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總管,中秋過了,少主還是沒消沒息,如今,您怎麼說?」
「這……」面對眾人的壓力,東方甫實在無話可說了,「各位對陽谷的未來有什麼想法,儘管提出吧!」
「我是捨不下陽谷,如果可以能找到領頭主子,當然最好不過。」
「我贊成!」有人隨即附和。
問題來了:「可是,上回咱們討論過,少主既沒兄弟又沒子嗣,那麼,由誰出來當陽谷的主子?」
這下子,眾堂口負責人莫不皺眉沉思——誰才是繼任的最佳人選?
「我想,只有東方昭。」率先發言的,是東方甫。
「東方昭?那不是回生堂的總領麼?」找個賣藥的人來當他們的頭頭?
「相信各位都聽過東方家的傳奇——數代以前,原本該由東方曜繼承陽谷的,結果東方曜一心懸壺濟世,於是捨了陽谷當家這位置,在淮陽創設一了回生堂,後來又在各地陸續立了分堂。到了今天,回生堂的局面有多隆盛,大夥兒應該很清楚。」東方甫娓娓解釋道,「說起來,回生堂和咱們陽谷算是同出一枝,由東方昭來接掌陽谷,倒無不是。」
「是沒錯……但這賣藥醫病的,能管咱們的弟兄麼?」
「直接照顧弟兄的,是各位,當家的責任是定決策、顧大局,倘若各位能共同支持東方昭,應該不會有問題。」
東方甫出乎眾人意料的提議,讓陽谷大廳頓時眾聲嘈嘈。
「各位現時拿不定主意,無妨;但有一事,我不得不說。」東方甫鼓足了丹田氣,聲嗓洪亮,「無論決定如何,咱們絕不能讓殺害少主的兇手逍遙快活!」
「大總管說得有理,要不然,外人豈不笑話咱們陽谷膽小段事?」
「唔!少主生前待咱們不薄,這仇,沒理由放過。」
在這方面,眾人同仇敵愾,只不過最重要的問題似乎還沒解決——
「大總管,咱們怎知兇手是誰?唉,查了個把月,還是沒肯定消息。」
「這個嘛……我心裡有數。」東方甫環視眾人,頓了頓話.半晌,方況聲道,「我認為不會有其他人,肯定是西門家!」
「西門家?」
「除了西門家,不會有其他人敢對陽谷出手。」東方甫說得斬釘截鐵,「南方的繁華,早非北方能夠抗衡;西門家若想來東南分一杯羹,咱們陽谷東方家自然是他們要對付的頭個敵人。」
「大總管這麼說,確實合理。」尋思後,有人點頭,並加入遊說的行列,「弟兄們,咱們可要向西門家討回公道啊!」
「大總管,好消息!好消息!」那家僕人還沒到,興奮的呼喊就闖進了大廳。
「聽說有人在濟陶鎮瞧見了少主。」
「少主?」眾人齊聲詫問。
「錯不了的,確實是少主,連戚姑娘都在旁,不會同時瞧走眼才是!」僕役連連點頭,言之鑿鑿。
「好極了!咱們不必在這兒傷神了。」有人拍掌笑了,「少主平安回來就是最好的結果!」
「是啊,說到底還是少主最適合當咱們的頭兒。濟陶鎮離陽谷已經很近了,依我說,咱們應該派人去接少主,這樣比較恰當吧?」
如是提議,獲得大家一致同意。
東方甫清了清嗓,作個了結:「迎接少主由我來安排,至於西門家那裡……」聲線突地轉硬,神情一肅,「各位弟兄,西門家劫我船貨,又三番四次企圖暗殺少主,這仇……咱們報是不報?」
「報啊,沒理由不報!」
「當然要報仇!否則,陽谷真會讓人看扁了!」
「既然大家有共識,相信以咱們陽谷東方家的實力,要毀西門家絕非難事。」東方甫堅定地說,「陽谷是東方家的,西門家永遠別妄想侵吞!」
陽谷,西門家永遠別妄想侵吞——無論用任何方式。
☆☆☆
失了驢車,此刻三人身上的盤纏留剩不多,所幸距陽谷不遠,步行個幾天就能到達,吃住上的開銷尚能應付。
惟一比較辛苦的,是東方日剎,因為冷霜腳傷未癒,只得由東方日剎背負。
「戚大哥,真不好意思,實在是太麻煩你了。」冷霜甚感歉疚。
「這不算什麼,你無須介意。」東方日剎微微側頭,淡淡回道,「你只是個小姑娘,負著你用不著多少力。」
「總是多個包袱。」
「是自己人,就別說什麼包袱。」他溫和地說。
冷霜沒應聲,雪頰反而浮了層尷尬的緋紅。心細眼透若她,當然能感受得到戚小月潛匿的情緒變化,只是戚小月沒有明顯地轉變態度,她總不好先行點破。
她早就察覺到戚家兄妹間……有些不尋常,壞就壞在那天她著實被他逼得急、逼得慌了,才會說出要嫁戚大哥的請求。
因為,「他」的緣故……
「好端端的,怎麼歎氣了?!」東方日剎察覺到背上的冷霜無意識地歎了氣,關心問道。他無法否認,對冷霜,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從初見至今一直存在著。
「沒什麼。」冷霜露了笑,將話頭轉向了戚小月,「小月子累麼?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
「謝嫂子關心。」戚小月擠出了笑,從眼梢到唇角,盡量彎成最完美的弧度:「哥哥都不嫌累,我哪會累著?」
東方日剎轉過頭來瞅著她。「要不,就依冷霜說的,咱們找個地方歇腳吧。」
「哦。」她低聲應了,目光隨即自他身上飄了開。
這兩天,對戚小月來說,簡直比兩年還長。
許是心頭有鬼吧,那夜之後,東方日剎對冷霜的一舉一動,莫不螫得她雙眼發疼,怕一個把持不住,淚水就會成滴墜下。
從前阿爹病著的時候,她獨自扛起所有生活,為了掙錢,什麼臉色沒瞧過?她比誰都明白呵,哭喪著臉討同情,只會讓自己陷入更難堪的局面;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張笑臉不值幾文錢,但多少有點用處。
久而久之,習慣了吧,習慣用這樣的方式與人應對,簡單而有效。
可如今,在東方日剎和冷霜面前維持這樣的笑容,卻讓她數度覺得力不從心、疲累已極,甚至她無法預估自個兒還能撐多久……
東方日剎的決定下得突然,戚小月也曾猜測其中另有隱情,但他什麼都沒說,對她的態度又明顯不如先前熱絡;幾次想問明白,總是碰了軟釘子回來,最後,戚小月就連再提起的勁力都沒了。
原來,勇氣不是源源活水,終有乾涸的一天。
原來,堅強不是巍巍高牆,仍有傾頹的可能。
原來,嫉妒和怯懦是蟄伏心窩的一條蛇,稍有空隙就竄出頭來,張狂著舌信,向良心與善意示威。
原來,戚小月究竟只是個戴著面具的凡人;面具是笑,底下的表情,是哭。
正當三人在樹蔭下休息時,陽谷派出的人手尋著東方日剎了——
「少主!」一臉興奮,他們可是這幾個月以來最早見到少主的人咧!
「嗯?」東方日剎自然而然肅了神情,「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來人將先前陽谷大廳發生的種種事情,擇要說了。
從頭到尾,東方日剎只是靜靜聆聽,未作任何質詢,甚至未動絲毫神情,最後只加了句問:「這些日子以來,陽谷一切可正常?」
「正常,但少主不在,大夥兒總覺不安心,至於重要事情多是大總管裁定。」
「嗯。」鄭重點頭,他沉聲另作交代,「有貴客要訪谷,替我備車。」
待他支走了部屬,冷霜瞧瞧戚小月,再將視線投向東方日剎,驚詫地輕綰起眉頭:「你……你是陽谷少主東方日剎?」
這下子,為什麼自己老覺得這對兄妹「怪怪的」、為什麼當時她提出嫁給「戚大哥」的意見,戚小月的反應會如此強烈——現在,她全都明白了!
但有一點,她仍無法參透——東方日剎為什麼會答應娶她?
☆☆☆
秋日午後,翦翦浮雲瀝下淡淡彤金,寂寞了一季的陽谷西院,此刻除有無限好景外,終於又有呶呶人語。
「阿鳳姐姐、淑嬸、蘇嬤嬤,大家慢走,有空再來啊!」
戚小月站起身來,對漸行漸遠的人影用力揮手,直到連黑點都見不著了,這才緩緩坐下,吐了口長氣。
「小月子,你的人緣真好。」坐在一旁的冷霜,微微露了笑,「才踏進陽谷沒多久,就這麼多人過來瞧你、同你說話。」
斟滿了茶,一口飲下:「認識嘛,大家賞臉嘍!」
「結緣、結善緣、廣結善緣,一層難於一層,你做到了最難的那層。」
真的嗎?戚小月對自己擲了個反問。
與其說是廣結善緣,毋寧說是「廣不結惡緣」吧。她只是習慣性地在大家面前擺笑瞼——平常如是,心情沉鬱時更是。
說也奇怪,回到陽谷後,見這麼多人前來問好敘舊,可她似乎有一半的魂魄已脫出了軀殼,用另一雙冷眼,看著半個自己嘻哈笑對,然後嘲諷著每張帶笑的臉——別人的,以及她自己的。
一雙素手輕輕覆上了戚小月的手,是冷霜。
「小月子,對不住!我不該跟東方大哥提那個意見的。」她說得極誠懇。
戚小月當然知道「那個」意見是「哪個」意見。
「這有什麼好對不住的?」揚揚眉梢聳聳肩,她故作輕快地回道,「反正,他和我、我和他,本來就像兄妹麼!」
「本來就像兄妹?」喃念在唇邊溜晃而過,在冷霜心底浮起的,是另一個昂藏身影。輕輕一甩頭,她笑了,「沒有哪對兄妹會像你和東方大哥這樣的。」
「不像這樣,是哪樣?」戚小月覺得納悶,這冷霜說起話來,怎麼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照理來說,她是東方日剎「未過門的妻子」呢!
「就是……」話沒說盡,便教冷霜給轉了開,「喏,又有人來了!」
「姑娘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來人是東方甫。
「大總管客氣啦!」戚小月含笑回了句,替他引介冷霜後,隨即開始了另一場熱絡而疏離的對談。
眼前這有點年紀的老先生,就是陽谷的大總管?冷霜靜靜聆聽他們每句話,神情始終安閒自得,直到東方甫說出了三個字,令她秀眉驟顰——
「西門家?」戚小月揚聲反詰,「確定麼?」
「沒錯!絕對是西門家動的手腳!」東方甫說得斬釘截鐵,「他們對東南虎視眈眈已久,幾次行刺不成,便耍起狠手段了,放火又開水閘,非置少主於死地不肯罷休。」
「開水閘?」
「是啊,姑娘不知道麼?」東方甫微愣,而後還是耐心地跟她解釋,「那天,少主同姑娘往江裡跳,哪裡知道西門家鐵心硬腸,竟還開了水閘,引來場短暫的洪水。洪水一沖,連你們的人都瞧不見,更別說要救人了。這會兒,姑娘應該明白西門家的手段有多陰毒了。」
霍地亮了眸眼,她笑顏燦燦:「這些,都是大總管自個兒推敲的麼?」
戚小月看似萬分敬服,心底卻清楚地想起了她和東方日剎間的對話;東方日剎曾用一句話問倒了她——你怎麼肯定要殺我的一定是西門家的人?而這答案,正是她想跟大總管討的。
「說推敲,不如說是看得明白。」嚴厲藏在蒼老的啞聲裡,「前任谷主還在世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西門家為了毀陽谷,再卑劣的事都做得出。所以,姑娘可千萬要提醒少主,別再忍氣吞聲,總該讓西門家付點代價了。」
除了點頭,還是點頭。戚小月嘴兒上沒應,其實是興了更多的問,但這些是難向大總管開口相詢的了。
見戚小月頻頻頷首,東方甫滿意地笑了:「姑娘,你真是少主的福星。」
「那是冷霜,不是我啦!」她答得飛快,因為……尷尬吶!
冷霜未答話,僅勾了勾唇角,神色清淡如水,連先前會泛露的少女羞意,現刻都覓不到蹤了。
對新客的反應,東方甫並不在意:「兩位姑娘,待會兒洗塵宴上再敘了。」
「大總管您忙,慢走吶!」
「慢走。」
暮色沉沉,西風捲起秋涼意,冷霜環著自己的雙臂,不自覺地輕輕摩娑,或許是剛剛聽到的那番話,讓她覺得——寒透骨了……
☆☆☆
夜是深了,戚小月獨自對著燈盞,一手撐在頰邊,兀自坐在桌前,就是睡不著覺。
輕歎口氣,她沒想到回到陽谷後,竟會覺得如此不習慣。她很清楚是哪兒不對勁,但狀況明明跟先前在陽谷時一模一樣,所以真正變的,是她……
伸指沾了沾杯中冷茶,然後,在木桌上勾畫了起來。
幾道水漬,迤邐成一個人的臉,線條簡單得無法辨識他的身份;只有她知道,那是東方日剎。
「回到陽谷,你覺得開心麼?」
燭光點點,映得「東方日剎」閃閃發燦,卻沒有任何聲音回應。
「我不大開心,唔……應該說沒那麼開心啦……」戚小月跟「他」說起話來,搭著心弦的聲線低低撥成了黯聲,「真正想說的話,說不出口;真正想對話的人,見不著面。這樣,居然還能跟人說上整天的話,我很厲害吧……」
稍頓,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兒:「可是,很累,真的很累。」
「怪了!既然累,沒道理睡不著覺啊!」身子倏地坐直,她輕呼,「那我坐在這兒幹麼?」
「東方日剎」還是只發燦,不出聲。
「好吧,就當你回了陽谷很開心,所以呢,會有個大大的笑容。」她邊說,邊用沾了茶水的指尖添了幾筆,於是「東方日剎」有了表情。
「唔……搞不好不是這樣,你會……」吊高了眼珠子,戚小月憑空想像,「很生氣!因為你發現不在谷裡的時候,有人偷懶。」
隨之,她又畫了第二個東方日剎,但表情很兇惡、很猙獰。
「或許都不是,你會……你會很難過,因為……」
就這樣,一張圓桌上有好多個「東方日剎」,每個「東方日利」都有不同的表情,而且每種表情都有各自的原因!
正當戚小月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時,驀地靈光一閃,驚喊出了聲:「哎呀,我忘了!現在畫不下了,怎麼辦?」
曾經,他對她這麼說——「東方日剎再可惡、再該打,他的身邊不能少了戚小月。」
圓桌就這麼大,畫不下戚小月了。
畫不下自己,又不想拭去幾個「他」換取空間,那該怎麼辦?
正當戚小月雙眼瞠瞪著一桌的「東方日剎」時,冷霜的聲音從窗外鑽進了耳,更奇怪的是,除了她,還有別人——
「不,我不走!」
「你不走,我也會綁你走。」
「你憑什麼干預我的行動?」
「你不能嫁給東方日剎。」
「我嫁給誰是我的事,你別插手。」
「你想嫁天下任何一個男人,我都不會插手,惟獨東方日剎。」
戚小月知道偷聽是很小人的事,但……聽到東方日剎的名字咧……
啊——算了!
既然她的名字裡有個「小」字,那麼,就當一次鼻小、眼小、肚量小的小人,應該不會太過分吧?!
「我不想再跟你說了!」冷霜斷然轉身,神情哀沉,「食言的人,是你冷青冥。你答應過,無論我嫁給誰,你都不會插手。憑什麼東方大哥是例外?」
「他是東方日剎,陽谷的少主。」冷青冥繃緊了下額線條。雖然,這不是他插手的真正原因,但至少是能同外人說的理由。
「那又如何?我……我跟東方家無冤無價,嫁給他有什麼關係,更何況東方大哥已經答應了。」
冷青冥攢緊了眉,一把抓住她的肘:「走!先走了再說!」
「不,我不要跟你走。」冷霜輕呼。
戚小月再忍不住了,從暗處跳了出來:「喂喂喂!你闖進來綁人,不覺得自己太囂張了嗎?」
她識得他,他是冷霜的哥哥。
冷青冥瞅了她一眼,眼神銳利但不帶凶意。
可是,戚小月見他沒有放人的意思,還是不肯罷休:「哼!你以為做哥哥的就了不起麼?比冷霜早一點出世而已,憑這點就想強迫妹子?!容我提醒你一句——早出世,就早投胎;像你這樣的壞哥哥,八成會提早投胎見閻王!」
「我要帶她走,誰也留不住。」冷青冥輕描淡寫地撂了話。
「冷霜不想走,誰也別想帶她走。」戚小月昂起下頦兒,朗聲嗆了回去。哼,他以為天下只有他會放狠話嗎?
冷青冥低眼,一個側瞥:「想留她,你先留命。」
「命」字甫落,冷青冥身形迅移,雙指准厲地往戚小月喉間扣去。就在即將觸到的瞬間,有人攔下了——
「想留她的命,先留你的命。」
是他,東方日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