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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剔女人家 第6章 作者:席絹
    森藍酒吧,是一間安靜得像個老人茶館的另類酒吧,服務的對象多以男性上班族為主。

    森藍酒吧從來沒有排拒女性的到來,但不知道是怎麼發展的,總之,當這間酒吧的經營上軌道之後,就鮮少見到女性客人在這裡出沒,以至於就算後來偶爾有女性誤闖進來,也會在男客還來不及拉二十一響禮炮歡慶的瞬間,其芳蹤便已遁出十萬八千里遠。所以,它很無奈的成為一間純男性的酒吧,甚至被誤會成男同性戀酒吧,再難翻身。因此,此酒吧還有另外一個別名,叫——女人閃。

    這裡沒有熱鬧的樂團駐唱,也沒有新奇刺激的狂歡活動,更沒有奇怪的小混混猥猥瑣瑣的四處兜售不知名的藥丸,纏著你擠眉弄眼的。總之,別的酒吧特有的風景,這裡一定看不到。這裡,就純粹的,只賣酒,有時想多叫一盤花生、瓜子什麼的,甚至還缺貨。

    很明顯這是一間隨時宣佈倒閉也不會奇怪的酒吧,所以每一個知道這裡、也喜歡這裡安靜的白領們,都很珍惜每一次來這裡消費的時光,因為下一次想光臨時,它不一定還健在。

    李從謹滿喜歡這裡的。以他一個正正經經古古板板的會計師來說,幾乎跟多彩多姿的夜生活是絕緣的,他不喜歡吵鬧、不喜歡揮霍、不喜歡醉生夢死,可當他偶爾想脫離一下固定的生活模式,不要總是每天過著:家裡——公司——客戶公司這樣萬年不變的既定行程時,森藍酒吧就是他第一選擇——他可以來這裡安靜的獨處,享受一下夜生活的氛圍。

    當然,今天他不是來獨處的,他和友人有約。和他有約的是好不容易才從密密麻麻行事歷裡喬出寶貴時間的林至剛。

    「從謹,不好意思,我遲到了三分鐘。」一身風塵僕僕的林至剛在晚上八點零三分踏進森藍酒吧,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裡邊、靠窗一角的李從謹,揚聲打了個招呼。在行經吧檯時,對裡頭的酒保點餐道:「給我一份……嗯,就你手上還沒開吃的潛艇堡吧。」

    「這是我的晚餐!」酒保悲憤低吼。

    「現在是我的晚餐了。還有,請給我一瓶沛綠雅(Perrier)。」笑咪咪的將食物直接抄走,「多謝了,阿保。這是我今天的第二餐,你救了我的命。」說完,邊走邊吃的向李從謹走近。從他吃相的兇猛來看,果然是餓壞了。

    「抱歉,我剛從花蓮飛回來。」

    「沒關係。你吃慢點。」

    林至剛也不客氣,大口大口很快的將潛艇堡吃完,才滿足的歎出一口氣。

    「呼!吃飽喝足真幸福。」

    「你這麼忙,還找你出來,不好意思。」

    「說這什麼話,你難道就很閒?」林至剛喝了口沛綠雅,也沒多說其它廢話,直接問道:「從上次通電話到現在,你跟你家那位奉小姐有什麼進展嗎?」

    進展?李從謹聞言微微苦笑,忍不住抬手輕輕撫掠過嘴唇……昨晚,在說了那樣的話之後,真不該吻她的……

    吻了她之後,以為會被回敬一記巴掌,心中也做好了準備,但她竟只是驚慌失措的推開他,連斥責一聲也沒有,轉身就跑掉,跑得像一陣風,快得他根本來不及抓住她。

    「不算有什麼進展。」他老實道。

    「我想也是。奉家的女人不管什麼個性,都很難追的。」林至剛帶著點同情的看他,並建議道:「你要不要改變一下主意,去找隨和一點的女人追怎樣?」

    「至剛,別開玩笑了。」這種事根本身不由己好不好!

    林至剛歎了口氣,覺得李從謹的感情運實在很差,忍不住將之前的事也拿出來說一下:

    「雖然唐可恩也不是個好侍候的人,不過,比起奉姎,我會比較建議你回頭去把唐可恩追求回來。」說起來,李從謹鍾意的女性類型似乎都偏向冷色調,竟然不怕凍傷,實在太堅強了。

    「怎麼會突然提到她?」李從謹好訝異。

    「我覺得她好像在等你。」林至剛說著自己的觀察所得。

    「別胡說了。」李從謹搖頭。對他而言,現在的可恩只是他事業上的合夥人,連友情的成份都淡薄許多,而這樣的距離,還是可恩劃出來的,真不知道至剛這奇怪的想法是哪來的。

    「什麼胡說?她一個美女會計師,多少人在追求她啊,自從你們分手之後,就沒見她再認真談過一份感情了,可見她比較過之後,一定覺得還是你好,正等你主動呢。畢竟當年是她提出分手的,如果你不主動的話,臉皮薄的她只會在一旁哀怨的等成化石也不敢走過來靠近你。」

    「她不是我們今天的話題,別再談了。你還記得我為什麼今天約你出來吧,至剛?」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不考慮唐可恩?」

    「你為什麼總要談可恩?」李從謹好無奈,只好很明確的對好友道:「我跟可恩已經過去了,今後除了合夥人的關係之外,不會有任何其它可能。我表達得夠清楚了嗎?」

    「夠清楚了。」林至剛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好吧,那就不談她了。來談談奉姎吧!先容許我好奇一下,奉姎她……知道你對她有意思嗎?」

    本來不知道的,但經過昨天晚上的事之後……

    「她應該知道了。」李從謹臉色有些艱難的說道。

    「知道了啊……」林至剛沉吟了會,繼續問:「那她有接受的傾向嗎?」

    「沒有。」

    「啊?這麼乾脆?不會吧?」這奉姎真是不給人留情面啊。

    「不談那個了。至剛,我問你一個問題。」李從謹正色的看著他。

    「什麼問題?」感覺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李從謹很重要,所以林至剛也收起了漫不經心的表情,端正回望。

    「你會不會覺得我長得像什麼人?」看到至剛疑惑不解的目光,李從謹補充說明道:「我是指,我是不是長得像奉姎認識的某位男性?」

    「咦?」林至剛眨了眨眼,仔細的瞪大眼打量李從謹。「聽你這麼說,我才想到……以前一直覺得你的氣質,還有某個角度看起來挺眼熟的,就是沒想過像誰的問題,可現在想想,好像真有一點像誰……是誰呢?」苦思中。

    真的像某個人嗎?不意外的答案,但李從謹心中還是為之一沉。

    林至剛還在看李從謹的臉回想著,一會兒後,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恍然……

    「從謹,原來你像他。」然後,低聲輕喃自語:「我怎麼從來沒有把這兩人聯想在一起,明明挺像的……五官倒還好……氣質、還有眼神很像呢……更別說那雙眼可以說長得一模一樣……內雙、杏眼、黑得要命的瞳仁……」

    「那個人是誰?」李從謹沉聲問道。

    「那個人是奉靜言,奉氏一族這九年來的代理奉主,一個……長期隱居在山上養病、不見外客的男人。從謹,你像的人是他。」

    「這個奉靜言……和奉姎是什麼關係?」

    「從謹,你真的挺像他年少時的樣子……」愈看愈像。於是這個與李從謹有十三年情誼的林至剛,表現得像是今天才認識他似的,就一直盯著李從謹的臉看,簡直是看呆了過去。

    「至剛!」李從謹不得不將他叫回神。「我問你奉姎跟那個奉靜言是什麼關係?你有聽到嗎?」

    林至剛連忙點頭,回道:

    「有有有!關於那個,這話說起來就有點長了。」深吸口氣,把剩下的半瓶沛綠雅一口喝完,才說道:

    「你記得我說過奉姎七歲被奉氏本家收養的事吧?」

    「我記得。」

    「那時收養她的人是奉靜江,也就是奉靜言的姊姊。這姊弟倆可都是廚藝上的天才呢,奉姎可崇拜死他們了——我敢保證這是奉姎決定學廚的原因。可惜這一家子人都不長命……啊,那跟這個無關,就不多說了。然後,在奉姎十六歲那年,奉靜江過世,接下來有兩年的時間奉靜言與奉姎相依為命共同生活,直到奉靜言的身體狀況惡化,被奉總管強制送出國開刀,接著……就傳出奉靜言被奉總管軟禁的消息了。因為從五年前奉靜言回國之後,就行蹤成謎,只有奉總管知道他的下落,說是在山上靜養,不許人打擾,唯一可以見到他的機會,就是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號,奉氏年會召開時,身為代理奉主的他是一定要出席的。」

    「難怪她不許我稱呼她奉管家或奉總管,她一定很痛恨那個將奉靜言帶走的奉總管吧?」李從謹輕聲道。

    「當然痛恨,畢竟她認為奉靜言被打壓、被軟禁都是奉總管一手主導。話說回來,那個奉總管真是個厲害的女人,喜歡她的人還真不多。不過九年來能夠獨自撐起奉氏的一切,也不容易,不厲害點怎麼行。」

    雖然對奉氏這個奇怪的家族感到好奇,但眼下,李從謹滿心只想知道一件事——

    「奉姎、奉靜言兩人是戀人關係嗎?」

    「對奉靜言而言絕對不是。而奉姎,則是在他身上寄托了所有感情的渴望。但,即使如此,這些渴望裡,也不會有愛情這東西冒出頭的。」

    「不會有愛情?為什麼?」李從謹想了一下,問:「他們年紀差很多嗎?」

    「不是,才差七歲怎麼算多!」林聖剛搖頭,才又道:「主要是奉姎太仰慕他了,把他當天神崇拜,誰會對天神不敬啊?她不敢的。」林至剛搖了搖頭,然後再度以憐憫的目光看向好友,說道:「這個奉姎,眼中只有一個奉靜言,她的世界只願意局限在奉家。她稱得上朋友的,就是她那些同門師姐妹,即使出社會工作五六年,也沒交半個朋友,這麼排外的孤僻性格,誰有辦法追到她?」

    看著李從謹怔怔望向窗外的模樣,雖然知道再多說什麼都是徒勞,但遠是老話重提:

    「所以,從謹,我還是要再勸你一次:同樣是冷色系的美女,你還是去把可恩追回來,放棄奉姎吧!」

    追回可恩,放棄奉姎?

    感情投注的對象如果可以像是選擇吃飯還是吃麵一樣簡單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有「為情所困」這句話的存在了。

    李從謹只能苦笑,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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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從謹頭痛欲裂的轉醒,發現窗外的陽光非常明亮,抬眼看向床頭櫃上的鬧鐘——十一點十分,他竟然睡得這麼晚!想到今天早上應該做的一堆工作與……一場會議,忍不住無聲的呻吟起來。想起身,卻發現身子沉重得不可思議,他抬起無力的手探向自己的額頭,有點燙……

    唉,昨夜不該跟至剛跑去吃鵝肉攤的,雖然是很好吃沒錯,但就坐在路邊的風口吹了兩個小時的夜風,還喝了酒……本來他的體質就是喝了酒之後,第二天會微微的發燒,現在可好了,加上吹了風,想不生病都難,看來今天是別想爬到公司工作了。

    手掌探向床頭的手機,抓來一看,發現沒電了。難怪公司沒人打電話來找,原來是打不進來……他好像沒有給公司這裡的電話號碼,雖然身體很重,但他還是得起身到書房打電話回公司交待一下……

    李從謹平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氣,準備凝聚力氣將自己撐起來。這時他的房門外傳來碰碰碰的敲門聲,然後是軟稚的聲音——

    「舅舅,舅舅!舅舅起床了!舅舅的車車在庫庫裡,舅舅沒上班!舅舅——」

    是柔柔。李從謹終於撐起身軀,扶著床頭櫃讓腦袋裡的暈眩感過去,但顯然沒那麼容易,腦袋還是很暈,一點也沒有舒緩的跡象。他只好慢慢的朝房門走去,幾步路而已,卻覺得走得好艱難。當他終於碰到門把時,全身力氣已然用罄,只好靠在門邊的牆上,將門打開——

    「舅舅!」門外等待已久的柔柔歡欣一笑。但那笑很快轉為驚慌的哭叫,因為她看到她那像高山一樣偉岸的舅舅,竟然在她面前直挺挺的撲跌在地,額頭還重重的撞上了木質地板。跌得太重,一時竟然起不了身!

    「哇!哇——舅舅!舅舅死掉了!」驚嚇的尖嚎聲響徹大宅子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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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姎一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李從謹,在那一晚的那一吻過後。

    算起來,她是被輕薄了。對於這一點,她心中自然是憤怒的。可是,比憤怒更甚的,卻是很深的失落,以及,沒來由的心虛。

    ——如果我吻了你,你會將我當作誰?

    當作誰?她能把他當作誰?又怎麼敢把他當作誰?那個「誰」,是連妄想都不可饒恕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被當成他。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念,只是看到他就會忍不住的想念……不是故意的。

    她已經無數次的告誡過自己,不要看!不要想!別看了就不會想!所以她已經盡量離他好遠了。然而,總會有那麼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猝不及防,一旦心理防線潰堤,還有什麼能把持得住?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在失態過後懊惱自責,痛恨自己的軟弱,但那又怎樣呢?除非她離開這裡,否則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

    李從謹生病了,她是他的管家,她會幫他叫來醫生,會為他烹煮養生好人口的膳食補身,盡一個管家職守的幫助他痊癒。可是她不會對他有私人的擔心,他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他的病痛,她會同情,但並不會難過憂慮。「李從謹」這三個字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問題是……她無法不想到這個生病的男人躺在床上的樣子有多麼像「他」……事實上,如果她能對自己誠實一點,就會承認她從來無法對每一個生病的人視而不見,更何況是這麼像「他」的他……

    可是,看了像「他」的他之後,卻又不得不想起這個男人的種種,他——是李從謹,是前天晚上不經她同意就唐突吻了她的人,是那個敏銳的發現她總是透過他在看某個人的人,是那個跟「他」一樣有很多很多的親人,卻又同她一樣其實是個孤兒的人。

    有很多親人的孤兒,似乎比她這個沒父沒母的純粹孤兒還慘上許多啊……

    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半,是她應該在床上熟睡的時候,可是她卻站在這裡——李從謹的床邊。

    她向來有很好的睡眠習慣,出社會工作以來從來沒有因為什麼事而把自己搞得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然而現在卻站在這裡,睜著一雙需要睡眠卻又睡不著覺的眼,凝視著床上的他……

    他睡得很沉,呼吸聲有些遲滯的凝重,原本白皙的雙頰因為發燒而泛著粉紅色澤。她輕輕將手掌貼上他額頭,還是有點熱度,但比起今天中午高燒到近四十度來說,已經好很多了。

    這個男人有很多很多的親人,可是,當他生病時,卻沒有任何一個親人能夠過來照顧他,他只有他自己……

    奉姎無聲的在他的臥室走動,從浴室裡接來一盆溫水,不時以濕毛巾為他擦去臉上、脖子上冒出的汗。然後,終究還是將目光定在他臉上,無法移開。

    看著這張臉,以為會自然而然的想起「他」,可是這次卻沒有,只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今天李從謹昏倒之後,她領著文芳她們一起將他扶上床,然後找來電話簿先打了家庭醫生的電話,向醫生說明情況,請他過來出診的情形。還好醫生的診所就在這附近,一下子就趕過來了。可是,除了醫生之外,面對寫滿電話本子的號碼,據說從近親到遠親都有,卻沒有一個可以找的人。

    今天高凱琳到東部出外景去了,兩天之後才會回來;至於曹敏敏……她只會抱著柔柔哭在一塊兒,就別指望了。所以奉姎只好打電話到開慧的學校,找到開慧的導師之後,才由導師叫來開慧接電話。主要是要問她李從謹生病了,要怎麼聯絡其他應該聯絡、且可以做主的家人。

    結果,從開慧的口中知道了,這樣輕微的小感冒,沒有該聯絡的人。

    李從謹有親生的父母、有繼父也有繼母、以及一堆有血緣與沒血緣的兄弟姊妹等等不說,其他表親堂親更是多得數不清……但是,若為了感冒發燒這樣的「小事」特地聯絡他們的話,一定會被認為太過小題大作了。他們都很忙,他們都很放心李從謹,覺得他是個很會照顧自己的人,一點也無須別人為他牽陽掛肚。當然,如果打電話過去,他們一定會過來探望,但對雙方來說都會有點尷尬。

    這些家人只在有大事找李從謹幫忙或商量的時候,才會打電話聯絡他,平常李從謹忙,他們是不會過來打擾他的,也相信李從謹如果有難以解決的困難,自然會打電話找他們。而感冒,不是大事。

    李從謹只有在每年農曆年時,跟這些親人聚會一次。對他的父母、外公、奶奶來說,李從謹這邊「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反正有事自然會電話聯絡,也就從來不會為了問候李從謹過得好不好而特地打電話過來。如果這些人打電話聯絡李從謹,通常就是有事要他幫忙——比如說:他母親兩年前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繼女高凱琳的事,要他幫忙照顧高凱琳母女。那時高凱琳與她老爸鬧翻了,拉著女兒就離家出走,知道母女倆跑到李從謹的公寓,就要他搬到現在這個地方住,也好讓母女倆住得舒適些。當然,李從謹對於別人的請求,向來都說「好」。再比如:前兩年曹敏敏病情最嚴重時,幾度在療養院企圖自殺,後來李從謹的父親就在妻子的請求下,將這個繼女送到李從謹這邊來,後來連柔柔也一塊送來了,說是讓母女倆培養感情,也許有助於敏敏的病情好轉,於是特地打電話跟這個兒子交待了一番,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

    開慧大略說完李從謹與親友往來的情況之後,在電話中再三吩咐道:

    「你別打電話去李家或高家啦,舅舅一定不會希望你打的,他討厭麻煩別人,也不喜歡打擾他父母的家庭,所以你最好等舅舅醒來再說,先不要打電話哦!」

    後來開慧實在太擔心,於是下午請假回家。回家探望完舅舅之後,就緊張的找奉姎確定她沒有打電話本子裡的任何一支電話,知道她沒有打,才大大的吁了口氣,對奉姎道:

    「我聽我媽說過,舅舅的爸媽是那種很古老的指腹為婚的婚姻,可是很慘的是他們不喜歡彼此,硬被逼結婚之後,確定懷有孩子了,就偷偷跑去離婚,這點造成兩家世交從此不相往來。然後舅舅一生下來就不在父母身邊,因為他的爸媽很快就各自結婚了,也很快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顧,沒空照顧舅舅。所以舅舅是跟堂哥表哥們一起長大的,半年住這邊、半年住那邊的,反正四處住啦。後來上小學就開始住校,一直到長大。所以他跟誰都不親,如果你因為舅舅感冒就把他的爸媽叫來的話,舅舅一定會很不自在的,而且他的爸媽也會很不自在。那多尷尬啊!」

    生了小病就把家人叫來,會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嗎?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會感到尷尬,尷尬於病情實在太不值一提,沒有被探望的必要?這會不會太荒謬了?

    這個生病的男人,有父親、母親、繼父、繼母,外公與奶奶都還健在,叔叔舅舅、姑姑阿姨俱全,然後,他還有許多兄弟姊妹: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四個;沒有相同血緣,但仍是手足關係的,三個。真是一個超級大家庭,親友眾多,過年團聚時一定很熱鬧。

    但是……他還是一個人,站在這群熱鬧裡的單獨一個人。

    奉姎不明白,這個男人的氣質怎麼能夠如此平和?照理說他的生長環境下應該讓他長成這個樣子的!要嘛墮落,要嘛叛逆,對整個世界都看不順眼,甚至四處惹禍、胡作非為,也會讓人覺得理所當然吧?

    可是他沒有。他溫和平淡的樣子,簡直像是公務員或教職員家庭養出的孩子,有著溫文禮貌規矩的特質,但這實在沒道理!她不明白是什麼令他長成這個樣子,也就是長得……像「他」的那個樣子——

    對每個來求助他的人,他都會幫忙,有良善的本質,但從來不主動攬事;對每個人都溫和以待,但又有一種隱隱的距離感,使他無法融入團體的氛圍裡,很多人需要他,圍繞著他,但人群中心點的他看起來卻很孤單……

    最重要的,他們都絕對不會向人求助!

    不是沒有需要幫助的時候,也不是生性高傲使然,而是,即使處在困頓的泥沼裡無助時,他們也無法意識到自己需要被幫助;更不曉得自己的手掌除了向下施予之外,還可以翻轉朝上的接受。

    「他」是打出生起就幾乎什麼都有,所以不懂得向別人索要,只習慣給予;而李從謹則是生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也無人可以索要,於是逐漸喪失這種本能。而他之所以學會給予,應該是他對親情的理解方式……

    很奇異的,她竟然能瞭解他為什麼願意給予卻又如此被動——

    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一無所有的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別人需要的,等到別人索要了,發現自己身上有,就給。

    奉姎不是那種習慣給予的人,事實上她非常吝嗇,從來拒絕分享,但同樣的也不貪圖別人的所有物。而,她和李從謹相同的,就是他們都是一無所有的人。也許,她的拒絕分享,其性情的養成主因,就是認為自己身上擁有的任何東西都一無可取,若是主動與人分享,搞不好自己認為的珍寶,只是別人眼中的垃圾。這是一種自卑的心態,於是從不施予,以拒絕任何會被傷害的可能。

    而他,從來不主動給予的人,卻想要將某種很珍貴的東西捧著給予她。她沒有要,而他卻給了,是哪來的勇氣呢?不怕被她棄若敝屣嗎?那他情何以堪?

    對他有更多的瞭解之後,她的心軟了,不在於他對她尚未說出口的表白,而在於類似身世的同理心……

    她現在看著他,在三更半夜的時刻,看著他。

    很明確的認識了他——這個很像「他」的人,叫李從謹。

    「李從謹。」她輕輕喚他的名字,覺得有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心臆間流轉,堵堵的,就哽在那兒,阻礙著呼吸的順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你真是個奇怪的人……」低低啞啞的呢喃著:「我居然能在你身上看到『他』,也看到我……」

    然後,流轉在他臉上的目光,定在他乾燥脫皮的唇瓣上。拿來開水,以棉花棒沾著,不斷點拭滋潤他的唇。沉睡中的他似乎很乾渴,不斷的抿唇,吸收唇上的水液。他很不舒服吧?但他甚至連低吟也沒有,就靜靜的睡著。

    這唇,在前天吻上她時,溫潤柔軟、色澤美麗。可現在,被過度缺水折騰得蒼白脫皮,一塊一塊的硬皮凝結在上頭,很醜、很不可口……

    她的手指悄悄點觸著他的唇,然後又轉而撫回自己的唇。她以為那個吻已經被她拋諸在腦後,只記得被侵犯的憤怒,為了留待報復。可是,她記得,記得那是一記很輕的吻,傳遞著她不熟悉的情意:而他的眼神卻非常的凝重,帶著點憂傷……

    「李從謹……」她低下頭,不知道自己低頭幹嘛,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直低喚他的名字。但她的身體知道,因為在沒有經大腦同意之下,她已經將自己的唇輕輕印在那兩片有些扎人的唇瓣上……

    前天晚上,他不經她同意的吻了她,現世報,還得快。今晚,她當然也不經他同意的吻回去……

    她告訴自己這是在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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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年輕,在家裡休息個兩天,身體就好得差不多了。

    不過為了讓病體徹底痊癒,李從謹還是聽從醫生的吩咐,盡量多休息。所以他每天只去公司轉一下,處理一些重要的事,其它可以下放給下屬做的,就下放;不能放的,就先擱置,等他腦袋可以回到精打細算的狀態再說。

    這幾天算是他進入職場四年多來最輕鬆的時刻了。雖然他對生活沒有什麼追求,習慣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但偶爾過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也不錯,就當是度假。不必固定早上八點半進公司,不必在下班之後仍然留在公司忙碌,即使回家了,還是得在書房跟一堆數字戰鬥。他其實不討厭忙碌的生活,所以這種閒散的日子只可以是偶一為之。

    何況,也該趁此機會找奉姎好好談一談了。雖然奉姎似乎不想現在談,因為她總是很忙很忙,如非必要,否則不會出現在他面前。而每次出現,待的時間比曇花的花期還短,讓他連張嘴的動作都來不及準備,她就消失了。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年來他已經習慣早起,即使生病精神不濟,頂多睡到八點,就再也睡不下去,只好起來。

    他已經用過早餐,奉姎特地為他煮了養生粥品,他就算再怎麼沒胃口,也會逼自己努力吃下。他想這粥品一定很美味,但可惜的是每次他感冒時,味覺都會變得很遲頓,只能簡單的分辨甜鹹苦這三種味道,至於好不好吃、美不美味等等關於食的質感問題,他無從答起,因為真的吃不出來。

    吃完早餐之後,奉姎當然又不在了,他也不急於找她。跟柔柔玩了一會兒,而向來躲在房裡的敏敏也難得的在吃完早餐之後沒有回房,靜靜的坐在他身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他知道她在陪他,可是生性內向又被憂鬱症所苦的她,完全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跟他說,只能垂著臉坐在一旁,像被罰坐似的。

    他笑了笑,跟她說了些話,當然是他說,她聽。說的都是些生活瑣事,話題繞在柔柔身上,這樣敏敏才不會感到壓力,她恐懼別人談她。然後有些訝異的發現即使食量仍然巨大,可是敏敏卻是有些瘦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而,清晨七半點進家門的凱琳,趕上了吃早餐,還是毒言毒語的在餐桌上攻擊奉姎的作品,但,李從謹發現,凱琳吃得還真不少,而且,她的臉,有點圓了,竟然胖了些!

    這個減肥狂人怎麼可能胖?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李從謹發現自己對這個家庭裡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於是趁著生病在家休息的機會,他決定好好的觀察。

    所以現在他站在三樓書房的窗邊,朝下面看著。書房的窗戶面對著廚房外邊的小庭院。這片原本空置著的小庭院被奉姎栽植了一哇哇的香草、蔥、蒜、空心菜等,儼然成為一座菜園。被凱琳譏諷奉姎企圖將這幢美式洋房毀成農舍。

    他看到了奉姎正在菜園裡除草,這不意外,只要他不在的地方,她都無處不在。不過,他同時也看到了敏敏居然提了一桶水在澆菜!那個最近已經很少哭的邱保姆則帶著柔柔坐在香草叢旁的一塊有涼蔭的地方畫圖。

    敏敏……幾時開始走出自己的象牙塔了呢?居然願意出來與人互動了?

    而奉姎,是怎麼做到的?她做了什麼?李從謹非常好奇,可是……

    奉姎……

    他跟她之間,發生了那樣的事,原本應該要有更激烈的後續動作的——比如他正式告白,再比如奉姎不會放過他,可能會將他揍一頓等等。

    就算她拒絕他的告白,也阻止不了他的追求,他是這樣打定了主意的……不過,一切卻因為他突然生了這一場病,變得好像所有事都沒發生一樣;奉姎神色平常,對他淡淡的,仍是一個盡職好管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模樣。但從她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他面前來看,她對那晚的吻記得一清二楚,而且非常的介意。躲著他,難道是……變相的拒絕?

    是這樣嗎?那他,該怎麼辦呢?

    他的眼神追隨著奉姎的身影,靜靜的看呆了過去。

    伸出手想觸碰那身影,想要靠近,想要牢牢抓攫,然而碰到的卻是冰涼的玻璃,這才回神的想到,他跟她之間,隔著好遠的距離呢。

    心動沒有道理,所以他無法向至剛解釋為什麼他會對奉姎動心,卻對氣質近似的可恩毫無思念。當年,也是可恩來靠近他,他於是接受了,兩人說是情人,其實更像是互相競爭求進步的益友。

    剛開始可恩討厭男人色迷的樣子,批評男人追求女人最終目標都是想占女人便宜,她看上的就是他的彬彬有禮。所以他很識趣的如非必要,連她的手都不敢輕易牽上。但後來,可恩卻指責他太冷淡,對她毫無感情。他還沒想清楚應該怎麼調整兩人之間的距離時,可恩就要求分手了,他只好同意。那時也難受了一陣子,但過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他與可恩,就這樣了,劃下的是一個徹底的句點。

    他不是不珍惜那段感情,如果一直跟可恩交往下去的話,他這一生大概就會跟她過一輩子,沒有其它想法,眼中也不會再看見其他女人。可是可恩想走,就只好讓她走。他很習慣別人從他身邊離開,從來不挽留。挽留,是沒有用的。

    但是,如果他追求奉姎而不可得;如果奉姎打算遠遠離開他,那他還能維持二十九年來的人生態度,對於想要走的人,從來不挽留嗎?即使知道挽留也沒有用?

    他不知道。

    他不想知道。

    從來不覺得自己很寂寞的李從謹,在此時、在此刻,看著他渴望親近的身影,深深覺得蕭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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