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流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相見歡
九歲的燕水伶咬緊了一下唇,一步一回首地跟在兩位姊姊身後離開家門,不捨的是爹娘臉上的無奈和悲哀,心冷的是爹娘眼底的慶幸和解脫。
慶幸的是有人肯拿谷粟換了她們去。
解脫的是終於得以擺脫三個「浪費」米糧的小包袱了。
一臉麻木的大姊回過頭來牽起她的小手,「不要怪他們,小伶,他們也是不得己的。」她淡漠地說。
水伶抬眼看了一下十六歲的大姊,再覦一眼猶在咽咽哭泣的二姊,大姊會意的緊了緊握著她的手。
「我會照顧她的,倒是你,你比我們幸運多了,只要勤勞一點,日子應該也是可以過得去,但是……」大姊擔憂的視線駐留在水伶清秀的五官上。「現在你還小,記得,過幾年後你就得小心一點了,千萬不要讓人注意到你的長相,否則,你也可能會落得跟我們同樣悲慘的下場,明白嗎?」
水伶點點頭,於是,大姊繼續告誡她各種該留意的大問題、小細節,直到她們來到飄香樓的後門,這是城裡最大的一家妓院。
眼看著兩位姊姊就要跟她分開,接下來就會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水伶不由得開始感到心慌意亂,她恐懼得想哭。
但是,大姊立刻嚴厲地警告她:「不准哭,記住,往後只能靠你自己了,你必須堅強一點,不要輕易屈服,更不要忘記我剛剛告訴你的那些話,這樣或許……只是或許,你的未來還會有點希望,懂嗎?」
強抑住哽咽,水伶咬得下唇幾乎要滲出血來,她不敢出聲,怕一出聲就會哭出來,只能拚命點頭,再點頭。
「好了,我們走吧!」
不等大姊、二姊消失在門內,專門仲介人口販賣的崔大嬸就粗魯的抓住水伶的手臂往城內另一頭走去。
水伶沒看就知道手臂上肯定多出一圈烏黑了,但是,她也只能踉踉蹌蹌的緊追著崔大嬸的腳步,再次依依不捨的一步一回首。
「看你也滿懂事的,所以,大嬸好心的給你一點勸告,你聽得進去是最好,聽不進去也就算了。」崔大嬸突然這麼說道,「錢員外和夫人算是不錯的主人了,只要你工作努力些!嘴巴也閉緊一點!日子就不會大難過,而且——」她有意無意地瞄了水伶一眼。「你長得實在不錯,大了肯定會更好看,如果你夠聰明的話,說不定還能撈個妾待做做也是有可能的!到時候,包管你吃香喝辣的享用不盡,所以……」
水伶始終低頭不語,直到她們抵達錢員外府的後門外不遠,她才抬首望向那座寬闊的宅邸,心中突然泛起一份絕望感。
她有預感,只要一踏入錢府,她這輩子就別想再見到她的親人了!
所以,當由後門出來的那位中年婦人接手要把她牽進門內時,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我不要!」她大聲抗議。
中年婦人卻只是輕蔑地瞥她一眼,隨即用力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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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分崩離析的時代,自漢末黃巾亂起,三國鼎立了四十多年;東晉時又有十六國星羅棋布與王朝分庭抗禮,拓拔人入侵後,帝國再次大分裂為南北兩個部分,直到外戚漢人楊堅篡位統一天下為止,這個兵古世馬亂的時代前後綿延了近四百年。
三百九十五年的政治始終動盪不安,王朝更是如走馬燈似的更迭,勝利者也總是會有短暫的光耀繁榮,但他們卻只顧戴上搶來的皇冠端坐龍座上,得意洋洋地聽人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再設六宮封功臣,忙著犒賞自己、犒賞手下,享受一下權力在握的滋味和奢侈放蕩的生活,卻任由敗兵賊寇到處流竄,在被戰亂摧殘蹂躪過的荒蕪大地燒殺掠奪。
於是,當動亂掀起的時候,是百姓受苦的開端;而當戰爭結束的時候,百姓的災難卻依然持續不斷。
好不容易逃過戰爭苦難的百姓們,還是得繼續承受似乎永無止境的災劫,只能淒慘的在貧乏的廢墟中苟延殘喘,在困苦的環境中掙扎求生存。
也因此!在這種朝代更迭的歲月裡出生長大的孩子最是可憐!即使沒有胎死腹中,是對方先殺過來的,她又不是笨蛋,哪會呆呆的站著等死啊!
然後,在她十六歲時,即便她總是抹污了臉,盡量讓自己的外表邋遢到最極點,就算動作再粗魯,也刻意壓低了嗓音,她還是在月事來臨時,不小心被某個軍頭發現是女兒身了。
毫不猶豫的,她立刻抓起觸目所及最大的一顆石頭,往那個轉身想敲鑼打鼓宣告天下這個「大好消息」的軍頭頭上砸了下去。緊接著,迅速整理了一個包袱,再抓起弓箭和一把短劍就落跑了。
她逃到山裡去了。
她不曾想過要回武川,因為就算回去了,找不找得到父母親大人是另一回事,就怕即使不幸被她給找到了,有九成九在家裡待不到半天就會被賣到妓院裡頭;甚至於,她大有可能在半路上就被某某土匪甲或強盜乙給逮去先奸後賣了——在這個亂世裡!孤身女孩子是完全沒有安全可言的。
所以,既然有選擇的機會,她自然是寧願孤獨一人躲在山裡打獵度日,也不願被賣去做萬人騎羅……呃!單騎也不要!
其實,這樣也不是很寂寞!因為,光是躲避那此進山裡來打獵的人就夠她忙的了,何況,山中還有很多友善的小動物,它們可比那些險惡狡詐的人類要安全,而且有趣多了,想想,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是滿快活的呢!
於是,她就這樣悠悠然然地躲在山裡打獵過活,偶爾趁夜溜下山去拿獸皮換點日常用品等物資。
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她已經是個十七歲的漂亮大姑娘了,明眸皓齒、標緻動人。不言不動的話,看起來實在迷人得很,可要是一動起來,那股豪放粗魯勁兒,簡直會嚇死人,這也是因為先前她長年在男人群中生活之故。
如今,回想起當年在錢府後門外的絕望預感,她很清楚的瞭解到,當初那份預感已經實現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和她的親人團聚了!
又到了炎炎夏日天,躲在山裡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怕熱,叢叢的濃蔭、密密的枝椏,還有山泉小溪瀑布,隨手搞來野果兩、三粒,再往那如茵綠草上一躺,身邊還有松鼠先生、兔子小姐相伴!真是說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
這日午時過後不久,在那植被蓊鬱的密林深處,不熟悉的人進來非迷路不可,搞不好還得終老此山中,但對水伶來講,卻有如自家後院般熟稔自在。
她選了一處最為幽靜清涼的綠茵躺下,享受一下慵懶的快意,可就在水伶咬著半口野果,差那麼一絲絲就要進入夢鄉時,突然一聲聲緊急狗吠由遠而近傳來。
黑白?
水伶揉著眼睛坐起來,同時往右側的小路望去!果然是黑白,那只她剛進山裡時碰上的小狗狗。自然,經過一年之後,如今黑白已經是一隻健壯漂亮的大狗狗了。
「怎麼了,黑白?」
黑白一靠近過來,不但吠得更厲害,而且還拚命咬著她的袖子,似乎要水伶跟著它去的樣子。
「要我跟你去嗎?」水伶問著,同時一躍而起,跟著尾巴差點搖斷了的黑白跑去。「到哪兒啊?」明知是白問,她還是順口問了這麼一句。
黑白用更大聲的汪汪來回答她,當然,她一個「字」也沒聽懂,只好閉嘴跟在它後頭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而且,說不定這一去還可以獵只山豬之類的來打打牙祭也說不定呢!
可是,不久後,她就發現黑白一路帶著她往她所居住的山洞去了,她這才才開始緊張起來,並加快腳步,掛在腰間的短劍搖晃得幾乎要掉下來。
不會是有人發現她了吧?
然而,還不到山洞,黑白便停了下來,就在涓涓小溪旁,黑白停在一個趴臥在溪邊地上的人身旁,繼續對她叫個不停。水伶頓時一驚,立刻衝了過去。
哎呀!死人嗎?
不,不是、不是,如果是的話,黑白不會叫得那麼緊張,肯定是需要救助的傷者,但是……老天!那……那是什麼呀?
水伶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了,跟著,她甚至有點遲疑了,之後,在離那人尚有兩、三步遠的距離處,她停了下來,雙眸驚疑地來回打量那人一動也不動的身軀。
那應該是個人沒錯,而那修長有力的身軀也顯示出那還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過肩的長髮技散在腦袋四周!遮住了他的五官,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問題是……是——
他穿的衣服裡的好奇怪喔!
閃亮的銀色,也不知道是什麼質料!無論是上衣、長褲或腰帶及長靴都是,而且,還是緊緊地裡在那個男人修長的身軀上,看起來彷彿是黏貼在他身上似的。
然而,這個也不算重要,跟隨亂軍東征西戰那麼久!見過的各種番邦異族也不在少數,他們的服裝當然也是各有特色,看多了自然就見怪不怪了。雖然躺在地上這個男人的服裝樣式是她首次見到的,但重點是……重點是……是……
水伶驚疑地瞪著那人身下的液體。
那是血嗎?
有哪一種異族的血是紫色的……老天!不會是中毒了吧?
躊躇老半天後,在黑白的吠聲催促下,水伶才遲疑地上前蹲下去,又猶豫片刻後,她才伸手去撩起蓋在他臉上的頭髮,可才瞄了一眼,她就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跌坐在地上,屁股還往後挪了好幾下,差點把屁股都給擦破了。
天哪!這是哪一族的怪胎呀?怎麼會有那麼恐怖的眼睛?
她立刻想丟下這人不管了,但是,在她還沒有機會翻身跳起來逃之夭夭之前,黑白就彷彿感覺到她的退卻似的開始拚命叫個不停,還不時去舔舔那個男人,似乎想說什麼。
水伶不由得停下落跑的動作,並皺起眉。「你確定他是好人?」
黑白汪汪兩聲,然後又舔舔男人,再汪汪兩聲。
水伶一聞言,不覺吸了吸嘴,同時又瞄了地上那個怪胎兩眼。
「你確定?」
黑白更用力的吼了兩聲,感覺好像有點被侮辱的憤慨似的。
「好、好、好!」水伶忙舉手投降,繼而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既然在這方面你從未做過錯誤的判斷,而現在你又『發誓』說他是好人,那麼!無論他長得有多恐怖,就算會活活的嚇死我,我還是得聽你黑白大爺的吩咐救他羅?」
黑白又舔了男人好幾下,然後再次拚命地吠起來了。
「是、是、是,」水伶不情不願地爬了回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對吧?唉!天知道我連浮屠是什麼都不知道,造那麼多浮屠幹嘛呢?」事實上,斗大的字她連一個都不認得,哪會懂得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詞呀!
跪在那人身邊,她又遲疑了半晌後,才雙手用力一推,將那人的身軀翻了個面。雖然一直警告自己別再看那人的臉了,但是,她的眼角還是不由自主地朝他的臉上瞥過去……
耶?那……原來那不是眼睛嘛!
下一秒,她已經把雙眼盯在那人的臉上仔細端詳,而且,還拿手去碰碰那個人戴在眼睛上的東西。
同樣是閃閃發亮的銀色,而且硬邦邦的,卻不是木頭,也非金銀或銅鐵,寬約三、四指,整圈環繞過腦後!類似髮帶。但人家的髮帶是戴在額頭上的,他卻是蒙在眼睛上,好奇怪。
難不成他是瞎子?
遲疑了一下,她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東西從他頭上取下來,隨即鬆了一口氣。
還好,五官正常,雖然緊閉的雙眼看不出他是不是瞎子,但這人的長相確實是相當性格有力,濃濃的劍眉斜飛入鬢,鼻樑犀准有勁,厚薄適中的雙唇此刻卻顯得相當蒼白乾裂;不過,就整體面言,這是一張十分吸引人的臉;但若要說他俊美,倒不如說他有一種令人抨然心動的氣質還比較貼切。
真是好一個又性格又迷人的男人啊!
儘管她對男人懷有深刻的戒心,也有某種程度的厭惡感,然而此刻,躺在地上的這個毫無知覺的男人仍讓她情不自禁的暗暗讚歎不已。就像有些花雖然有毒,可也不能否認它們比一般的花更為鮮艷美麗,反正只要不去碰它們,純粹欣賞一下也沒差咩!
在他臉上凝視好半晌,好奇的手同時無意識地順著視線探索了好一會兒之後,水伶才依依不捨地把視線往下拉,而這一看,雙眉便不由得緊攢了起來,同時毫不猶豫地撕下一大片裙擺來。
沒錯,那深紫色的液體的確是他的血,而且!此刻依然不停的從他左腰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上緩緩滲透出來。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如果她不是早就看多了那種藍眼睛和紅頭髮的人,又聽人說在遙遠的彼方還有綠眼睛金頭髮的人的話,這會兒肯定要把他當作妖怪了!咆!等他醒來後,一定得先問問他到底是哪一族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奇怪的血色呢?
她暗忖,同時命令黑白,「去把我的床墊拿過來!」一邊先行簡略的為那人的傷口包紮起來。
不一會兒,黑白就把那張權充床墊的獸皮咬了過來,把它攤平後,水伶便將那人翻到獸皮上,然後開始死命地拉扯獸皮,把那個至少多了她二分之一體重的男人往山洞那兒移過去。
黑白當然也義不容辭的緊咬著白牙幫忙拖,接著,好幾隻猴子也「好心好意」的過來幫倒忙,這邊拉一下,那頭扯一下,順便再絆得她差點四腳朝天,還有隻兔子居然老大不客氣的跳到傷者的身上搭便車。
幸好山洞就在不遠處,可這辛苦過程,也足夠教她氣喘吁吁地癱在山洞內半晌動彈不得了。
這是一個十分寬敞乾燥的山洞,雖然洞口很小,還遮滿了樹籐,如果不是不小心「撞」進來,還真的不知道樹籐後竟別有洞天呢!但只要往裡面走幾步,整個視野便會豁然開朗,而且,壁面和地上也都相當平滑。
最特別的是在它的右邊頂上有一個不太圓整的大洞!日光從其中照射下來,讓原本該是暗無天日的山洞擁有天然的照明。當然,每當洞外颳風下雨或落雪時,也照樣會從那洞口又是風雨又是冰雪的刮進來,讓躲在洞裡的人咬牙切齒地咒罵不已。
片刻後,她終於喘過氣來了!隨即到儲放物品的小箱子裡拿了草藥,又撕了一件中衣作繃帶,然後回到受傷的男人身邊,準備要替他療傷。當然,第一步必定是要把衣服脫下來,但是……
咦?咦?這……這衣服怎麼脫呀?
她居然找不到開口,這衣服簡直就像是長在他身上似的。半晌後,她終於放棄了,抽出短劍打算割開衣服算了,雖然有點可惜……
耶?耶?這……這是什麼東東做的衣服啊?怎麼割不開?
水伶死命地又切又割、又拉又鋸的,就差沒用嘴咬、用劍砍、用箭射了,可是搞了半天!累得滿頭大汗仍是沒轍,只好再次放棄了,還是回過頭去找他衣服的開口比較有希望一點。
當然,這回她找得更仔細了,於是,終於讓她找到了在他頸部最上方的高領處有一個小小的菱形飾物。她遲疑地抓住那個飾物往下一拉,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涮的一下讓她打開了那件怎麼也割不開的衣服。
哇——這個厲害!
她讚歎著拉上拉下玩了好幾回之後,才暫時放棄這個遊戲,改而去拆掉草草包紮的繃帶,再替他脫下上衣,露出那道深長的傷口,開始認真的研究起來。片刻後,她就決定,這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非得動到她的針線功夫不可了。
這種縫縫補補的小事,對在亂軍中以假男人的身份「混」了三、四年的水伶來講,自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用說斷手斷腳沒啥了不起,連剖腹斷頭都很稀鬆平常,甚至男人的下部她都看到麻痺了。只不過……嘿嘿!不曉得為什麼,這男人結實強健的胸部竟然讓她一瞄見,就感到有點眩眼罷了。
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替他處理好傷口,正想弄條濕巾來敷在他發燙的額頭上時,卻發現黑白趴在一旁,專心一意地舔著他的左手……呃!應該說是戴在他左手腕上的東西才對。
不用說了,當然是銀色的,他全身上下,除了膚色和髮色之外,其他全都是銀色的!
說是東西,是因為那玩意兒雖然像副手鐲似的戴在他手上,可看起來卻跟手鐲一點也沾不上邊,而且,簡直是醜得可以!它約四指長、三指寬、兩指厚度,就跟戴個扁平小盒子在手上似的!一點美感也沒有。
不過!丑歸丑,好奇的水伶還是會想去摘下來仔細看看,可惜撥弄了老半天就是拿不下來,只能就著他的手翻過來覆過去。不過,看來看去,她發現自己的視線逗留在他那只修長有勁的手上的時間還比較多一點。
半晌後!她聳聳肩,決定這個男人的審美觀念不太正常,跟著就起身去拿條薄被子替他蓋上,再擰了濕毛巾覆在他的額頭上,接著雙手叉腰俯視他片刻後——「黑白,我去打只山雞來,他就交給你羅,」
黑白嗚咽一聲,乖乖的趴在前腿上盯住那男人了,水伶這才轉身出洞而去。
透過自鬱林葉隙穿射下來的日光依然耀眼如昔,山間的微風仍舊清爽宜人!啃著乾果的小松鼠還是那麼的可愛,可不知道為何,在這一刻,水伶卻覺得世界似乎有點改變了——唔!或者該說是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不太一樣了吧?
打山雞原是為了燉湯給傷者喝,卻沒想到天還沒黑,傷者就忙著發燒輾轉呻吟不已,害水伶整個晚上都不停的為他更換濕巾好退燒,又很努力地按住他,不讓他因翻動而扯裂了傷口,再配上半夜突如其來的淅哩嘩啦傾盆大雨,還真有點那種淒淒慘慘的味道呢!
直到翌日過午時,傷者才逐漸退燒安靜下來。
見他不再咕咕噥噥的說一些她有聽沒有懂的話,呼吸也很平穩地安睡著,水伶幾乎是立刻就癱在他身邊睡著了。而最可憐的是黑白,因為枕頭被那個很囂張的鬧了一整夜的人佔去了,所以,水伶就順手抓來黑白權充枕頭。
嗚嗚——怎麼這樣?人家也是很辛苦的在旁邊叫了一整夜的說,而且,還貢獻了不少口水在這個人的臉上耶!
實在聽不出來黑白的嗚嗚咽咽到底是在哭,還是在苦笑,或者是在抱怨,水伶一概當作沒聽見,反正她也聽不懂,所以,僅是兀自拍拍它的肚子,然後就舒舒服服的睡去了。
嗚嗚——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人!
黑白無奈地將下巴放回交疊的前腿上,合上眼也跟著睡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應該不算太久吧?因為,當水伶醒來的時候,山洞裡還天光白亮的,這表示日頭還沒有下沉。剛睡醒的她,揉著眼睛邊睜眼看出去,旋即愣住了。
耶?人呢?
她立刻坐起來轉頭東張西望,隨即發現就在那個頂洞下面,有一個人直挺挺的佇立著,他兩腿岔開、雙手扭腰,好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兒仰頭從上面的洞口望出去。
水伶著實沒想到,午時前還人事不省地癱成一堆的頤長身軀此刻竟已散發出強勁有力的氣勢,光是一個背影,就讓水伶瞧得、心頭抨抨亂跳,口水滿嘴氾濫了。
哇——好有氣概的男人哪!
水伶暗歎。對看多了各式男人的她來講,男人外表好不好看實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給她的感覺對不對勁、他的氣質合不合她的胃口、他的男人氣概夠不夠「囂張」。而光是氣質和男人氣概這兩樣,這個男人就足以教她腦筋打結了!
不過,這都不關她的事。
她又不是沒見過男人……事實上,他所見過的男人可說是多到數不清,多到早已看清那些貪婪、殘忍又淫賤好色的男人本性,多到足夠讓她厭煩到了極點,所以,她從未考慮過嫁不嫁人的問題。如果她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幹嘛一定要依賴臭男人呢?
所以,即使這個男人有多麼令人、心動、多麼教人讚歎,可在她的下意識裡,再出色的男人都是需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危險動物,欣賞一下可以,想要擁有的話,就得有被生吞活剝的覺悟才行!
水伶暗忖著,同時甩了甩腦袋,希望能讓自己清醒一些。
就在這時,那個男人似乎察覺到她的動作,在她猛晃著腦袋的同時也緩緩轉過身來了;而當水伶甩夠了腦袋時,他也恰好把正面對準了她,水伶當然是迫不及待的看過去!可剛一看清他的五官神情時,她瞬間呆住了!
老天爺!
她不敢相信地將雙眸瞠到最大。
她親眼見過匈奴鐵弗部人的湛藍眼珠,也聽說過還有翡翠綠眼珠、銀灰眼珠,甚至是琥珀色的眼珠,但是他……
恍如作夢般地,水伶慢慢爬起來走到他面前,雙眸始終不可思議地瞪住他的眼睛。
什麼時候彩虹不小心掉到他眼裡去了?
然後,隨著距離的拉近,她可以看得更清楚,而她看得越清楚,小嘴也就張得越大。如果她張得夠久,搞不好小鳥還會跑進去築巢了也說不定哩!
老天!他的眼睛是「活」的耶!
水伶幾乎是癡迷地盯著他的雙眼,盯著他那多采多姿的雙眸,有如切割完美的六角寶石般的眼珠子,每一個角都恰巧是一種鮮艷的色彩,眩麗奪目的在他眼珠子裡宛若漩渦般不斷流轉變化;偶爾會稍微停頓一下,但迅即又恢復永不歇止的輪轉。
他的瞳孔是一點金黃,在不停變換的燦爛中瞬間放大,旋即又回復為原來的一小圓點……呃!至少他的瞳孔是圓的。
然而,這種一般人看了會尖叫著落跑,甚至是昏倒的景象,她卻完全沒有想到可怕或詭異這種形容詞,只覺得……
好美!
在這一刻,她並沒有注意到他臉上那淡漠得近乎無情的線條。
「你……你到底是哪一個部落種族的人呀?怎麼……怎麼能有這麼漂亮的眼睛呢?」她讚歎羨慕地低喃。「而且……而且你的血也是紫色的呢!」
變換停了一剎那,旋即又繼續。
「你不怕?」他的聲音非常低沉。
咦?怕?她會怕?
啥!真是瞧不起人,見多識廣的她才不像那些了金大小姐們呢!有什麼好少見多怪的?
「我為什麼要怕?」水伶仍然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真的很美啊!有什麼好怕的?我曾經看過藍眼珠的人,也聽說過還有其他各種顏色眼睛的人,那麼!像你這樣多幾種眼色的人應該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而既然眼珠子的顏色都會不一樣了,那麼血的顏色不同當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羅!」
這位在某方面似乎有點少根筋的大姑娘,用那種很理所當然的表情,做出這種最簡單的直線型邏輯推論。「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個部落或種族的人,還有是從哪裡來的而已。」說完!她還用很期待的神情等候他的回答。
他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園惑,繼而半垂下眸子。
「我叫亞克,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貝爾它來的。」
「貝爾它?唔……沒聽過,大概是真的有夠遠了。」水伶歪了歪腦袋。「你叫亞克?沒有姓嗎?」
「我的姓很長,說了你也記不住。」亞克淡淡地道。
耶?記不住就記不住,有必要用這種輕蔑的語氣說嗎?
這下子,水伶終於注意到他那明顯的冷漠與疏離感了,「哦!那……」她邊不解地端詳著他,邊漫不經心地說:「我叫燕水伶,你就叫我水伶好了。」奇怪的人,怎麼看起來不但一點感激她救了他老命的樣子也沒有,反而好像在責怪她的「多管閒事」?
亞克未置可否,眉宇卻攢得更深,彷彿不怎麼高興似的。相對的,水伶也開始不爽起來了。
好吧!就算他已經忘了他的老命是她救的好了,可現在他是在別人家的地盤上,多少也得客氣一點吧?
可是,他好像不太懂得客氣這兩個字的意義。
好、好、好!那也無所謂,就算他不懂得那兩個字的意義,更不懂得禮貌是啥玩意兒都沒關係,可她總沒得罪他吧?她甚至還整夜不睡的伺候他耶!他憑什麼擺臉色給她看?
嫌她「招待不周」?
還是嫌他眼珠子的色彩還不夠豐富?
不過……算了,她也不是小氣的人,會救他只是很單純的想救他而己,並沒有期待人家感激涕零或回報她什麼,既然他喜歡裝腔作勢、擺臉色,那她就假裝沒看到不就行了?
這就叫大人不計小人過……吧?
想到這裡,水伶才聳聳肩,若無其事地把視線拉離開他的臉,繼而發現自她醒來後,就沒看到黑白的狗影。
「咦?黑白呢?」
「黑白?」亞克略一轉眼.「那條狗?它天一黑就出去了。」
「天黑?」水伶詫異地仰起臉往上看,「可是現在……耶?」話才說到一半,她就傻了眼,隨即扭頭往後望去——洞內依然明亮如白晝,她更驚詫地拉回眼再往上瞪著點點星辰閃爍的夜空。
「耶?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她驚疑地叫道。
亞克沒有吭聲,只是轉眼望向她剛剛睡覺的地方,水伶自然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在獸皮上多了一根銀白色的物體,繼而更驚訝的發現,那物體雖然只有手指大小,但整個山洞內的光亮正是因它而存在。
「那是什麼?」她驚呼著跑過去蹲在那物體的旁邊,左看右瞧,就是不敢去碰它。「好……好神奇喔!」
亞克猶豫了一下,才跟過去把銀白色的物體拿起來放進她手裡。
「這是我們那兒的照明用品。」
水伶小心翼翼地捧住銀光,「哇——一點也不會熱耶!」她更驚訝地讚歎。「而且那麼亮,亮得簡直像白天一樣!卻又不會刺眼,唔……這是類似夜明珠那種寶物吧?」
亞克面無表情。「類似吧!」
「我就知道!」水伶卻沒注意到,反而得意地揚起了下巴。「雖然我沒見過夜明珠,但是,我聽人家提起過,所以一猜就被我猜到了!」瞧吧、瞧吧!她也不是太無知的人喔!
逕自在獸皮上盤腿坐下,亞克只是冷淡地悌視著她。水伶拿著銀光又端詳片刻後,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你昨晚燒得好厲害喔!而且,直到今天中午的時候你還昏睡不醒呢!怎麼現在你就這麼有精神了?」
「雖然我很容易因為失血過多而發燒,但是!除非是持續高燒不退,否則,只要一退燒!我的身慮很快就會復元,這種傷頂多三、四天就可以完全痊癒了。」亞克撫了一下繃帶,「你處理得很好,所以,我才能那麼快就退燒了。」他依然是那麼淡然地回道,口氣裡還是一丁點兒感恩的意味也沒有,彷彿只是在敘述某件無關緊要的事實而已。
「那也沒什麼啦!」水伶聳聳肩。「我從十一歲就開始看護傷患了,你那個傷也不過是小意思而已!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替人家切斷過腐爛的腿呢!」
「十一歲?」亞克揚高了濃眉。
水伶瞥他一眼,隨即起身去到山洞的另一邊,一邊準備燉煮那兩隻早就處理好的山雞,一邊簡略的敘述她的身世。待她起好火,把鍋子放上去燉的時候,她的敘述也到了尾聲。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會一個人住在這兒,只是不好意思問而已,不過,現在你就知道原因了吧?」她緩緩轉過身來,發現亞克眼裡的彩虹變換得更快速了。「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代裡啊!還是躲在這兒安全一點,反正有得吃、有得住,我的日子過得還算快活,只要小心一點不要讓人發現就好羅!」
亞克臉上的冷漠淡然似乎稍微退除了一些,又好像沒有,但可以確定的是他腫眸裡漩渦的流轉很明顯的減速了。深深地凝視她片刻後,他忽然說:「我們那兒幾乎沒有戰爭。」
水伶先是一愣,繼而驚呼,「完全沒有嗎?」
「差不多,有的話也只是一些不小的抗爭而已,我們不會放任它們擴大為真正的戰爭。」亞克慢條斯理地說。
「沒有戰爭的地方嗎?」水伶呆了半晌!而後慢吞吞地回到他面前,學他盤腿坐下,並羨慕嚮往地歎了一口氣。「好好喔!」
亞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突然改口問:「你現在幾歲了?」
「十七。」水伶隨口應道。「你呢?」
「二十四。」亞克漫不經心地回道,「你要在這兒躲多久?」
「一輩子。」水伶毫不猶豫地說出這三個字,除非有其他更安全的地方讓她去,否則這兒是她唯一的選擇了。「你是到我們這兒來做什麼的?」
「辦點事。」很簡潔的回答。「一輩子是很久的時間,你不怕寂寞嗎?」
「至少很安全吧?」水伶反駁。「你是被在這兒附近四處流竄的賊匪盜寇砍傷的嗎?」
這回亞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很正經地告訴她:「你可以在我傷好之後,要求我陪你去找你的父母親。」他的神情非常嚴肅,嚴肅得有點超過了!簡直就像是在談論一樁非得成功不可的交易似的。
「才不要!」水伶卻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了。「我找到爹娘的後果只有一種—再被賣掉,而且,這次保證會跟我姊姊一樣,直接被賣進窯子裡去。換了是你,你會希望這樣嗎?」
亞克頓時啞口無言,水伶見狀,不覺莞爾,繼而若有所思的盯著他瞧了半晌。
「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亞克右眉一挑。「辦完了,如何?」
「也沒如何啦!只是……」水伶悄悄垂下眼眸,狀似不經心地隨口問道:「你的傷好之後,就要回到你那個沒有戰事的家鄉了嗎?」
亞克狐疑地注視她片刻。
「沒有那麼快,別的地方還有事等我去處理。」
「這樣啊……那……」水伶飛快瞟他一眼。「你想……你想我有沒有機會到……呃……到你的家鄉去看看呢?」
就剛剛那片刻工夫,她的如意算盤就已經打好了,好歹她也救了他的老命,對吧?那樣他就沒理由拒絕她這個小小的要求吧?而如果那邊真的是那麼和平安詳的話,她就不只是看看而已,說不定乾脆就在那兒定居了呢!
沒想到,面對著她那張掩不住希冀的臉,亞克卻仍不假思索地斷然邋:「絕不可能!」
水伶頓時失望的垮下臉來。
幹嘛拒絕得那麼快嘛!就不能稍微猶豫一下下嗎?就算是假裝的也好嘛!那樣她才能和他比畫兩招太極拳啊!雖然他人高馬大,但太極拳又不是比高大、比力氣,說不定比呀比的,她就莫名其妙的贏了,然後就可以纏著他帶她去那片安樂的淨土了!
但是,他居然以一句「絕不可能」,就掃得她灰頭土臉的連退七大步,難道他忘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嗎?
哦!對了,他是忘了!
「可是…如果你沒空帶我去,或許你可以告訴我怎麼走,我可以自己去呀!」她仍不想放棄最後一線希望。
亞克非常肯定地搖搖頭。「你自己去不了的。」
「我可以試試看嘛!」水伶不死心的堅持著。
亞克依舊搖頭,並在水伶想繼續說服他之前及時轉開了話題。
「黑白為什麼天一黑就出去?」
一聽就知道亞克拒絕繼續和她比兩手太極拳了,水伶不由得不滿地噘起小嘴,不甘心地瞪著他好一會兒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它看上了山下村落裡的一隻小母狗,晚上都會去找它,因為,它每次去都會帶點小獵物過去。哼哼!這還是我教它的呢!所以,那隻小母狗的主人還很歡迎它,我看啊,說不定它很快就會做爹啦!」
「那你呢?你不想嫁人了嗎?」亞克聲音低沉。「如果你不想去找你的親人,那麼,你也可以要求我幫你找個好看又有權勢財富的丈夫,如何?」
不知道為什麼,水伶總覺得亞克的口氣似乎越來越有「談生意」的嫌疑了!
「不如何!」水伶賭氣地鼓起腮幫子。「我幹嘛嫁人?我就是喜歡自己一個人在這兒老死爛死,你管我那麼多幹什麼?」話落,她就跳起來跑到爐火那邊察看食物燉煮的情形。「你啊!既然不想帶我去你的家鄉看看,傷好了就盡快給我滾蛋!」
望著水伶那副透著怒氣的背影,亞克不覺蹙起了濃眉。
不用她拿掃把趕人,他也想越快離開越好,事實上,他清醒過來後不久,就覺得有足夠的體力離開了,問題是——
「生意」沒談成之前,他走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