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嗎?
有片刻,她感覺自己已經沉入了幽暗的河底,甚至被水草纏住了腳踝,陽光透過與世隔絕的水域,從頭頂直射下來,迷離夢幻。
然而,她還是醒了。
也不知喝了多少河水,醒來的時候,全身疲軟無力,呼吸有些艱難。
「醒了!醒了!」小桃雀躍的聲音響起,「爺,夫人醒了!」
爺?他也在嗎?
她實在很想知道,在那樣的情形下,他先救的到底是誰一她在他心中,是否佔有一席之地?
睜開恨睛,喬眠風就坐在床邊,離她好近好近。
他的神情好嚇人,嚴肅深沉,不發一語地瞪著她,從小到大也沒見過他如此鐵青的臉色。
「主子感覺如何?」小桃輕輕喚道:「能認人嗎?」小寧努力擠出一絲微笑,點點頭。
「主子聽得懂我說話!」小桃滿臉驚喜,「爺,主子沒事了!」
「她當然沒事了,你以為她真的會被淹死?」喬眠風終於從牙縫中擠出這一句話,聽起來滿是恨意。
「爺……」小寧緩緩抬眼,虛弱的喚道。
「醒了就起來,別裝病!」喬眠風忽然站起身,踱到盆景旁,用力拽下一片綠葉,指尖狠勁搓揉著。
「裝病?」小寧萬萬沒想到,才剛轉醒,得到的居然是這樣的「安慰」,一顆方才暖和的心頓時又涼了下來。
「你不是愛裝嗎?」喬眠風回眸,冷睨著她,「明明會泅水,卻假裝不會,你騙誰呢?」
「我……」她自知理虧,無可辯駁,然而,心卻傷痕纍纍。
不管怎麼說,她等於冒險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他為何連句噓寒問暖的話也沒?
他就真的這麼討厭她媽?她在拿性命博取他的憐愛,難道他看不出來嗎?
「爺,主子剛好點,就暫且別說了吧……」小桃見狀連忙勸道:「來,主子,喝藥了。」
「喝什麼藥,喝什麼藥?」喬眠風忽然大發雷霆,拿起藥碗猛砸到地上,「她不是不怕死嗎?她不是連命都可以不顧嗎?自己不要命,我們何必操心?讓她死了算了!」
為什麼如此絕情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反而比較像是關切,像是在責怪她的輕生?他的眼角隱隱閃著淚花,似乎是替她焦急擔心的痕跡……
她看錯了嗎?或者,這一切有只是她的幻想?
「爺,你不要動怒……」小桃連忙跪倒地上,收拾殘片,「主子不是故意的,真的,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好好聽主子解釋啊——」
喬眠風強抑住胸口起伏,眼神複雜的望向小寧。
他如此的眼神,讓那個她再也忍不住,話語如水般流淌而出——
「沒錯,我是故意的,」她深深喘息道:「我就是想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到底如何?我再也受不了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不願意再百般猜測……」
她還耍繼續說嗎?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她再也說不出話了,只覺得虛弱得快要暈倒「
四下一片沉默。小桃怔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而喬眠風……沒有再言語。
他只是看著她,萬千心事盡在眼眸之中,讓她依舊迷惑,不知所以。
而後,他緩緩往門外踱去,步履沉重,足下似有千金重,滿腹心事不堪負荷。
他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去,夕陽晚照的房中,不曾有過他探望一般,空蕩冷絕。
「主子,我再到廚房替你重煎一碗藥吧。」半響過後,小桃怯怯地說。
「不……」小寧輕輕搖頭,「不必了,我沒事……」
「主子,你嚇死我了!」小桃吁出一口氣道:「爺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全身濕淋淋的,臉色蒼白,府裡的人都說你活不了了。
「他先救了誰?」她冷不防地問。
「什麼?」小桃一怔。
「我跟永玉格格同時落水,爺先救了誰?你聽他們說了嗎?」如此有趣的消息府裡早該傳遞了吧?
「爺救了你。」小桃肯定地答。
「真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的確是爺親自跳入河中把主子救上來的…」
小桃的前半句讓她欣喜若狂,但後半句卻馬上將她打入地獄——
「可是……永玉格格並沒有落水啊,」
沒有嗎?那麼她們之間的賭約,豈不白費了?
剎那問,她什麼都明白了,她這個傻瓜,中了永玉格格的圈套!
因為永玉格格的誘騙,她故意沉到幽暗的河底,但爺不知道那個賭約,他只會覺得她心計太重,哄他來救她,博他的憐愛。
呵,她真是白癡!怎麼這樣輕易上當了呢?只怪她太過愛他,又孤獨無助,才會一時失了准。
現世報來得好快,他非但沒有半分憐愛,還責罵了她…活該!
她又要流淚了嗎?然而,這一次,她只覺得悵然空洞心酸到極致,居然哭也哭不出來了……
「丫頭,怎麼愁眉苦臉的?」太夫人發現小寧的異樣,和藹地笑問,「身子好些了嗎?」
「早就沒事了……」
距離上次溺水,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以來,她沒再見到爺,聽說他生意很忙,應酬很多,總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府中,在書房歇下。
「你跟風兒還在鬧彆扭?」太夫人觀賞著池中的魚兒,閒閒地道:「真不懂你們年輕夫妻,放著大好時光不珍惜,等到像老太婆我這般年紀,眼睜睜看著老伴兒離去,後悔也來不及了。」
「聽說太老爺在世的時候,與祖奶奶的感情好得很,我們哪比得上呢……」小寧很羨慕,卻不免也有些心酸。
「祖奶奶跟你說些悄悄話,」太夫人笑道:「其實,當初我嫁進喬府的時候,並不是配給你太老爺。」
「什麼?」她有些錯愕,「那……是嫁給誰?」
「你太老爺的小弟弟,當時只有八歲。」
「八歲?」小寧瞪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議。
「我那小丈夫死後,才嫁給你太老爺的,當年還有人說我倆是通姦亂倫呢。」
太夫人緩緩道:「說起來,我當年的際遇並不比你好,你太老爺於我也有許多矛盾誤會,現在回想起來,最終能得到幸福,唯有靠兩個字——」
「哪兩個字?」她靜心聽著。
「執著。」
「對,有時候,面前彷彿有萬般阻礙,然而在克服之後,會慶幸自己並沒有放棄,否則也不會在山窮水盡看到柳暗花明。」
真的嗎?如果她一直守著爺,耐心等待,真的能贏得他的青睞,等到陽光明媚的春天嗎?
她很懷疑……真的,很懷疑……
「過兩天是永玉格格的生日,喬府會派女眷登門獻禮,太夫人忽然道:「本來我想叫周嬤嬤去,可惜單派個管事似乎投什麼禮貌,還得辛苦你跑一趟。」
永玉格格?一提到這個名字小寧萬分忐忑,每次和她碰面都會出事,如果可以,她真想避而不見。
「明白了,我會準備好禮物的。」她垂下眸,只得如此回答,身為喬家的如夫人,不可能事事只想到自己,還必須顧全大局,「太夫人一說話問,只見周嬤嬤自池塘另一邊匆匆忙忙地繞過桌。
「出什麼事了?」太夫人蹙眉間。
「上次那位……宮裡的貴人,又來了……」周嬤嬤低聲答。
佟貴妃?小寧猛然抬眸,這才憶起,「對了,上次是我說的,等她感到沒那麼癢以後,再來讓我看看,」
「這事我不管,丫頭,全權交給你了。」太夫人拍拍她的手,
「祖奶奶放心。小寧會處理妥當的。」
小寧心不會意,扯開淺笑,努力篤定心神後,隨著周嬤嬤來到前院。
佟貴妃仍像上次一般,淡妝打扮,由張公公陪著,坐在偏廳裡喝茶,不過,這次她的身後卻多了一名青年貴公子,模樣清俊雖然一身素淨衣著,卻掩不住天生的華貴氣質,眉眼和善卻又閉著一絲威嚴,一看就知來歷不凡。
「民女叩拜貴妃娘娘。」小寧依照禮數,俯身磕頭。
「快快請起。」佟貴妃連忙叫張公公將她攙扶起來,「寧夫人算起來你是本宮的救命恩人,不必如此多禮,況且,現在也不在宮裡。」-
「貴妃娘娘近來可好?」小寧微笑道,看了眼她身後的貴公子,欲言又止。
「哦,這是我……表哥。」佟貴妃會意,連忙解釋,「本宮讓他做陪,寧夫人不會責怪吧?」
「民女這兒倒沒什麼不便的。」她搖了搖頭,「既然是貴妃的娘家裡人,想必不會多說什麼。」
上次的事,永玉格格是如何知曉的,她心中仍有疑惑,卻不便詢問佟貴妃,但肯定有人洩了密,但到底是誰說出去的。難道是張公公嗎?
「我表哥很好奇,聽我說了許多纏足的異事,更想過來看看。」佟貴妃笑道:「寧夫人,你真有本事,本宮用你的法子治療,果然好多了。」
說完,小寧向周嬤嬤打了個手勢,立刻有奴婢端著熱水盆子、藥粉,纏足布若干條,頻頻上前。
「我這腳……這輩子都只能如此了嗎?」佟貴妃忽然歎道:「表面上倒是挺漂亮,可一脫了鞋,連我自己都不敢看……」
「誰教你自己瞎弄!」貴公子心疼地責怪,「如果讓太后她老人家知道,還不知會怎麼罰你呢!」
「我這還不是為了……」佟貴妃委屈地辯駁,卻不得忍住,把說了一半的話給吞進肚裡。
「貝勒爺,你放心好了,」小寧對貴公子笑道:「佟貴妃這腳還有救,按我這新鮮法子每晚復纏,就能慢慢把彎曲的腳趾給糾正過來,不過時間得久一些,或許一年半載吧。」
「真的嗎?」佟貴妃大喜,「原來你上次叫我再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新法子?」
「娘娘這腳是新纏的,所以還有救,可是像我們太夫人那樣,纏了幾十年,就沒辦法再糾正了。」小寧細心說明。
「恕我冒昧,想請教個問題,寧夫人自己是天足,為何卻精通纏腳之術呢?」
貴公子看向她的裙下,忽然問道。
「回貝勒爺的話,」小寧大方答道:「我自幼在喬府長大,喬家最出名的就是纏足之術,沒吃過豬肉,倒也見過豬走路,小時候我就想著,假如有一天不當奴婢了,主子慈悲放我回去,我就開一間醫館,專治金蓮的疑難雜症。」
「呵,這樣的醫館倒新鮮。」佟貴妃與公子一起笑了。
「貴妃娘娘和貝勒爺不知道,其實這些年來我們喬家很少幫人纏足了,我們自己新買來的丫頭也不給纏,祖奶奶一心專研了一套舒緩足部的療法,希望可以幫助天下可憐女子緩解痛苦。」
直到今天她才明白,當年為什麼祖奶奶明知她是大腳,還讓她做爺的丫鬟,其實,祖奶奶打從心裡是厭惡金蓮的吧?
有天下第一美足之稱的婦人,其實比誰都懂得纏足之害,所以,祖奶奶希望喬家從她這一輩媳婦開始,能有所轉變。
「沒想到喬家還有這樣的慈悲心腸,先前我倒是誤會了。」貴公子頗為感慨,「這麼說起來。你們對朝廷的纏足禁令,並無抵抗之心。」
「別人不敢說,我是第一個贊成這道禁令的,」小寧莞爾道「身為女子,本米就有月事之苦、生育之苦,偏偏還給自己找罪受,惹上這纏足之苦,只為博得男人的青睞,想想也實在可憐。
「可是,男人偏偏就喜歡小腳女人…∼」佟貴妃說著,還偷偷睨了身邊的「表哥」一眼。
「貴妃娘娘,不怕說句得罪的話。男人若真心喜歡一個女子斷不會因為一雙腳就失去對她的寵愛,反之亦然。」小寧輕聲回應。
就像永玉格格也有一雙大腳,爺照樣迷戀她,但換了自己就算纏出一雙舉世無雙的小腳,爺也未必會理睬。
「寧夫人果然睿智,喬府有你,真是福氣!」貴公子頷首誇耀。
「貝勒爺這樣說,小寧真不敢當了……」
一邊替佟貴妃按摩足趾,一邊與兩人笑著閒聊,氣氛十分輕鬆愜意。
不過憑她的直覺,這位貴公子應該不只是佟貴妃的「表哥」,他此行的目的,似乎也不只是「看看」,不過,可以瞧出對方並無敵意。
又要見到永玉格格了,她真的很害怕,只想擱下禮物馬上就走,不願意與對方多糾纏。否則,說不定又會惹禍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