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淺丘琉璃子穿著舊舊的大衣,圍著厚厚的圍巾,匆匆地進入一棟高級大樓,搭乘電梯到位於十五樓的霧島高級俱樂部。
才進入員工休息室沒多久,籐原鈴奈也跟著推門進來了,她笑嘻嘻地道:「琉璃子,你來啦?呼,今天晚上好冷喔,才十月底,東京怎麼就這麼冷啊?好像快下雪了!」
琉璃子微笑道:「對啊,你的臉都凍紅了,先來喝杯熱茶吧。」她站起身,倒了杯熱茶給鈴奈。
「謝謝。」鈴奈接過來後,先是緊握著陶杯暖暖手,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真好笑,明明我老家在北海道,是有名的滑雪勝地,可是啊,我還是非常怕冷耶!而且從小就很怕冷,所以才會在長大後,迫不及待地離開家鄉到東京工作。唉,這裡的冬天雖然沒有北海道那麼酷寒,但還是會下雪,還是好冷喔!」
鈴奈又喝了口熱茶,望著琉璃子的美顏,好奇地問道:「對了,琉璃子,你的家鄉在哪裡啊?」
雖然琉璃子是她念兩年制短期大學時的同班同學,還是她來霧島工作後,發現這裡在征鋼琴師,隱約記得琉璃子跟她說過自己從小就學琴,便叫琉璃子來應徵,兩人因此變成同事。
同學兩年,又一起工作一陣子了,但鈴奈發現自己好像還是沒有很瞭解外型清秀高雅,但行事低調的琉璃子,她很少聊起自己的私事,兩人閒聊時要是聊到這個話題,她都會很有技巧地淡淡帶過。
提起家鄉,琉璃子漂亮的晶眸倏地蒙上一層陰影。「我來自名古屋,不過這幾年工作忙,很少回去了。」事實上,並不是工作忙碌而不能回家,而是她早就沒有家了。
琉璃子也替自己倒了杯熱茶,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心中一陣惆悵。
這是員工休息室中,她最喜歡的位子,因為,從這裡可以遙望東京的地標——
東京鐵塔。
望著在黑夜裡閃耀著炫目光芒、美到不行的東京鐵塔,她的鼻頭酸酸的,眼眶也有點濕,畢竟,那裡有她最美好的回憶,一段再也回不來的夢幻時光。
母親是在琉璃子十歲那一年因病撒手歸去,在那之前,父親對母親總是很溫柔體貼,而母親也樂於當個被寵愛的小女人,望著父親的眼神總是充滿崇拜,兩人的感情非常好。
而每到父母親的結婚紀念日或是她的生日,父親都會帶著他們搭乘新幹線從名古屋前往東京,在東京玩個幾天後,最後一晚再到東京鐵塔附近的凱樂琪西餐廳用餐。
那時候父母親總會笑瞇瞇地望著窗外的東京鐵塔,舉著裝滿香檳的高腳杯慶祝,還會點好多好吃的東西給琉璃子,而她總是仰著小臉,開心地望著互相交換甜蜜眼神的爸媽,覺得自己好幸福!
母親還對她說,自己跟父親是在東京工作時認識的,當時,兩人最常約會的地點就是凱樂琪西餐廳,而且父親也是在凱樂琪西餐廳向她求婚的,所以這間氣氛高雅的餐廳,對他們來說具有特殊意義。
琉璃子當時聽到後覺得好浪漫喔,她喜歡望著母親聊起和父親相戀過程時,臉上散發的粉紅光芒,那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玫瑰,好美好美!當時,她一直以為一家三口可以就這麼幸福地過下去,沒想到命運之神卻在此時很殘酷地結束了這一切——
琉璃子十歲的時候,母親居然在家裡突然昏倒,送到醫院仔細檢查後,發現她得到癌症,而且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儘管父親花了無數的金錢想挽回愛妻的生命,她還是在幾個月後香消玉損。
一夕之間,琉璃子的世界全變了。
不管她如何痛苦,她都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最心愛、最溫柔的媽媽了。
母親走後,父親變得非常非常沉默,幾乎整天都悶在家裡,默默地看著愛妻的遺照,一句話都不說,也不理會年幼的琉璃子。
相對於總是主掌一切,作風越來越強勢的大伯,父親變得越來越軟弱,一點都不想振作。幾年後,也許是想找個人填補妻子走後的巨大孤單,他在外面養了情婦,很少回家,跟琉璃子之間的感情更生疏,一年都說不到幾句話,就算她想接近爸爸,他也吝於付出慈愛。
也因為如此,琉璃子的成長過程很孤單,倘若不是有一些在凱樂琪拍的照片,她幾乎要懷疑,他們一家三口是真的擁有過那麼甜蜜的回憶嗎?眼前這個偶爾出現,眼神冷淡的男人真的是以前喊她小公主的父親嗎?
握著陶杯的手一緊,琉璃子的眼眶也慢慢發紅,唉,東京鐵塔……她最美的回憶,一段永遠都回不去的幸福時光。
琉璃子深呼了口氣,提醒自己現在是上班時間,她不可以失態,於是拿起店裡提供的禮服到更衣室換上,並坐在鏡子前化好淡妝後準備上班。
琉璃子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有些迷惘,又有些憂鬱。
人生真的是充滿了變數,好像不久前,她還一手牽著父親,一手牽著母親,蹦蹦跳跳地從名古屋到東京來玩,笑容滿面地踏進凱樂琪西餐廳,坐在最好的位子望著窗外的東京鐵塔,聽著父母親愉快的聊天、聽著香檳被開啟的聲音……
或者,她好像還停留在十七歲,坐在淺丘家的花園涼亭裡演算數學,不時抬頭期盼那個心愛的男人快點出現,那時候的日子好單純、好快樂,除了數學考試外,幾乎無憂無慮。
但現實是殘酷的,這十年來,她遇到了很多很多的變故——
十九歲那年,高中剛畢業,父親卻因為心肌梗塞而突然猝死在情婦家裡,辦完喪事後,大伯便毫不留情地把她趕出去,還直言所有的土地都登記在他的名下,她爸爸根本沒有留任何遺產給她,叫她趕快滾出去。
琉璃子擦乾眼淚,咬著牙、提著簡單的行李離開淺丘家,搭新幹線到東京。當時她身上連可以付房租的錢都沒有,所以匆匆找了間提供住宿的日本料理店打工,只為了換取基本的溫飽。
除了打工外,她還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為期兩年的短期大學,除了唸書的時間外,她拚命打工賺錢,雖然很累,常常睡眠不足、餓到頭暈,但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再苦都要咬牙撐下去,她不再是個不能吃苦的千金大小姐,相反地,她比一般人過得還要辛苦。
至於凱樂琪西餐廳,儘管她來東京定居多年了,卻從不曾踏進那間餐廳,除了它的消費很高外,琉璃子也沒有勇氣再踏進那個充滿甜美回憶的地方了。
現在,她白天在一間書局工作,晚上八點後則到霧島來打工。
霧島是一間會員制的高級俱樂部,提供一流的醇酒美食,位於高樓的它,每一個座位都可以俯瞰窗外璀璨華麗的夜景。
霧島的老闆娘是個舉止很優雅的中年婦女,她經營霧島的理念很特別,不像其他高級會員俱樂部擁有有很美艷出眾的公關小姐,會陪客人喝酒聊天,她希望提供一個乾淨單純的環境給客人好好放鬆,所以霧島除了服務生外,沒有任何公關小姐,且服務生的穿著也很得體,一點都不暴露,老闆娘甚至還嚴禁服務生坐下來陪客人喝酒,一旦違規,就會被當場開除。當然,要是有客人毛手毛腳,也會被請出去,規範甚嚴。
這個特殊的理念卻讓霧島一炮而紅,事實上,不是每個男人應酬時,都喜歡挖空心思陪公關小姐聊天,好像來俱樂部除了花大把銀子外,還要一直講話,討紅牌公關的歡心,根本無法放鬆。
再加上霧島提供了真正一流的醇酒和美食,很多企業界高層主管特別喜歡約在這裡來個men'stalk,悠閒地品嚐好酒喝雪茄,或是什麼也不做,只是懶懶地端著一杯好酒,坐在窗外望著腳底下的繁華夜景,讓肩頭的壓力慢慢消除。
琉璃子的工作是鋼琴師,要在晚上八點到凌晨一點的時段彈鋼琴。當初要來霧島應徵時,她的心裡其實非常恐懼,雖然鈴奈一直強調霧島跟其他的俱樂部或酒吧完全不同,但東京的俱樂部還是會讓人直接聯想到一堆紅牌公關小姐,依偎在男人身邊言笑晏晏地喝酒聊天。
就算她只是去當鋼琴師,但只要女人多的地方,似乎都免不了爭奇鬥艷,甚至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互相鬥爭。
雖然腦裡這樣想,但自己白天在書局的薪水根本不多,琉璃子知道自己身邊必須有點積蓄,否則萬一病倒的話就完了。
所以,她只能拚命往前走,再苦、再累都要咬著牙往前走。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琉璃子到霧島應徵,心裡想要是霧島是個複雜的地方,那她還是另外想辦法賺錢吧。
幸好,霧島的老闆娘在跟琉璃子談過之後,再三保證這裡的經營風格絕不同於一般的俱樂部,而且老闆娘非常欣賞琉璃子身上沉靜高雅的閨秀氣息,叫琉璃子試彈幾曲後,更是驚艷於她深厚的古典音樂基礎,當場就錄取她,叫她明天來上班。
在霧島工作幾個月了,琉璃子非常慶幸自己能在這邊工作,這裡就像老闆娘說的,只提供高雅的場地和醇酒美食,完全沒有應付客人的問題,喜歡公關小姐或毛手毛腳的客人,自然會去其他的酒店恣意狂歡,不會不識相地來到霧島自討沒趣。
再加上她的工作是彈鋼琴,在昏黃的燈光下,客人不但不會特別注意她,搞不好連她長怎樣都不知道。因此,這份收入高,卻非常單純的工作讓琉璃子如魚得水,越做越順手,衷心感謝老闆娘給她一份這麼好的工作。
雖然琉璃子不用換上服務生的制服,不過,畢竟是消費昂貴的高級俱樂部,老闆娘也不會讓琉璃子穿著襯衫牛仔褲就來上班,所以便在店裡準備了幾套款式高雅、設計保守的禮服,要琉璃子一到店裡就換上。
此時,休息室的門又被推開,彩子興奮地道:「鈴奈、琉璃子,原來你們都在這裡啊,大新聞!大新聞喲!今天晚上會來一個超級大貴賓,聽說全日本最大的保全公司——黑川保全晚上要在我們這裡舉行聚餐,還大手筆地包下最豪華的超大包廂耶,哇,一想到有機會親眼看到黑川保全的社長,我就好興奮喔!」
「真的假的?黑川社長本人也要來嗎?」剛化好妝的鈴奈收起濃密型睫毛膏,雙眼發亮地道:「哇,黑川保全的規模大得嚇死人耶,我住的那一帶社區幾乎全被它包了,很多政商名流或是演藝人員也很信任黑川保全,聽說創辦人才三十出頭,是個年輕有為的帥哥喔!」
彩子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老闆是個大帥哥啊?黑川社長雖然有接受過一些商業雜誌的專訪,但聽說他從不曝光,沒有一間媒體登過社長的相片,好神秘喔,讓我對這位年輕有為多金的社長多了些幻想,呵呵——」
「哈哈,因為我姐在雜誌社工作啊,她說他們的主編曾採訪過黑川社長,回來後一臉陶醉地告訴他們說社長絕對是她採訪過的男人中,最英氣逼人的帥哥!而且身材還好得不得了,高大又魁梧,再加上頂天立地的男子氣概,讓人一見難忘!她還說真可惜不能拍照,不然她一定要把社長的相片當作手機桌布,這樣才能一解相思之苦耶!」鈴奈講得眉飛色舞,肢體動作多到不行。
彩子聽完後,雙眼都快冒出粉紅色泡泡了,一臉興奮地說:「真的啊?喔,我好羨慕她喔,居然有機會見到黑川社長,還跟他說話耶,乾脆我也去黑川保全上班好了,不管是當職員或是小妹都好!你們知道吧,社長未婚耶!嘻嘻,要是哪天幸運被他看上了,就變成身價驚人的社長夫人啦,哈哈哈,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嗎?」
黑川社長?
聽她們一直黑川來黑川去,琉璃子的心裡起了些漣漪,忍不住好奇地問:「喂……那個黑川社長的本名叫什麼啊?」不知為何,一股奇異的感覺正撞擊著她的胸口。
黑川,她永遠都忘不了這個姓氏。
不過,應該不太可能是他吧?世界上應該沒有這麼巧的事……
「黑川駿介啊!」鈴奈笑嘻嘻地回答道。
老天……是他?
一簇火苗倏地在她的胸膛點燃,琉璃子緊緊按住胸口,還是無法抑制住波動的情潮,真的是他嗎?有沒有可能只是同名同姓呢?
如果真的是他……也就是說,待會兒她有機會與他重逢了?是嗎?
坦白說,雖然兩人已分開十年,但,他完全不曾離開過她的心裡,她身體的每個細胞還是清楚地記著他的名字。每當生活出現艱難關頭,忙得心力交瘁時,她總是會告訴自己——琉璃子,你已經很幸運了,你擁有過無價之寶啊!你曾經擁有過他,擁有過他暖暖的笑容,擁有過最真摯、最純淨的感情!雖然時間不多,只有短短兩年,但,那就夠了,真的夠了。
那份甜蜜純淨的愛,那些如詩如畫的記憶,都可以給她無比的力量,讓她在面對困難時,只要想起他的臉,就可以咬緊牙關撐過去,就算過得再苦、再累,她都覺得心靈很富足。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的一切,不會忘記花園深處的親吻,小倆口的竊竊私語,不會忘記當她十六歲生日時,他慎重地拿出自己打工存錢買的項鏈為她戴上,然後甜蜜地吻了她……
這些回憶她永遠都忘不了,也不想忘。
可是,一想到兩人等等可能有機會重逢,一股恐懼便從她心裡慢慢升起,她現在還有什麼臉面對他呢?
其實,早在他的父親為淺丘家壯烈犧牲時,她就已經失去愛他的資格了。
而且,倘若黑川駿介現在真的擁有全日本最大的保全公司,那代表經過了這十年,他終於熬出頭,飛黃騰達了!可她呢?她呢?
這幾年不但遭逢巨大家變,之前還窮到身上只剩一點點錢,租不起房子,站在寒風刺骨的東京街頭欲哭無淚,只能厚著臉皮去打擾同學籐原鈴奈,請她收留自己。
雖然現在身兼兩份工作,收入比較穩定了,但那又怎麼樣呢?她跟他現在的差別宛如雲與泥,根本沒有臉見他,而且,她相信駿介也不想見到她這個當初害死他父親的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