳也快點吃,都沒吃到什麼。」他一個人可吃不完所有的菜色,非得她幫忙才行。
「那……我弟的報告怎麼辦?」她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皮。
「報告在妳那裡吧?」他沒忘了她說要幫忙看的事,因此報告理應在她那裡沒錯,他只是確認一下。
「對啊,在我車上。」那可是攸關小弟是否被當的重要報告耶,她哪敢亂丟?
「等等先交給我看,晚點回家時我再拿給妳。」
「喲,海峰,你也在這裡吃飯啊?」幾個和李海峰年紀相仿的男人走了過來,發現他也在這裡用餐,熱絡地打招呼。
「是你們。一起用嗎?」李海峰沒多想便邀請他們一同入席。
「叔叔、伯伯們好。」李佩佩顯然也認識那堆人,熱情地向他們問好。
「佩佩真乖。」其中一個微胖的男人拍拍李佩佩的頭,回身調侃道:「不用了吧?難得看你和小姐吃飯,是你女朋友啊?」
「呃……」睞了井甜欣一眼,他突然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才好。
「不是啦,我是幫忙照顧他女兒的人,這是我的名片。」井甜欣工作時間不忘工作,一旦有任何接案子的機會,她總是不會放過,一一發放名片到所有人手裡。「有需要記得打電話到便利屋,李教授的朋友就『殺米速』啦,九折優惠!」
頭痛地撫撫太陽穴,李海峰心裡五味雜陳。
當然一起用餐不見得就是男女朋友,但她也別趁這個機會拉生意啊,這樣他的立場會很尷尬,尤其在他……哎!
「可惜耶,我們海峰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另一位較高的男人看了眼她的名片,不禁遊說起來。「井小姐要不要考慮一下,順便將他打包回去好了?也有優惠喔,加送女兒一名,保證絕不吃虧。」
井甜欣愣了下,眼角瞟向李海峰,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瞧,不知怎的,她心虛地別開眼。「這位先生真愛開玩笑,嘿嘿……」
「好了,海峰,不打擾你們用餐了,改天有機會再帶這位小姐一起出來聚聚。再見了,佩佩,有空到伯伯家玩喔!」另一位年紀稍長的男人拍拍李海峰的肩,告辭了。
待那群人走後,井甜欣才吶吶地問:「你朋友啊?」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淨說些怪裡怪氣的話,真教人尷尬。
「同事。」他輕應,兩眼凝著她動也不動。
「你、你幹麼這樣看我?」莫名的,她的兩頰浮起兩朵可愛的小紅雲,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李海峰搖搖頭,不做任何回答。
有些事不是他自己想要或決定就好,他得顧慮到佩佩的感受,尤其是他現在心底所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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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去哪騙來一個小鬼?」井媽瞪著李佩佩,兩隻眼睛都快瞪凸了。
「就我新接的工作咩,她今天早上發燒,向幼兒園請假,我只好帶她到處晃啊。」跟李海峰吃過午飯後,與其回李家和佩佩大眼瞪小眼,還不如帶她回家晃晃,正巧遇到井媽沒出門串門子,井甜欣不得不跟愛煩惱的老媽子解釋一番。
「妳什麼時候改當保母了?」井媽睞了井甜欣一眼,忍不住摸了摸李佩佩的頭。
家裡太久沒有出現如此稚嫩的娃兒,井媽看了還真是歡喜,可惜家裡這兩個小鬼挺不長進,都二十幾歲了還沒一個能讓她抱孫,實在很欠扁。
「阿嬤好,我是佩佩。」李佩佩在幼兒園裡見多了小朋友的阿嬤,而這井媽的年紀又和自己的奶奶相仿,因此完全不用人教,她便知道該如何稱呼井媽。
「哎喲,這小女孩挺乖的嘛!」井媽樂得嘴都歪了,忙到房裡拿出前兩天才買的餅乾給佩佩吃。那餅乾本來是她想趁著晚上肚子餓時偷吃的「宵夜」,這會兒讓佩佩甜膩膩的小嘴這麼一喊,毫不考慮地全部貢獻出來。
「媽,妳怎麼有那麼多餅乾?」井甜欣的眼可尖了,因為井媽有輕微的糖尿病,醫生有交代她不可以吃太甜的東西,包括零食全部都是被「列管」的食品,沒想到老媽把它們藏在房裡,真是防不勝防。
「沒啦,就、就蜜蜜她媽說拜拜多的,送給我的嘛!」井媽赧紅了老臉,心虛得不得了。
「是嗎?」井甜欣瞇起眼,擺明了不相信。「最近哪有拜拜?妳騙我厚?」
「甜欣!」井媽還來不及找到合理的說辭,就聽見一連串的喇叭聲,尤蜜蜜的大嗓門傳了過來。「妳不是去照顧小孩?咦?妳把她帶回來了喔?」
「蜜蜜,妳不是在上班嗎?怎麼跑回來了?」相較之下,蜜蜜會出現在這裡才奇怪吧?那店裡怎麼辦?
「厚!不說不氣,我都快被洪碧惠她哥氣死了!」尤蜜蜜的臉變得猙獰起來,頭頂上似乎還冒著輕煙。
井甜欣打了個哆嗦,她從沒見過蜜蜜如此恐怖的模樣;陡地,她感覺一雙小手拉住她的衣角,低頭一看,原來是李佩佩,顯然蜜蜜的失控嚇壞了佩佩。
「蜜蜜,妳別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安撫地拍拍佩佩的肩,井甜欣扯開略顯僵硬的笑容。
「還不就是那個洪嘉豪,我麻煩他妹到店裡來幫忙他囉嗦個屁?最好笑的是,他竟然說他妹不適合做那麼『粗重』的工作,以後有類似的工作由他代勞就可以了,不用找他妹。」
粗重?她們的工作何時得用到這兩個字來形容?井甜欣雖然納悶,卻忍不住笑了。「那很好啊,往後我們便利屋就有男傭可供差遣了。」
這尤蜜蜜和洪嘉豪打小就是冤家,一天沒吵上個幾回,心裡就不舒坦,這是他們兩人的相處模式,雖然有點小怪,但不這樣就變大怪了,因此她早就麻痺了。
「井小姐,我跟妳說、真、的!」尤蜜蜜氣呼呼地鼓起雙頰吐氣,額前的劉海因而上下掀動。
「尤小姐,我說的也是真的。」見井媽和李佩佩在一旁小聲嘀咕,井甜欣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我得帶佩佩回去睡午覺了。」
「啊?那麼快喔?」井媽聞言垂下嘴角。「不能多留一下嗎?」
「阿嬤,改天我再來陪妳聊天啦!」李佩佩像個小大人似的安撫井媽,還熱情地在她的老臉皮上印下一吻。「我纍纍了,想睡覺覺耶!」或許是藥性發作了,她真的有點睏。
井甜欣和尤蜜蜜神色詭異地對看一眼,兩人忍不住私下賊兮兮地竊笑。
「這樣喔?那改天要再來找阿嬤玩喔。」井媽捨不得地和她訂下約定。
就在李佩佩和井媽打過勾勾、蓋過印章之後,井甜欣便載著她回李家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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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啊,大野狼真的來了,牧童又拚命喊『狼來了!狼來了!』。佩佩,妳猜有沒有人會再相信牧童的話?」應佩佩要求,井甜欣認命地敘述她腦子裡僅存不多的童話故事,說到後來連她的眼皮都快閉起來了。
「當然不會啊!」用薄被蓋住自己的下巴,李佩佩其實快笑翻了。這個故事她聽得快爛掉了,因為爸爸買給她的童話錄音帶裡就有「放羊的孩子」這個故事,但瞧阿姨這麼賣力演出,她只得捧場地當作從來沒聽過。「因為他一直說謊嘛,爸爸說小孩子不可以說謊,不然老天爺會生氣。」
井甜欣怔忡了下。天!他竟然這樣教小孩?很幼稚又很可笑,可她記得小時候井媽也是這麼教她的,忍不住傻笑起來。
「就是啊,所以後來牧童的羊就全被可惡的大野狼吃掉了!」她弓起手指佯裝大野狼的模樣搔李佩佩的癢,令小女孩又叫又笑、尖叫不斷。
「故事講完了,佩佩應該睡午覺嘍!」三點半,睡個一小時,晚上八點半再上床,明天早上七點起床,將將好!
「嗯,我要睡了。」李佩佩聽話地閉起眼,才剛閉上沒多久又霍地睜開。「阿姨,妳可以當我的媽咪嗎?」
井甜欣心口一提,沒料到她又舊話重提。「呃……」
「我真的很想要妳來當我的媽咪。」她揉揉眼,眼皮越來越沉重。「妳不可以趁我睡著的時候跑掉喔!」
井甜欣暗歎一口氣,摸摸她的發,疼惜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睡吧,阿姨保證不偷跑,會留在這裡陪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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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李海峰在李佩佩房裡找到一大一小的兩個睡美人。
井甜欣就趴在李佩佩的床頭邊睡著了,圓圓的臉和佩佩貼得好近,宛如一幅美麗的春睡圖,即使時序已經入秋,仍令人備覺溫暖。
將井帝窪的報告放在床尾,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邊,凝著她沈睡的嬌顏,心裡莫名地揚起一抹感動。
她的年紀比他的學生大不了多少,對他而言應該還是個孩子,但奇怪的是,他就是對她有種難以解釋的情愫,即使兩人才相識不久。
但看她下午遇到他同事時的表現,恐怕這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吧?她半點都沒將他當成對象,充其量不過是個客戶,一個央托她幫忙看顧小孩的客戶。
忍不住輕觸她微涼的臉頰,他不由得淺歎一口。
如果她不是那麼年輕,如果他不是個鰥夫,又如果他們不是相遇在這種時機,或許……
「嗯……」頰上一抹癢,井甜欣用手輕搔,雖沒碰觸到他急速抽回的指,她卻因而醒來,一睜開眼便發現他佇立眼前。「你回來啦?」
她揉著惺忪的眼,沒因他的出現而感到意外。
「嗯。」他的心跳有點快,或許是因她突然醒來,導致他有些心虛。「喏,妳弟的報告,我看完了。」旋身彎腰拿起放在床尾的報告,他再轉身遞還給她。
瞪著那份報告,井甜欣抬頭問:「過得了嗎?」她的意思是,以他任課教授的身份,井帝窪這堂課拿得到學分嗎?
「問題不多,而且他也還算用功,應該沒問題。」該修改的部分他都有貼便條紙在報告上,照著修改便可以拿高分。
「什麼叫『應該』?」這兩個字很不確定耶,生殺大權握在他手上,他就不能給個明確的答案嗎?
「應該……就是應該。」這是他能通融的最大極限,她應該明白自己的苦處。任課教授本來就該全無私心,他已為她犯了違反公平的忌諱。
望著他,她感覺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但躊躇許久,她只擠出兩個淺顯的字──「謝謝。」
「不會。」天色漸沈,該叫佩佩起床了,再讓她睡下去,恐怕晚上就睡不著了。「留下來吃晚飯?」
再度猶豫了許久,最後她搖了搖頭,抱著井帝窪的報告離開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