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上蒼還是對她有幾分憐憫,在關鍵時刻賦予她靈感,僥倖無比。
清風朗月的夜晚,小寧趴在床榻前,藉著燭光翻閱一本詩集,無比愜意。
「姊姊,」小桃替她端進熱水,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歎了口氣,「府裡上下都為你擔心死了,虧你還這麼自在。」
「擔心什麼?」她笑道,繼續翻著書,「我不挺好的嗎?」
「二十棍打下去,還叫挺好?」
怎知說話的聲音忽然變了,嚇了小寧一大跳,她急忙抬眸,只見有一道人影站在小桃身側。肯定是方才悄悄跟進屋的,而她只顧著看書,竟沒有察覺他那熟悉的腳步聲……
「爺!」她艱難地撐起身子,臉上掠過一抹不好意思。
「養著吧,別行那些虛禮了。」喬眠風踱到她床邊,緩緩坐下,俊顏滿是擔憂地問:「還疼嗎?」
「不疼,」小寧輕笑,「看看書,什麼都忘了。」
「你在哄我吧!」喬眠風輕撫她的髮絲,「小時候,我叫你爬到樹上替我看那窩鳥兒,你不慎摔了下來,都還沒今天傷得重。」
原來,他還記得那些往事,還以為他此刻腦海中全是永玉格格,難為他還為自己留有一分位置。
只要有這一分,她便心滿意足了。
「爺不恨我告密嗎?」小寧忽然問。
「你若不派小桃告訴周嬤嬤,她日後也會知道,還不如趁早坦白。」喬眠風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即使讓周嬤嬤知道了,我有什麼損失呢?我已經見著了永玉格格,得償所願地跟她說上話。而永玉格格又有什麼損失呢?她也如願見到她嚮往的東西……唯有你,小寧,被杖責二十的人,是你。」
呵,他竟分析得如此透徹,彷彿她的謀畫早已與他商量過似的,一字一句皆是她心中所想。
的確,當初她接到這樁棘手的差事,就一直在思考個萬全之策,如今的結果,除了她受了點「小傷」,還算讓大家都滿意。
假如這件事非要有一人承擔責任,那就讓她來擔吧,總不能讓周嬤嬤杖責格格或是爺,畢竟吃虧的總是做下人的。
「下回不許再這樣了!?」喬眠風忽然變得嚴肅,鄭重地道:「小時候,我做錯了事,總是你代我受罰,你是我的丫鬟,該是我護著你才對。」
呵,他竟有如此想法,難得她一片苦心終沒有白費……
「以後等爺當了家,我就風光了!?」小寧巧笑了下,「別說這府裡上下要巴結我,就算到了外頭,世人也得敬我幾分。」
「你這鬼丫頭,想得倒是長遠!」他像小時候一樣,捏了捏她的俏鼻,無比寵溺。
但她明白,這樣的寵愛就像他對待喜歡的瓷娃娃一樣,無關男女情愛,與他對永玉格格的感覺依舊無法相比。
「在看什麼書呢?」他忽然發現她枕邊的詩集。
「爺送的《拾零集》。」她撣撣黃舊的書頁。
「這麼久的書,你還保存得這樣好。」喬眠風感到驚奇,「還記得當年在『憶榮齋』買的,一式買了兩本,我的那本早不見了。」
「我很少讀,自然保存得好。」小寧低下頭去,撒謊道。
其實她一直放在枕側,每夜必讀一首,識得的許多字,皆來自這本書。
論起近年來爺送她的禮物,倒也不少,逢年過節他必賞些香囊珠串髮簪之類的給她,但唯有這本書,是他親自買的,不同尋常。
「不早了,爺快回去休息吧。」她柔聲提醒,「小梅要替我換藥了,飯也還沒吃呢。」
「我來替你換,」喬眠風卻忽然道:「換好再餵你吃飯。」
「爺」小寧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爺,這怎麼成?」小桃在一旁連忙勸阻,「沒這規矩!」
「規矩?」他不屑地輕哼,「我就不能改嗎?」
「可是男女授受不親啊……」
「小時候還一起學泅水呢,她全身上下,我什麼沒見過?害什麼臊!」
喬眠風不容拒絕,取了熱毛巾替她先敷暖傷處,擦淨污漬,再輕輕揭了膏藥,小心翼翼地替她換上。
一連串的動作,仔細溫柔,讓小寧心頭盈滿一陣暖意。
記憶中,這是他第二次替她換藥了,上次還是少年時,她從樹上摔下來……每當他覺得愧疚,便會對她格外好。
「廚房怎麼就做了這些菜?」換好了藥,喬眠風打開膳食盒子,不由得蹙眉,「小寧挨了打,也該讓她吃頓好的,這周嬤嬤也太狠了!」
「大夫說,吃些清淡的,反而能好得快些。」小寧連忙解釋。
周嬤嬤雖嚴厲,但心地善良,亦明白她的迫不得已,這次不過隨便責罰了下,以免閒言碎語,並非真的要懲治她。
「清淡歸清淡,也不能不注重口味吧?這些稀飯鹹菜的算什麼?」喬眠風不滿地搖搖頭,轉身吩咐小桃,「你到廚房去,就說我想吃宵夜,之前做過的清蒸糯米面果子我覺得還算好,有四樣餡的,南瓜、栗子、棗泥、蓮子,兩甜兩鹹,你叫他們各做一份,另外再煮一盅補血的鱔魚粥,燉一碗小蘑菇湯過來。」
小桃沒記住,他便寫在紙條上,又仔細叮囑了一遍,讓小桃快去轉達,接著,他又學小桃搖起團扇,替小寧驅熱。
「爺,你快歇著吧,這樣子真是折煞我了。」她不由得心疼道。
他貴為少爺,從小到大都是由別人服侍,哪如此伺候過人?
起初,她只是覺得他模樣漂亮,讓她不由自主想接近他,但這些年相處下來,他已經成為她唯一的夥伴、庇護……甚至是親人。
難怪對他的感情越發深厚,這輩子,怕是再也無法離開了……
「爺,你見著永玉格格,跟她——說話了嗎?」她忽然沒來由地問。
換了平常,她定不敢問的,但此刻流淌在兩人之間親密的氛圍,讓她忍不住想多探聽一些。
「相處了半個時辰,哪有不說話的?」喬眠風笑道。
「該說的……都說了嗎?」她意有所指。
初次見面,哪敢唐突?」明白她話中有話,他搖了搖頭,「不過她既然看了畫,應該知道我的心思。」
「永玉格格跟你聊得來嗎?」
「聊了幾句,不過我發現,她對那些小鞋似乎更有興趣。」喬眠風的臉上掠過一抹悵然若失的神情。
小寧抿著唇,正思考要不要安慰他,又該如何安慰,怎知窗外忽然出現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小寧……」竟是周嬤嬤前來,「唾下了嗎?」
「她躺著呢,」喬眠風替她回道:「嬤嬤有事嗎?」
「喲,爺也在啊!」周嬤嬤帶著幾個僕婦,抬著擔架進來,見了喬眠風,屈膝行禮。
「我來看看小寧。這是怎麼了?」他注意到這不尋常的架式。
「太夫人吩咐,請小寧過去問話。」周嬤嬤揮揮手,僕婦們立刻上前,將小寧扶上擔架。
「要問什麼明天再問!喬眠風急步護住小寧,「她受傷了,還投吃飯呢,哪兒也不去。
「太夫人只說幾句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回來,」周嬤嬤笑盈盈地道:「爺別擔心,太夫人不會為難的。」
「這麼晚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只喬眠萬分不解,連小寧也滿腹疑惑。
「去了就知道。」周嬤嬤死不說明白,「老身只負責傳話。」
「爺別擔心,」小寧定了定心神,轉而安慰喬眠風,「我已經挨了打,想必不會礡再什麼責罰了。」
關切的俊顏依舊愁眉深鎖,緊緊握著她的手,捨不得放開。
她忽然釋懷了,能讓他如此緊張,就算此去萬般艱難,她亦甘心了……『
不過,太夫人到底有什麼事,為何要這麼急著見她?
小寧很少見到太夫人,除了逢年過節能遠遠看見她那威嚴端莊的身影,太夫人平素獨居別院,不常露面。
這位已經九十多歲高齡的祖奶奶,歷經明、清兩朝,同輩人均已去世,就連她的兒子媳婦也先她而去,她只能守著唯一的孫子喬眠風,獨享晚年。
據說,她吃齋念佛,不理諸事,喬眠風未成人之前,府中大小事務皆由一群管事嬤嬤代為處理-
不過,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她完全退隱,稍微明白的人都知道。喬府仍是太夫人的天下,瑣事她不愛理會,但遇到重大決斷,喬眠風也得向她請示。
管事嬤嬤就是她的眼線,代她觀察府中動靜,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傳到她耳裡。
小寧這還是第一次來到太夫人的別院,雖然外觀灰白粉牆,極為普通,但其中卻比沁香居更為華麗,所有擺飾皆是她從未見過的希罕物。
雖然時辰已晚,但無須點燈,粱上數顆碩大的夜明珠散發著柔和光澤,足以照明。
太夫人雖然九十多歲了,看上去精神卻比年輕人還好,一雙眼睛在紅潤氣色的映襯下,熠熠閃亮。
「你就是小寧?你伺候風兒也有十年了吧?都沒空閒跟你好好說說話。按理,你病著,不該把你叫來,但實在有件為難的事希望你幫忙。」
太夫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慈祥,小寧不禁憶起已去世的祖母。
「太夫人別這樣說……」她連忙撐起身子,艱難地施禮,「能來見太夫人,是奴婢的福氣…」
「傻孩子,別起來!」,太夫人笑道:「好好歇著,等會兒有什麼話問你,直接說就是了。」
小寧正滿肚子疑惑,還是不明白太夫人究竟所為何事,便見永玉格格在一群侍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了進來。
「給格格請安:」太夫人頷首,卻不像一股女眷那般上前行禮,她是御封的二品誥命夫人,按大清律例,與格格平起平坐,
「這夜明珠好大啊!」
「用它們來照明,我阿瑪平素都收著,捨不得讓人瞧呢!」
「再好的寶貝若沒有用處,也是個廢物。」太夫人莞爾道:「我時日不多了,不像年輕時那般吝嗇,王爺正當盛年,愛惜寶貝也是常理。」
「咦,小寧也在啊?」
「怎麼一天沒見,傷成這樣?」
「我……」小寧咬咬唇,「我壞了府裡的規矩,該當受罰的。」
「壞了什麼規矩?」
「這個等會兒再說吧!」太夫人插話,「聽周管事提起,格格要見我,可有此事?」
「對。」她頓時把小寧的事拋諸腦後,喜上眉梢地看向太君,
「我在喬府這麼久,一直求見太君,可惜周管事說太君身體不適,好不容易今天終於有機會能與太君長談。」
「格格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太夫人點頭。
「這……」格格猶豫道。
「格格,這裡沒外人,有話就直說吧。」
太夫人言下之意。是也不把她當外人嘍?小寧不免心頭沉。
「聽說太君一雙美足,天下無雙,我一直很想親眼目睹,不知今日是否有此緣分?」
「我老了,美不美,也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太夫人揮揮手,
「還是不獻醜的好,怕格格笑話。」
「太君不肯也無妨,」
「三寸金蓮,不知太君可否讓人為我纏足?」
此話一出,小寧不由得瞪大了眼,她本以為這位格格只是對美麗的小鞋好奇,解解跟饞罷了,豈料她居然想親身嘗試酷刑?
「呵!」太夫人笑了,彷彿早就猜到了她的來意,「格格別哄老身了,皇上聖旨,凡八旗女子,不得倣傚漢人纏足。格格家教甚嚴,怎倒忘了?」
「太君悄悄地幫我,別人怎會知道?」
「只要纏出一個大概的模樣,我使知足,不會耽誤太君太多工夫的。」
「小寧,你是山西大同人吧?」太夫人忽然換了個話題,「你們山西大同的小腳,也是名揚天下的,每年一度的『晾腳會』不知傾倒了多少男子,你給格格說說吧!』
「你是山西大同人?」格格驚訝道。
「我……」她有片刻不知所措,然而,聰慧如她。很快便明白太夫人的意思,似是有天生的默契,沒辦法,誰讓她寄人籬不已久,非常懂得察言觀色,聽出弦外之音。「沒錯,我雖是大腳,可從小左鄰右舍的姐妹都纏足,」她微笑問:「格格想知道什麼?」
「纏足疼不疼?怎麼個纏法?」
「格格。請您來看看我臀上的傷吧。」小寧說著,勉強褪下裙子,露出皮肉。
永玉格格不解其意,她緩步上前,只見那膏藥封貼處腫了一大塊,似乎傷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