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低首畫圖的沈安婕,在最後一筆停下時吁了口氣,她合上畫本,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抬起臉蛋見到的便是他坐在對面那張雙人沙發椅上的身影。
她一愣,怔怔看他。他進來多久了?她竟然沒發現他的存在……
她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他的長腿伸展著,大腿上放著筆電,靠著椅背,閉著雙眼。
睡著了嗎?
關了檯燈,她輕輕地走了過去,站到沙發後,發現他的筆電亮著,螢幕裡是她看不懂的書狀,他看起來好忙,回到家還要寫書狀……她微垂視線,看著他合上長眸的臉孔。
想著稍早前劉姨說過的話,她兩手驀然搭上他寬肩,施了力道,視線從他的肩頭回到他臉龐時,他已展眸,墨一般黑的長眸炯炯地看著她。
大概是音樂的聲音掩過了她的腳步聲,所以他不知道她在他身後。
他直勾勾的凝注,讓沈安婕心口一個促跳,她愣了下,才道:「我看你好像很累,想幫你捏捏肩膀,以前媽媽很累時,我也常這樣幫她按摩。」她知道這樣是有些唐突,但想到他替她挨了一掌,又想到他晦暗的他童年,忍不住就想這樣做。
周允寬沒說話,只是盯著她看了片刻,再度合上眼。
知道他默許了她,她在他後肩頭的拇指往下一沈,揉進一些力道,兩手緩緩移動,擺動他頭部,讓他微低著臉,她的指腹從他頸側往上推,推到他髮根處後,又往下揉。
他的筋脈好緊,可見他長時間處於緊繃嚴謹的生活中,他多久沒放鬆心情了?
不知怎麼著,腦海間竟浮現一個十歲男孩孤單的身影,她心頭軟了軟,對於他之前那些冷硬的態度,似乎也不以為意了。
周允寬不得不承認,她力道控制得很好,那舒爽的感覺讓他歎了一聲,發覺自己緊繃的肌理已被她微涼的指腹揉開時,他右掌越過自己的左肩,握住她左手。
「可以了。」他道。
由於他低著臉,沈安婕不知道他說了話,因此被他這一握給嚇了一跳,連手也僵在他肩上,看著仍低垂頸項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的手有些乾燥,卻很厚實、溫暖,整個手掌將她的手心都包裹住,這個令她不明所以的動作,和平時為了提醒她他在說話而輕握她手腕的感覺不大一樣,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微妙感受。
就好像下午,當意識到自己靠在他懷裡時,那瞬間,她也有如同現下這樣的奇異感受,也是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包裹在冷淡清冽的外表下,他也有著炙熱的體溫。
想起那個懷抱,她感覺耳根和頸背一熱,胸口又怦怦跳了起來。
感覺她一直未有動靜,周允寬才緩緩睜眼,轉過頭,見她臉色微紅地看著他,他收回手,移動腿上的筆電,起身面對她。「畫完了吧?那快去睡,以後功課拿進書房來做,別在客廳了,那裡光線不夠亮。」
她點點頭,拿去畫本正打算走出書房時,右肩倏然被他握住,她轉身看他。
「你——」他審量她好一會兒,道:「沒事吧?」他仍記得下午她痛哭失聲的模樣,她哭得連身體都在顫抖,幾乎站不住腳,他還得環著她的腰撐住她。
她的哭聲不算大,但那藏著絕望和委屈的聲音竄入他耳膜時,卻讓他心裡跟著一抽一抽的,他知道她父親的發言還有那個女人的指責傷害了她,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很殘忍沒錯,可這也是讓她看清事實的最好方法。
沈安婕盯著他好半晌,才懂了他的意思。「我沒事。」
想起自己就那樣靠在他身上哭了起來,她臉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想起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的事。
踮起腳尖,她身子傾前,細細看著他下巴,語聲軟軟的。「你下巴會痛嗎?」
周允寬垂著黑眸看她,那含著關切的朦朧嗓音鑽入他耳中時,他胸口驟跳了下,奇詭的異樣感受讓他皺了皺眉。
身體往後退了一步,他沒回答她,只是淡淡開口:「去睡吧!」
「好。」她抱著畫本向他頷首後,轉出書房,沒幾秒,又回到他面前,「周律師。」
周允寬仍是皺著眉,看著兩腮紅潤的她。
「一直都忘了跟你道謝,謝謝你為我媽媽和我做的事,我知道你昨夜和今早說的那些話是為我好,下次開庭如果還需要我出庭,我也會勇敢面對的,晚安。」她彎著大眼笑了笑後,做了個九十度的鞠躬,才跑出書房。
他有些訝然地看著她的身影轉進房間。
他不是察覺不出來,她其實是有些怕他的,怎麼今晚的態度卻不大一樣了?
畫竹要先立竿,由上而下,下粗上細,每一節的起筆和收筆都要一頓,讓竹節稍粗一些;筆尖沾了點水,又沾上少許墨汁後,她要開始加上枝幹了,然後是葉子……
沈安婕握著蘭竹筆,在生宣紙上做水墨練習,她已經練了好幾張,不知道他回來了沒?她抬眼瞧了瞧門口,期待能看見某道身影。
最近她常期待見到他,無論是早晨的餐桌上,或是在夜裡的書房,她總會不由自主尋著他的身影,若見到了,眼神也老是不受控地飄到他身上。
她會看著他的行為舉止,試著從中瞭解他的習慣,她想要再多認識他一些,就算他沒做什麼,只是靜靜翻著報紙,她也會留意他的表情。
怎麼會這樣注意起他了呢?歎口氣,她才發現沾了墨汁的筆尖一直停在紙上,早在紙上暈開一圈黑,她懊惱地趕緊換了張新的宣紙。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後,專注地把心思落在面前的宣紙上,記得老師是這麼教的,畫竹葉時,落筆後要稍稍往上提,壓下後隨即往下走,然後……她愣了下,發現自己又畫糟了。
大概是坐太久的關係,也許起來走動一下再繼續畫就能改善,她擱下筆,抬起臉才想起身時,她眼兒一亮,有些驚喜地看著前面沙發上的男人。
他什麼時候進來的?進來多久了?他在聽音樂嗎?
沈安婕悄悄地凝視他。
對於他一貫冷漠的姿態,她不在意了。或者該說,本來是不知道這麼和他相處,但明白他是受了成長背景影響,脾氣才會那麼冷傲疏離時,她心裡是有些不捨的,只要想著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媽媽早死,又不受爸爸重視,就算他再冷漠,她也無法往心裡放。
就好像現在,她用他的書房在練國畫,她也不再擔心是不是會打擾到他。
也是才這時開始,她才發現原來他下班後也有那麼多事要做;他習慣洗過澡就進來書房,挑一片音樂CD播放,然後坐在沙發椅上敲鍵盤,常常是她做完功課了,他還在忙。
有時候見他累了,她會靠過去幫他捏捏肩膀,他不會拒絕,也不曾道謝,就只是沉默著讓她按摩。她想到什麼時,會和他說上幾句話,他雖話不多,都是選擇性的答覆,但不會不耐煩。
她還發現他很喜歡聽音樂,只要他一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挑CD片,然後開音響……音樂是什麼樣子呢?真的很好聽?像是此刻,他好像又沉浸在音樂裡了。
從她這個角度望去,沙發一側那盞造型復古的立燈,正在他黑髮上爍動著流光,他的五官在光束下部分陰暗,部分明亮,軟黃的光線流淌了他一身寧馨,他正閉著眼,神情有著少見的柔軟,恍若有暖風拂過似的。
他好像很享受。那些CD究竟有什麼魅力?她真想知道。
心念一動,她擱下毛筆走了過去,輕拍他肩頭。
周允寬轉頭看著她。「有話要說?」
「你在聽音樂?」她比了比一旁的音響。
他沒說話,只是輕點下顎。她最近活躍了些,會主動找他說話,不像之前那般緊繃,劉姨說她三餐和睡眠都很正常,距她母親身亡至今也過了兩個多月,他想,她應是走出喪母之痛了,這是好事,他該覺得欣慰。
「你好像很喜歡音樂,音樂很好聽嗎?」她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知道這問題大概很蠢,但對於聽不見的她而言,卻真的是一個疑問。
「是好聽的。」答完後,他才猛然想到什麼,問道:「你沒聽過音樂?」
「我聽不見啊,你忘記了嗎?」她笑得大眼彎彎的,先是指著自己的耳朵,再做了一個沒有的動作。
聞言,遲疑幾秒後,他才又問:「你從來沒聽過聲音?」他知道她從小就聽不見,但不確定詳細的情況。
沈安婕點點頭,還是笑笑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從來都沒聽過,比較大了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兩片東西是有功能的,只是我的零件是壞的,而且修不好。」
她兩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允寬瞪著她捏耳垂的動作,愕然不已。