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從來沒瞧過這樣漂亮的屋子,不由得瞪大眼睛,差點忘了禮數,她按照周嬤嬤的吩咐,在帳外站定,面前一張偌大的銅鏡照出她瘦小蒼白的身影,正不安地瑟瑟發抖。
「哥兒——」周嬤嬤笑盈盈地對簾內人道:「把丫鬟給你領來了,是現在瞧,還是明兒個再瞧?」
說話之間,小寧看到不時有奴婢端著茶水碗筷,進進出出,很顯然,簾內人正在用膳。
「既然來了,就領她進來讓我瞧瞧吧。」簾內人回答。
小寧心裡一怔,本以為是個大老爺,誰知那人聲音清脆,帶著兒音,聽起來似乎同她一般年紀。
還在思忖,奴婢便已掀起簾子,小寧愣愣地站在原處,與對方正巧打了個照面。
原來,所謂的「哥兒」真是個孩童……此刻的他正趴在床上,撐著下巴,丫鬟挑了膳食,蹲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往他嘴裡送,那模樣,尊貴嬌寵無比。
「快給哥兒請安啊!」
周嬤嬤見她還在發呆,一把按住她的頭,突如其來的力道,逼得她順勢跪下,連忙照著之前管事教導的,磕了三個響頭。
「原來是個小姑娘!」少爺笑道:「今年多大了?」
「回哥兒的話,已經十二了。」
「哦?」少爺上下打量著小寧,「跟我一般大?但看上去為何這樣瘦小,七八歲似的。」
「哥兒不知道,」周嬤嬤代為回答,「窮苦人家的孩子,三餐不濟,哪能長得像樣,瘦小些也是正常。」
「她是大腳?!」冷不防的,少爺突然拔高音調,口氣滿是厭惡,「你們買她的時候,怎麼沒看清她是大腳?!」
「哥兒,大腳好啊!」周嬤嬤連忙打圓場,「大腳好使喚。以後你這屋裡的粗重活兒,全交給她便是。」
「可大腳好醜哦!」少爺努著嘴,滿臉不情願,「粗重活交給小廝便是,真弄不懂祖奶奶為什麼忽然給我買個丫鬟,還是個大腳。」
「太夫人是怕哥兒寂寞,故意買了個年紀相當的小丫鬟給你解悶呢。」周嬤嬤解釋,「小廝到底不如丫鬟,太莽撞,要不然,你這腿也不會被他們帶折了……」
原來,他的腿折了,怪不得要趴在床上吃飯,還當他嬌氣呢!
「是我自己要爬到樹上看鳥窩的,不怪他們。」少爺對屬下倒是挺維護,「周嬤嬤,您就替我跟祖奶奶說說,把這丫頭給退了吧,至少,換個漂亮的、纏過足的來!」
「哥兒,怎麼你就不明白呢?」周嬤嬤搖頭道:「不是說過了嗎?你屋裡都是小腳的丫鬟,行動起來不方便,特意給你買了個天足的。」
「好,我先問問她。」少爺不耐煩地看著她,「過來,別這麼畏首畏尾的,你先說句話讓我聽聽,口齒伶俐就留下,我最討厭充啞巴。」
「哥兒叫你過去,就快去!」周嬤嬤推了小寧一把。
她仍不敢起身,就這樣用膝蓋當腳,急挪向前,來到床邊。
「你叫什麼名字?」少爺盯著她,蹙眉問。
「小寧。」她低聲回答。
「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少爺忽然反問。
呃?她抬起頭,有些不知所措。
「哥兒,別為難她,小姑娘沒見過世面,進得府裡,怕都快怕死了,你還指望她能說出一朵花兒來?」周嬤嬤在一旁歎道。
「我就想聽她說說話,嬤嬤別打岔。」少爺很堅持。
「你就隨便說些什麼吧……」周嬤嬤俯下身,在她耳畔吩咐。
「我……」小寧只覺得一顆心怦跳得厲害,都快從喉嚨蹦出來了,好半晌,才咬咬唇,囁嚅道:「我想問問少爺……為什麼……燭光是七色的?」
此話一出,聽者皆怔愣住。
「你想知道燭光為什麼是七色的?」少爺笑了,彷彿覺得她十分有趣。
「還有……為什麼簾子也會發光?那叮叮噹噹的,又是什麼聲音?」小寧索性豁出去了,一古腦兒把疑惑問個清楚,即使被攆出去也值了。
「你這丫頭倒也坦白!?」少爺笑道:「這燈罩子是用七彩琉璃做的,所以燈光一映,自然也成七色的了;簾子上釘了許多琉璃珠,同樣燈光一照,便會閃光;至於那叮叮噹噹的聲音嘛——是琉璃做的風鈴。」
這一口氣說下來,不知提到多少次「琉璃」,小寧在老家聽過,這「琉璃」可是很貴的東西,想來這些裝飾價值不菲。
「明白了嗎?」少爺見她沉默,笑著對她眨眨眼,「你喜歡琉璃嗎?」
「喜歡,像咱們家鄉的泉水一樣通透,而且是七色的,好漂亮。」她頷首答。
「說得好!?」少爺頻頻點頭讚賞,「通透二字用得最好,泉水這個比喻,也用得妙——你這丫頭,就留下吧!」
留下?小寧又是一愣。
不過,周嬤嬤卻大為驚喜。「哥兒,就這樣讓她留下了?」似不放心,她再次確定。
「這丫頭雖然傻了點,但勝在坦白。」少爺伸了個懶腰,「不像有些人,一見我就奉承,好話說了一堆,卻都是討厭的廢話。」
「快謝謝哥兒,謝謝哥兒!」周嬤嬤欣喜地再次按住小寧的頭,示意她行禮。
「不必磕了,」少爺揮揮手,「改天把腳裹了吧,天足實在看得難受。」
「哥兒,你不知道,她已經十二了,錯過纏足的年紀,現在再纏,別說纏不出樣子,腳說不定也會廢了。」周嬤嬤連忙道。
「所以,她這輩子都是大腳了?」少爺看著小寧的一雙腳丫子,深深歎了一口氣,「可憐——可惜——」
真的很可憐、很可惜嗎?小寧從前一點也不覺得,因為鄰居姊姊纏足時,哭得死去活來,她那時還慶幸父母沒給自己上刑,但今天,這雙大腳卻讓她頭一次感到如此自卑。
沒由來的,她突然很希望眼前這個尊貴的男孩子能多喜歡自己一點兒,哪怕只有一點點……
但一雙天足,注定了她也許永遠不可能得到他的青睞。
十年後
對小寧來說,每天下午的這個時候,是她一天中最輕鬆愜意的時光——
因為該忙的都忙完了,沒忙的還沒到時間,她有空閒,就會待在書房裡,坐在墨香撲鼻的案邊,或者看看書,或者寫寫字。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隔著幔子,並不顯得炙人,卻蓬勃有生氣,讓人不禁對明媚的未來懷抱著無限憧憬。
這個時候,府中大部分的人大多午睡去了,周圍靜悄悄的,只聞樹上斷續的蟬鳴。
「喬眠風。」她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寫下這個名字,口中喃喃念道。
這個名字,改變了她的一生,每次聽到或提起,都讓她心懷感激,甚至……摻揉著愛慕。
看著這個名字,她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形成美麗的微笑。
她的書法並不算好,唯獨這三個字寫得極好,超過這世上所有的人,甚至超過名字的主人。
「已經把墨磨好了?」
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小寧提起的筆,停頓在半空中,連忙回眸,巧笑倩兮,「爺,這麼快就醒了?當心晚上看書犯困。」
從前的「哥兒」,已變成現在的「爺」,無論稱謂如何變化,他仍是他,讓她一見便笑若晨花的男子。
「你的字越寫越好了,」喬眠風走近她,瞅了案上的宣紙一眼,頷首道:「明兒個寫帖子,你替我就成。」
「爺過獎了,小寧哪敢啊!」看他坐下,她習慣性地替他梳理頭髮,將鬆散的辮子重新綁好。
喬眠風真是這世上最英俊的男子,不只有張比女孩兒還漂亮的容顏,就連頭髮也烏黑油亮,茂若海藻。
不過,最讓她心動的,還是他那一雙眸子,澄淨得似秋天的湖水,泛著明亮的光彩。
別人都說,喬眠風的脾氣捉摸不定,喜怒無常,但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小寧便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什麼。
這樣的本領,全府上下,恐怕也只得她一人擁有,因為,她對他最為盡心。
「對了,我從前畫的那些美人圖,你收到哪兒去了?」喬眠風忽然道。
「在最上邊的抽屜裡,得找找。」小寧一怔,料定他不會沒來由提起。
「你現在就去找吧,辮子等會兒再綁。」他的命令,哪怕是芝麻綠豆小事,也刻不容緩。
小寧知道他的脾氣,立刻放下梳子,命人搬進短梯,爬到高高的架上,翻開抽屜,逐格逐格地找。
「別的都還罷了,有一幅鞦韆圖,你得特意尋出來。」喬眠風站在下邊,仰頭高聲道。
「那幅圖我記得,是爺兩年前畫的,用了一個通宵呢。」小寧笑應。
「虧你還記得。」他不由得搖頭稱歎,「這府裡,就數你記性最好。」
記性最好?呵,其實,她只是對他的事處處留意罷了,換了別人,恐怕她也早忘了。
「看來當年你沒纏小腳,倒也方便。」喬眠風忽然瞧向她的裙擺下方,微微一笑,「否則,我也不敢叫你爬上爬下。」
所以,她的一雙天足,只得這點好處?十年來,只能得到他這句讚美嗎?
隱約覺得有些心酸,畢竟女孩子都希望別人誇自己漂亮,而不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