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雲飛小心地拆開錦包,其中果然是離火劍。
他只用過這把劍一次,那是在他離開觀天門前,葉嵐拿給他玩的。當時他十分喜愛,拿在手裡把玩許久,葉嵐曾笑著問他。
「要不要跟師父比劃一下?」
他一怔,隨即搖頭。「雲飛是師父的弟子,不用外人的武功和師父比試。」
葉嵐歎了口氣,神情有些難過。「是師父為難你了。」
他只搖搖頭,把劍還給了葉嵐。當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有再拿起這把劍的一天。
自七歲開始拿劍,練得是葉嵐的破冰劍法,十歲開始用起左手,練了離火劍法。初時他不大會用左手,怎麼也拿不好劍,後來不服輸的個性讓他花更多的時間去練,現在要問他左手練得好還是右手練得好,他回答不上來,因為他總是用更多的時間去練他的左手。
他也曾想過,他把左手練的那麼好做什麼,將來若用得到的話,難不成用來打他師父嗎?但他沒有辦法馬虎,既然練了就要練好。他喜歡練劍,而且練離火劍法對他來說相當有趣,他在其中發現了為何離火劍法勝不了破冰劍法的理由,他在自己的腦子裡不斷演練過,二種劍法如何相制。現在若是叫他對上葉嵐,他未必沒有勝算。但刀劍無眼,全力以赴的後果必有死傷,他無法拿劍對著他的師父。
撇開這些不談,這把劍十分美麗,他也十分喜歡,但他卻把離火劍還給了葉嵐,也沒有收下葉嵐送給他的隨身配劍。
「那是師父的劍,等師父退隱後再送給徒兒吧。」
隨便拎了把劍去到京城,溫清玉知道他不愛名劍,便送了他一把精鋼所鑄的好劍。他開開心心地收下,一直用到現在。
他抽出離火劍,漆黑劍身在月光下透出柔亮的光芒。舞弄了幾下,覺得右手的傷還復原的不夠,他還需要再休養幾天才成。喘了口氣放下劍,感覺有人靠近了他身後。
「你欠我一個解釋。」
顏磊站在他身後,看起來還算冷靜。
慕容雲飛回身苦笑,「對不起,師父說誰也不許說,連相爺都是,所以我沒有告訴你。」
「從你到後山練劍就開始了?」
慕容雲飛點頭,「是的,十歲至今十四年了。」
顏磊歎了口氣,沒有想到慕容雲飛居然會瞞了他這麼久,「告訴我,你是怎麼打算的?」
慕容雲飛泛起笑,「你呢?如果我終究得與師父一戰,你又怎麼打算?」
顏磊擰起眉,他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跟他開玩笑,於是冷著臉,像是有些賭氣地開口。「你已經不是我師弟了,而他是我師父,你說呢?」
慕容雲飛的臉色看起來暗淡了些,「不是你師弟了,我就什麼也不是了嗎?」
顏磊並不想讓他難過,也沒有想過他會這麼問,想了半晌才回答。「你想要是什麼?」
慕容雲飛伸手拉近他,很認真地問他。「對你來說,我是什麼?」
顏磊怔了下,對他來說,慕容雲飛就是慕容雲飛,是他的師弟;是他的家人,也許他什麼都可以是,但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回答。
見顏磊像是很迷惑的神情,他放棄問出答案,卻不太甘心地貼上他的唇。
輕輕地含吮他的唇,終於能把他抱在懷裡的時候,就怎麼也不想放手。慕容雲飛緊抱住顏磊,用他的雙手。雖覺得右手還是隱隱發疼,卻只歎了口氣,不肯放手,只低頭把臉埋在顏磊頸邊。
「……你沒有回答我,你怎麼打算的。」顏磊在他耳邊輕聲開口。
慕容雲飛沒有馬上回答,他在思考。
如果……我說要走……你會跟我走嗎……?
他沒有問出口,他現在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抬起頭來,安慰似地笑,「我還沒有打算,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會對師父拔劍,你知道的。」
顏磊略低下頭,他當然知道,他怕的是慕容雲飛突然離開,到時沒人找得到他,自然就不用實現當年與陸寒陽之約。
「沒事的,你不用操心。」慕容雲飛輕輕撫摸他的發。
顏磊沒有問,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天色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嗯。」慕容雲飛應了聲,戀戀不捨地放了手,想轉身回房的時候,顏磊突然拉住了他的右手。
他握住了他的手心,目光從他手腕處的那條傷痕往上望。抬頭對著慕容雲飛,眼神清澈。
「到我房裡好嗎?」
慕容雲飛怔了下,望著他清亮的眼眸,他露出笑容反握住他的手。
「嗯。」
***
晚風夾雜陣陣花香掃來,溫清玉在走進庭院裡,他發現事情已經脫出了他的預期。原本以為葉嵐氣定神閒的模樣,是打算把慕容雲飛帶走,卻沒想到他原來讓他練了離火劍法。
原本,他想等事情結束,不管成不成功,他都要叫葉嵐找個人繼承觀天門,然後回到他身邊。
現在他卻發覺葉嵐另有打算。無論如何,葉嵐都不可能跟慕容雲飛動手,那結果不是送慕容雲飛走,就是送走葉嵐。
溫清玉覺得無比煩躁,不知如何決定。當年在皇上和開平之間,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抱了開平就走,現在呢?在葉嵐和慕容雲飛之間,他該保住哪一個。
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溫清玉覺得十分煩惱。
「……你在做什麼?」
溫書吟從外面回來,就看見溫清玉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難得地看起來猶豫不決的樣子。
原本只要遇見溫清玉,溫書吟都會繞條路走,自從桑兒死後,也許是內疚,也許是看到了溫清玉的另一面,他對他的態度也開始有了轉變。
溫清玉回頭,笑容不變。「沒什麼,年紀大了,夜裡老睡不著,就出來走走,我以為你要早上才會回來。」
溫書吟遲疑了下,「我聽說雲飛的事……所以就回來了。」
「這孩子居然能瞞這麼久,也真虧他能忍,不過他一天也沒休息,就淨在府裡亂走,讓他早些休息,你明天再去找他吧。」
溫書吟想到方纔他想去找慕容雲飛的時候,發現他不在房裡,只見顏磊的房門緊閉,裡頭也沒亮燈,就放棄去找他了。
「……那我回房了……你也早點休息。」溫書吟丟下不太習慣的關心話,轉身要走。
溫清玉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問道:「你還恨嗎?」
溫書吟停下腳步。很久沒聽到溫清玉這麼問了,記得從五歲起,每年他生辰的時候,溫清玉都會問他一次。
一時之間竟不記得自己以往是怎麼回答的。
不過,現在真要問他還恨不恨,他也不知道。『報仇』這二個字對他而言,曾經深沉地重刻在他心上,想抹也抹不掉。
但現在,已經習慣了那份重量,他已經不知道那算是恨還是不恨。
他沒有回頭,只是淡然回答。「恨不恨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但要做的事還是要做,不做我永遠無法把它放下。」
聽見溫清玉的輕歎,溫書吟握緊手上的劍。「你答應過我的,等我幫你完成了你要做的,你會讓我去做我該做的。」
溫清玉想他正該是意氣飛揚的年紀,卻被困死在這裡,只是不知困住他的是自己,亦或是他手上那把劍。
溫清玉緩緩地點頭,「我答應過的,我不會反悔。」
溫書吟跟他對望了一陣,不知還有什麼可以說,於是回身,「我去睡了。」
走了二步停了下來,可是沒有再回頭。「……可是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恨過你。」說完舉步離開。
留下溫清玉一個人,在院裡歎息。
***
六天後,正是夕陽西沉時,於東城門前。
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無人的廣場前,夕陽西沉後,只要城門一關這裡便不會有人。
司徒翌隱身在大樹後,待馬車停了一陣,他確定四周無人才現身。
「殿下,小人依約來了。」司徒翌恭敬地站在馬車前。
小楚替宋冬環開了車門,他依舊手執絹扇,輕巧掩下他那張漂亮臉蛋上古靈精怪的笑。「不錯,敢回京裡來,表示你真有膽子,不過要跟著我可不是有膽子就夠了……你瞭解吧?」刻意在話中停頓了下,宋冬環的意思司徒翌怎麼會不明白。
「小人明白,殿下要小人怎麼做?」司徒翌低下頭掩住笑容。
如果他那天沒有看錯,馬車裡的那個人應是五年前退出江湖,人稱『單騎千山過,刀落萬里平』的鐵騎易非。
據說他生在邊關戰亂之時,十二歲從戎,十六歲已是長孫將軍的前鋒騎兵隊裡最勇猛的一個。
刀落萬里平便是長孫將軍曾讚他的一句話,在戰亂結束後他離開軍隊走遍江湖,就靠他的一把名刀『破陣』和愛馬『霜白』。但五年前他突然消失蹤跡,其後再沒有人見過易非的刀和馬。
原來是入了越王府給小太子作伴。司徒翌暗笑,縱橫沙場駢馳江湖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得找個靠山靠,就算如易非這般鐵漢不也如此?
司徒翌知道易非早年沙場上爭戰曾受過重傷,後因內傷鬱結而功力大減,現在若要對上他,自己並非毫無勝算。
「你還真有把握哪。」宋冬環微笑,回頭朝馬車裡說話。「那這個人就交給你了。」
「謝謝殿下。」
司徒翌眉心一擰,這聲音跟他上次聽見的不太一樣,而且他似乎曾聽過這個聲音。
他抬頭,只怔了下隨即冷了面色,「殿下,這算什麼?」
宋冬環眨眨眼,卻是笑得開心,「測試你的能力呀!你今天若是殺得了他,為了你這等人才,就算跟溫家作對,我都把殺了他的罪給你擋下,這等時節你都會想著要靠哪邊站了,何況身在宮裡的我呢,正好我遲遲無法決定該靠哪一邊,這就賭在你身上了,瞧我把這麼重要的決定都栽你在身上,你可得好好表現呀。」
望向臉色依然有些蒼白的慕容雲飛,司徒翌怎麼想也想不出來他還有什麼能力站在他面前。
「慕容總管,倒是久違了。」司徒翌盯著他的右手。
慕容雲飛回以微笑,舉起他的右手,「不用看了,如你所願,這隻手廢了。」
司徒翌挑起眉,不瞭解慕容雲飛的反應。
「在你臨死之前,我要告訴你,你犯了多少錯。」慕容雲飛盡力保持冷靜地開口。「你殺死的那個姑娘,她姓溫,閨名鳳儀,是現在相國溫清玉的獨生女,更是當今皇后賜名,皇上御封的楨祥郡主。」
慕容雲飛望著司徒翌漸漸泛白的臉色,想他無論如何都要帶著這顆頭去祭小桑。
「可是你殺了她,她只是個十五歲的姑娘,還沒有許人,也什麼都不懂,她連叫相爺一聲爹都來不及,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嗎?」慕容雲飛緩緩地拔出劍來,用他的左手。
而司徒翌在看見那把劍的時候,才真正地臉色蒼白,這才知道為什麼慕容雲飛可以這麼有把握的站在他面前。直盯著慕容雲飛拔出他的劍,他冷冷地笑,「不曉得慕容總管是否悟出破冰劍法和離火神劍誰強些呢?」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慕容雲飛冷笑,飛身朝司徒翌衝去。
日落時分,夕陽完全落下的時候,天色一片漆黑。馬伕小楚在馬車周圍燃起三把火,就著那一點火光,刀光劍影閃爍不止。
離火劍墨黑劍身在黑夜裡竟淡淡流轉火般紅光,在火把照映下彷彿燒紅的鐵塊一般地赤中泛黑。
每種劍法與兵刀,均有天生相剋與相迎的相性,赤黑的離火劍迎上艷火般通透輕薄的碧紅刃,竟似鐵匠烙鐵般地輕易可斷。
「你瞧誰會贏?」宋冬環斜倚在易非身上,凝神注意火光閃耀之隙,兩劍交擊的劍光與飛躍的身影。
易非拉了條狐裘包住宋冬環,「碧紅刃要贏過離火劍是不可能的,要是司徒翌不廢了慕容雲飛的右手,拚死一戰,也未必討不了好,這就是命中注定。」
一點火光在離火劍端舞動,而劍在慕容雲飛手上。劍走火舞綿延纏繞,光影流轉之間碧紅刃竟不知不覺變得暗淡無光,因為火紅的閃動全在離火劍鋒上,沒了光彩的碧紅刃要如何得勝?於是在離火劍削斷了碧紅刃的時候,勝負已分。
劍斷人亡。
通透輕紅的碧紅刃在折斷的瞬間竟似生命逝去般變得灰白無色,就如司徒翌倒下的身軀和離頸的頭。
易非不顧宋冬環的抗議伸手掩住他的眼。「小楚,幫總管收拾一下。」
「是。」小楚應了聲,從車底撈出個布袋,上前去把司徒翌的頭裝了起來,也不知布袋子什麼布料,還冒著鮮血的頭裝了進去,竟滲不出一絲血水。
「其它的我會叫人收拾,總管請上車吧。」小楚恭敬地說。
「麻煩你了。」慕容雲飛接過那個布袋,朝小楚一笑便上了車。
直到拖著宋冬環上了車、關上車門後易非才放開手,宋冬環不滿的抗議,「幹嘛不讓我看。」
慕容雲飛微微一笑,「這不太好看,見血的事太子殿下還是少看的好。」
宋冬環覺得慕容雲飛看起來似乎輕鬆了些,「你給你的小郡主報了仇,該開心了吧。」
慕容雲飛斂去了笑,心裡依舊是自責。「就算報了仇,死去的也活不回來,我寧可她活著。」
「已經發生的事也沒有辦法,慕容兄請節哀,好好思考下一步才好。」易非認真地說。
慕容雲飛一時沒聽懂易非那『下一步』的意思,對上宋冬環漂亮的大眼,才想起溫書吟的生辰沒幾天就要到了。
「哪有什麼下一步呢,時候到了,該做的事就得做。」慕容雲飛覺得這二個人挺有趣味,要是換個時地,也頗值得一交。
「你不怕嗎?」宋冬環側頭望向慕容雲飛。「宮裡禁軍有上萬,就算父皇顧了你家相爺的面子,來個五千你也麻煩吧?」
「殿下,就算五萬我也得去。」慕容雲飛溫和回答。
「你認得燕長青吧?」
「當然,他是殿下的武學師傅,我進宮時見過幾次。」
「那你該知道他的天雷有多強。」
「我知道。」
「那你不怕?」
慕容雲飛笑了起來,易非歎了口氣,「你這問題不是回到原點嗎?慕容兄不是說了,無論如何他都得去。」
宋冬環仍是一臉疑惑,「你家侯爺有哪點能讓你那麼忠心,連明知道送命都要去,你不怕死?」
慕容雲飛笑得無奈,卻沒行一點不甘願的意思,「我已算死過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又怎麼樣,以主子來說他是沒什麼好讓人忠心的,不過他是我兄弟,所以我死都要去。」
宋冬環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終是歎了口氣垮下肩。「你們不過是義兄弟都這麼有義氣,我卻連親兄弟都不想理我。」
易非習慣了他這副裝可憐的模樣,睨了他一眼沒理會他。
慕容雲飛認真地對宋冬環說,「有些話,我勸勸殿下,也許這話難聽了些,但是肺腑之言,希望殿下聽得進去。」
宋冬環沒有望向慕容雲飛,只默默地點點頭。
「殿下實可以不必急,越王妃再怎麼樣也是您親生母親,她做的再絕再狠也是為了您,您越是急著想見四哥,她越放不下這根眼中刺,她年紀這麼大了,您忍心看她整日就為了這事白了頭髮,說實在她不管做什麼溫家都不放在眼裡,您何不把找我家相爺麻煩的時間放在王妃身上,多陪陪她,她就不會覺得是我四哥搶了她的一切,您該知道,她的一切就是您了,誰都可以怪她只有您不行。」
宋冬環頭只越來越低,易非有些不忍,便握住他的手。
「皇后要您回越王府的目的就是要您多陪陪王妃,您也別再和王妃賭氣,也許她就沒時間去想別的事了。」慕容雲飛溫和地神情多少像是對待個孩子,「若您真的想念四哥,我會安排,只是這事急不來,請殿下寬心等待。」
「真的?」宋冬環抬起頭來,驚喜地說。「你真的肯再讓我見我大哥?」
「當然,只是我還得跟我家相爺商量,這事我一人不能決定,也要告訴我四哥才行。」
宋冬環又低下了頭,「你家相爺討厭我……」
慕容雲飛咳了聲,「那不是真心的……就跟殿下討厭我家相爺一樣吧……」
宋冬環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你的意思是這點你家相爺跟我一樣像個孩子吧。」
慕容雲飛笑了起來,「這的確是。」
「我知道了,謝謝你的建議,我會找時間回去陪我娘的,你也要答應對我的承諾,所以你要活著離開皇城。」宋冬環認真地對慕容雲飛說。
「謝謝殿下,我必盡力而為。」
眼看距城已近,慕容雲飛看看周圍,「請停在這裡就可以了,我還有地方要去。」
易非知道這裡靠近嚴家茶坊,便敲敲門讓小楚停下馬車。
「就此告別,能再見面的話,應該好好與慕容兄喝一杯。」易非誠摯地說道。
「那就這麼說定了,易兄保重。」慕容雲飛朝宋冬環一揖,便下了馬車。
待華麗的馬車離去,慕容雲飛提起手上沉重的布袋。
桑兒……這是大哥拿來祭你的……
慕容雲飛帶著跟手上布袋一般重的心情,走向嚴家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