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天字一號房房客的上官如意,亦屬於朝拜團新進一員的她,此刻正窩在櫃檯內邊幫忙翻天的東翁記帳,邊不時地仰首看向棧外,就盼能早點見著那個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牌鄰居。
聽東翁說,他們家名揚天下的盟主大人,一年到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頭比武或是應邀主持各式武術大會,以及忙著主持武林正義,四處行善救人。與同是住在這客棧裡惡名昭彰的眾房客相比,最是格格不入的一尊房客,非盟主莫屬,因他不僅在江湖上有著崇高的名望,私底下亦受百姓熱烈愛戴,放眼各屆武林盟主,還真找不著半個人能與他德高望重的聲譽相提並論。
忙到無暇的東翁,在見著外頭又來了一批想擠進棧內朝拜武林盟主的貴客時,終於忍不住朝擋在外頭斕人無力的韃靼大吼。
「韃靼,我警告你,別再放人進來了!」到底是哪個內賊把盟主大人的回家時間洩漏出去的?害得他沒來得及調足人手幫忙的下場,就是裡頭的人多得快將房頂給擠掀掉。
「多賺點錢不好嗎?」上官如意瞥了瞥外頭的人山人海,總覺得天字五號房這一號住戶,光只是放個風聲說要回家,馬上就能為這問客棧帶來無限商機。
東翁沒好氣地指著一屋子的人,「就連站的地方都快沒了,妳是要外頭的人進來站在桌上,還是排排蹲在屋簷上?」
「咱們的盟主大人每次回家都是這種盛況?」看樣子今兒個賺完這一單,東翁就可以歇業三日不必上工了。
「今兒個的還算少了。」東翁朝天翻了個白眼,下一刻又扭過頭去,拉大了嗓門強力指揮起棧內的交通,「那些靠窗邊的,再往裡頭擠一擠,別盡站在道上人擋人!」
隨著遠處街上陣陣鼎沸的人聲愈來愈近,外頭的人群也開始鼓噪起來,已對這情況駕輕就熟的東翁,放下手中的算盤,以指點點上官如意的肩頭,要她往外頭瞧。她會意的轉首看去,但就在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見著了那一道徐徐分開人潮、大步朝棧內這方向走來的人影時,她忍不住揉了揉雙眼。
客棧內,原本等待許久,期待的心情已凝聚到最高點的眾人,皆啞口無言地張大了嘴,愣看著他們心目中的盟主大人,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地踏進棧內,不搭理任何人也不停下腳步,筆直地往本館的方向大步走去。就在他一走過後,陣陣令人作嗯的惡臭,馬上令全客棧的人們動作一致地摀住口鼻。
差點被重一昏過去的上官如意,滿心詫異地瞪著斬擎天肩上那個髒得根本就認不出原樣的物體。
「東翁,那個掛在盟主大人肩上的東西是什麼?」
「……人吧?」許多年沒被這麼嚇過的東翁,愣愣地瞪著斬擎天的側臉,一時片刻間還沒回過魂來。
太不可思議了……
平常只要衣裳上頭有了一點點髒污,隨即就洗衣曬衣;只要住在家中,就天天洗刷打掃天字五號房;只要亂了根頭髮,立即就去找來妝鏡打整自個兒的門面;甚至為了不讓腳下的鞋沾染太多的塵土,不惜狂練出草上飛功夫的某人,跟眼前這一尊願意直接以手觸碰那團頗像是掉到泥溝裡的垃圾,還將它扛在肩上的人,真是他所認識的同一位房客嗎?
那傢伙是對髒亂的忍耐度增強了,或是開竅了不成?
上官如意直皺著眉,「你不是說過,咱們的盟主大人生性愛潔?」全棧裡的客人只差沒死的死、逃的逃,那位老兄他是怎麼有法子隱忍著把那個東西帶回來的?
「豈只是愛潔?他的潔癖簡直就是種連藺言也治不好的病。」猛然清醒的東翁用力哼了哼,「我想他肩上的那個,八成又是他一路行善行到後來被迫帶回來的。」
「我不懂。」她愈想愈不明白,「既是如此,為何我聽其它房客說,天字五號房向來雜草叢生,也從沒見丹、心命人去整理過?」
他涼涼地道:「那是因為某位盟主曾說過,除了他本人外,任誰都沒法把五號房給打掃乾淨,因此他家所有家務他從不假手他人。」從沒看過哪個男人愛潔到像他那種程度的,就連所有大小家事他也都要跟丹心搶。
「可他成年都在外頭不回家,他家要怎麼辦?」
早就死心的東翁兩手一攤,「盟主大人有交代,不許任何人趁他出門時動他家一草一木,否則他回來定找我算帳。因此,任憑荒廢。」
「瞭解。」
全然不知身後留下了多少耳語,一徑朝著天字五號房前進的斬擎天,在回到自個兒已多月未歸的家中後,首先所做之事,即是一骨碌地將肩上之物往客房的床上扔,而後打開房一曇的所有窗扇通風透氣。
就在這時,接獲東翁通知,自家走失房客已回棧,特地來此打聲招呼的丹心,一腳方踏進客房內,即被眼前不可能出現的異象給怔住,備受驚嚇地退至牆邊以背緊抵著窗扇。
「盟主大人?」
「妳來得正好,命人準備一大桶熱水,就擺在客房裡,快!」已經被臭得嗅覺有些失常的斬擎天,決定在拯救這名餓昏者的胃袋之前,先拯救一下自家環境的空氣。
丹心怔愕地瞧著那名破天荒地出現在這向來一塵不染,潔淨到有若仙境的盟主家中,打破所有盟主立下規矩的陌生客,就在斬擎天剝蔥頭似地開始剝下陌生客的外衣時,一股臭得讓人刻骨銘心的惡臭,即濃濃地充斥在整間房一曇,逼得她不得不趕緊屏住呼吸。
「丹心?」斬擎天揚高了手中的髒衣遞往身後,想直接交給丹心去處理;但在他手中的衣物遲遲沒人前來接下時,他不解地回過頭。
「盟主大人,你不會是打算……」被臭得臉都快綠掉的丹心,顫抖地伸手指向床上髒得看不出原樣的陌生人,滿心害怕地問。
斬擎天把心一橫,「在餵飽他的肚皮前,我要先把這傢伙洗乾淨。」反正好人他都已經做一半了,乾脆就送佛送上天來個整套的。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在把熱水送來後,我絕不插手幫忙!」嗅著陣陣刺鼻無比,類似豬圈味也像餿水的異味,丹心邊說邊自保地躲得遠遠的,一點也不想熱情地參與他偉大的清洗工程。
「知道了,快去快去。」他擺擺手,繼續與打成死結拆解不開的髒衣奮戰。
深怕一大桶熱水恐會洗不淨天字五號房中的客人,丹心一口氣命人抬來了三隻大浴桶,注滿了熱水後整齊地擺放在客房內。在奉命抬來木桶的傭人們都因臭味而逃出門外時,丹心一手掩著口鼻,努力地克制住腹裡陣陣翻絞欲嘔的衝動。
「盟主大人,我就在外頭候著……水若不夠的話再叫我!」飛快地將話說完,丹心即一溜煙地跟著衝出門外避難。
忙得一頭大汗的斬擎天,在手中的衣裳怎麼也解不開沒法順利脫下後,被重一臭得腦際有些恍惚的他,索性脫去了自個兒的外衫並挽起兩袖,一骨碌地抱起帶回家的客人,直接置進了第一桶熱水裡,打算連人帶衣一塊洗以節省時間。
結結實實地餓昏過去好長一陣子,正在夢中做著滿桌山珍海味美食大夢的開陽,冷不防地遭水給嗆進了口鼻後,隨即速速被周公給踢下餐桌。猶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的她,甫睜開兩眼,就見一整桶熱呼呼的黝黑污水正環繞在她的四周,而一雙由上朝她探下來的大掌,則是在她還來不及看清來者是誰前,使勁地搓洗起她一頭糾結的髒發。
「……哈?」一兀神還未完全歸位,她皺眉地仰起了臉龐,想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豈料那一雙大掌的主人,卻在這時一鼓作氣地將她的腦袋給壓入水中。
差點被一桶污水給淹死或是臭死的她,雖是奮力地在水下掙扎,卻怎麼也敵不過清洗者的力道。不小心喝了兩口水的她,在以為自個兒就將莫名其妙地死在一桶污水裡時,原本強壓著她的兩手,忽地探進了水底,一鼓作氣地將她整個人給撈出水面,趁著她嗆咳得昏天暗地之時,再接再厲地將她往旁邊第二個浴桶裡扔。
再次落水的開陽,忙不迭地自水裡探出頭來,急著抹去滿面的熱水;然而在一桶水花激盪所製造出來的聲響中,屬於衣帛的撕裂聲,在她耳裡聽來,令人覺得格外地突兀。
為此她大大地怔頓了一下,而後所有被餓昏而走失的心神,瞬間全都速速回籠,因在她眼前,本在用力搓洗著她長髮和四肢的男子,正開始將她身上因濕透而緊貼著身子的衣物,以蠻力一件件撕碎扯掉。
「慢著——」接連被扯去了兩件衣裳後,驚覺事態嚴重的開陽,死命地拉緊身上僅剩的一件內衫,「住手……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充耳不聞的斬擎天,在怎麼也扯不下最後一件礙事的衣裳時,眼看浴桶裡的水再次成了一桶泥水,他彎下身子,不理會對方強烈地在他懷中扭動掙扎著,一手環住對方的腰際拉起,不給任何抗議機會,繼續將手中之人往隔壁的最後一桶水裡送。
接連落水三回,愈洗愈乾淨的開陽,都還沒喘過氣來,一陣猛烈拉扯的力道又自她的胸口處傳來,有些心慌的她,在對方鍥而不捨地想脫下她身上最後一道防線時,連忙扯開了嗓子大叫。
「別再扯了……不許脫……」她邊閃躲邊拍打著他的手臂,「叫你別再脫了你聽見沒有!」
自桶裡飛出的破衣,攜著成串閃亮的水花,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最後定落在桶外遠處的地面上,退出一男一女在桶中攪和的陣容,而後,原本熱絡吵鬧的天字五號房的客房裡,驀地沉默了下來。
懸在開陽尖尖下頷處的晶瑩水珠,滴落在桶內已不再波動的水面,點出一朵朵小巧的漣漪。漂浮在水面上的黑髮,在窗外射進房裡的日光下看來,此刻已恢復了原本該有的光澤,可因長度不夠長,因此無法提供遮掩的功能,只能靜靜地漂浮在她身後的水面上。
低首看著自己毫無遮蔽的身子,以及桶裡算得上是清澈,可也因此而毫無遮掩能力的清清熱水,無力阻止慘事發生的開陽,極為緩慢冷靜地抬起頭,無言以對地瞧著與她面色相去不遠的斬擎天。
目光完全忘了該要閃避,被嚇得腦袋一片空白的斬擎天,兩眼直不隆咚地瞧著她白淨且豐滿的胸口,再三確定了她的性別之後,他緩緩迎上她責備的眼眸。
等在外頭好一陣子,才在好奇裡頭怎麼突然沒了聲響的丹心,正欲推門進去瞧瞧情況時,就見臉色慘白的斬擎天,一手掩著臉,搖頭晃腦地推門而出,反手關上了門後,腳步不穩地直靠在門扇上大口喘氣。
「這麼快就洗妥了?還是熱水仍是不夠?」丹心走至他的身旁,本是想推開他進去裡頭看看清洗後的成果如何,他卻一把按住門扇不讓她進去。
「盟主大人?」尚不能自震驚中回神的斬擎天,腦際一片亂轟轟的,硬是沉著聲許久不發一語。丹心無言地瞧著他那張像是天又塌下來的臉龐,和他滿額一滴接一滴落下的冷汗,習以為常的她,根據以往的經驗法則想了想後,直覺地問。
「你又有報應了?」不過是洗個澡,這能洗出個什麼亂子?
「……絕對是。」
好不容易捱過了午間用膳的高峰期,與韃靼連手送走大批人潮後,渾身乏力提不起勁的東翁,才想偷個小空,就趴在櫃檯裡頭小小的午睡一會兒;但他家那個出門就當丟了,回來就像是在過年似的天字五號房房客,卻逃命似地自本館內衝出來,直竄進櫃檯裡,強拉著他一塊蹲在地上開起善後檢討大會。
「怎麼辦?」在聽完了來龍去脈後,東翁盯著一身猶濕灑灑的他,兩指用力地彈向他的額際,「還能怎麼辦?娶了她呀。」
「非得這樣不可?」斬擎天聽了,原本已夠亂的心房,更因此而再沉重地多添了幾顆道德大石。
東翁大刺刺地拉大了嗓門,「誰教你事前沒問過是男是女就強脫她的衣裳,還逼她陪你一同共浴——」
「你不要愈描愈黑成不成?」額上青筋直冒的斬擎天,忙不迭地一手摀住他嚷嚷的大嘴阻止他歪曲事實。
「反正你橫豎都得負起責任,別同我說你想賴。」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雖然是屬意外狀況,但他老兄也都一把年紀,他也就別太挑剔了。
他急切地證明他的人格,「我從沒說我想賴!」
「那就是你想推脫解套,好拋下她棄她不顧?」小人性格的東翁邪邪睨他一眼,刻意說得挺瞧他不起似的。
「棄她不顧?」天大的冤枉啊!他什麼都還沒做好嗎?
「名節都被你給毀了,你若不想娶她,不就是擺明了不管她的死活?」東翁唯恐天下不夠亂地繼續加重他的刑責,末了還誇張地大大歎了口氣,「貞節可是女人的性命啊,別說她往後甭想嫁人了,這事要是傳了出去,還真不知她日後該如何做人。」
那個方才在他房裡,本是髒得他只想扔出家門,卻在被他洗淨後,雖是不像出水芙蓉,但仍是讓他被一派艷色給震懾得忘了閉上眼的女人,她會……因他而落到那個下場?
生性多愁善感,情感豐沛纖細的斬擎天,就著方才東翁的話意,無法抑制地回想起,這些年來他在濟貧行善之時,總是有機會遇著些命運乖舛、或是遇人不淑,孤苦無依亟待他人伸出援手的女人……
在他的印象裡,一張張被歲月折磨了失去顏色的側臉,倚在殘破的紙窗邊,靜眺著滿園不能解的孤寂,任由西方的殘日將她們身後的影子拉長,無言地映襯著生命裡早逝無蹤的春天。
趁著他還在用力聯想著日後開陽可能要面對的最壞下場時,蹲在他前頭的東翁偷偷瞥他一眼,在見著了他神情愈來愈凝重、面色也愈來愈嚇人時,向來就很清楚盟主大人心思是怎麼轉的他,不疾不徐地呷了口剛湖好的香茗,而後接續再戰。
「你事前真不知她是個女的?」
滿心沮喪的斬擎天,頗感挫敗地撫著額。
「髒成那副德行,有誰瞧得出來?」千不該萬不該,他就是不該走眼瞧不出來;可她生得高頭大馬,嗓音又低沉得跟個男人似的,加上身上還穿了四件厚重的衣物,這才害得他看也看不出來,摸也……摸不出來。
「也是。」東翁深表同意地頷首。「站在同是男人的立場上,你是值得同情一下。」的確,在那尊剛進門時,他也是被蒙騙的一員。
站在櫃檯外旁聽的韃靼,愈聽愈好奇之下,忍不住也來湊上一腳。
「盟主大人,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呀?」
斬擎天抓抓發,「我只是連人帶衣的幫她洗了個澡。」
「再順手脫了她的衣裳?」滿肚子壞水的東翁聽了,一逮著機會就再乘勢追擊。
哪壺不開提哪壺……在東翁曖昧的目光下,斬擎天不自在地偏過頭去,目光也顯得有些閃爍,因此刻還盤據在他腦海裡的印象,依然深刻得就像近在眼前。
他很清楚的記得,那時的她,身子因浸浴過熱水,在洗淨了之後,肌膚粉嫩嫩的色澤,就像是春日時分,初初自枝頭落下的花瓣……想著想著便不斷搖首否認的斬擎天,忙不迭地在心底說服自己:他的記性,其實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好,對,定是這樣。
「脫了她的衣裳後,再順手摸遍了她全身上下,接著又順手將她給抱在懷裡……」東翁一把勾過他的脖子,對他擠眉弄眼的暗示,「順手的對她揉揉又捏捏?」
「什麼、什麼揉揉又捏捏……」難得紅了臉龐的斬擎天,結結巴巴地想反駁時,不意回想起他當時對開陽所做的每一個舉動,當下他的面色變得益加赤紅。
「是男人的就老實招了吧。」東翁笑得一臉邪惡地刻意湊至他的身邊,以肘撞著他的手臂,「哪,水底下女人忽隱忽現的同體,透過什麼都遮不住的水光看過去,是不是膚白肉滑,又凹凸有致的?你說,那軟嫩與彈性皆具的觸感,在心狠手辣地摸過一回後,現下手指頭是不是相當的回味再三啊?」
的確是滿讓人回味的……
不知不覺被引導上當的斬擎天,滿腦子充滿了東翁說活了的艷色綺想,頓時口乾舌燥的他,隱隱地覺得,一股自他見著了開陽光溜溜的身子後,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熱血,又再次往他的腦際衝了上來,使得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強行穩定下心神,再三地深吸了好幾口氣以求冷靜。
「東翁,求求你別再說了……」邊聽邊看著斬擎天面上千變萬化的表情,跟著想像過多的韃靼,忍不住捂著鼻子,急忙止住就快流出來的鼻血。
東翁若無其事地捧起茶碗,義正詞嚴地奉上最後一擊,「我這是在教育他,都有色膽對個姑娘家做出那種事來了,身為一名既愛裡子更愛面子的堂堂武林盟主,怎能不負起她這個責任來?」
「我……」人煩心更亂的斬擎天,已經很後悔他在出了事後,為哈第一時間就跑來這求援了。
「嗯?」目光露骨得就像拿著兩把刀架著他的某兩人,更是刻意地揚高了質疑的音調。
不得不認命的斬擎天,重重地垂下頭,「我回房去面對現實就是。」
「不送。」搞定,睡午覺去。
雖然說,客棧大廳的這頭輕鬆搞定了,但在這時刻,客棧本館裡的那一頭,卻是遲遲無法成功結案。
「什麼怎麼辦?」一臉無所謂的開陽,意興闌珊地問。
丹心簡直想跳腳,「他看了妳的身子,又輕薄了妳,他當然得負起責任把妳娶回家呀!」都對她說了半個時辰了,她怎還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德行?難道她就一點都不在乎嗎?
苦命的男人,真想為那個洗到她的人掬上一把同情淚……
打心底就不認為這件意外事故有什麼打緊的開陽,在心底雖然認為女人生來的命運,是有許多是很可悲沒錯,但方纔那個只是不小心看了幾眼,就非得把她娶回家盡盡責任與道義的男人,也挺可憐的不是嗎?
萬一她是隻猛獸而不是只依人的小鳥,個性不是溫柔婉約,而是滿心嚮往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那款呢?那個倒霉的男人,難不成就真的得咬牙照單全收?萬一她是個麻婆或是瘋婦那又怎麼辦?
「免。」開陽瀟灑地擺擺手,再次向這個囉唆的小管家重申,「他不過是瞧了我幾眼和摸摸抱抱了幾下,我既沒少層皮也沒缺塊肉的,那麼大伙就當作沒發生過這回事吧。」
「這怎麼可以?」左右都無法攻克,丹心忍不住使勁地搖著她的肩膀,「妳忘了他毀了妳的清白嗎?」
她嘴角微微抽描,「沒……那麼嚴重吧?」這位姑娘就這麼唯恐天下不亂?
「是妳看得太開了!」換作他人的話,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就是哭訴半天後就去找人主持公道了。
「好好的,我沒事幹哈要看不開?」又沒家破人亡不是嗎?而說到清白這一點,她還得感謝那位老兄幫她從一團黑泥洗得如此白白淨淨呢。
「可他看了妳的身子。」緊咬著這一點的丹心,無法瞭解她為何從出了事後,一直是一派不動如山的鎮定模樣。
「都說了是我的外表太過髒亂,所以害得他性別不分的嘛,他真的不是有意的。」為什麼她這名受害者,非得坐在這兒替那個無心的加害者說些正義之言?
丹心不忘指證,「他還摸了妳、抱了妳、洗了妳的身子!」
開陽掏掏耳,「是,他是摸遍了也瞧遍了,可事情犯不著鬧得那麼大不是嗎?不如大家都高抬貴手,放彼此一馬,他的人生還好好的沒被我破壞,我也繼續過我的日子,這不是很好嗎?」何必害慘了那位仁兄也害苦了她呢?
丹心呆愣愣地張大了嘴,「什麼?」
「曙。」開陽一把拉過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貼平,「妳這不也摸了我看了我,難道妳也要對我負責?」平常她也是跟朝霧三不五時拍過來打過去的,她這受害者都見怪不怪了,這位不知道在義憤填膺什麼的姑娘,真有必要這麼小題大作嗎?
「這不同的,我是女人,而他是個男子漢,妳又是未出閣的姑娘.家——」
「饒了我吧……」別又再重新指導她的貞潔觀一回了。
「開陽姑娘!」
「不是在這兒嗎?」她歎了口氣,滿心儘是不能拒絕的無奈。
「總之,在我說服妳明白名節的重要性之前,妳絕不許離開這知道嗎?」丹心一手用力的指著她的鼻尖,打算去搬東翁這尊救兵來導正她的觀念。
「慢著。」開陽好奇地揚高了兩眉,「這兒是哪?」
「有間客棧的天字五號房。」
「有間客棧?」登時自椅裡跳起來的她,一把捉住丹心的兩臂震愕地問。
「開陽姑娘知道這間客棧?」丹、心一頭霧水地瞧著她頗為激動的反應。
她在嘴邊小聲地喃喃,「這間客棧裡……住了尊千里侯大人,全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天底下真有這麼湊巧的事?
「這兒是五號房,侯爺他住在一號房。」
「這樣啊……」開陽一手撫著下頷,在一時的興奮過後,一抹憂慮,靜靜映在她的眼瞳裡。
聽朝霧說,千里侯向來獨善其身,亦不把他人的命當命看,就她眼下的情況來看,就算是她想待在有千里侯光環加持的這間客棧,以躲避那些在大街上連追了她三日的追兵,只怕也不是長久之計,若是能走的話,趁現下能走就得快走,因她一點也不想去挑戰那個讓千里侯聲名大噪的剋死人功力……
即使離開這兒是個上上策,但身無分文又快餓死的她,在踏出這間客棧後,她還能活著逃上幾日?運氣要是再差了些,若是身邊沒人保護她,說不定她一離開這兒沒多久後……
慢。
她怎從沒想過要為自個兒找個保護者?
「我聽人說……能住進這間客棧的房客,來頭不是很大就是很不尋常。」腦筋動得飛快的她,滿懷期待地將兩眼瞄向丹心,「請問,這號房的主人是哪位?」
「當今武林盟主,斬擎天。」
「那個打遍全武林無敵手,號稱從未敗北過,且還連任武林盟主十六年的斬擎天?」這麼正中她的下懷?若是有了這等高手暫充保鏢後,哪怕她身後有著什麼仇家,普天之下還有什麼人能動得了她?
丹心點點頭,「就是他。」前陣子她才和東翁一塊開了個賭盤,他們還相當看好盟主可能再繼續連任個十六年呢。
天無絕人之路哪!
兩眼為之一亮的開陽,一掃先前被嘮叨得委靡無神樣,當下振奮地張大了一雙滴溜溜的眼眸。
宮內靠皇帝,宮外……靠盟主?難不成這就是老天刻意要她餓昏在大街上的原因?
以往待在宮裡時,自認為上頭還有個舉世無人敢動的陛下為她撐著,她的性命雖有遠憂,但從無近慮;可在出宮了後,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了。而眼下,無法回宮又失去蔽護者的她,倘若為了性命,非得找座靠山避避風頭不可的話,試問,這世上,還有比武林盟主身旁來得更安全的地方嗎?
她沉吟地問:「斬盟主他……成親了嗎?」雖說她是以自身的利益為出發點沒錯,但要是事前沒打聽清楚,不小心壞了人家的姻緣,那罪過可大了,她一點也不想造孽。
丹心感慨地搖首,「很可惜,目前還找不出半個有膽識敢嫁他的勇者。」
「那他可有心上人了?」就當她這人在感情這上頭還有點道德感吧,她也不想做那等橫刀奪愛,會遭天打雷劈之事。
「我想盟主大人是不可能有心思在那上頭的。」一年到頭忙著四處打工賺錢的斬家老兄,忙著不餓死就已夠困難了,他哪會有那等閒工夫去風花雪月?
「他想獨身一輩子嗎?」事業做這麼大?忙到這麼無牽無掛?
丹心更是長歎不已,「據我觀察,盟主大人還滿嚮往一家和樂的。」
「那麼,這世上……可有人打得過他?」認真思考此計似乎真的可行的她,為求安心,仍是想先確認一下她所找的這座罪山,是否真如江湖上的傳聞那般無敵。
「別說是下紅雨了,就算是老天爺改性格灑錢雨,我想也不可能有這種人才出現。」不然盟主大人的眉頭也不會一皺就是十六年了。
天意啊……
開陽緊握著兩拳,在心底熱切地感激起那票將她給扔在路上的乞兒,若不是他們,她還真沒法遇上這顆救星。而眼下,既然天意都如此了,她要是再不順天應人的賴著那位盟主大人,那也著實太對不起眾神與眾人的熱情了。
「好,我留下。」
丹心一頭霧水,「妳終於想通了?」奇怪,她上頭問的那些,與盟主大人娶不娶她有關嗎?
開陽滿懷感激地與她握了握手,非常樂意地道。
「妳說的沒錯,他是該負起責任來。」她這條搖搖欲墜的小命,就全都拜託那位盟主大人了。
老實說,他從沒見過女人如此壯烈的吃法。
一手杵著竹筷,端坐在飯桌前發呆的斬擎天,無言以對地瞧著宛如餓死鬼投胎的開陽,此時此刻正以秋風掃落葉的狂速,將桌面上她喜愛的菜色全都掃下肚。餓得緊的她,左右開弓兩手並用,右手正捉著一隻雞腿用力大啃,另一手還不忘夾菜,逮著了空檔就硬塞進嘴裡,吃相之豪邁,就連身為男人的他也要自歎弗如。
眼前這位名喚開陽的姑娘家,吃相像個男人、動作像個男人、身高也像個男人,就連身上所穿的衣裳,也是男人的……與其說他先前眼花認不出她是男是女,不如說,她裡裡外外,根本就像個正牌男人。
簡單介紹完他們兩人之後,負責處理他們這兩名餓徒的丹心,隨即送上一整桌治療他倆腸胃的解饑良藥;可斬擎天餓歸餓,卻怎麼也吃不下,只因為坐在他對面不像男也不似女的女人,已接連著在今日讓他開了數次眼界。
「妳喜穿男裝?」光看她的吃相就覺得飽的他,清了清嗓子,試著想與她攀談。
「是熱愛。」開陽邊說邊唏哩呼嚕地喝完最後一碗肉湯。
他直皺著眉,「妳的舉止……」
「天生就是這款改不了的男人樣。」她回答得很乾脆,並在吃飽後,心滿意足地拍撫著肚皮。
「妳怎能臭到那種程度?」在她像個漢子般大剌刺地蹺著腳,並伸了個懶腰時,斬擎天隱忍地請她繼續解惑。
她再打了個飽-隔,「三日不洗不睡,全程混在行乞集團裡,再到豬圈裡滾個兩圈就可大功告成。」歡迎踴躍嘗試。
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說到底,他的忍耐力也只有這麼點而已。
打小家教良好,知書達禮更崇尚身體力行的斬擎天,驀地站起身來,動作飛快地繞過花桌來到她的面前,揚起手就拆掉她那個綰在腦後鬆鬆垮垮,看似隨時都可能會散掉的男人式發聖口,三兩下就為她重新綰過一個新聖口,並在完成後,他一把轉過她的身子,動手把她蹺著的腳給壓下貼平於地面,再一掌拍在她的身後,要坐沒坐姿的她挺直背脊坐正坐好。
「這是?」她訥訥地看著他的舉動。
「再不讓我動手,我怕我會失手描死妳。」額際青筋直跳的他,邊說邊拉來她的兩手安放在她的膝上,接著開始打理起她身上穿得歪七扭八的衣裳。
開陽忙點著頭,恭請他繼續,「是,您請便,千萬別因我而壞了您在江湖上的好名聲。」
穿梭在她胸前的掌指,細緻又精確地對準了衣裳上頭的縫線與每一道皺折,頭回遭人這麼打理外觀的開陽,不語地低首看著他看似熟稔的動作。
她知道,她隨興慣了,因住在宮中,平時與她相處的,不是宮女即是太監,而多年來他們也都與她熟絡慣了,所以除了工作時會力求她衣著端正之外,私底下的時問也都由著她去,而她本身也從不在乎什麼門面功夫。可這位盟主則不然他,即使身在自家家中,也沒半個外人在,他仍是全身上下打扮得一絲不苟,端正光鮮得活像個剛出爐的新郎倌似的。
不一會兒即將她給打點完畢,大功告成的斬擎天,走至房裡取來一面銅鏡,讓她瞧瞧她此刻的模樣。望著鏡中的自己,開陽還是頭一回見著自己這麼端莊整齊。
「請問,我保住小命了嗎?」她偏過首,小心地問向身後力求她服裝儀容整齊的大師。
他顯得很忍讓,「我盡量克制。」照他看,只要他一不在她身旁,她八成馬上又變回原樣。
「謝大俠。」不得不注意言行的她,在他熱切注視的目光下,中規中矩地拿起茶碗,姿勢優雅地喝起他湖好的熱茶。
「妳真要我負起責任?」事事習慣速戰速決的斬擎天,在她一吃飽後,不囉唆也不拐彎抹角,想先解決一下橫在他倆之間的嚴重問題。
開陽揚高了柳眉,「盟主大人不願對民女的清白負責?」
當下沉重的道德壓力大石,直朝斬擎天重重壓下,縱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頭一回做錯事的他,仍是覺得這等的道德責任,對他來說實在是再沉重不過。
他大大吐了口氣,努力地平定下心神,不意在瞥見了桌上碗盤裡的剩菜時,絲絲的疑惑溜進了他的心坎裡。
「我瞧妳對吃的東西挑剔得很,妳不是什麼尋常百姓吧?」一個餓昏在街頭的乞丐,也會挑食?他還是頭一回見過。
沒料到他看得出來的開陽,本是打算編套謊言矇混過去的,可身在宮中多年,她深知一旦說了一個謊言後,日後就得三不五時地一路圓謊下去。且聽傳聞說,現任的武林盟主,為人剛正不阿,如果說,光只是一個人的儀容端正與否,這位盟主大人都講究到這種程度了,更何況是個謊言?與其在事後自找麻煩,她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說。
她輕啜了口熱茶,「這些年來,我都住在宮中。」
「妳是個宮女?」斬擎天懷疑地攏緊了一雙朗眉,怎麼看她的言行舉止就覺得不像。
「不,我是個閒官。」
她是個官?
在朝中,有女官?怎麼他從未聽步青雲說過,無道王朝中有任何一個女人能破格晉官來著?
他愈想愈覺得可疑,「妳在宮裡是做什麼的?」
「陪大人物弈棋。」她坦坦直言,實話實說的眼眸裡,並沒有半分虛假。
「那妳怎麼不回宮反而在街頭遇難?」讀不出她話裡哪兒藏了謊言,稍微卸下心防的斬擎天,很是納悶地請她給個今日他們兩個都因此而麻煩大的原因。
她聳聳兩肩,「因我在宮中得罪了人,現下若是回去了,只怕是死路一條。」就連躲在民問也被追得無路可逃了,她一點也不敢想像,在宮中又有著多少埋伏的刺客正等著她回去自投羅網。
聽完她的話,斬擎天轉眼想了想,摸清她心底在打什麼主意後,不拐彎抹角地直接問。
「所以妳打算賴著我這避風港?」怪不得聽丹心說,她先前為了負責這二字本是抗拒得很,可後來不知為何速速見風轉舵,搞半天,原來是救命為上?
她一臉理所當然,「當初我可是阻止過你剝光我衣裳了,盟主大人。」這能怨誰啊?
被堵得一句話都答不上來的斬擎天,狀似狼狽地低垂著頸子,滿心哀怨地在嘴邊低聲咕噥。
「我就知道我的命不好……」都已經幾年了,沒想到老天還是這麼不放過他。
「非常遺憾你所洗中的,就是我這款的男人婆,節一呆啊。」相當同情他的開陽,可以體會他心境地拍拍他的肩膀。
掌指下的觸感,是她從未觸摸過的結實,拍打著他肩後的開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這才發現他有著一具遠比他人還來得寬闊的背。她收回掌心,將目光轉看向他那張她一直都沒機會好好仔細看清的面容時,她這才發現,原來朝霧對她說的那些江湖傳聞,可真一點也不假。
面貌端正颯朗,身形修長魁偉,乃江湖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美男盟主,此刻在初上的燭光下來看,一點也不愧於他所博得的美名……生得如此養眼,就算是只陪著她消磨一段逃命的期間,似乎也挺不賴的。
輾轉思考過後,決心快刀斬亂麻的斬擎天,抬起頭誠懇地注視著她的眼眸。
「妳確定妳希望我對妳負起責任,日後絕不反悔?」對她負責,身為男子漢,這事自是天經地義;可成親,則是一輩子的人生大事,她真有考慮清楚了?
「嗯。」短期內。
既然她都這麼義無反顧,也不嫌棄他的身份地位和經濟狀況敢嫁他了,打光棍多年的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可拒絕,或是不實現她心願的理由。
他沉沉一歎,「我明白了。」
「那就感謝你的英勇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